27.演卦

三天的時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短到不夠小劍修們走出機緣,長到足夠焦忘憂佈下天羅地網。

也讓簫戎徹底明白一個道理——焦忘憂存活到現在, 一不靠敵我運氣, 二不靠蒼天憐憫, 這個人幾乎將“小心謹慎、深謀遠慮、機關算盡”這十二個字刻在骨子裡。

所有算無遺策的背後, 都是比別人多耗費百倍心神。

有多少震驚世人的化險爲夷, 就有多少不爲人知的嘔心瀝血。

寒山劍仙一路沉默,眼睜睜看着焦愁佈局。以秘境中的天地爲棋盤,在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設下陷阱, 把一場甕中捉鱉變成了請君入甕。

簫戎忍不住道:“衍聖真君……實力很強?”

焦愁摸着下巴認真思考,片刻後, 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若與我單打獨鬥, 普通切磋勝負在五五之數,死戰他必輸。若與你單打獨鬥, 不出三百招,他必敗。”

簫戎更不明白了,“既然實力相當,何不痛快戰一場?”

焦愁看簫戎的眼神,越來越像看着一件品種稀有的奇珍, “我早就說過, 敵人不會用你擅長的跟你打。連我都知道衛天衍必輸, 你以爲他傻嗎?”

“記住, 衛天衍是天生的陰謀家, 最擅長顛倒黑白和鼓動人心。他一定會聚集一羣烏合之衆,打着除魔衛道的旗號來討伐我。你若幫我, 就要濫殺無辜,雖然那些無辜者未必真無辜。但他們人多口雜、弱小可憐、身懷大義——所以他們有理。”

焦愁佈置好一個殺陣,示意簫戎帶他御劍。

兩人御劍飛往另一個方向,簫戎道:“我可以說服衆人。”

焦愁在風中大聲道:“那就更糟了,他們知道真相就會被滅口。”

“如果陳峰不可靠,衛天衍就會帶上石棺裡的東西。如果陳峰可靠,衛天衍一樣可以準備其它毒物。總之,只要乾脆利落殺死所有知情者,就可以把一切嫁禍給我。”

“他們是人間正道,我是邪魔外道。”

“他們進入秘境是爲了除魔衛道,結果全死了,我百口莫辯。”

簫戎想了想,又道:“我可以……”

“你不可以。”焦愁冷酷無情地打斷他,“就算你不在乎名聲,難道你的師門也不在乎嗎?如果燕山劍宗淪爲邪魔歪道,你就成爲千古罪人了。好了,就在這裡,我們去那片竹林……”

兩人在一處竹林落下,焦愁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對簫戎道:“你可以撤了,隨便找一個機緣躲進去。這是我和衛天衍的私人恩怨,你不必插手。”

簫戎握劍的手緊了緊,沒想到焦愁會在最後關頭和他劃清界限。

“你說過,敵來我抗。”

“逗你的,你這麼好騙,我怎麼忍心利用你。”焦愁重新換上語重心長的口吻,塞給簫戎一枚玉符,“這是我的命符,萬一我輸了、死了、魂飛魄散了……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死了,你就有理由爲恩人報仇了,雙保險~”

焦愁拋了個媚眼兒,“幫我殺了衛天衍,十八年後我請你喝酒!”

簫戎:“……”

簫戎握着玉符的手隱隱發白,沉默半晌,忽然道:“你又想利用我。”

焦愁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笑問:“怎麼看出來的?”

簫戎閉上雙眼,將沸騰的情緒盡數隱藏,良久才直言不諱道:“焦愁,你這個人,是不是沒心沒肺。”

第一次被寒山劍仙直呼名字,焦愁眨眨眼,隨後一臉誠懇道:“你終於看穿我了,恭喜呀。”

簫戎問:“你對我說過一句真話嗎。”

焦愁思索片刻,疑惑道:“是什麼讓你產生了我愛撒謊的錯覺?我又在何時何地何事上騙過你?我十句話裡有九句是真的,剩下半句是開玩笑,另外半句是你自己沒聽懂,難道不是嗎?”

簫戎:“……”

兩人沉默以對,簫戎握劍的手越來越緊,表情也越來越隱忍。

焦愁警惕着蠢蠢欲動的仙劍驚蟄。他還沒搞死衛天衍,並不想下一秒就出師未捷身先死,第一次後悔和寒山劍仙擡槓。正在騎虎難下之時,一隻燕子停落在簫戎劍鞘上,應是順着劍氣尋過來的。

焦愁奇道:“你家徒子徒孫這麼快就出來了?”

遠處出現七道人影,全是一身散修打扮,領頭之人竟是黎追?

“師叔祖!焦前輩!”黎追落地還沒站穩就急聲道,“出大事了!三天前奇珍閣傳出師叔祖遇難的消息,外面謠言滿天飛,還有鑑寶臺的賓客作證。說焦前輩用邪術控制了師叔祖,殺光所有隨行的燕山弟子,還盜走一具劇毒的旱魃,躲入琅嬛秘境。”

黎追喘了口氣,繼續道:“天一門主以文瑤飛魚號召天下有識之士除魔衛道,進入琅嬛秘境剿滅焦前輩。我等奉掌門宗主之命,假扮成散修,混入一千修士大軍,趁機通風報信。焦前輩您、您還是快些躲起來吧!”

黎追是真急了。

謠言傳到燕山劍宗爲時已晚,他們縱然不信,也攔不住羣情激奮整裝待發的正道修士。說來也怪,短短三天時間,哪來的一千修士?

焦愁冷笑,“果然是衛天衍,文瑤飛魚……哈哈真有意思,看來他是想給這塊無用的玉佩加冕,重新賦予它號令仙門的價值,他是想成爲第二個文瑤帝君啊!你們可要小心了,既然謠言都放出去了,衛天衍必不會讓燕山劍宗的弟子活着離開秘境。”

簫戎皺眉道:“竟黑白顛倒至此!”

“這算什麼,我還見過更不可理喻的呢。”焦愁不以爲意道,“這次好歹還有個除魔衛道的理由,我還見過幾個初出茅廬想出名想瘋了的年輕人,號稱要爲修真界除害,抓住一個妖修非說是我的轉世,還要把人挫骨揚灰呢。”

黎追簡直聞所未聞,“這、這豈有此理!”

焦愁嘆了口氣,“這人啊,只要活得夠久,什麼奇葩事都能碰上。蕭兄啊,你帶上他們幾個,尋一處機緣暫避。來都來了,錯過琅嬛秘境豈不可惜。”

黎追忙搖頭道:“正事要緊。”

焦愁擺擺手,“嗐~哪有什麼正事,一羣烏合之衆跟着瞎起鬨。一千正道修士,走到我面前的不會超過八十。嘴上嚷嚷着剿滅邪魔歪道,心裡盤算着進入秘境找機緣,畢竟像天一門這樣的冤大頭,不是時時都有的。”

黎追皺眉,“前輩的意思是?”

焦愁道:“一羣人一擁而上,如果勝了,就是邪不勝正,正義終將戰勝邪惡。大家觥籌交錯普天同慶一番,慶祝修真界除了我這禍害。”

“如果敗了,那就是焦忘憂又一次犯下血案,大家都盡力了,只是有心殺賊無力迴天,灑幾滴英雄熱淚、罵幾聲蒼天不開眼之類的。”

黎追目瞪口呆,“這也太無恥了吧……”

焦愁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說完便將衆人轟走,“快走快走,別在這裡礙事,本邪魔外道要大開殺戒了,不想被誤傷就躲遠一點,只管殺不管埋。”

黎追神情急迫,還想再勸一勸,卻被師叔祖擡手擋住。疑惑地擡頭,又被師叔祖風雨欲來的表情嚇一跳。禁不住深吸一口氣,能把師叔祖氣成這樣還苦苦忍耐,不愧是你啊焦前輩……

師叔祖上一次氣瘋,好像是焦前輩重傷被擡回來那次。

…………

一個人獨處,焦愁反而更自在。

無所顧忌,無需掩飾,不必向任何人解釋。

雖然有點對不起寒山劍仙,但道不同不相爲謀,行事準則不同,分開纔是最好的選擇。簫戎是個好人,單純善良一身正氣,擁有一切焦忘憂不具備的美好品質,相處起來也格外輕鬆。

然而這樣的人,堅守本心難於登天,折斷一身傲骨卻輕而易舉。

焦愁最見不得美好的事物在自己面前毀滅。

——若有一日,寒山劍仙真的消融了,至少不要讓我焦忘憂成爲那個火種。

將業火紅蓮捧在掌心把玩,有一種溫暖的錯覺。

焦愁腦中閃過千百種趕盡殺絕的計劃,又一一壓下。或許是年紀大了,越來越渴望安穩,越來越厭倦爭吵和殺戮,上一次與天下爲敵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生常談,沒什麼意思。

奈何年輕時桀驁不馴,名聲太過響亮,總有些初出茅廬的小輩,不願見他獨自美麗,非要從他身上找點存在感。彷彿不踩他一腳就不算轟轟烈烈,不剿他一回就不是人間正道。

遠處似乎有人靠近,又飛快離開。

焦愁懶洋洋地翻身,繼續曬太陽。

又來了幾波人觀察情況,遠遠監視着他,卻不知自己正踩在陣法上,生死只在焦忘憂的一念之間。焦愁最厭這一點!他這個強者尚且謹小慎微,那些弱者卻永遠不知天高地厚,輸了就耍賴說他以大欺小,怎麼不說自己以多欺寡呢?

明知自己是“小”還偏要欺“大”,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又要揚名,又不想冒險,莫非要他躺平任剿?

胡思亂想的時候,焦愁早已被衆人團團包圍,耳邊又響起老生常談,彷彿一個看不到盡頭的輪迴,令人厭倦……

“魔頭焦忘憂!”

“人人得而誅之!”

“今日便要替□□道!”

“我要爲XX報仇!”

焦愁掏掏耳朵,“別喊了,你們誰先上?”

喧譁的人聲瞬間一靜,隨後又是更加羣潮洶涌的謾罵。

焦愁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拍拍黏在外袍上的灰塵,“行了,別嚷嚷了,我明白了,你們正義人士當然要羣起而攻之,以多打少纔是你們的人間正道,索性一起上吧。”

目光掃過憤怒的衆人,焦愁疑惑道:“天一門呢?”

有人道:“魔頭休要猖狂!衛門主馬上就到!”

焦愁微微一愣,隨後又是一陣哈哈哈哈,“我說你們一個個動口不動手呢,原來是主心骨不在。怕只怕等來的不是主心骨,是催命符罷!”

焦愁揚聲道:“衛天衍,縮頭烏龜,你爺爺在此,還不出來送死!”

霎時間,天地俱寂!

焦愁的聲音還很稚嫩,卻振聾發聵肆意囂張,狂妄姿態一如從前,彷彿天地間只剩這一句話在迴盪。只可惜,縱然豪情萬丈,沒人迴應依然很尷尬……

焦愁身姿傲然,迎風而立,彷彿這死一般的尷尬並不存在。

心道——

糟了個糕,得意忘形了!

忘了這具身體運氣極差,每次裝逼必被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