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宿往事(二十)

南宿, 八寒地獄。

將素和扔下涅槃池已有大半年, 翻騰的業火一望無際,琴霧心在岸上盤膝打坐。

素和沉入火海後,她的神識被火毒阻隔在外, 無法窺探到他的蹤跡,涅槃池內也始終沒有什麼動靜。就在琴霧心忍不住揣測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時, 三日前, 池中業火氣焰一陣暴漲, 她雖不曾見識過鳳凰涅槃,也知曉差不多是時候了。

因此她坐的極遠,怕被業火濺到, 那滋味可不好受。

只聽一聲火焰撩動的“嗶剝”聲,火辣的烈焰撲面而來,她睜開久閉的雙眼,瞧見火海內涌起一道如龍捲風般的漩渦,漩渦沖霄而起, 逐漸化爲鳳凰虛影。

素和涅槃成功了。

琴霧心第一次窺得鳳凰涅槃, 心道業火鳳凰這個種族實在自虐,每次進階, 都得歷經一番自焚,將自己燒成灰燼, 再浴火重生。據說修爲越高,涅槃越是危險,大多數業火鳳凰是死於涅槃的。

素和凝結出實體之後, 在高空盤旋一圈,正準備落地時,聽見琴霧心的聲音:“恭喜。”

素和的爪子都已經快要落在岸上,被嚇的一個趔趄又摔回涅槃池中,砸出一大簇火浪來。

琴霧心詫異起身,靠近幾步:“素和小殿下?”

“琴姑娘,你爲何在?”

“是我將你送來的,也不知你傷勢如何,故而一直未走。”

“原來如此,我大抵是被燒糊塗了,還以爲自己回來的。”

琴霧心見他藏在火裡一直不露頭,擔憂的向涅槃池裡窺探幾眼:“你還好吧?”

好一會兒,聽見他乾乾笑一聲:“我沒事。”

“那你躲在火裡做什麼?”

再是過了好一會,聽見他訕訕道:“琴姑娘,麻煩你轉個臉兒成不?”

琴霧心不解其意,稍稍愣了下,恍然大悟他在涅槃時,人胎的衣服估計是給燒沒了,方纔落地已是要化人形的狀態,估計這會兒正裸着呢。

琴霧心忍俊不禁,背過身去。

愈發覺着這隻小鳳凰真是有趣,一隻禽妖而已,平時妖身不穿衣服四處飛來飛去的,也不見有什麼羞恥心,化了個人胎假身,竟還在意這些,真將自己當成人了呢。

素和趕緊爬上岸,從意識海里將他的儲物戒取來。

挑出一套素白的中衣,再裹上一襲鮮亮的石榴紅長袍。

最後着手將披散着的長髮束起,他的表情極是尷尬。

其實琴霧心不救他,他也能回來涅槃池,哪怕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識,妖物的本能還在。但人家畢竟出手幫了自己,他總不好說她多管閒事。

兩人說着話飛出八寒地獄,甫一出洞天,素和小指上的骨戒閃了閃。

此爲他們鳳族的傳訊鈴,同夜遊的六星骨片一個概念,也是自小從骨頭上取下來的。傳訊鈴的效果,與自身修爲密切相關,以他這個修爲,頂多只能與萬里之內的同族傳音。時間短,消耗大,除非緊急不會使用。

他的骨戒閃了閃,又閃了閃,並沒有聲音。

說明先前有人曾傳信給他,因他處於涅槃狀態,並沒有收到。

素和稍作猶豫,施了一道火源進入骨戒中:“渣龍?渣龍?我是素和啊,是不是你找我?”

他和夜遊互留了法源在彼此的傳訊鈴內,不過他二人從未以通訊鈴聯繫過,非我族類,消耗翻倍。

似夜遊那般摳門的龍,聯繫他一次得窮十年。

——“這幾日一直聯繫不上你,出了什麼事情?”

“我沒事,你找我幹嘛?”

——“你處理好手邊的問題,過來天海洞一趟吧,我有些事需要你的幫助。”

素和兩撇劍眉蹙了起來,不惜本錢動用通訊鈴,必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但聽夜遊的聲音毫無異常,似乎還隱隱壓着笑意。

他有些迷惘:“行,我即刻動身。”

——“我等你。”

素和熄滅骨戒,正想對琴霧心說大恩不言謝,卻聽她道:“素和小殿下,你要去西宿海?”

他點頭:“渣龍找我有急事。”

“我左右無事,與你一道如何,我還從未去過玄心界呢。若是夜洞主真有難解之題,我興許還能幫上些什麼忙。”

“這……”

素和心裡爲難,夜遊最不喜歡外人闖入他的地盤。

“走吧。”

***

天海洞。

臨近傍晚,暴雨倏至,電光之下一道道劍光激盪在山澗內,將常年無波的秋水潭掀起一層層浪來。

“劍勢還是有些過強,收不住呀。”

陷入苦惱中的簡小樓持着一柄三尺青鋒,從天而降,足尖輕輕點落在水面上。

周身劍氣滌盪翻涌,疾雷破山而不驚,白刃交加而不懼,滾落的雨刀根本打不到她身上去,“節奏不對,狀態也總出錯,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大都用來修習問情劍法。

劍是從秋水宮借來的,比不上第五清寒那柄,但海牙子的珍藏斷不會差到哪裡去。

簡小樓壓制住問清劍“毒”後,雖覺着可以嘗試修習,又畏懼重蹈覆轍,直到和夜遊那一宿巫山雲雨,她稍稍悟出一些門道,第二日起,開始大膽做出嘗試。

第五清寒的問清劍剛柔並濟,底蘊下是真正的道家劍法。

劍意陰陽相合、動靜相宜,卻在強盛的劍氣之下,缺少卸去力道的輔助劍訣。只放不收,劍氣無法在體內自行達成陰陽和合,才最終導致身體出現問題。

是以第五清寒每次準備大開殺戒之前,總會先焚香沐浴,怕也是他泄力的一種方式。

當然總也比不過睡女人泄的快。

如此說來,這套功法的創始者,其實是個色胚子不成?

肯定不是的,男子精氣若是泄去太多,是無法成就頂尖劍修的,創不出如此精妙無雙、強悍無匹的劍法。依照問情劍的套路,修爲越高劍勢越強副作用就會越大,往後焚香沐浴睡女人恐怕都沒有用,遲早會因荷爾蒙爆體,陷入瘋狂狀態。

第五清寒未來的前途堪憂。

她若猜得不錯,問清劍的創始者應是名女子。

一名姿容傾城、賞盡人間春|色、以劍道登頂武學巔峰的強悍女劍修。

女子底蘊陰柔,可抵禦強劍之氣。因此這位前輩在創設功法時,沒有創設輔助泄氣的劍訣。荷爾蒙激增對女性的影響,遠沒有對男子的大,頂多只讓女子慾望強烈,變得愈加嫵媚動人罷了。

簡小樓認爲自己可以修煉,只是不能照搬全收。

否則以後算是離不開男人了。

她想起她師父禪靈子,以劍入禪,被世人尊稱爲“禪劍佛尊”。

那麼禪與劍,應是能夠融會貫通的。

於是她嘗試將問情劍作出改良,融入《地藏十輪經》,以禪意化解問情劍的戾氣,以有情劍問無情劍道,日復一日,倒是顯露出成功的苗頭。

“師父知道了會被氣死。”

簡小樓橫劍於眼前,兩指併攏從劍身徐徐抿過,忍不住咂了咂嘴,“師父以禪意劍聞名於世,我從前毫不稀罕,如今卻從一個色胚子身上入了劍道,這纔是真正的世事難料。”

哎,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提點自己一二,也不用如此耗費心神。

耗費自己的心神也就罷了,最是可憐了夜遊。

融佛家禪意入問情劍道,起初一直摸不着門徑,爲了有所思,也爲了宣泄問情劍毒,睡夜遊同練劍一樣,幾乎成爲日常。

“今天先到這裡吧。”

眼見天沉雲黑,暴雨並無停歇的跡象,簡小樓收劍入鞘,沉下潭底去了。

天海洞,秋水潭,兩處地方緊緊挨着,各佔一大片領地。夜遊時常前往秋水宮翻閱海牙子私藏的典籍,簡小樓閒來無事自然也常常往秋水宮裡鑽,混吃混喝,同海牙子的侍女混的熟稔,尤其是他的大侍女晴寧。

“小樓練劍回來了?”

“是呀,今天輪到你們當值?”

她先來了夜遊久待的藏書殿,裡面十幾名侍女正在擦拭書櫃。她心道這一排排巨大的書櫃在水晶宮內能沾染多少灰塵,一天天擦個沒完也不嫌累。

夜遊聽見她的聲音,從左側深處的書櫃邊傾了傾身子:“今日如何?”

簡小樓提劍直立,瞧見書頭疼,並未往前走:“比昨個好些,但仍舊欠了些火候,兩種意境難以相容。”

夜遊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將手中書簡放回去,又取了一本出來,不知在查找什麼,神情專注。

一旁擦拭書櫃的侍女笑道:“小樓日日在潭上練劍,下午紫爐老翁來,還特意問了一句,說是哪門哪派的仙子,劍術如此了得,從未見過,似道似禪。”

尚處於雜亂期的劍境竟被瞧出來了,簡小樓不由一陣心花怒放:“是我在某套很高深的道家劍訣上,加入佛家心法,延伸出一套新的劍境,不過還只是剛入門而已。”

另一名侍女誇讚道:“也算新東西了,你給取名沒有?”

取名?

沒有問情劍心法的情況下,她得將劍招抽絲剝繭,再經過地藏經改良,大抵需要幾十年方可完成。

先取個名也好。

她左手提劍,右手摩挲着下巴思考道:“唔……我曾有一柄劍,名叫斬業。我這一套劍訣,喚作斬龍好了!”

書海里間,夜遊正將書簡塞回櫃中,聞得“斬龍”兩字,動作一滯。

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一衆侍女面色一白:“爲何喚作斬龍?小樓修的劍道,莫非剋制龍族?”

連龍族都能剋制,別提她們這些魚精蚌女了。

往後她再練劍,一定得躲遠一些。

豈料簡小樓“啪”一聲在自己腰上拍了拍,挑挑眉道:“二八小樓體如酥,腰間仗劍斬夜遊啊!”

“什、什麼?”

“我能悟出這套功法劍訣來,全靠着日日斬夜遊,你們說不喚作斬龍劍,又該喚作什麼?”

一衆侍女起初愣住,爾後紛紛掩着脣笑的花枝亂顫。刷刷刷,十幾道目光朝書海深處探了去:“哎呦,我說咱們夜洞主近來總躲在藏書殿裡不出去,敢情是被斬怕了呀!”

“怪不得夜洞主最近臉色不太好。”

“小樓你這斬龍劍一定得練成,他日流傳於世,夜洞主也能名揚天下。”

簡小樓哈哈大笑:“那必須的!”

絲毫不去看夜遊的臉色,攥着劍柄轉身走出藏書殿,“我先去找晴寧了,夜遊,你修習完來她寢房尋我,天黑了,你該回去挨斬了。”

身後靜了下,又是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以及夜遊輕聲咳嗽的沙啞聲線。

簡小樓就是故意的,她近來發現夜遊有一臭毛病,假正經、裝純良。

簡而言之一句話,穿着衣服和脫了衣服完全不是一條龍。

她去往晴寧的寢房,晴寧正在吃果子,見她來了招招手:“來嚐嚐紫爐老翁送來的葡萄。”

海牙子雖被海王貶爲秋水潭主,芝麻綠豆大的官位,但他七聖的身份擺着,多得是各路神仙天天往秋水宮裡給他送東西。簡小樓雖不知紫爐老翁是誰,但他送來的葡萄絕對不是一般的葡萄。

走上前彎腰張嘴兒,由着晴寧的纖纖素手送到她口中。

剛咬下一口汁水就是一陣噁心,又給“呸呸”吐了出來:“好難吃的葡萄。”她走去硨磲邊,將闔起的兩扇殼撩開,歪倒在大蚌內,“你們魚類的口味真奇怪。”

“是你口味怪吧。”

晴寧瞥她一眼,忽地歪了歪頭,“小樓,你和夜洞主這陣子沒少雙修,是不是有身孕了?”

神識稍稍窺探了下,窺探不出。

劍擱在胸口,簡小樓雙手疊在腦後:“他是龍,我是人,修士本就不容易孕育子嗣,更何況跨種族了。”

星域世界這一點兒還是挺靠譜的。

半妖、半魔一類的雜交物種,雖存在,但很少,畢竟基因不同。

“你怕是不知,龍族的精氣最是強橫,繁衍能力遠遠超過鳳族,所以在西宿,龍是一家獨大的,鳳只能屈居於下。也因此海王才下了令,龍族不得與外族通婚。”

“再厲害也沒用,我這具肉身是你家大人以珊瑚捏出來的,雖然感知上與真的肉身無異,始終都是假的,只是一個殼子而已,哪有可能會懷孕呀?”

“你這具肉身並不簡單,真以爲是我家大人隨意捏出來的?”

“不然呢?”她親眼看着海牙子捏的。

“當年,我家大人爲了研究你身上的詛咒,不是抽取你一抹本源麼。”晴寧與她解釋,“仙珊瑚只是他挑選的其中一件基本材料,同時耗損了不知多少天地靈寶,以你那抹本源作爲心核,放在自己識海內蘊養許多年,最終養出來的肉身。血肉與你是完全契合的,甚至比你在赤霄的那具肉身還要好。”

簡小樓驚的坐起,額頭磕在蚌殼上,疼的她吸溜一聲:“爲什麼呀?!”

怪不得她入這具肉身後適應的如此之快,總覺得和她自己的肉身沒有分別,她還當海牙子法力高深。

“你家大人耗費這些功夫,只是想讓夜遊嚐嚐女人的滋味?”

晴寧掩脣笑:“不乏有這個意思吧,不過主因肯定不是,我記得我家大人說過,你的魂魄是外來的,並不屬於星域世界,不在我們的輪迴之內,或許是這條因果鏈上的一個變數。”

她微微怔:“什麼意思?”

“倘若歷史的走向改變,往後沒有赤霄,也就沒有你簡小樓。你與夜洞主處於因果兩端,這是一個輪迴無解之題。但你原本就不是因爲輪迴纔出現的,我家大人有個猜想,即使這條因果鏈消失,你應該還在。”

“我不懂。”

“簡單點兒說吧。”晴寧低了低眉眼,猶豫着道,“小樓,你或許可以留在四宿,留在這條時間線上,斬斷這條因果鏈。”

留、留在這裡?

簡小樓愣了兩三息。

緩過勁兒後,她凝眉思索,海牙子的猜想是有道理的。

她是從另一個世界體系穿越而來,未曾經歷星域世界的輪迴體系。或許,她真是一個變數,真的可以留在十二萬年前的世界。

導致這條因果鏈斷開,夜遊和素和不會打起來,也就不會死了。

然而……

她的面部線條緊緊繃住:“晴寧,我若留在這條時間線上,我還存在,但赤霄的一切是不是全都不存在了,我的家人、師父、朋友,全都不存在了對不對?”

“用大人的話說,他們仍舊存在着,只是與我們不在同一個時空裡了,我修爲終究淺薄,無法理解。”

簡小樓胸口悶脹,眼前有些黑星浮現。

她懂得海牙子的意思,平行世界。

赤霄的世界仍在,卻與她永遠平行了,此生再也無法涉足。

“人生總是難得兩全……”

晴寧嘆了口氣,又安慰她道,“你聽聽便罷,這不過大人的猜想,並沒有幾分把握,否則早就告訴夜洞主了。我想,除非有確切證據證明你是一個例外,夜洞主是不會準你留下來的,因爲萬一你並非例外,二葫死去前你沒有離開,往後的日子裡,指不定哪一天你就徹底消失於時間裂隙裡了。”

徹底消失……

她躺在蚌殼裡,望着紋路發起了呆。

證明?如何證明,阿猊說她沒有再來,她卻來了,還待了很久,與“古代”產生了更深的羈絆,這算一個證明麼?

當然不算,因爲阿猊一直都在南宿閉關修煉。

等她離開以後,只要夜遊刻意瞞着他,他就不會知道。

還有一個問題,若真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她又該如何是好?

“你似乎很糾結,我們四宿作爲高等世界,比不過赤霄麼?”

“這不是比過比不過的問題,事實上我在赤霄活的很累,舉步維艱,一屁股的麻煩,並不比在四宿痛快。但赤霄是我生長的地方……”

她腦子有些亂。

她承認夜遊對她很重要,但家人師父朋友就不重要了?

想着想着,興許是太累了,昏沉沉睡了過去。

***

等到醒來時,夜遊已經抱着她在小星湖裡坐着:“醒了?”

簡小樓打着哈欠擡了擡眼,記得她下水時天將欲晚,如今已經泛白:“爲何不叫醒我?”

“叫你做什麼?”夜遊奇怪道,“你最近超過負荷了,究竟急什麼呢,你那斬龍劍一時三刻也練不成。”

沒辦法,簡小樓生來這麼個性子,不想做的事情推三阻四諸多借口,一旦沉迷,一門心思全剜在裡面。她將腦袋微微往後仰着,後腦勺抵在他鎖骨上,看着即將破曉的天空,眼神空洞。

“唉,你不懂,那種明明已經摸到門檻,始終被擋在外面進不去的感覺,心焦火燎的。”

“我懂。”夜遊一本正經地道,“龍戲完珠,卻不讓龍入海,也是心焦火燎的。”

“你這老流氓!”簡小樓直想抽他,人前一副純良臉,當他面說幾句葷話都會不自在,私下裡每每堵的她心口疼,“我正在同你解釋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莫要太過焦躁,修煉一事本就急不來,你欠缺一個機緣。”

夜遊只能如此安慰她,劍道他不懂,嘗試瞭解幾日,確定自己沒有什麼悟性,幫不上忙,“我前幾日聯繫上素和了,小樓,等他來了,我得閉關一陣子。”

簡小樓轉臉檢視他:“你身體不適?“

夜遊笑着道:“我身體如何你不清楚?前陣子在火球不是接連突破兩階麼,黎昀幫我開啓天竅,我得閉關鞏固一下。”

“那等素和作甚,你去閉關好了。”

“我還有些事情要同他說。”

簡小樓便不再問了。

沉默了會,夜遊低聲道:“來斬龍吧,說不定可以窺見什麼天光。”

“不想斬。”簡小樓興趣缺缺,估計是被晴寧的話鬱着了,“別動,老實坐着歇會兒。”

“難得你肯饒我。”他鬆口氣。

簡小樓嫌棄着撇了撇嘴,說的好像他每每都是被逼迫的一樣,究竟也不知是誰開了葷就食髓知味。

正在心裡抱怨着,屁股被咯的痛了下。

低頭一瞧,只見一條覆滿白鱗的龍尾在湖裡遊擺。

“你做什麼?”

“幻尾出來吸收一下水靈氣,怎麼了?”

“沒事。”

簡小樓低頭看着他的尾巴,約有一丈,圓圓長長,優哉遊哉,在水下襬來擺去,時不時浮出湖面拍出幾朵小浪花。她兩隻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溜轉個不停,喉嚨微微發緊。

這絕非受劍境影響,她是真覺得有股突如其來的騷,撞了她的腰。

“夜遊,你化龍教我斬一次吧!”

那條正悠閒擺動的尾巴僵硬住了,夜遊愣了愣,旋即拒絕:“不行。”

“爲何不行,你那晚還說若我不介意,你就化龍?”

“我不過說說而已,心知你必不肯。”

“我肯我肯我肯。”

“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受得了。”

“你莫要想一出是一出,龍身和人胎全然不同。我能控制龍身大小,儘量去適應你,一些本能卻無法改變。與外族我不知,且說龍與龍之間,不完成交尾是無法分離的,至少六個時辰以上,多則幾日也常見,有時連龍女亦會虛脫。”

她嚥了咽口水,真是重口加禁忌的誘惑:“我肯定比龍女強。”

瞧她容光煥發,眉宇之間滿是橫刀躍馬、預備血濺沙場的豪情氣概,夜遊頗有些哭笑不得。

“你確定試試?”

“放心來吧,我有問情神功護體,且看是你斬我,還是我斬你。”

“待會兒哭的時候,別又來咬我,鱗片堅硬,怕你磕掉了牙。”

說着在她背後一推,將她推了出去。

猝不及防嗆了一鼻子水,簡小樓正準備撐起防護罩,腳下被什麼給鎖住了。緊接着,好似一條水蛇蜿蜒而上,她像一根微微彎曲的盤龍柱,被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簡小樓瞪大雙眼,看着銀白色的龍頭從水下打着圈鑽了出來。

不得不說,龍的模樣猙獰可怕,一點都不萌。

而且龍的身體遍佈鱗片,冷冰冰、硬邦邦的,觸感極爲不適。

她還是偏愛有絨毛的妖物,比方說狐狸。

然而這纔是夜遊最最真實的形態,精緻漂亮的人胎,只是他多年修煉出來的假象罷了。

她有幾分心慌,其實她是心、眼着了魔吧?

道家說大道無情、心清則靜。佛家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妖生來僅有本能,一些妖努力進化逐漸有了七情,修成了人。而人生來六根不淨,一些人爲跳出輪迴捨棄七情,修成了妖。

錯了麼?

七絕殺師證道,第五清寒以劍問情,又孰對孰錯?

道法萬象,從來沒有是非對錯。

都只是選擇。

那麼她的選擇呢?

在她看來,“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的空是假,“空無一物”的無情也是假,只有真正懂得七情,明白七情難以割捨,纔算入了修行大門。

地藏菩薩立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亦是根源於救他在地獄受苦的母親。

禪意不該無情。

劍道亦可問情。

簡小樓意識海內一陣跌宕,妙哉,兩條線通了!

她情緒赫然高昂起來,被夜遊擱在岸上的寶劍“嗡嗡”作響,感受到主人召喚,“嗖”的飛來。

她從被裹緊的龍軀中抽出手,攥住劍柄猛地朝龍頭斬下!

“斬龍第一式,隨緣入世,御劍乘風,道是無情亦有情!”

人與龍,難度有點高,夜遊正一門心思研究該怎樣開始,一股凌厲劍氣迎頭劈來,饒是他定力十足,也被驚的一個激靈,鬆散開軀體,鑽水中去了。

“還想躲!”

一點劍光掠水面,手腕輕轉猛提,她喝了一聲“起”,瞬時挑起百丈水幕。

小星湖巴掌大點兒的地方,幾乎被劍氣掀的見了底。

她飛身來斬,夜遊躲無可躲,便將龍尾橫着一甩。

連人帶劍一併拍飛。

再給夜遊驚了一跳,暗罵自己不知輕重,劍氣雖強,可她畢竟還是八階修爲。連忙伸長尾巴,將她捲了回來,適逢被劍氣挑起的水幕落下,砸了她個劈頭蓋臉。

釵歪髻斜,身上掛滿海藻,狼狽不堪。

簡小樓卻舉着劍在那裡大笑:“夜遊啊,你瞧見沒,我的斬龍劍入門了!”

“修劍之人果然都是瘋子。”

“哪裡,方纔太過激動了。”她將寶劍扔回岸上去,笑眯眯地道,“咱們繼續吧。”

“無法繼續了。”

鬧了這麼一出,要是還能繼續夜遊也是神了。還好他化了龍,若是人胎指不定得被嚇出什麼毛病來。不過斬龍劍的威力確實驚人,既有第五清寒問情劍的冷冽霸氣,也有幾分《地藏經》安忍不動的禪意智慧。

禪意道義,溶於劍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日後成長起來,足以開山立派。

夜遊望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樣,開心之下,稍顯傷感,因爲他終究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轉念一想,她這一套斬龍劍是從自己身上悟出來的,又不免微微牽起脣角:“小樓,我想我有些明白第五清寒那些情人們,爲何明知他是個處處留情的色胚子,還執迷不悟了。”

“哦?”

“一種詭異的……成就感。”

簡小樓眨了眨眼睛,領悟他話中之意,哈哈哈笑了起來,張開雙臂抱住他白銀閃閃的尾巴,一沉一浮在水裡接連幾個撲騰:“是啊是啊,不過我的斬龍與他的問情不同,他是四處問情,我卻一世只斬你這一龍。”

尾一勾,捲來身前,夜遊先前的興致回來了:“那繼續來斬?”

“好啊!”

簡小樓抱着龍頭吧唧親了一口,是人是龍又有什麼區別,總歸都是她的愛人罷了。

可惜才又起個了頭,夜遊頓下動作,不耐道:“有人來了。”

***

來的人是素和與琴霧心。

夜遊和簡小樓回到天海洞好一會,素和兩人才落在洞外:“你們倆站在洞口做什麼?”

“等着接你們。”簡小樓心裡不爽,差點兒就能斬真龍了。

“你回過家了?”夜遊的心情同樣不怎麼美好,他先前並沒有放出神識出去巡睃,之所以知道有人來了,是因爲有道神識在窺探他們。

必定是琴霧心。

他不太喜歡琴霧心,甚至於頗爲討厭她。礙着素和,不能說什麼。素和一貫知道他反感外人踏入他的領地,還將琴霧心帶來他的洞府,可見是當成了自己人。

素和不答反問:“你催的着急,究竟找我什麼事?”

夜遊轉身回了洞府:“進去說。”

素和隨後走:“究竟什麼事?

洞口處設有禁制,隔音隔神識,一直一言不發的琴霧心突然開口:“簡姑娘,可否移步,我有幾句話想同你單獨聊一聊。”

簡小樓迷瞪了下道:“哦,好的,琴前輩。”

夜遊望着她們的背影蹙了蹙眉:“素和,你告訴琴霧心小樓的事情了?”

“沒,只說小樓是金羽收下的人族養女,連二葫的事情都不曾講過。”素和剛涅槃就從南宿飛來西宿海,累的不輕,無精打采地道,“你當我傻啊,哪裡敢隨意亂說。”

“最好不過。”

“哎?我是不是進錯地方了?”

天海洞幾乎是素和的第二個家,他先前一直都和夜遊窩在一起,熟門熟路的。今日一進來,陌生的不知該擡哪隻腳了。硨磲睡牀,水母軟塌,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貝殼裝飾品。原本空空蕩蕩的山洞,被塞的滿滿當當。

“家裡有個女人果然不一樣啊。”

素和轉了一圈,最後在案臺前的白玉搖椅坐下,鄙視着剜他一眼,“老子被傲視打個半死,在涅槃池遭了大半年的罪,你倒是逍遙自在。”

夜遊檢視他的氣息:“我先前問你,你說沒事。”

“有沒有良心,不是怕你擔心嗎?”

“那爲何現在又來說?”

“現在不但傷愈,還進階了,必須得說,要不然怎麼讓你承我的情?”

素和趴在案臺上,眯起眼睛,食指凌空點着他道,“渣龍,你欠我的,簡小樓欠我的,我都記着,回頭全都得連本帶利還給我。”

夜遊記在心裡,嘴上淡淡道:“火球裡得來的東西,九成入了你的口袋。”

“哪裡夠。”素和向後一仰,一條腿架在案臺上,壓住夜遊的書簡,得意洋洋地道,“不過我也算因禍得福了,傲視那兩棍,竟幫我打通了天竅,使我突破十三階。渣龍,只差一階了,差一階就是天人大境界。你在火球內連跳兩階,與我持平,沒想到一眨眼又被我壓一頭吧!”

“確實,我的修爲始終追不上你。”夜遊低頭看着被壓的書簡,徐徐道,“不過我是個男人,你不是。”

“你纔不……”

素和正想說“你纔不是個男人”,突然回過味來,氣的七竅生煙,這他媽是在嘲笑他是個老處男?“你有意思嗎,睡個女人而已,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我保住元陽是爲了修煉,你瞧你這幅腎虛的樣子,永遠也甭想追上我。”

正等着夜遊回嘴,卻見他認同點頭:“你說的不錯。”

夜遊在案臺後坐下,一翻掌,在自己靈臺一抹,卸去護體靈氣。

靈氣散亂開來,絲絲縷縷、繚繚繞繞在他周身——精氣耗損極其嚴重的徵兆,一般出現在被採補過度的爐鼎身上。

素和明顯吃了一驚,腿都抖不動了:“想不到小樓如此生猛!”

“與她無關,是我自己的身體有問題。”

海牙子不在,夜遊一直無人可問,因此每日泡在藏書殿自己尋找答案,“精氣流逝之後,龍珠補不上來。我想,我的龍珠或許有所損毀。可惜龍珠被逆鱗遮蓋,無法窺探,不似你們鳳族可以隨時取出內丹。”

龍珠損毀絕非小事,素和沉沉道:“先前被金羽、或者敖青傷的?”

“逆鱗不見一絲損壞,龍珠豈會受損。我估摸着我是天生的。”夜遊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搖頭,隨後脣畔罕見浮起一抹瘮人的冷笑,“呵,總算明白我的父母爲何將我遺棄在龍子潭了。”

素和動了動脣,半響無言。

若因偷情被扔進龍子潭反倒還好接受一些,因他天生殘疾,將其遺棄……

同夜遊一比,素和覺着自己不被父親看重那點傷害純屬無病呻|吟,他的眸色厲了三分:“渣龍你別太擔心,等海牙子回來,讓他給你瞧瞧,應該還有救治的法子。只要有法子,我總會給你治好了去!”

“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得閉關一陣子。”

夜遊從儲物戒中又取出一個儲物戒,遞了過去,“我不會閉關太久,頂多兩三個月。小樓懶得從二葫裡爬進爬出,她在靜止界域內每次都得飛行很久……”

也是怕她回去赤霄再被什麼事情絆住,能有幾年可以浪費。

“二葫給你,幫我照顧她一段日子,只怕傲視……若是有什麼應付不了的狀況,去我閉關之地找我,你知道在哪裡。”

“你不和小樓說一聲了?”

“說過了,我說我要鞏固境界,你莫要走了嘴。”

“哦。”

“她覺得她不用照顧,但你一定得照顧好她。”夜遊頓了頓,又補充,“你自己也要保重,待我出關時,我不希望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出事。”

素和有時也會嫌他囉嗦,擺着手轟他走:“你還有完沒完了,閉關三個月而已,怎麼搞的生死訣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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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簡小樓跟着琴霧行走遠了。

簡小樓一直都在納悶琴仙子要同自己說什麼。

她們倆認識嗎?

琴霧心終於駐足轉頭:“簡姑娘,我本不該多言,然而你的行爲實在過於出格。”

簡小樓微微愣,她幹啥了?

琴霧心的個頭比她高出不少,垂目望着她,眼底隱隱竟有一股怒意:“星域世界內,龍族位於妖的最頂端,但妖永遠爲妖,六道衆生之中,妖是最低等的存在。而我們人族,身爲萬物之靈長,是所有生命體最終進化的形態。妖物化人胎、說人話、學習我們的道德與文明,纔算是進步的修行。”

“所以呢?”

簡小樓圓睜着雙眼,搞不懂她想說什麼。

琴霧心嚅動嘴脣,半響才淡然道:“與妖體交合,簡姑娘作何感想?”

簡小樓微微張了張嘴,被看到了啊。

她並不生氣,琴霧心十四階修爲,比夜遊素和都高,神識自然窺探的遠,他們幕天席地,不小心看到很正常。

“琴前輩,我們並沒有……”

“若我們不出現,豈不是有了?”

琴霧心是故意泄露神識給夜遊發現的,她對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這會依然震驚,“簡姑娘不會覺得是種羞辱麼?”

簡小樓深深擰了擰眉頭。

說句心裡話,是有一些衝擊她的倫理三觀,但“羞辱”一詞未免太嚴重了。

她搖頭:“不覺得。”

琴霧心越發覺得面前這個女人愚昧無知,配不上夜遊:“你可知你在侮辱你自己,也在毀夜洞主的道行。”

簡小樓無語:“琴前輩,佛看衆生是佛,魔看衆生是魔,我看夜遊只是夜遊。他是人的形態,還是龍的形態,有什麼關係?”

琴霧心冷冷道:“人形與龍身,是兩種道德。”

“琴前輩的道德觀,恕我無法理解。”

琴霧心正準備拿出前輩的姿態來教育她,被她冷硬的截住話茬,“我只知道,天海洞方圓萬里,都是我們的地盤,我在自己家裡睡自己的男人,想用什麼姿勢就用什麼姿勢,連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琴前輩操的又是哪門子心?”

短短几句話直接將琴霧心給說懵住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世上竟有這般厚顏無恥、自甘墮落的女修士?!

簡小樓也很生氣,好端端被人教訓一頓,若不是看在素和麪上,真想下逐客令。

懶得與她說話,她轉身準備走人。

心口忽然“砰砰”跳了幾下,一股很強烈的感應充斥她的大腦,有道強悍的劍氣正以極快的速度朝她們這個方向逼近。不是用神識窺探的,是以神魂感應出來的,這是什麼情況?

不僅如此,她可以準確感應出對方的位置,此時正在東北面一千里之外。

莫說她這點修爲,怕是連琴霧心的神識都窺探不了這般遙遠。

越來越近了,咚咚咚,簡小樓聽着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快,渾身肌肉僵硬,想走都邁不開步子。

琴霧心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時,也感受到了這股劍氣,她訝異:“第五清寒?”

話音落下,兩人對面的山頂上,已然多出一男一女兩道身影。

第五清寒依舊是滿頭小辮子,一身乾淨整潔的靛青長袍,腰間斜掛着問情劍。他左手握在劍柄上,右手負於身後,在他背後,還跟着一名蒙着斂息紗的女子。

能緊跟第五清寒的速度,想來修爲也在十四階或者以上。

“琴仙子在。”第五清寒認識琴霧心。

“第五公子竟然來了我四宿界。”琴霧心明顯很意外。

“在下是遞了官碟,得到許多準允才入內的。”第五清寒沒有多餘的表情,一貫面癱,“請問,此地可是天海洞地界?”

“恩。”琴霧心知道她與夜遊相熟,“第五公子是來探望夜洞主的?”

第五清寒聽聞此言,微微恍惚。

琴霧心的名聲一貫不錯,連她都這麼說,莫非自己真與那位天海洞主有什麼關係不成?

他索性應了下來,向琴霧心詢問夜遊的洞府位置,拱手謝過之後,掠空而去:“後會有期。”

簡小樓連心臟都快嚇跳出來了,凝神屏息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他飛走以後,纔敢換口氣。等等,他去找夜遊了?

簡小樓正想往回跑,天際忽地一道劍光落在她面前,與她只隔了不足一丈,將她逼停了下來。

第五清寒又折返回來,目光直直盯着她。

簡小樓大氣也不敢出。

“姑娘,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第五清寒向前走了一步。

“從未見過。”她向後退一步。

“一定是見過。”第五清寒又向前一步。

蒙着面紗的女人落在他身後,伸手按住他的肩:“又犯病了?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你一見她,心就擅動?”

第五清寒搖了下頭,目光中透出茫然:“我一見她,腿就很痛。”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週有點事情,保證不了日更咯,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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