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山凹裡聽得明白,道:“老孫自石匣生來,是個獨獨光光完完全全的身子,幾曾有匹配夫人?幾曾有五個兒子?決是小月王一心歡喜師父,留他不住,恐怕師父想我,只得冤枉老孫;編成戲本,說我做了高官,做了丈夫,做了老尊,要師父回心轉意,斷絕西方之想。我也未可造次,再看他光景如何。”
忽見唐憎道:“戲倒不要看了,請翠繩娘來。”登時有個侍兒,又擺着一把飛雲玉茶壺,一隻瀟湘圖茶盞。頃刻之間翠娘到來,果是媚絕千年,香飄十里,一個奇美人!
行者在山凹暗想:“世間說標緻,多比觀音菩薩。老孫見觀音菩薩雖不多,也有十念次了,這等看起來,還要做他徒弟哩!且看師父見他怎麼樣。”
翠娘方纔坐定。只見八戒、沙僧跟在後邊;唐僧怒道:“豬悟能昨夜小畜宮中窺探,驚我愛姬!我已逐你去了,爲何還在這裡?”八戒道:“古人云:‘大氣不隔夜。’陳相公,饒我這一次!”唐憎道:“你若不走,等我寫張離書,打發你去。”沙僧道:“陳相公要趕我們去,我們便去。丈夫離妻子,要寫離書;師父離徒弟,不消寫得離書。”八戒道:“這個不妨。如今師徒做夫婦的多哩!但不知陳相公叫我兩人往哪裡去?”唐僧道:“你往妻子處去;悟淨自往流沙。”沙僧道:“我不去流沙河住了,我到花果山做假行者去。”
唐僧道:“悟空做了丞相,如今在哪一處?”沙僧道:“如今又不做丞相了;另從一個師父,原到西方。”唐僧道:“既如此,你兩個路上決然撞着他;千萬極力阻擋,叫他千萬不要到青青世界來纏擾。”即便討取筆硯,磨濃了墨,鋪開了紙,寫起離書:悟能吾賊也。賊而留之,吾窩也。吾不窩賊,賊無宅;賊不戀吾,吾自潔。吾賊合而相成,吾賊離而各得,悟能,吾無愛於汝,汝速去!
八戒大慟,收了離書。唐僧又寫:寫離書者,小月王之愛弟陳玄奘也。沙和尚妖精,容貌沉深,雜識未斷,非吾徒也。今日逐也,不及黃泉不見也!離書見證者,小月王也;又一人者,翠繩娘也。
沙僧大慟,接得離書。兩個一同下樓,竟自去了。
唐僧毫不介意,對小月王笑道:“小弟遣累也。”便問翠娘:“朝來何事?”翠娘道:“情思不快,做得一首《烏棲曲》,願爲君歌之。”當時便斂袖攢眉,歌聲宛轉,歌曰:月華二八星三五,丁丁漏水鼕鼕鼓;相思相憶阻河橋,可憐人度可憐宵!
歌罷,悲不自勝,叫:“相公,姻緣斷矣!”抱住唐僧大慟。
唐僧愕然,只是好言解慰。翠娘哭道:“別在須臾,你還是這等!”把手一指,叫:“相公,你看南方,便知明白。”唐僧迴轉頭來,只見一簇軍馬,擁着一面黃旗,飛馬前來。唐僧便覺慌忙。
不多時,樓上多是軍馬。有着紫衣的捧着詔書,對唐僧作揖道:“小官是新唐差官。”便叫軍士替殺青大將軍易了衣服,慌忙擺定香案。唐憎北面而跪,紫衣南面讀詔。讀罷,紫衣又取出五花節授與唐憎,道:“將軍不得遲留,西虜勢急,即日起兵。”唐憎道:“你這官兒不曉事,也等我別別家小!”怞身便進後堂尋翠娘。
翠娘見唐憎做了將軍,匆匆行色,兩手擁住,哭倒在地,便叫:“相公,教我怎麼放得你去!你的病殘弱體。做將軍時,朝宿風山,暮眠水澗;那時節,沒有半個親人看你,增一件單衣,減一領白褡,都要自家愛惜,調和寒冷。相公!你牢記着我別離時說話:軍士不可苛刑,恐他毒害,降兵不可濫收,恐他劫寨。黑林不可亂投,日落馬嘶不可走!
春有汀花不可踏,夏有夕涼不可納!悶來時,不可想着今日,喜的時,不可忘了妾身!呀!相公,叫我怎麼放得你去!同你去時,恐犯你將軍令,放你自去,相公,你豈不曉悽風夜夜長!倒不如我一線魂靈伴你在將軍玉帳吧!”
唐憎、翠娘卷做一團,大哭。捲來捲去,捲到一個碎玉池邊,只見翠娘飛身下水,唐僧痛哭,連叫:“翠娘甦醒!”外面紫衣使者飛馬走進,奪了唐僧,軍馬一齊簇擁,竟奔西方去了。
【評】大奇大奇!到此才見新唐,作者眼界極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