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黑山庵的時候,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來到天堂谷之後最漫長最難忍的一夜就要過去了。
蘇紫默不作聲,從屋後拿了一把鐵杴,走到庵後一處平地,開始挖坑。
穆蕭一直跟着她,知道她要做什麼。他一把奪過蘇紫的鐵杴,狠命朝那片荒涼的土地砸去。
蘇紫見狀後退一步,一言不發地看他發泄。
穆蕭確實是在發泄,憋悶在胸中難以名狀的情緒此刻總算找到了出口。
穆蕭從來沒有做過這種粗活,不一會兒,便覺得手臂痠痛,大汗淋漓。特別是手掌已經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鮮紅的血從指縫間溢出,可是他渾然不覺。
蘇紫仍然不作聲,在一旁站成了一座雕塑。
終於,一個大坑被穆蕭就這麼硬生生砸了出來。朦朧的晨光中,這個坑陰森森的,就似一口棺材。
本來就是做棺材用的。
穆蕭扔了鐵杴,一屁股坐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感覺手掌火辣辣的疼。
一個影子映入眼簾,穆蕭才發現,蘇紫不知何時已經將老尼姑乾瘦的屍體背了過來。
屍體用席子捲了。捲過之後,裡面竟似空的。
穆蕭幫蘇紫將老尼姑的屍體放入坑中。然後蘇紫拿過沾着穆蕭血跡的鐵杴,一點一點將挖出來的土填回去。
這次穆蕭沒有來奪鐵杴,直到那些土將坑填滿。
蘇紫忽然開口唱道:
紫香冉冉淚涓涓,酒滴灰得似去年。四尺孤墳何處是?南方歸去再生天。……
聲音淒涼哀婉。
穆蕭原本麻木了的心被這唱腔又揪了起來。他站起身,一身白衣已被泥土弄得零亂不堪,但這並不能掩蓋他固有的風采。
他走到蘇紫面前,看着她黑紗後的眼睛說:“紫兒,你有什麼話這會兒都告訴我吧。”
蘇紫微怔片刻,嘆了口氣。她背對着穆蕭,用幽幽的聲音問:“穆蕭,你還記得三年前嗎?凌雲兒生病,我去青城替她唱《遊園驚夢》。”
穆蕭點頭:“記得。怎會不記得?正是那幾天發生的事,改變了我們這麼多人的命運。”
蘇紫又問:“可是,你知道我當時的境地嗎?”
穆蕭一怔,反問:“你指的是什麼?”
蘇紫的聲音很平靜:“感情。”
穆蕭思索了一下說:“你那時候突然就出現在我眼前,令我猝不及防。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問問你的過去。”
蘇紫的聲音仍然平靜:“我當時的境地,與凌雲兒是一樣的。”
穆蕭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蘇紫說:“我在雲城市崑曲團,也有一個曾經相愛的男友。我們青梅竹馬,一同學戲,早已是相濡以沫。我曾經天真地聽信了他的山盟海誓,以爲他是我今生永遠的歸宿。我愛他,非常愛。他是我的全部。可是,我沒想到……”
穆蕭已經猜出來蘇紫下面要說的話了。他的心就突然一顫,似被什麼猛烈地撞擊了一下。
蘇紫繼續說:“我沒有想到另一個女人會突然出現在我們之間,並且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刀奪愛。男人的心一旦遠離了,那速度是驚人的。昨天還卿卿我我,今天卻已是冷若冰霜。我成了棄婦。然後,然後我就去了青城,認識了你……”
穆蕭的心飛速下沉,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問:“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
蘇紫猛然轉回身,聲音平靜中增添了幾許激動:“我一到青城便發現,你跟凌雲兒是一對兒。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女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看着你們默契的眼神,我就開始妒忌。於是,那一刻,我決定演一齣戲,一出非常精彩的戲。所以,我在那場《遊園驚夢》中,也扮演了一個橫刀奪愛的女人。”
穆蕭早有預感,可是此刻蘇紫親口說出,他還是覺得震驚無比,難以接受。
“所以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是嗎?你那幾天的愛是裝出來的,是引誘我上鉤的,對嗎?”
穆蕭說着,想怒,想火,卻覺得身體的力量一點一點被抽空,越來越虛弱。
蘇紫點頭:“是的。當我發現你的立場竟然也是那樣脆弱時,我開始是喜悅的,有一種成就感。憑什麼別的女人可以搶我的男人,我就不能去搶別的女人的男人?可是,我得手後,卻感覺到漫無邊際的失望。我不僅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失望,也對這個世界失望,對生命本身失望。”
穆蕭深吸一口氣,他說:“所以,你出家的本意並不是爲了那個所謂的殺人嫌疑犯的罪名,而是真的心如死灰,一心想入佛門了?”
蘇紫點頭:“是的。正是三年前那個中秋之夜,我半夜從夢中醒來,就開始對這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第二天一早就走,也不想再回雲城了,因爲我無法再面對那個背叛我的男人。可是我還沒有想好去哪裡的時候,凌雲兒跟方媛媛竟然來找我了。她們真好玩,竟然來興師問罪。本來也是假的,所以她們沒說幾句我就答應第二天一早就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妨礙誰了。而那個方媛媛竟然讓我半夜就離開,她說第二天早上你是不會放我走的。我哭笑不得,所以乾脆連夜就走了。可是我沒有想到方媛媛竟然還有一手毒招。她殺死了凌雲兒又嫁禍於我,一下就除掉了兩個所恨之人。我是第二天晚上在離青城不遠的一座小城裡看到張貼的通緝令的。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已經成了殺人嫌疑犯了。那個時候我不明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我覺得老天真的把我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了,於是我想到了天堂谷,我聽說過那裡有一座尼姑庵。我想,那裡是最合適的地方了……
穆蕭原本知道蘇紫欺騙了他,極爲生氣,這個時候聽蘇紫這麼說又有些同情她了。可一時間心思紛亂,不知說什麼,只好無語。
可是接下來蘇紫說的話卻令他頗爲意外。
蘇紫說:“師傅看我可憐,收留了我,卻遲遲不肯爲我剃度。她看我夜晚一個人孤獨難耐,就送了我一隻小收音機。那隻小收音機有點兒年頭了,似乎是師傅的心愛之物。也許師傅年輕時也……我有了收音機,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間裡收聽節目。有一晚,我聽到了一個節目叫《牡丹亭》,那個主持人叫牡丹公子。他的聲音好熟悉,我一聽就愣住了……
“出於好奇,我開始每天都聽這個節目。沒過幾天,我就聽出了這個節目的寓意。我才知道,那個叫牡丹公子的人,他每天每夜都是思念着一個唱崑曲的女子。我知道那個女子就是我……”
蘇紫的聲音越來越溫柔了。說到此處,她動了情,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穆蕭感覺自己的心臟慢慢復原,他怔怔地站在那裡。那一刻,他覺得蘇紫離他很近,又很遠。近得可以走兩步就一把攬入懷中,但又遠得永遠都無法企及。那是心與心的距離。
蘇紫緩了一下繼續說:“於是我知道我誤解了你,並且被你所打動。久了,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愛上了你,並且愛得那麼深。無人的夜裡,我總是長久地跪在佛前,跟佛說我的悔意。如果一切可以再重來,三年前的那個中秋之夜,我一定不會走……”
蘇紫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色已亮。日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照在山谷中,照在他們身上。
半天,穆蕭纔開口。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纔開的口:“紫兒,我們重新開始吧。”
他的聲音很輕,甚至還不及山風。他懷疑她是否能聽到。
她什麼也沒說,回過身去,徑直向庵裡走去。
他緩緩踱到庵門前,看到她正跪在佛前。她背對着他,垂首唸唸有詞,拿着一串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