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葉橙出門的時候,牆上的時針指向十點。

客廳裡只留了一盞昏暗的壁燈,高秋蘭已經睡下了。

他打車從白澤到永光路,路上聽着電話裡蔣進的抱怨。

手機震動了幾下,收到幾條新消息。

蔣進稍微清醒了點,語氣很是憤懣:“媽的,這羣小子是真能喝,一個個都對瓶吹!瀟哥今天也是背到家了,玩一把輸一把。”

葉橙哼了一聲:“都是自找的,他不願意喝,別人還能強行灌他?”

那頭傳來一陣悶響,夾雜着蔣進的“我操,瀟哥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葉橙無語地掛斷電話,看來是真喝高了。

出租車在燈紅酒綠的酒吧街停下,兩旁的門前都站着拉客的門童。

酒吧風格各種各樣,燈牌裝飾浮誇絢麗,裡面傳來震耳欲聾的蹦迪神曲。

葉橙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馬路牙子上的一羣人。

幾個頭髮染得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正站在路邊上說話。

陸瀟坐在路牙邊,一聲不吭地撐着頭,手肘抵在膝蓋上。

儘管被好幾個人圍着,但他還是人羣中最顯眼的那個。

旁邊站着蔣進,和一個燙着波浪卷的女生。

葉橙三兩步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

“橙哥,你來了!”蔣進宛如看見救星,趕緊對他揮手打招呼。

看這架勢,葉橙明白他爲什麼找自己了。

大概是怕這羣女的把陸瀟吃了。

那些人停下閒聊,滿臉好奇地打量他,顯然覺得他們不應該是一路的。

陸瀟慢悠悠地擡起頭,視線從眼前的鞋子向上移動。

往上一點,是被黑色校服褲包裹的長腿。

再上一點,是那雙印象中冷冰冰的眼睛。

蔣進見葉橙不說話,忙道:“我幫你把瀟哥送上車吧,他喝多了不讓人碰。”

說着,就想去拉陸瀟的胳膊。

他的臉上紅了一塊,不知道是不是剛纔被誤傷的。

葉橙擡了擡手,制止了他。

蔣進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陸瀟的醉酒分爲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微醺。

每當這時候,他就會演到你流淚。

不要臉地撒嬌威脅,肆無忌憚地做平時不敢做的事,這也是葉橙最煩他的時候。

第二種就是現在這樣,醉的跟條死魚似的,眼珠子都凝固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這時的陸瀟看似無公害,實則攻擊力爆表。

除了親近的人,誰都不給碰。

以上兩種有個共同點,前者是騷話多,後者是屁話多。

總之就是話多。

在他喝醉一小時之後,這個特點會被無限放大。

葉橙看了看蔣進臉上的巴掌印,很體貼地說:“還是我來吧。”

波浪卷女生欲言又止,蔣進張了張嘴巴。

下一秒,他提住陸瀟的後衣領,把人從地上拽了起來。

那動作熟練無比,彷彿已經做過很多次一樣。

衆人全看傻了。

蔣進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預感馬上葉橙就要捱上一記鐵拳。

然而,他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

更讓人驚掉下巴的場景出現了。

陸瀟被拉起來後,整個人散發着攻擊氣場。

可當他相當不爽地看了眼來人時,周身的氣焰肉眼可見地一點點降了下去。

葉橙和他對視了片刻,伸手從背後推了他一下,毫不客氣地說:“走,回去了。”

陸瀟發出低低的嘶吼,似乎想反抗,卻又被推了一次。

“快點,師傅還停在路口呢。”

蔣進:“……”

大家傻眼地目送他們遠去,一時間都成了啞巴。

蔣進嚥了口口水,突然有點後悔:“瀟哥不會有事吧,我怎麼感覺他反應遲緩了好多……”

另一個人說:“那個葉橙不是還跟他傳緋聞來着嗎,瀟哥該不會真對他有意思吧,居然一點都不抗拒。”

“傳你媽的緋聞。”波浪卷女生白了他一眼,語氣很衝。

“呵呵,開玩笑,開玩笑啦。”

路口處,葉橙把人塞進後座,然後自己打開副駕坐了上去。

司機大叔忐忑地看了眼後視鏡,說:“帥哥,要不你坐後面照顧他一下?我怕他吐車上。”

“不會,他要吐也是半夜吐。”葉橙淡定地說道,順手繫上安全帶。

司機大叔仍有點擔心,搖了搖頭,一腳踩下油門。

車內充斥着酒精的味道,後座的人喘着粗氣,微惱又乏力地靠在窗邊。

剛纔離得近,葉橙分辯出他喝的是龍舌蘭。

特基拉日出,他慣愛點的。

窗外的夜景倒影閃動掠過,夏季的夜風帶着一絲躁動,拂過滾燙的臉頰。

這樣的陸瀟簡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產生了剎那的恍惚。

彷彿回到了一個多月之前,他開車去接喝得爛醉的人,任憑他哼哼唧唧地在街上抱住自己。

當然,現在的陸瀟是不會抱着他蹭的,只會像一頭被侵佔了領地的野獸,眼中含着警覺和牴觸。

他靠在車窗上打量葉橙的側臉,似乎在判斷這人對自己有沒有危險。

車內的氛圍一度很詭異,司機大叔不時在他們之間看來看去,也不敢開口說話。

到小區門口後,葉橙把陸瀟從後座扶出來。

他本來想讓人搭着自己肩膀走,誰知道陸瀟不領情,一把甩開他。

“你誰啊,別動我!”他口齒不清地皺眉道,口氣帶着三歲小孩的蠻橫。

葉橙的臉頓時黑了下來——開始了。

距離陸瀟醉酒一個小時後,他的本性漸漸暴露了出來。

早在很久以前,葉橙就在一次“十佳夫夫”採訪中吐槽過。

當時,那個記者在結尾問他:“葉先生,您對您的配偶還有什麼期許嗎?”

葉橙誠懇地對着鏡頭說:“希望他戒酒。”

每次喝醉都他媽的太煩人了。

記者的臉色開始慌亂。

“還有少抽菸,睡覺別打呼。”葉橙繼續說。

“如果能回到他年輕的時候,我一定會幫他改正這些惡習。”他的語氣彬彬有禮。

導播慌忙切換鏡頭。

要命了,這可是“十佳夫夫”訪談,不是什麼“夫夫吐槽大會”,怎麼能說這些呢!

葉橙注視着陸瀟搖搖晃晃的背影,有種想把這傢伙一腳踹進人工湖的衝動。

他懶得跟一個酒鬼廢話,上去強行拖着他往自己家走。

雖然陸瀟平時力氣很大,但此刻發揮不出三成。

他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拽着走,一邊疑惑地打量四周,眼神迷離:“到家了?那個籃球場,好眼熟,還真到家了……”

葉橙就當他在說胡話,走上臺階時,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小聲點,我奶奶睡了。”

陸瀟也拍了拍他的後背,一本正經地說:“小聲點,不要吵到奶奶。”

“我們等下去打籃球嗎?”他回頭看了眼遠處的籃球場,壓低聲音道。

隨後有點興奮:“我能摸籃板,要不要我教你?”

曾經有那麼幾次,葉橙因爲實在受不了他天馬行空的屁話,不得不把他轟出家門。

他可以上一秒糾結他們的金毛爲什麼隨地拉屎,下一秒就決定把這坨屎運到西伯利亞去當化肥。

葉橙看着他茫然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再多說一句廢話,就不用進去了。”

陸瀟意識到誰纔是主人,委屈中夾雜遺憾地看了看籃球場,耷拉着腦袋跟在葉橙後面進了屋。

客房沒有收拾過,葉橙便把他安置在了沙發上。

他去廚房衝了杯蜂蜜水,出來看見陸瀟用茶几上的桌布,把自己裹成了一條蟲子。

葉橙按住突突亂跳的太陽穴,翻出一條毯子給他。

“用這個。”他試圖去扯下那塊滑稽的碎花桌布。

陸瀟警惕地在沙發上後退,長腿摩擦皮質表面,發出“噗”的一聲。

他立馬瞪大眼睛,望向葉橙:“你放屁了?”

腿蹬了兩下,又是“噗”“噗”幾聲,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你怎麼還放?真沒素質。”

葉橙整個人都要瘋掉了,隨手把毯子砸在他臉上:“你愛蓋不蓋。”

他要是再理會這傢伙一次,就是腦子進水了。

他把陸瀟一個人扔在客廳裡,回自己房間去了。

等衝了個澡出來後,才發現手機裡有好幾條新消息和未接電話。

葉高陽:【小橙,我的外套好像落在家了,你看看在不在書房。】

葉高陽:【我身份證在外套口袋裡,你能不能幫忙送到酒店來?】

葉高陽:【這麼早就睡了嗎,看見了給爸爸回個電話。】

正在此時,外面傳來密碼鎖開門的聲音。

葉橙一個激靈,連鞋都沒穿,立刻跑了出去。

但還是遲了一步。

客廳裡,葉高陽和陸瀟大眼瞪小眼。

一個站着,一個坐在地毯上。

陸瀟裹着碎花桌布,擰眉看着他,眼神有點兇。

葉高陽足足愣了好幾秒,轉頭看見葉橙,嘴角抽搐道:“這是你同學?怎麼讓他睡地上?”

葉橙不願再多看這個畫面一眼,於是飛速道:“爸,你的外套在書房的椅子上。”

葉高陽還在審視着他。

陸瀟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朝他走了過去。

葉橙見勢不妙,趕緊上前,將葉高陽往書房裡推。

陸瀟站在原地,渾身瀰漫着低氣壓,像在圍護自己的領地:“你是什麼人,來我家幹嘛?”

葉高陽震驚地看着他,表情難得有些失態。

“爸,他喝多了,你別管他。”葉橙已經放棄掙扎了,扶着額頭道。

葉高陽眼神古怪,轉身進了書房。

等他拿着外套出來時,剛剛飛揚跋扈的陸瀟正端坐在沙發上,一臉不爽。

也不知道葉橙是怎麼讓他平靜下來的。

“小橙,我先走了。”他按捺住好奇,對兒子道。

葉橙把他送到門口,他終是沒忍住說:“爸爸不是想幹涉你的生活,但壓力再大也不能出去亂喝酒。”

葉高陽咳嗽了一聲,“別讓那孩子睡地上了,像什麼樣子,實在不行跟你湊合一晚吧。”

“知道了。”葉橙尷尬得不行。

他再次回到客廳,陸瀟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那張帥臉貼在桌布上,薄脣微微張開,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葉橙盯着他的睡顏,咬了咬後槽牙。

怎麼不醉死算了。

-

第二天一大早,陸瀟是聞到飯香味醒來的。

他頭疼欲裂地睜開眼,看見了陌生的天花板和吊燈,上面繪着中世紀的天使油畫。

清晨的陽光灑滿客廳,傢俱都是清一色歐式田園風。

玻璃窗外垂掛着爬山虎和梧桐葉,鳥啼蟬鳴透過半開的窗戶傳進來。

廚房裡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音,皮蛋瘦肉粥混着炸物的香味飄蕩在空氣中。

陸瀟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奶奶,早啊。”

葉橙一邊整理校服領口,一邊揹着書包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在晨曦的微光中,愈發顯得脣紅齒白。

剛一擡眸,就和沙發上的陸瀟對上了視線。

陸瀟坐了起來,侷促地說:“早上好。”

他的頭髮睡得亂翹,偏生表情又拽又酷,看上去有幾分好笑。

葉橙放下書包,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早。”

兩人從家裡出來,一起往地鐵站走去。

氛圍安靜得很奇妙。

陸瀟詫異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憋了回去。

快走到地鐵口時,葉橙率先開口道:“你昨晚斷片了?”

陸瀟清了清嗓子,瞄了他一眼:“我不太記得發生了什麼,不過謝謝你,我沒給你添麻煩吧?”

他難得有點客氣。

葉橙眯了眯眼:“也不算太麻煩,不過就是發酒瘋滿屋子亂跑,還差點跟我爸幹了一架。”

陸瀟腳下一頓,轉頭看向他。

葉橙揚了揚手機:“罪證都記錄下來了,你打算怎麼贖回去?”

“不是吧,”陸瀟試探地問道,“我真這麼幹了?”

葉橙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陸瀟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抱歉……你想要補償什麼都可以。”

葉橙挑眉道:“真的?”

“……真的。”

陸瀟這人雖然叛逆,但家教傳統,對待長輩還是很尊重的。

剛纔在他家裡吃早飯,高秋蘭給他盛粥,他接連說了好幾次謝謝。

對於昨晚的叨擾,他心情很凝重。

葉橙點了點頭,說:“那你期中考個年級前五百吧,如果考到了,我就把母帶刪了。”

陸瀟猛地看向他,才發現那雙淺褐色的眼眸中含着笑意。

他抿了抿嘴脣:“你騙我。”

聲音卻沒有絲毫惱怒。

“你說的,什麼都可以。”葉橙說。

陸瀟忍不住笑了,“嘖”了一聲:“你爲什麼對我的成績這麼感興趣?”

“樂於助人,不行啊。”

“行吧。”

他們掃碼進了地鐵站,二號線地鐵緩緩進站。

越過擁擠的人羣,兩個少年插着兜站在靠門的位置聊天。

爲什麼對你的成績這麼感興趣?

不是樂於助人。

是因爲有個人曾經在深夜,抱着他埋怨:“怎麼辦,我老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爲什麼這麼覺得?”葉橙反手去抱他。

陸瀟有點鬱悶:“晚上你那個同學聚會,全是高考400以上的,你們班長還說那個戴眼鏡的追過你。”

葉橙噗嗤笑了,順了順他的頭毛:“幹嘛,現在後悔高中沒努力了?”

“後悔。我真的很想跟你一個大學,沒開玩笑。”陸瀟把臉埋進他的脖頸間,高挺的鼻樑輕輕蹭了蹭他。

“想和你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佔座位,一起參加學生會選舉,一起在競賽上拿獎。”他嗓音沉悶。

從陸瀟回國的那一刻起,接下來所有的時光,都與葉橙有關。

然而葉橙的這四年人生,卻是他錯過的最美好的年月。

在其他人口中,大學時代的葉橙,銳氣又灑脫,冷傲間又透着些許孩子氣。

光聽描述,就能想象到有多耀眼。

熱情,明媚。

那是陸瀟未曾見過的代名詞。

既然你有這樣的執念,那麼這一次,就讓我來填補你的遺憾吧。

葉橙擡頭看着滿臉不屑的人:“你看上去還挺有信心。”

“前五百,太容易了。”陸瀟抱着手臂靠在車門上,長腿懶洋洋地屈起。

“哦?沒考到的話,怎麼辦?”

“要是考到的話,怎麼辦?”

“你提個要求,什麼都可以。”

“都可以?”

“嗯。”

-

從那天把陸瀟託付給葉橙開始,蔣進就開始感到好像哪裡不對勁了。

週末他喊陸瀟去網吧,居然被拒絕了。

理由是他要寫作業。

蔣進覺得晴天霹靂,陸瀟要寫作業?

他不是從來都微信轉賬三百塊,找人代寫的嗎?

物理老師也深受震撼,因爲他已經兩次上課沒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有一回蔣進想轉頭借支筆,竟然看見陸瀟在問葉橙題目。

他瑟瑟發抖,在瓜羣裡問:【uu們,你們知道被下降.頭會出現哪些症狀嗎?】

迪迦是光:【?】

陸瀟低聲道:“我這個解法沒問題吧,爲什麼答案跟你不一樣?”

葉橙湊過去看他的解題思路,好半天才發現,是一個公式代錯了。

他順手拿起筆,右手從陸瀟的胳膊下穿過去,在那張草稿紙上寫了起來。

“這裡不對,這條線不是切線,你不能用距離公式代。”

這個姿勢其實有點彆扭,但他一做題就會很投入,完全忽視了自己的動作。

葉橙靠過來的瞬間,陸瀟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桌上放着一杯苦橙拿鐵,講題目的時候,若有若無的苦橙香氣縈繞在鼻尖。

陸瀟記起上次在他家浴室,看見的那瓶風鈴草洗髮水。

他垂眸掃過靠近的葉橙,好像挺久沒剪頭髮了,黑色的髮絲半遮住眼睛,淡淡的風鈴草香籠罩在周圍。

陸瀟下意識抽了一下胳膊,想退開點。

葉橙勾了勾他的手臂:“別動,快寫完了。”

他僵在了原地。

“連接這兩點就能繼續往下做了,會了嗎?”

會個屁會,陸瀟煩躁地想。

蔣進再次回過頭,手機啪嗒掉在桌上:“瀟哥,你臉怎麼這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