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弄梅忙將那手收了回去,吞吞吐吐道,“奴婢是,是……”
謝楠生驀的就怒了,“怎的你平日還需自己下水麼?怎把一雙手弄成這個樣子?”
“奴,奴婢……”
“翠竹與墨菊呢?我不是指了她二人照顧你起居麼?”
“她,她們……”
“她們怎麼了?可是瞧不起你?”謝楠生一雙眉頭就已經皺了起來。
“不,不是的。”弄梅急道,“翠竹與墨菊因平日裡事情多,需得做飯挑水漿衣……不,不過是收些雪,所以奴婢便叫她們歇着了……”
“她二人貼身侍候你,怎還需挑水漿衣?廚房難道竟不給你飯吃?怎還需自己做飯?”謝楠生話裡的不鬱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
不料他此話一出,弄梅竟頓時就滾下了兩行淚來,偏過頭,哀怨的道,“奴婢是少爺的人,卻不受少爺喜愛,府里人向來拜高踩低,不受夫君寵愛的侍妾,便是如一個丫環也不如的,少爺怎會不知……”
謝楠生的嘴巴張了張,竟然說不出話來。
眼見着弄梅的淚一粒粒往下掉,他方說道,“你,受委屈了。”
弄梅低着頭不語,一時這梅林寂靜,只弄梅無措的張着手烤火的模樣,又刺得他眼睛有些酸,說道,“眼下府中之事,你也知曉……弄梅,不如我送你出府,外頭天寬地廣……”
“少爺!”弄梅不待他話說完,便猛擡起了頭,竟噗通就跪在了地上,怏求道,“求少爺不要趕奴婢走……”
“你明知……”謝楠生頓了一頓,似乎是下了狠心一般,說道,“我明知我心中只有她一人。你又何苦如此……”
“奴婢知道……”弄梅幾乎是掩面痛哭出聲,“奴婢知道,奴婢什麼都知道,少爺對奴婢無意,但是少爺,奴婢對你是真心的啊……”
“你……”謝楠生臉色驀的就變了一變,嘆息一聲道,“你何苦如此,你若擔心離了郡主府無以過活,我可以給你些銀子,你帶着翠竹與墨菊,定保你下半生無虞。”
“少爺……”弄梅竟是以頭點地,朝他磕了一個頭,“求少爺不要趕奴婢走,郡主府這樣大,難道竟沒有奴婢的容身之所麼?”
“並非是我要趕你出府,只是你而今這日子,我瞧着也不忍心……”謝楠生道。
“奴婢多謝少爺。”弄梅抹了抹臉上的淚,“奴婢知道少爺疼惜奴婢,但奴婢只要能留在少爺身邊,能遠遠看着少爺便好,旁的奴婢便再無所求。少爺難道忘了麼?當年奴婢入謝府,乃是奴婢在街上賣身葬父,當年奴婢年幼,若非得少爺出手相救,奴婢早便叫流氓擄走了……”
謝楠生的眉頭擰了擰,就想起當年的事來,那時候他的年歲也不大,路過街口時,瞧着她一個嬌弱弱的小姑娘正被一個滿臉橫肉的街痞拉扯着手,一旁空地上躺了個被草蓆卷着的男人,露出一截枯黑的腳……
“奴婢感念少爺當年對奴婢的救命之恩,那時奴婢便在佛祖面前許願,此生做牛做馬報答少
爺……”
“那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早說無需你報恩,你又何必如此。”謝楠生道。
“此事對少爺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但卻是救了奴婢一家。”弄梅急道,“當時奴婢的母親多病,弟弟年幼,若非能入謝府當丫環,奴婢一家早已凋零。因爲少爺的舉手之勞,奴婢的母親身體康健,弟弟平安長大……奴婢但求少爺不要趕奴婢走,奴婢若是被趕出郡主府,弟弟定要受人恥笑,母親也定受族人欺辱……”
謝楠生有些頭疼的撫了撫額。
“少爺可還記得當日奴婢入府的情景,也是一個這樣的冬天,下着雪,奴婢在謝府的梅林裡修剪梅枝,一回頭,便見少爺在亭裡做畫……少爺可還記得,當時少爺是如何說的麼?”
謝楠生的眼神閃了閃。
“少爺當時說,‘美人、美景,相得意彰,往後你就叫弄梅。’”弄梅慽慽擡起眼來,淚流了滿頰,哀哀道,“少爺大約是忘了,但奴婢,是萬不敢忘的……”
“少爺……”弄梅又怏求的喚了他一聲。
“唉……”謝楠生也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道,“罷了,你且起來罷,冬日地涼,仔細別凍着了身子。”
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拿出一條繡桂花的手帕,遞到她跟前道,“將眼淚擦擦,仔細又呆會臉叫風吹得疼。”
弄梅將那手帕接在手中,輕輕擦了擦臉,站了起來,握着那手帕道,“那奴婢將手帕洗盡了,再還給少爺。”
謝楠生卻是手撐頭,不知想去了哪裡,聽到她說話,方回過神來,點了點道,說道,“你去吧。”
又指了指桌上那罐子白雪道,“這些活無需你親自去做,郡主自會替我張羅。關於你方纔所言之事,我會同她講,往後府中定不會出現那等拜高踩低之事,你且放心。”
“是……”弄梅就行過去,抱起桌上那陶罐,朝他行了一禮,輕聲道,“那奴婢先行告退。”
言罷,便出了這亭子,一步三回頭的,消失在了這梅林之中……
……
白清水遠遠立在一株梅樹下,望着弄梅的那襲白衣翩然,只覺格外的刺眼。
萬萬沒有料到謝楠生與弄梅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往惜淵緣。
美人、美景,相得意彰……
原來“弄梅”二字竟是這樣得來的。
想想一個清秀的少女,青蔥年月裡,猛然撞入少年的眼中,紅梅印雪,人比花兒還嬌,那場影的確是美得驚心的。
她有些恨恨的順手就折了一根梅枝在手中,卻聽得身旁有人驚呼一聲,“哎呀郡主……”
她方迴轉過神來,低頭一望,便見自己因爲太過用力,竟是將指甲都給折斷了。
“留了許久的指甲,便這麼斷了,未免也太可惜了……”紫鳶報怨的道。
白清水下意識的一擡頭,便見原本坐在亭中烤火喝茶的謝楠生已經徇着聲音站了起來,朝自己藏身的這顆梅樹望了過來。
她避無可避,索性撅起嘴行了出來,也學着
弄梅那哀怨的樣子,朝他望了過去。
與其說是哀怨,不如說是瞪視。
謝楠生原本探究的一雙眼,一見到她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她撅起嘴白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就偏過了頭去。
謝楠生擡頭望了望天,有些無奈的嘆息了一聲,一手負在身後,出了這梅幽亭,朝她行了過來。
及至跟前,方立定了,只將她看着,問道,“你都聽到了?”
白清水的嘴快要撅上天了,狡辯道,“不過才聽到一半而已……”
話一出口,臉就騰一聲紅了,而紫鳶暗暗吐了吐舌,朝旁邊的丫環們打了個臉色,就都紛紛退出了這梅林去。
“原來我們堂堂清和郡主還會學人偷聽牆角了。”
白清水一擡頭,就見到這人揶揄的笑容,頓時那臉就更紅了,手握成拳,就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
反叫他一把將手抓在了他手心裡,皺眉道,“手怎這樣涼?”
一時也不多言,抓着她就往亭中走。
半推半就之下,白清水叫他拖進了亭中,又在火盆前坐了下來,有自己的椅子也不坐,偏與她擠在一處,抓起她的手,一邊烤火,一邊笑道,“小氣包子。”
“瞧瞧,留了這樣久的指甲,這一生氣,便就毀了吧?”
白清水偏過頭去,低聲咕嚕道,“我哪裡生氣來着,不過是折梅枝時不小心。”
“哦?”謝楠生自然不能相信她的鬼話。
白清水撅嘴白了他一眼,索性不管不顧的道,“沒錯,我就是不高興,我就是見不得你被旁的女人所消想。什麼‘人美、景美,相得意彰’,你怎不也這樣誇誇我?怎不也幫我取個名兒叫弄梅?”
謝楠生微張着嘴,那雙桃花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不可置信道,“我誇你誇得還少麼?原來你也想叫弄梅啊?即如此,那索性往後我便叫你弄梅?”
白清水握拳又在他肩上打了一下,怒道,“你敢!這樣俗不可耐的名字,我纔不要叫……”
謝楠生抓着她的手放到嘴邊,張嘴便咬了一口,說道,“我真是恨不能咬死你纔好。”
白清水的臉色這才終於好轉了一些,就窩在他懷裡不吭聲了。
謝楠生將頭放在她肩頭,一手來揉她的手心,說道,“大約是我那會子年歲小,見到弄梅在剪梅枝,覺得好看,所以才說了那樣的話。是不是當真說了,我都不記得了。”
“是麼?”白清水冷哼。
“那是自然。”謝楠生道,“若要論起美人,弄梅如何比得過我娘子。那簡直是美若天仙,貌賽嫦娥。你方纔躲在那梅樹後頭,我乍一望過去,還以爲這梅林裡哪株梅樹吸了天地靈氣成精兒了呢……”
這等誇讚人的方話,郡馬爺說來便如是隨手捏來一般,說的人覺得好笑,聽得人自然受用無比,總算是原諒了他。
“弄梅說她房裡的人還需得自己做飯漿衣。”謝楠生道,“府裡的下人們拜高踩低麼?此事你需得管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