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她是江家人心底的一道傷,臉上的一道疤。那麼,以後就讓她把這道傷疤劃得更深,讓他們每一個人疼到徹骨,永世不忘。)
第二天一大清早,還是展勁先起了牀,走到門邊,敲了幾下門,然後叫了兩聲江雪籽的小名。
其實這些年江雪籽的小名展勁從來沒叫過,只是當年大家夥兒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曾經聽其他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及。
那時江雪籽在江家特別受寵,趙玉臨雖然跟江芍蓉離婚,但對這個女兒還是相當疼愛的。儘管平常見面的時候不多,但對她是真的好。那時的江雪籽,有個特別可愛的小名,叫做籽兒。不過只有趙玉臨、江芍蓉,還有江家的江老爺子會這樣稱呼她。
展勁叫了幾聲,江雪籽才悠悠轉醒,聽清楚第一聲的時候,她的心臟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是展勁在叫他。因爲這件小事情,開門的時候,江雪籽的臉色也就格外差,不是故意甩臉子給展勁看,而是她在那一瞬間,還以爲是趙玉臨在叫她。
兩人上班的時間都是早上八點,吃早餐的時候,展勁就打電話讓展鋒派個司機過來。他的手臂傷得雖然不重,卻不能沾水,不能提重物,避免造成傷口感染或者撕裂。
兩人簡單吃過江雪籽煮的麪條,還有煎荷包蛋後,展鋒派的司機也到家門口了。
時間還早,展勁爲了多跟江雪籽待一會兒,特意讓司機先送她,並且在江雪籽上樓之後,遲遲沒有讓司機開車。
江雪籽揹着包包,走進圖書館大門,按照往常的習慣,朝看門打卡的蘇老點了點頭,微笑示意。臨走上樓的時候,她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嘆。可等她轉過身,蘇老頭兒已經背過身去,也看不到他是什麼表情。
昨晚在圖書館值班的是張大媽,一見江雪籽來了,張大媽突然站了起來。
江雪籽一愣,敏感地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頭。平常張大媽雖然也不怎麼跟她多講話,但每次見了她都是一張笑臉,說話也挺客氣的。這些年兩人幾乎每天都一起工作,另外還有幾個女同事,倒班倒得比她們倆都勤,所以不太熟悉。
江雪籽站在原地,心裡無端地升起一種不安,嘴脣輕輕張開,可什麼都沒說出來。
張大媽拉開辦公桌最上方的抽屜,從裡頭拿出薄薄一頁紙,走到江雪籽面前,看着她說:“小江,這是上個月的工資條,你……待會兒去會計那兒取錢,以後就不用來了。”
江雪籽覺得自己的耳朵都出重音了,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問:“爲什麼?”
張大媽有些爲難地錯開視線,低聲說:“小江,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這種事由不得我做主。當初把你弄到這兒上班的人,現在不想你繼續幹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張大媽拍了拍江雪籽瘦弱的肩膀,轉過身,說了句“好自爲之”,也沒回辦公桌那裡,而是徑直往書架的方向走了。
樓下,展勁剛要開口叫司機開車,突然見到大門口處,江雪籽跟飄似的走了出來!他的眼睛一眯,跟司機說了一聲,打開車門就跑了下去。都走到跟前了,就見江雪籽還跟魂遊天外似的,壓根兒沒發現他的存在。
展勁擺了擺手,摸上她的額頭,皺起眉說:“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江雪籽一張小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怔怔地擡起頭,看向展勁,聲音虛空得都不像是她發出來的:“我……他們不要我了,我被辭退了。這是……上個月的工資,還有我的加班費……他們說,不用我再來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雙手捧起從會計那兒領到的錢,像個孩子一樣,傻愣愣地把錢捧到展勁面前。
展勁一看她手裡薄薄的幾張票子,連加班費算在一起,還不到兩千塊,心裡那股子無名火躥得老高。摸着她的額頭的左手伸到她腦後,一把把她摁在自己懷裡,咬着牙說:“他們不要你,我要!咱們換個地方,不,咱們不上班了,咱們去上學,我要讓你從頭念大學。等你念完大學了,咱們想找什麼工作就找什麼工作,願意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從今天起,你跟江家那些王八犢子再沒有一丁點兒關係!”
江雪籽被他抱在懷裡,過了許久,才伸出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脖子。
展勁早上八點整的班,這時候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他抱着江雪籽坐在車裡,讓司機把車先往公安局方向開,然後給展鋒掛了個電話:“哥,你們家喬小橋呢?”
“在家呢吧。這兩天正跟我鬧脾氣呢,非說要飛臺灣泡溫泉去。你聽聽,這丫頭是不是被我慣得不成樣子了,她那都懷着五個月了,還要飛,還泡溫泉,我就差點兒沒把B城附近的溫泉都填了!”
展勁都有些招架不住,立刻叫停:“打住啊哥!再這樣下去我都懷疑你離二十四孝不遠了。咱家爺們兒沒那麼吧?”
展鋒在那邊悶聲地笑:“別說我,你先看看咱爸,還有咱家那幾個叔伯大爺。這是咱家傳統,知道不?要不咱家的生意怎麼蒸蒸日上呢,跟咱知道疼老婆絕對有直接關係!”
展勁把江雪籽往這邊摟了點兒,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又說:“行了。我跟你說啊,把你們家喬小橋借我一天。”
“幹嗎?”
展勁的手指摩挲着懷裡人的耳垂,特別鄭重其事地說:“陪你未來弟媳婦兒,陪吃陪喝陪逛街,陪聊天陪解悶陪抒發情感,反正我們家籽兒今天想幹啥,你們家喬小橋都得陪着!”
“嘿……”展鋒也樂了,“你這是把我們家喬小橋當公關使呢,還是當狗遛呢?”
展勁也樂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行了,你趕緊的啊。我這今兒走不開,馬上就得去局裡,中午也沒空,得到晚上。我讓司機把車停我們局院裡,你再派輛車過來,那誰不懷着呢嘛,車弄個寬敞點兒的。小蘇這輛就留這兒給我使吧。反正我今天是把雪籽託付給你和你們家那口子了啊,到時必須給我一根頭髮不少地還回來。還有,你不說你們家那位最近特能哭嗎,囑咐囑咐啊,不能一見面兩人啥都不幹,就一起哭吧。”
“行了行了,說我囉唆,你比我也沒好哪兒去!”展鋒那邊大概是進來人了,簡單說了兩句,就撂了電話。
不知不覺間他們就到了目的地,展勁趁司機開車門的當口,狠狠地親了一口江雪籽的小嘴,低聲說:“乖啊,別瞎想了。你白天就跟喬小橋一起,可勁兒地玩,這張卡你拿着。”
展勁從錢夾子裡掏出一張黑金卡:“這是展鋒給的,你們倆要想買什麼了就拿這個刷。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你那個家先別回了,逛街累了就讓司機送你們倆回別墅,這是門卡。”他邊說着邊把門卡塞她手裡。
江雪籽顯得蔫蔫的,勉強提起精神,朝展勁笑了笑,破天荒地沒跟他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展勁這才滿意了,捏了捏她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中午吃飯時自己點個湯,吃好點兒。”
說話的工夫,腕錶分針正正指向12,八點整了。展勁打開車門跳出去,一路狂奔衝進辦公大樓。
展鋒這次派過來的車是輛銀色賓利,小蘇大老遠地就跑過去,幫着看車位還有打手勢什麼的。前後過了半個來小時,江雪籽總算也緩過點兒神,不像之前那麼發呆發傻了。
腦子裡逐漸消化完展勁走之前交代的話,還有他跟展鋒的那通對話,江雪籽突然反應過來,即將來的這位是什麼人。喬小橋,當紅實力派影、視、歌、主持四棲全能藝人,不過早在一年前嫁入展家後,就息影了。從此她拒絕接拍任何電影電視劇,原本經她策劃並主持的節目也拱手讓與他人。只是在不久前發了一支單曲,說是寫給即將出生的寶寶。
單曲一經發行,立刻引起歌迷影迷們的瘋狂搶購,還有瘋狂的粉絲乾脆在網上放話,說喬小橋嫁入豪門,完全是自毀前程,是歌壇和影壇的一大損失,是對喜愛她的粉絲巨大的心理創傷,位列2010年最讓國人哀痛的十大事件之一。以她的實力,繼續再唱二十年,拍五十年電視電影,也完全不是問題。
江雪籽猛地回神,連忙打開車門下去。且不說對方以前的職業,以及現在在展家的身份,單就讓人家一個孕婦過來陪她逛街這一點,她當時是沒反應過來,也就沒及時阻止,可現在再在車裡跟千金大小姐似的候着,就太不是個事兒了。
銀色賓利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着一襲紅色連身洋裝的美豔婦人,肚子只是剛剛鼓起來一點點,整個人比當初做藝人的時候胖了一圈,卻一點兒都不顯臃腫,反而平添幾分豐腴之美。論氣質,喬小橋不如江雪籽,畢竟她只是出身普通工薪家庭,舉手投足間也是後天努力修煉而來的優雅大方。只是本人實在長得漂亮,肌膚賽雪,紅脣豐潤,一雙大眼足能勾魂,比之江雪籽更多了幾分歲月錘鍊的嫵媚風情。整個人好似一朵開得正豔的紅玫瑰,嬌媚動人,氣場也強,普通男女見了,少不了要勾起一份自愧弗如之感。
江雪籽快步迎上前,輕輕點了下頭,輕聲致歉道:“對不起,我剛剛……我沒反應過來是你,而且你還有了寶寶,其實我也沒什麼事兒,實在不應該讓你過來陪我的。”
喬小橋彎起一抹嬌豔的笑,摘下墨鏡,細緻地將江雪籽從頭打量到腳,彎起一雙大眼道:“荊釵布裙,氣質脫俗,真不愧是咱們B城第一美人兒。跟你這一比,我們這些精心打扮才能出門見人的都成商場門口那塑料花兒了!”
江雪籽微微發窘,說:“喬小姐太客氣了。”
喬小橋一手撐着腰,也不客氣,把手裡的傘往身後站着的女保鏢手裡一扔,挽起江雪籽的手臂就把人往車裡帶:“你才太跟我客氣了。往後咱們可是一家人,你跟阿勁的事兒,我昨天晚上就聽展鋒說了。”
兩人上了車,開車的和副駕駛座上坐着的是一對姐妹花保鏢,兩人看上去明顯有外國血統,栗色頭髮,棕色大眼,身材高挑,穿着普通,但兩人身上明顯透着那麼一股子彪悍。
喬小橋笑着解釋道:“這兩人跟我有好幾年了,展鋒給找的。有她們在,咱倆什麼都不用操心,好好玩就成。”
“夫人,去藍鑽嗎?”開車的那個女生問。
喬小橋之前在外頭已經把江雪籽打量了一遍,心裡早有了主意:“咱們從頭開始,先去做做頭髮,換個髮型,怎麼樣?”
江雪籽聽到這句“從頭開始”,一時間恍惚了,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江家人不讓她去圖書館了,估計接下來,那所住處她也不會住得長久。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嶄新的開端,一個全新的、與過去劃清界限的生活。
喬小橋皺起鼻子笑了,掐了掐她的臉蛋兒:“總算不是太倔!”
四個女人一起逛街,其走向必定是漸趨瘋狂的。到喬小橋欽點的Salon做過頭髮,江雪籽又被拖着到傳說中的“藍鑽”血拼。
喬小橋往沙發上一坐,擡眼的瞬間正瞧見一件藕荷色的連身洋裝,伸手一指,一雙大眼興奮得直冒賊光:“那件那件,阿紫,快,把那件找個號給雪籽試試!”
江雪籽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怔,繼而會心一笑。
喬小橋的眼光確實好,挑衣服挑鞋子,不僅一眼就能瞄到整間店裡最好的款,而且絕對是最適合江雪籽的。每件衣服,一旦上身,只是好看與更好看的區別,絕對不會發生讓她試穿尷尬的情況。至於鞋子,江雪籽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發酸的腳踝和小腿,她可是好多年都沒穿過這種三寸以上的小細高跟,還真有點不習慣了。
阿紫和阿藍顯然也逛出了興致,一聽喬小橋的吩咐,立刻走上前,把衣裳架子一拎,遞給一旁的女店員:“找件我們小姐能穿的號。”
不一會兒工夫,年輕的小店員就跑過來了。這小姑娘也挺有小心思,來的時候手裡還拎了一雙丁香紫色的涼鞋,半透明的質地,鞋頭圓潤,中心鑲了顆大小適中的淡紫色人工珍珠,乍一看好像童話故事裡的水晶鞋,顏色款式都特別配喬小橋挑的那件裙子,鞋跟雖然細,但看着特別穩當。
江雪籽接過裙子,朝她們三人點個頭,然後跟在小店員後頭去更衣室了。
裙子是真絲雪紡的,上身的感覺特別舒服,輕薄柔軟,垂感好,款式簡潔,線條流暢,剪裁完美,配着淺淡宜人的藕荷色,頗有些古代詩句裡“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意境。
小店員在後面幫她拉上拉鍊,又輕輕整了整腰側的布料,小臉紅撲撲的:“小姐您的皮膚可真好,又細又白,跟瓷娃娃似的。”
江雪籽彎起嘴角:“謝謝。”
那小店員蹲下身,幫她把涼鞋從盒子裡取出來,放在腳邊:“這款裙子啊,特別挑人。一般人很難穿出成色,必須得皮膚白,身材苗條,個兒還不能太矮,才能襯出好來。”
江雪籽穿上鞋子,對着鏡子撫了撫頭髮,這才拉開簾子走出去。這一出來,正好對面的更衣室裡也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和身邊的小姑娘穿着一樣工作服的店員,另一個則是穿着一件橙色連身裙的江梓萱。
她們在見到彼此的瞬間都愣住了,還是江雪籽先反應過來,朝對方輕輕點了點頭,便往外走去。
江梓萱之所以愣神,是因爲就是把她的腦袋卸下來當球踢,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跟江雪籽在這種地方相見。更重要的是,江雪籽今天這一身打扮,實在太脫胎換骨了!
江梓萱早就知道自己這個五姐是漂亮的,可她再漂亮再優秀,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已經被打破摔碎、丟進塵埃裡、千人罵萬人踩的廢棄品,會有一天被人小心撿拾細心拼湊,還原曾經的曼妙模樣,甚至光彩更勝往昔!
她的視線從江雪籽那頭鹿褐色的鬈髮,到身上那件俏麗優雅的藕荷色洋裝,看着她柔軟纖細的腰肢,白皙細嫩的肌膚,雪白青蔥的小腿,還有腳上的紫水晶涼鞋……江梓萱一點點看着,突然覺得,原本那麼柔和、那麼淡雅的紫色,竟然是這麼刺眼!
江梓萱心裡好像有一團火熊熊地燒了起來,連帶眼睛都燒得一片血紅,她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有那麼大的力氣,甚至連腦子都還沒反應過來,手腳就已經一併行動起來。她幾步上前,一把從後面拽住江雪籽的胳膊,將人拽得一個踉蹌。要不是旁邊那個小店員幫忙擋了一下,幾乎把江雪籽整個甩了出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江梓萱憤怒地瞪着江雪籽,那表情好像恨不得一口把人給咬死似的,死死地瞪着她。
江梓萱沒她高,又是嬌生慣養的嬌小姐,按理力氣也應該沒有江雪籽大,所以誰都沒想到她會突然來這麼一下子。
連江雪籽都被她給嚇住了,不過也只是最初那極短暫的一瞬。過了幾秒,在旁邊店員的幫忙下,她站穩了,便扯了扯自己的左手手腕,神情淡然地看向江梓萱:“你失態了。”
江梓萱瞪起眼,深吸一口氣,眼看着就要高聲叫嚷。
江雪籽上次就見識過她那套潑婦罵街的嘴臉,此時外面還有個懷着身孕的喬小橋,她怎麼可能容忍她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尤其是當着展家人的面無理取鬧、大放厥詞。
所以她早在江梓萱瞪起眼的時候,就伸出另一隻手,緩慢而有力地撥開她的手,同時看着她的眼,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這裡不是容你隨便撒野的地方,江梓萱。給江家,給你哥,也給我,留點臉面,別再鬧小孩子脾氣。”
可江梓萱要是知道忍耐,懂得講道理,就不是她自己了。所以儘管江雪籽已經低聲警告過她,她還是緊緊拽着她的手腕,邁開步子,高跟鞋在木質地板上踩得咚咚響,一邊拽人一邊大聲喊道:“你這個掃把星,你也知道這地方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那你上這兒來幹什麼?就是給我找不痛快的,是吧?你說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我哥都跟我說了,你一邊勾搭上展勁不撒手,另一邊還讓別的男人進你家門。你說你跟你媽那個****有什麼區……”
啪啪兩聲,整個店鋪裡,兩個店員,還有已經聞聲站起身的喬小橋,以及兩個衝到跟前的姐妹花全都愣住了。
江雪籽第一下,是打的她死命握着自己不放的手臂,第二下則是一個反手,抽上江梓萱的左臉。
這是江梓萱第一次見到,江雪籽有平淡無波以外的表情。憤怒的眼神將她那一雙美目襯得黑白分明,更顯明亮,又或許是因爲浮起淡淡水光的緣故,一張清麗的小臉此時因爲急怒顯出了一種鮮少展露的驚人明媚。江雪籽淡櫻色的嘴脣抿得很緊,張開說話的時候,離兩人最近的阿紫,甚至聽出了她嗓音裡的輕輕顫抖:“道歉。”
江梓萱被她這一巴掌徹底打傻了,整個人愣在當場,連自己的臉都沒顧得上摸,伸着手指緩緩擡高,最後指上江雪籽的鼻子:“你……”
江雪籽這次是真的來了脾氣,脊背挺得筆直,下頦微沉,眼尾微挑,定定地看着眼前這個沒大沒小、口無遮攔的丫頭片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讓你道歉。”
江梓萱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江雪籽。小的時候,她見到過她睥睨衆生的傲然,也領略過她優雅精緻的美麗。外頭的人都說她這個五姐不易討好、難以深交,可在她的印象中,她只是很少講話,很少露出甜美的笑,卻沒有仗着外公和母親的嬌寵給過家裡其他人一個冷臉、半次難堪。可今天這個上手抽她巴掌、以眼神向她施壓的冷傲女子,卻恰恰超出她對她的瞭解和預估。
江梓萱顧不上多想,張口就反問:“江雪籽,你憑什麼,你憑着什麼問我要這句話?你有什麼資格讓我賠禮道歉?”
“就憑她是我的母親,是你和江梓笙的親姑姑,是我們的長輩。”江雪籽似乎全然沒有將她那抹強撐出來的笑容放在眼裡,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可以不道歉,但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
“後悔?”江梓萱覺得可笑,呵呵笑出了聲,摸了摸自己的左臉說,“你覺得我今天頂着這個回江家,讓我哥還有爺爺看了,咱們倆會是誰後悔?”
江雪籽抿緊嘴脣,而江梓萱卻以爲自己終於戳中要害了,立刻上前一步,仰起頭,雙眼犀利得好像能射出釘子來,嘴角噙笑道:“五姐,你還不知道呢吧?今天一早,哥哥已經派人過去你那個狗窩了,哥哥下的令是,什麼都不用留,只要騰出個一乾二淨的房子就成。那你說,姑姑留給你的那些相片、首飾之類的,還能留下幾件呢?”
江雪籽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媽媽留給她的那些遺物!
阿紫走了一步上前,輕巧地扶住江雪籽的手臂。阿藍在得到喬小橋的眼神示意後,則上前站到江梓萱身邊,用店鋪裡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江小姐,請你立刻離開藍鑽,這裡不歡迎你。”
江梓萱側過臉,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誰啊?告訴你說,這兒沒你們其他人的事兒,該哪兒涼快哪兒涼快去!”
阿藍面無表情地再次重複了一遍:“江小姐,請你立刻離開。不單今天,整個藍鑽大廈,以後都不會接待江家的生意。”
在阿紫的一個眼色下,阿藍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江雪籽小姐除外。”
江梓萱皺起眉毛,這回終於回過味兒了,一臉狐疑地問:“你是誰?”
阿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卡片盒,伸指從最裡側抽出一張深藍色的卡片。
江梓萱原本以爲是給她的,擡手就要接,未想阿藍一轉手,將卡片交給了始終守在江雪籽身邊的小店員。
小店員挺納悶,可把卡片一接過來,臉色立刻就變了,抓起一邊的店員的手,示意她一起鞠躬:“歡迎夫人!”
喬小橋被她們給逗樂了。
阿藍伸手招呼另外那個尚且還在狀況外的店員:“你,把這位小姐送到一層門口,拿着這張卡,告訴服務檯那裡,以後但凡姓江的,藍鑽概不接待。”
“這位小姐除外。”阿紫趕緊接了一句,特別強調。
“對,按她說的做。”阿藍也不惱妹妹插嘴。
江梓萱從兩個店員的態度,看出剛纔這事兒真不是開玩笑,視線在店鋪裡轉了半圈,終於留意到還有個挺着半大肚子的孕婦。
喬小橋見她還認不出,笑眯眯地把墨鏡摘下來,然後在對方嘴巴逐漸張成O形,一步步被店員牽出店鋪的過程中,朝她輕輕擺了擺手,還附帶了句:“這件衣服就當我們藍鑽白送的,記得幫我跟你家大姐還有大姐夫問好哦!”
江梓萱對大姐夫當年的那點兒醜事也略有耳聞,當即臉色就白了,隨即又想到剛纔那兩個女人對店員吩咐的話,她們說的不光是她,是整個江家啊!小姑娘的臉徹底僵了,路都不知道是怎麼走的,手腳僵硬地被店員領着一路下了電梯。
喬小橋眯起大眼笑,心裡覺着那叫一個痛快。她一邊閒閒地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撐着腰側道:“都愣着幹嗎?雪籽,來來,讓我瞅瞅,這衣服上身的效果我還沒仔細瞧呢!”
江雪籽眼尖地注意到阿藍剛纔遞出去的深藍色卡片,正面右下角的位置,鑲了一顆一克拉大小的藍鑽。頓時便明白過來,自己腳下踩着的地界,竟然也隸屬於展家!
喬小橋見江雪籽還在發愣,一時記起剛纔江梓萱的話,連忙招呼阿紫:“我都忘了,那個,雪籽,你要不要現在先回去一趟?”
江雪籽的臉色很差,先前燃燒在胸腔的那股憤怒之火已經逐漸轉化爲隨風飄起的灰燼。雖然她過去從來不說江家的人怎樣,但江家人的脾性她是最清楚的,說一不二,心狠手辣,做事不計代價,甚至不計較後果,這就是江家人。所以江梓萱剛纔說的話,雖然有成心要看她難堪的用意在,卻不太可能是隨口說說誆她的。
今天早上圖書館的事情其實就是對她的一個警示,是江梓笙給她的警示,也是外公給她的警示。他們在警告她,如果不聽話,如果執意要跟展勁交往,那麼江家不會給她回家的退路,包括展勁,以後都得不着好果子吃。
她早該想到的,工作都不讓她做了,房子又怎麼會繼續讓她住下去呢?這些年來,她總共也沒添置過幾件新衣,家裡的電器也都是一早就置辦好的,要說真正屬於她自己所有的,恐怕只有那臺筆記本電腦。其他的鍋碗瓢盆,桌椅牀具,有的是一開始去了就有的,小件的物品則是她自己一點點添置的。可這些都不重要,包括銀行卡里那一萬兩千塊的存款。能夠讓江雪籽疼的,讓她受不了、忍不住的,讓她多年以後再次流下眼淚,甚至可能在絕望之下對江家屈服的,是母親留給她的小部分遺物。
要說江芍蓉當年去得確實非常突然,可再怎麼樣,她手裡也握有幾處產業、房產,加上投資的股票、古董,自己收藏的首飾和一些典藏品,加上存款,少說也有上千萬。更何況還有那價值上千萬的人身保險。可這些東西,江家人自然有辦法全部拿到手,一分都不落在江雪籽手裡。
有人說打官司啊,跟江家決裂,也有人大概會琢磨,打不過我跑得過,以後不跟你們一起過了唄,可以脫離江家啊!可怎麼可能呢?如果江家連控制一個小女孩都做不到,那它還配稱得上曾經的五大家族的龍頭老大嗎?江家就是想坐實了她擋箭牌的名號,江家就是不能讓她死或者逃,江家人要的就是一個活着的、卑微的、低矮到塵埃裡去的江雪籽,這樣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所有人也舒坦了。江老爺子甚至希望可以依靠此番手段,能夠給趙家賣個好,重修舊好是不可能,但至少也不用弄得那麼僵。
可很明顯,直到今天趙家也沒領這份人情。而江家也越發下了狠心,把江雪籽往死了折騰。尤其在這個一向聽話的孩子,開始試圖反抗他們,明擺着想要跟展家勾搭上關係,甚至有可能借由展家的力量反咬他們一口的時候。
江家現在實際掌權的正是江家老三江梓笙,江梓萱對江雪籽是什麼心,他江梓笙也是一樣的。新仇舊恨,於公於私,他怎麼可能輕易饒過江雪籽?
等江雪籽和阿紫到了小區樓下的時候,正好瞧見她所居住的那個單元門門口,已經裡裡外外擠了一堆的人。老遠瞅着,好像還有戴紅袖標的,還有不少是頭髮花白的老人。這個時間段,一般人不是上學就是上班,小區裡最多的自然就是居委會的老頭兒老太太了。
江雪籽走到近前,就見靠近單元門的地上零零碎碎地堆了半人多高的雜物,有斷裂的木椅,污濁的菜板,裝幀破損的書籍雜誌,還有一隻被摔得粉碎的銀色隨身聽,甚至還有一條半新不舊的牀單。她的臉色已經蒼白得不見半點血色,嘴脣緊緊地抿着,卻止不住那從裡到外、渾身上下微微的顫抖。她甚至能清楚聽到自己牙齒打戰、咬得咯咯響的聲音,混合着一次比一次劇烈的心跳,衝擊得整個胸腔,火辣辣地疼。
此時,正巧從裡頭走出來幾個穿着藍色工作服的高大男人,前頭的那個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個子不高,白臉盤,細眯小眼。江雪籽對這個人並不陌生,正是過去經常打着外公名號,給她傳遞消息的小林秘書。
小林走出單元門,眼睛其實已經瞄到了江雪籽,卻故意裝作沒看見,把手裡的筆記本電腦往地上一砸,嗤了一聲,剛要說話就被眼前一道飛踹過來的身影給驚住了。
阿紫一個掃堂腿飛踹過去,單手撈起筆記本電腦,而後藉着踹在小林秘書身上的那腳,手臂一伸,一把撈過身旁一個高大男人手裡的木頭匣子。
阿紫這一腳踹得不輕,小林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屁股“嗷嗷”直叫喚。旁邊幾個男人都是他直接從公司帶來的,雖然不是練家子,也都是幹慣粗活兒的,被阿紫這一腳給震撼得全都愣住了。
“傻站着幹嗎?我叫你們過來幹什麼的,啊?”
幾個男人回過神,有些猶豫地交換個眼色,其中有兩個膽子大的,已經往前邁了幾步,躍躍欲試。
阿紫倒退兩步,將手裡的東西交還給江雪籽,又一步步地往幾個男人站的方向走去。
筆記本加上木匣子的重量不輕,江雪籽勉強將它們抱在懷裡,已經沒有多餘的手去拉阿紫,只能出聲阻止:“阿紫,快回來!”
阿紫再厲害,也是個女生,而且這以一敵衆,她和阿紫卻只有兩個人,真動起手來,難免要吃虧的。
阿紫越過一衆圍觀的老者,眼瞅着就要跟其中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頂上了,結果手臂一緊,轉過臉,看到身後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大媽,戴着一副老花鏡,正一臉嚴肅地望着她。
阿紫一愣,顯然過去沒跟年紀大的人打過交道,只能僵硬着臉,試圖在不弄傷老人家的情況下,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誰知老大媽年紀不小,勁兒還挺大,拽着姑娘的胳膊不撒手,一邊挺起胸脯,一邊朝對面幾個男人大聲嚷嚷:“我說你們幾個男同志啊,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欺負兩個小姑娘,你們丟不丟人?”
旁邊一個戴着紅袖標的大媽也開口跟着嚷嚷:“就是啊,哎,我說同志,你們哪個單位的?”
“你們這種行爲已經嚴重觸犯了咱們國家的法律,私闖民宅懂不懂?踐踏他人財物懂不懂?還有這兒,還想動手打人,這簡直是視法律於無物,這造成的社會影響,太糟糕了!”一個老大爺託了託眼鏡,一張老臉拉得老長。
跟着她們一起來的司機更激靈,舉着手機在一邊晃:“大家都甭吵了,我已經打110了。人家警察同志說了,五分鐘之內就到。”
拽着阿紫的胳膊的老大媽,特別讚許地看了司機小夥子一眼:“嗯,這小夥子覺悟挺高啊!”
司機齜着牙笑。阿紫和江雪籽都聽傻了。
小林這會兒已經掙扎着從地上站起來,一聽這話臉色也不大好看。這事兒要真弄到報紙電視上,江梓笙估計得扒了他的皮。畢竟做生意的,最看重臉面,還有聲譽。
小林想了想,狠狠踹了一腳地上的一個女用包包,又朝江雪籽投以陰狠的一瞥,隨後叫上幾個跟班,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幾個老大媽看着地上那扔得亂七八糟的一堆,竊竊私語,各有各的意見想法。最後還是領頭的那個老大媽開口了,依舊一臉嚴肅:“我說姑娘啊,你是在這個單元門住吧?”
見江雪籽點頭,老大媽搖了搖頭,說:“你這可不行啊姑娘。你這是惹上什麼人了,高利貸,還是涉黑的混混?我建議你,趕緊報警,爭取早日跟政府交代清楚案情,這事兒可不能拖。”
江雪籽哭笑不得,只能含混地跟圍觀的大夥兒道謝加解釋:“謝謝大爺大媽。我這……不是,是當初給我房子住的人,現在不讓我在這兒住了。我沒欠債,也沒涉黑。”
老大媽眼神特別犀利地將江雪籽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又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阿紫,最後又跟一邊幾個同事小聲私語許久才說:“那姑娘,別的我們不多管。這個地兒,是公共用地。你明天早上以前,爭取把這裡收拾乾淨,這過來過去的,多不方便,可別擋了大家的道。”
江雪籽爲難地看向那亂作一堆的雜物,點了點頭。許多東西似乎都是直接從窗戶那裡扔下來的,杯盤碗碟,小件的生活用品,都摔得七零八落的。看起來這羣人似乎也沒完全執行江梓笙的命令,估計也是懶得搬吧,至少牀還有桌椅就都沒動。衣服也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好在沒有內衣褲露在外面。多數東西都是不能要的,江雪籽需要做的,只是儘快把這裡打掃乾淨。
同行來的年輕司機,人還挺不錯,之前假託打了110,把小林等人嚇唬走。這會兒又拿着跟居委會那兒借來的掃帚和垃圾袋,跟阿紫快速地做着清理工作。
江雪籽則在把筆記本和木頭匣子擱上車之後,上了趟樓。
她手裡握着那把陳舊的鑰匙,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地上四散着她的貼身衣物,水壺的膽瓶碎了,銀花花的一地。她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刺耳的聲響。雖然腳下的新鞋子非常堅固,她每一步也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她依舊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那一聲聲的碎響磨得生疼。腳下踩着的不單單是被那些人破壞殆盡的生活用品,而是她小心保護了多年的自尊和自愛。
江雪籽不願去深想那些男人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去打開她的衣櫃,扯爛她的衣物,把她的內衣褲踐踏在地上,把她這個所謂的井井有條的“家”,悉數打碎,還原成她生活中最原始、最裸露,也最卑微的狀態。
她握着鑰匙的手緩緩鬆開,最後任由它順着指尖落在一地狼藉之中。她站在那些人拋擲物品的窗前,以一種近乎無謂的冷漠姿態,朝下面俯視。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刻,她的心被江梓笙那種近乎變態的行爲蹂躪打壓,折磨得很疼。
得饒人處且饒人,從小她的外公就這樣教導她,因爲她已經擁有外人所欣羨的一切,因爲她幾乎不需要任何努力也能一輩子順風順水、平步青雲,更因爲她是整個B城最受寵愛的、人盡皆知的江家公主。她是註定會成就一番事業的人,即便只是個女孩子。她的外公還教導她,成大事者需要有斬草除根的狠戾,但也必須懂得爲自己留下回旋的餘地,否則,在某些特殊的時刻,進一步難如登天,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業必定無法長久。
即便外公早已不像當年那樣將她視若珍寶,可在江雪籽心裡,卻始終牢記着他講的每一句箴言,和每一段教導自己的話。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他們封鎖她的金錢,禁錮她的生活,把握她的人生,甚至企圖利用她的愛情和婚姻。現在他們連最後的一道底線都徹底破壞,踐踏一個人的尊嚴有時候比殺了一個人還要殘忍。
江梓笙正是深知江雪籽的底線在哪裡,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深刻地知道怎麼才能讓她疼。
既然江家人不給她留一條活路,那她索性就將她的這條路徹底封死。曾經,她是江家人心底的一道傷,臉上的一道疤,那麼,以後就讓她把這道傷疤劃得更深,讓他們每一個人疼到徹骨,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