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羣星隕落

劉恆一天天地長大,在代國這片世外桃源過得逍遙自在。而劉邦死後留下的一堆寡婦還有其他的皇子,在呂太后的淫威下水深火熱。

最先被做掉的當然是那眼中釘肉中刺——戚妃母子。

劉邦喪禮一結束,那戚妃就被打發到永巷去搗米。永巷——宮廷監獄——爲迫害政治對手而設。給那戚妃冠上的罪名是太上皇喪禮不去守靈,而是貓在自己宮中。

戚妃不去守靈,是呂雉不讓,可這會子哪裡辯解得了。可憐那千嬌百媚的柔弱女子,自嫁與劉邦被那劉邦捧在手心從未受過一點苦楚,如今被打入冷宮,每日舂米不得片刻休息。自被囚日起,衣服飲食,都要自己搞定。

太上皇寵愛之日,何曾想到會有今天?那一雙玉筍玉手,本是潔白無疵,如今是長滿老繭。戚妃悲痛欲絕,一邊搗米一邊作歌道:“子爲王,母爲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爲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

戚妃會唱歌,唱起歌來婉轉動聽如枝頭黃鸝,叫那衰人劉邦神魂顛倒。可是那衰人已死,她唱起歌來給誰聽?

“賤婦欲倚其子女邪?”聽到小報告的呂雉勃然大怒,立馬下道懿旨,宣趙王劉如意進京,先弄死那賤種。

呂太后安的什麼心,是路人皆知。去長安,就是飛蛾撲火。但淫威之下,那劉如意一個十歲的孩子,怎敢不來?

就有劉如意的師傅周昌求告惠帝劉盈保護幼弟。

惠,是死後大臣給劉盈上的諡號,可見那劉盈心存仁厚。兩位老媽雖然爲那儲君之位明爭暗鬥,可是哥倆兄弟感情卻好。劉盈聽那周昌一求,當即應承下來。

太后大權在握,沒有加冠的劉盈就是活在呂雉影子下的傀儡,如何能保護好自己的弟弟?

劉盈的辦法就是讓弟弟待在自己身邊,形影不離。

“這個傻兒子,居然要保護險些奪去他太子之位的賤種!”呂雉氣得快要發瘋,但也不能當着皇帝兒子的面下黑手,只好等待機會。

機會終於等到。這一日劉盈起早去晨獵,也就是皇家子弟鍛鍊身體。劉如意貪睡,劉盈就讓他在被子裡多窩了一會,自個出外。等他回到屋中,叫弟弟起牀,就發現任他怎麼喊,任他怎麼搖,他的弟弟是再也醒不來了。

劉盈大哭一場,衝到長樂宮去質問他老媽。呂太后來個裝糊塗,還要親去宮中探問。劉盈雖疑心是呂雉下的毒手,到底不能向太后問罪,只得將劉如意屍體厚葬,諡爲趙隱王。

在永巷的戚妃聽得兒子無端斃命,不說也知是呂雉所爲,手指太后宮狂罵。

“賤人,汝死期在即,還敢在此發潑否!”一頓鞭子打下,將戚妃打得皮開肉綻。戚妃仍然在罵。

敢罵太后就是自尋死路,戚妃是如此不智麼?

毒婦的黑手遲早要落到自己身上。痛失愛子的戚妃要在死前罵個痛快。

斬去雙足,削去兩耳,割了舌頭,灌下瘖藥,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驅體,丟到糞堆,人彘就是戚妃的結局。彘,豬也。人彘這個名詞就是呂雉的新發明。

“這賤婦在盈兒未繼位時,常在太上皇面前詆譭盈兒。若是盈兒看見她今日之狀,一定歡喜。”呂雉收拾了戚妃,興沖沖叫人招來劉盈,說是觀賞人彘。

“這是什麼呀?”一具光禿禿的女人之身,無手無足,眼內無珠,只剩了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嘴張得很大,卻不聞有什麼聲音,在地上滾來滾去。劉盈差點要吐了出來。

“這就是險些奪去你太子之位的戚妃。”呂雉冷酷地說道。

“啊!”劉盈魂飛播散,大叫一聲,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太后將戚夫人斬手去足,腕眼毀耳,心如毒蠍,此非人之所爲。朕爲太后之子,終不能復治天下也!”甦醒之後,惠帝大病一場,久臥病牀,一年方愈。病後依然稱病不朝,飲酒爲淫樂,不聽政事。

※※※

劉盈被他老媽的邪惡弄得徹底垮掉,自甘墮落。而呂雉對昔日情敵的迫害依然在繼續。凡是同那衰人生前睡過覺的,無論地位高低,一一幽禁深巷,尋機一個個整死。幸得薄太后從前不爲劉邦寵幸,又得韓淮楚指點在喪禮上乾嚎引起呂雉共鳴,倖免爲害。

收拾完一輪寡婦,呂雉將黑手轉向劉邦留下的諸多皇子。

這一次輪到那來朝進貢的齊王劉肥。

劉肥從小就死了母親,是那呂雉養大,對這個後媽視作親孃。有這多年的養育之情,呂雉該放過劉肥吧?

不!除了我的盈兒,那衰人留下的種都是野種,必須像除雜草一樣剷除!

就在爲劉肥接風的宴會上,尤其是看到劉肥坐在劉盈的右首,那張黃臉立刻就陰了下來。

座位的排次,是尊卑的排次。你這劉肥難道比我那盈兒還要尊貴嗎?

呂雉令人捧來一盅酒,傳給劉肥。

母后送來的酒,劉肥不敢擅飲,於是起身,端起酒盅向呂雉一躬身,就要往嘴邊送。

突然,那在左首的劉肥長身而起,一伸手搶過劉肥手中的酒盅,對着呂雉奉觴先敬:“兒臣飲此盅,祝母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完就要把那酒一飲而盡。

“我的兒啊,這是要命的鴆酒啊!”呂太后嚇得面色入土,立馬像武林高人一般騰空而起,一下子撲到劉盈的案前,劈手將酒盅打翻在地。

席上的人都驚呆了,也傻呆了。

呂雉沒有做任何解釋,回到座位安然坐下,彷彿無事一般。

那劉肥可就坐不住。“這後媽原來要毒殺我也!”於是佯稱已醉,在呂雉鋒利的目光下,謝宴踉蹌而出。

毒酒沒有毒死劉肥,可劉肥還在長安,還是呂太后盤中的菜。

“母后一向待寡人如親子一般,今日爲何要下此毒手?”回到長安的家,劉肥驚惶問從人道。

“太后子女獨有皇帝與魯元公主。今大王有七十餘城,而魯元公主只食數城,故太后不平,欲殺大王以奪齊地。若大王能以一郡獻予太后,爲魯元公主作湯沐之邑,太后轉喜,大王或能脫難。”從人獻計道。

劉肥立即上表,願獻城陽郡(山東省莒縣),作爲魯元公主的湯沐邑,向呂太后表示忠誠。

“靠,想獻一座城池就能從老孃手中溜走麼?”呂雉冷笑着,把那魯元公主領着,帶着美酒佳餚親自上門置酒表示謝意。

一看到呂雉帶來的酒菜劉肥心裡就發慌。剛一坐下,劉肥就慌不迭起身拜道:“兒臣自幼喪母,賴母后養育成人。回想往事,感激流涕。今母后萬乘之軀前來兒臣府中,兒臣不敢從屈尊妄呼,願尊魯元公主爲王太后,事以母禮,以表兒臣之愚忠。”

呼自己妹子爲母后,還有比這更卑躬屈膝,更荒唐的事麼?

呂太后聞言,就將目光看着魯元公主。今日來是索劉肥的命,那劉肥是生是死,只在她女兒一句話上。

那魯元公主如何不知道倫常綱禮,如何能厚顏做自己的大哥的“母后”?

劉肥與魯元的兄妹感情也是很深,可不願她大哥死。於是裝作欣喜道:“若如此,我亦恭敬不如從命。王兒請起,一旁坐下。”

一聽這話,劉肥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於是呂太后大笑,一屋盡喜。劉肥暗呼僥倖,乃令擺上酒席,使樂師撫琴,美人伴舞。於是呂太后悅目賞心,把要害劉肥的心思拋棄腦後。劉肥趁機向呂雉辭行,呂雉許之。

酒席一散,劉肥立馬輕裝出城,一口氣跑回齊國,這才送了一口氣。乃夤夜備集行裝,平明即去,馳還齊都,方纔鬆了些氣,自此不敢再入長安。

※※※

就在這時,老丞相蕭何病重不起。

惠帝劉盈親自來相府探望病情。只見蕭何氣若游絲,話不相繼。

“臣老也,將去也。”看着皇上親來,蕭何不勝唏噓。

“君侯百年之後,誰可代之?”劉盈很平常地問道,就像是向老丞相問有什麼遺囑一般。

可是這問題絕不平常。誰都知道,高帝劉邦臨終之前,已經爲蕭何死後劃出了隔代接班人——齊國丞相曹參。

這兩年來呂氏一黨雖在呂太后支持下,全力搶班奪權。但在丞相蕭何的掌舵下,未免不能事盡人意。只要蕭何這顆絆腳石一死,換上呂澤做丞相,漢家朝堂就成了呂氏天下。可是有德高望重排在功臣榜第二的曹參來京主政,呂家人就不敢太放肆。

蕭何沒有正面回答,只道:“知臣心事者莫如主上也。”

這皮球踢下去如何是個完?劉盈乾脆就問:“曹參如何?”

蕭何的老眼留下一枕頭的眼淚,泣不連聲道:“皇上既得良臣爲佐,臣死不遺恨矣!”

蕭何病重不治,辭世而去,葬於長陵東司馬門道之北。惠帝親自送葬,諡爲文終侯,其子蕭祿襲其酇侯之位。

惠帝安頓後事已畢,拜曹參爲相,令人奉旨往齊國來招曹參。

※※※

卻說那曹參做了相國,又幹了什麼實事?

喝酒,見人就請喝酒,在相國衙門裡喝,回到家中有人登門拜訪還是喝,除了喝酒還是喝酒。

曹參選拔官吏的標準是:木訥寡言性情厚重者留下,言辭犀利開口就是理想抱負者離開。

“這種酒徒,如此墮落,如何能做相國?”

“你看他案上未處理的公文快堆成山了,如此效率,怎是相國之選?”

“太上皇與老相國莫非瞎了眼,要挑這種人來做相國?”朝野上下都在紛紛議論。

“好啊,這個相國不管事,老孃高興!”呂太后對曹參的自甘墮落絕對沒有半點意見。

“太后不管相國,只有請皇上出面了。”對曹參的緋議像雪片一樣向惠帝劉盈飛來。

劉盈決定同這個議論焦點中的相國好好談一下心。

“相國啊,你爲什麼這樣好喝懶做呢?”

“呵呵,臣有一問題要問皇上,是皇上英明神武,還是太上皇英明神武?”

“當然是太上皇了。朕與太上皇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那麼爲臣與蕭相國比起來,誰更能幹?”

“似乎蕭相國要強上一點。”

“這就對了。太上皇與蕭相國已爲繼承者劃出道來,咱們只須按着他們制定的規章辦事,何必標新立異?天下黎民深受戰亂之苦,無爲而治與民休息,守住太上皇創立的基業,這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那麼你案上那些積存的公文是怎麼回事?”

“那都是要求變革的。只能浪費政府的刀片與竹簡,不用理會。”

變革對誰更有利,只會是那些得隴望蜀的呂氏一黨。

劉盈頓時醒悟,讚道:“愛卿言之極善,朕知其意也!”遂不復問相國之事。

※※※

惠帝劉盈終於等來冠禮的一天。呂太后終於從垂簾中隱去,好像去掉了一條精神上的枷鎖。可是又負上了一條道德的枷鎖。

張嫣——魯元公主生下的女兒,被呂太后指定爲皇后。

且不說魯元公主才成婚數年,她的女兒能有多大?舅舅娶外甥女,那不是亂倫嗎?

呂太后自有說法:“陛下有所不知,甥舅配做夫妻,此喚作重親,古來有之,不爲奇事。古人云:‘兒女之親,父母作主’。汝雖人主,究竟是我所生,請陛下勿違之。”

劉盈不敢爭持,只得依從母后之名,娶了個娃娃做皇后。好歹那皇后只是一個擺設,宮中自有其他嬌美宮女,長夜不至虛度。

※※※

那年頭人的壽命短,惠帝在位之年就是漢廷的大佬羣星隕落的年代。

相國曹參病逝。

曹參把住相國之位這三年,就用喝酒這一招化解了呂氏搶班奪權的野心,很好地維持漢廷新新政權的穩定。杯中之酒,飽含了曹參那洞察世事的大智慧。曹參執政期間,大漢帝國生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

曹參死後,百姓感念曹參之德,作歌讚道:蕭何爲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壹。

成語“蕭規曹隨”就出自於此。

惠帝便依劉邦早年遺言,以王陵爲右丞相,陳平爲左丞相。

接着是開國大將,舞陽侯樊噲病卒。其子樊伉襲舞陽侯之位。

※※※

沒有蕭何,沒有曹參,沒有樊噲,漢家江山未必開創不來。可是沒有留侯張良,大漢帝國絕對沒有今天。

留侯張良在白雲山仙去的消息傳到京城。

原來劉邦死後,張良就離開驪山,而去河南白雲山修煉仙道。那呂雉也不放心,時不時派人上山查看。

突然一天,那白雲山上不見張良。山間樵夫告道:“留侯已仙逝也。”

“她敢情不是玩人間蒸發,同那韓信一起去比翼雙飛了吧?”呂雉不信報來之話,又令人上山查看,說是要掘開墳墓查個清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刨開墳墓的事那呂雉絕對做得出來。可是消息走漏,白雲山的山民義憤填膺。就在呂雉派去的人到達白雲山的前夜,一夜之間那山上聳立起了三千個墓碑。

派去的人傻了眼,呂雉也傻了眼。三千個張良墓,如何去查起?

於是爲張良上一諡號——文成侯,在白雲山建造一座張良廟。廟前立有一碑,刻字曰:富貴不淫,有儒者氣;淡泊明志,作平地神。

※※※

而在那張良仙逝消息傳開的同時,那遙遠的代國,一道碧光凝聚在韓淮楚所居的莊園,從天井透在韓淮楚居住的房內,久久不散。

韓淮楚被那碧光驚醒,推開門直衝門外。

只見那碧光在長空一陣歡快地舞動,劃出兩個字來——鄭重。隨即直轉而上,衝着蒼穹之高而去。

“良妹啊,你是在同爲兄告別麼?”韓淮楚望着那碧光的遠去,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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