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電話竟然是徐橫舟打來的,我盯着那串數字愣了愣。尾號8806,我已經認得這個號碼了。遇到搶劫的那個夜晚,我在那條只有路燈的街道上曾經瘋狂地撥打過這個號碼,從那以後,我就記住了它。

但是很奇怪,不知道基於什麼心理,我竟然一直沒有給這個號碼設一個稱呼。我曾經想過,應該叫他什麼:徐老師嗎?一點都不好。徐橫舟?也不好。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我心儀的稱呼只有一個,那就是相親男。但真的把徐橫舟設成相親男,又實在是有點難看。於是,他就一直是一串數字。

我盯着那串數字還在做着心裡預設,這是我第一次接到徐橫舟的電話,他是來履行他臨時監護人的職責的麼?我還在發愣,唐人傑的腦袋歪過來了一下。

“誰的電話?”他問着。

我終於大拇指一拉,把手機舉到了耳邊,然後我主動喊了他一聲:“徐老師。”

我聽見徐橫舟說:“左晨,你在哪裡?”

我扭頭看了一下唐人傑,他的腦袋和我捱得很近,我伸手把他推開了一點,然後才說:“我在大壩上。”停一秒又主動說,“我等下就會回來。”

電話他的聲音彷彿遲疑了一下,“晚上不要走得太遠。”

我立刻讓他安心,“我知道,我沒走多遠。”

他停了一停,“……要不要我來接你?”

我暗暗嘆氣,但不免還是有點受寵若驚,然後趕緊說:“不用了,我馬上就會回來。”

“那好,你自己注意一點。”

“我知道……謝謝徐老師。”

這兩句話說完,我們的通話就結束了。徐橫舟果然是來履行他的監護人職責的,也許剛纔在院子裡,我上唐人傑的車,他就看見了。

我放下電話,轉頭就看見唐人傑一臉怪異地看着我。

“徐老師?……是那個人打來的電話?”

我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瞞他。我們倆的情誼已經到了約好三十歲的時候一起去歸隱,那我的這點戀愛心得,告訴了他又何妨?也許唐人傑會比唐笛靈更能理解我。

於是我點頭承認了,“是的,他現在也算是我的老師,我歸他管。”

唐人傑卻自有他的邏輯,他看着我,“老師會管你這麼晚了跑那去麼?你又不是幼兒園的小學生。你別騙我了,你們倆之間肯定有貓膩。”

我又承認了,“當然了。”我說,“我暗戀他。你不也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麼?”

“別和我胡扯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他對你。”

我又望着夜色的蘆葦想了想。

夜晚,看不見蘆葦蒼翠的顏色,只能看見大片的蘆葦正在擺動。江水是混濁的,所以我總是被其他的東西吸引注意力。

我回憶了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遇到徐橫舟的全部。算來算去,也就兩個星期。雖然我們牽過手,我還曾經撲到他懷裡抱過他,但真的不代表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那也就是他曾經是那個相親男。

於是我把這事當成笑話告訴了唐人傑,既然說了,就都說給他聽吧。然後連唐人傑都驚詫了,“不是吧,他就是那個被你衝了話費的相親男?”

我點點頭,“是啊。”

唐人傑也無語了,半天才丟了一句:“有點意思。”

“有點意思是什麼意思?”我誠心請教。

他卻說:“你剛纔不是還讓我痛快一點、不要婆婆媽媽麼?你自己說的,喜歡就去告訴他,不喜歡就算了,爲什麼輪到你自己,就這麼婆婆媽媽,還變成了你一個人的事情。”

我回答得很快,因爲這個原因我自己也想過無數遍。

“因爲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瞎子。”

我對唐人傑說:“你這麼聰明,這個原因還要我告訴你麼?”

他就半天沒說話,再開口就叫我的名字。

“……小小。”

“嗯。”

“三十歲的時候,我陪你一起去歸隱吧。”

我們倆的談話最後就結束在了這裡。我說你應該回去了,他點點頭,然後我們倆就站了起來,向唐人傑的車走去。

結果剛一轉身,就看見大壩那邊有個人影。

夜晚的大壩上是真的很空寂,一眼望去,除了長堤,還是長堤,忽然有個人佇立在堤壩上,那種感覺就像馬路中央忽然長了棵樹一樣。

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誰,實在是因爲對他夜色裡這樣的身影太熟悉了。

唐人傑也一愣,隨後他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臥槽,要說你們倆沒事,你把我的眼睛戳瞎算了。”

“肯定是有事的。”我首先承認了這一點,然後也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我不是告訴你了麼?他是那個相親男。”

大約十幾秒以後,我已經走到了徐橫舟面前。

“徐老師,你怎麼還是來了?”

“太晚了,怕你不安全。”徐橫舟回答得很坦然。

說話的時候,他看着我,說完了纔看向唐人傑。下午的時候,他們兩人雖然沒打過照面,但在工地和食堂裡已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所以對着唐人傑,他微一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我就只能對唐人傑說:“這是f大的徐老師。”

我以爲唐人傑至少會喊一聲徐老師的,結果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他的聲音,一轉頭,還看見他正挺不禮貌地上下打量着徐橫舟。我生怕他一直這樣不禮貌下去,那我的臉可就丟大發了,於是趕緊提醒他一句:“唐人傑,這是我們考古隊的老師。”

唐人傑這纔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還是用那種眼光看着徐橫舟。我簡直想踹他一腳。還好徐橫舟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對他的那種目光彷彿視而不見,還是鎮定自若地站着,但也沒說話。

我只能呵呵笑了一聲,然後就趕緊打發唐人傑走。

“你快走吧唐人傑,現在已經有點晚了,你開車到家還要兩個小時。”又對徐橫舟說,“我正準備回去。”

徐橫舟這才說話,“是有點晚了,開車小心。”後面一句話他還是對唐人傑說的。

唐人傑的車子就在幾米之外,看他的樣子似乎也把徐橫舟打量夠了,他已經準備去向他的車子了,聽了這話卻突然停了下來。

“謝謝老師對左晨的關心,這麼晚你還來接她,你很關心她嘛。是不是聽說了她身體不太好,所以老師你才這麼關心她?”

我立刻插話:“唐人傑你閉嘴你快走。”

徐橫舟的回答比我慢了一秒,“是的,你猜得很對。”

“那老師以後就麻煩你多照顧她了,別讓她太辛苦。”

“這是應該的。”

我不知道在這幾句對話當中,他們倆誰贏了。兩人反正又對視了幾秒,然後唐人傑纔去向他的車子。

我跟過去,徐橫舟站着沒動,我對唐人傑說:“媽的要你多嘴。”唐人傑站在車旁,停了一下才拉開車門,然後他轉身看着我,有點昏暗的視線裡,我們倆對視了一眼,然後他叫我一聲,“小小。”

我怔了一下。

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保重,我走了。”

然後他才擡腳上車,我本來想對他說一聲快滾的,但他的車門卻一下就關上了,隨後車燈就亮了起來,我拍打着他的車窗,他降下車窗玻璃,我對他說:“開慢點,集中注意力,別老聽你那些讓人瞌睡的歌,到家了告訴我一聲。”又囑咐他,“別忘記了。”

他這才露出點笑容,說:“我走了。”

然後他的車窗就搖了上去。幾秒鐘之後,他的車子已變成了兩道光柱,沒一會兒又變成了兩個拖着尾翼的紅色尾燈,我看着那個尾燈越去越遠,直到那兩個紅星漸漸看不見了,我才向徐橫舟走去。

他始終不發一言地等着我,我們倆誰也沒說什麼就向大壩下面走去。下坡的時候,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到了平地上,速度也沒放快。這樣的夜晚,似乎就適合這樣慢慢地踱步。和徐橫舟這樣走在一起,我也沒覺得緊張或是不自然,似乎那晚和他說清楚之後,我們倆真的坦然了。

還是徐橫舟先開口的,“你是不是有點難過?”他忽然說。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雖然在唐人傑的車子離去的那一刻,我心裡確實有點這種感覺。人類的情感真是個無解的暗碼,所以我相信機器人永遠代替不了真人。

我說:“如果一個好兄弟,忽然來看你,走的時候又這樣鄭重其事地對你說保重,你也會有點難受的。”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過了大約半分鐘,我還以爲認可了我的觀點,結果他一開口卻是:“只是好兄弟?我還以爲是你男朋友。”

“你還挺八婆的麼。”我只能這樣回了一句。

他立刻閉嘴了。

遇到“八婆”這個詞,大概不閉嘴都難。我想了想,這個詞用到他身上還是有點不太禮貌,於是就說:“對不起啊徐老師,我說話太隨便了,八婆雞婆的我經常亂說。”我給自己找了個藉口,“都是被我爸教壞的,我爸以前是個混黑社會的,你大概也聽說過。”

我相信在我爸媽的問題上,以我外婆痛心疾首的程度,這事傳到他耳朵裡一點都不奇怪。

他果然笑了。

他一笑氣氛就跟着輕鬆了起來。我暗暗嘆氣,搞了半天,我還是想逗他開心。我發覺自己還挺有做阿q的潛力的,就差沒說“吳媽,我要和你睏覺。”這樣的話了。但一想到“睏覺”這個詞要和徐橫舟聯繫在一起,我又忍不住有點熱血沸騰了。

還是要忍住啊,我對自己說。

但聊天就這樣愉快地進行了下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們談論了很多話題。

我問徐橫舟爲什麼會回國,現在有錢人不都在移民麼,他怎麼反倒跑回來了。他說:“國外也並不一定好,我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我不想一年飛幾趟回來看他們。再說,搞我們這行,還是國內有幹頭。”

我一想沒錯啊,泱泱我大中華,五千年文明那都是保守的說法。隨便追溯一下,河姆渡文化都是六、七千年以前的,就連我探方里現在正在發掘的墓坑,推測一下,距今大概也是三、四千年以前的了吧。

因爲說起了我爸,我就很自然地和他聊起了他父親,我說:“你爸爸是不是還在國外?”

我聽我外公說過,他爸爸是一個畫家。我曾向我外公打聽過他父親的名字,因爲我想既然是畫家,肯定是有作品的,我想看看他爸爸畫的畫。但我外公卻說,他也不知道,理由竟然是:“你林爺爺和潘奶奶從來不提他們的女婿,所以我也不問。”

這是我外公的原話。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打聽過徐橫舟父親到底叫什麼,因爲我想起來,我外公和外婆也是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起我爸的。所以我想,或許徐橫舟的父親和我爸一樣,也在自己的老丈人和岳母娘那裡,是不受待見的。

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有時候在國內,有時候在國外。”便轉移了話題。

然後他問我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我當然懂他的意思,他並不是在諷刺我亂打聽他爸爸什麼的,而是真的問我,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

我說吃了。

還和他吹牛我現在吃藥的本事已臻化境,只要有一口水,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出我的藥片喂進嘴裡,所以就連羅佳佳和艾平芳子,兩人天天和我住在一起,也沒察覺我是每頓飯後必吃藥的。

問完了我有沒有按時吃藥,他又問我來工地這麼長時間,有沒有什麼地方還是不習慣的。

我說:“習慣,我超級習慣。”

過了幾秒,我決定誠實一點,於是說了一句實話,“要是有個地方能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熱水澡,我就更習慣了。”

沒辦法,田野考古就是這樣,洗澡往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要說洗澡,有時候連上廁所你都不習慣。這次條件還算好的,至少廁所是正常的,但是洗澡,就只有一個臨時澡堂,還只有冷水,沒有熱水。想洗澡,就只能自己拎一桶熱水往身上澆一澆就算完事。

而且還不方便,澡堂是男女通用的。每次想澆一澆,還要和艾平芳子她們輪流站崗。

對我的這個願望,徐橫舟肯定是感同身受,我相信他也想洗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

果然他承認了,不說話就是默認。我覺得這個話題到此就結束了。我們已經來到了考古隊的院門口。

我自己總結了一下,這一路走來,我和他談論的話題都很正常,我們確實更坦誠、也更坦白了。我都做好了對他說“徐老師,明天見”的準備,卻突然聽見他說:“明天下午收工的時候,你等着我。”

我一愣,轉頭看他。院門口有一盞挺亮的路燈,他也正轉頭看着我,又說一遍,“收工的時候,不要亂跑,等着我。”停了一下,他彷彿是想了一想,有說,“找個藉口,就說你不舒服,我帶你去看病。”

我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還在往前走,走了兩步,纔回過頭,“你不是說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洗一次熱水澡麼,明天我帶你去。”

說完,他就徑自走進了院子裡,留下我還覺得他說的是個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感恩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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