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刻,嚴沁亮坐在馬車內,吐了一口長氣,她還是忍不住的拉開簾子,從小小縫隙看着坐在小曼身旁的袁檡,放下簾子,她仍忍不住想,真的不是他嗎?

說來還真奇怪,潛意識裡,她希望是他……

袁檡看着前方的路,不解的瞥向駕車的小曼,近兩個月穿越淮城的大街小巷,他已經可以確定一件事--小曼一天至少會刻意繞遠路一次,來到前方不遠的一家老字號糕餅店鋪。

雖然每回經過就有香味撲鼻而來,但他是男人,不愛甜食,自然不喜歡聞那甜膩味,何況那家店內人潮擁擠,外面還排了長長的人龍,也因此門外不少馬車並列,路根本不好過,爲何要多走這樣的冤枉路?

眼見老店鋪就要到了,他開口問緣由。

“那你就真的不懂了。”

小曼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順便也刻意將馬車的速度放慢了,好讓車內的主子可以多聞聞糕餅的甜味兒,再跟這個醜醜的二愣子聊聊主子的童年往事。

“這家店有着大小姐最美好的童年回憶,只要經過這裡,她心情就會好。”小曼邊說邊吸了那一口飄散在空氣中的糕餅香,“大小姐常跟我說,她永遠記得她的小手握着二夫人溫厚的手,乖乖的排在人龍裡,仰首等着買到糕餅的畫面,然後,就是她滿足的咬下一口溫潤綿軟的糕點,二夫人寵溺的看着她的笑臉……”

“糕餅很貴?”很不解風情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總算還懂得問,我以爲你是木頭呢,就是那種粉白色的雪片糕,微微的甜,什麼餡也沒有,可價錢就是有點貴,不過大小姐還是付得起的。”

“那她怎麼不買?”他長得人高馬大,又高坐在馬車上,一眼瞄過去店內,也沒什麼特別,就是各色甜糕、脆片,頂多是香味四溢而已。

“不是嘛,你看,那大都是賣給牽着娃兒、抱着娃兒的,大小姐一個姑娘嫁,又是行走商場的人,大家對她的印象就不是那種吃甜糕的金枝玉葉,光要她走進去,她就彆扭了。”她邊說還邊回頭看了放下的簾子一眼。

袁檡不是女人,不懂這既然是嚴沁亮美好記憶裡的糕點,她彆扭什麼?

像千嫣--他視爲妹妹的魏府千金--就極嗜甜食,老拉着她的未婚夫徐戴龍,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往糕餅店裡鑽。

他真的不懂,嚴沁亮這麼不像個正常的姑娘,卻莫名的讓他很揪心,不過--

“那你不會買給她吃?”他直接問小曼。

她瞪大了眼,直指着他的鼻子道:“哪來的閒錢啊?!我家只有我一人在賺,倒是你,薪餉都領多久了?你一人飽全家不餓,也不知要知恩圖報。”她撇了撇嘴角,直接開罵。

聞言,袁檡倒是想通了,嚴沁亮根本不是彆扭,而是對自己太摳了,她捨不得花錢,除非必要,她絕對不會花半毛錢來寵愛自己!

“小曼,該走了,咱們得趕到何老闆家去。”簾幕內傳出嚴沁亮的聲音。

小曼連忙應了一聲,“好。”

她邊駕車走人,還不忘再瞪他一眼。

但他沒理會她,而是回頭看着那家人聲鼎沸的糕餅店,久久、久久,直到看不見了,纔回頭看着前方,而小曼還在碎念另一件事。

“大小姐根本不用趕,那個何老闆龜毛難搞,還很好色,每個月爲了跟他敲一筆糧行生意,總得等個三、四個時辰,這次他出遠門,我已經可以想像,他絕對要我們走人的。”

馬車嗒嗒的行經兩大條街,來到一棟外觀豪華的宅第。

何老闆好不好色,袁檡不知,但不可否認的,他府上的丫鬟姿色都不差,穿得也挺好的,至少色彩粉嫩、剪裁新穎。

他的目光再落到一聽到何府管家說“老爺要回房休息了,”便急着往廳堂走的嚴沁亮,一身素灰色裙裝,連耳環也沒有,把自己弄得像老太婆,穿得也挺像寡婦,整個人老氣橫秋的……

“何老闆,這單子跟上個月一樣,你籤個名字就行了,價格也一樣。”

嚴沁亮成功攔截到擁着兩名粉嫩丫頭要回房的何瑞明。

何瑞明喜歡美人,所以養了一堆俏丫鬟,多名小妾,就是沒打算娶個正室,覺得那會讓府裡變得烏煙瘴氣。

“去去去,我今天累死了,沒力氣跟你談。”年屆五旬的他留着八字鬍,口氣極差,在看到跟着她走進來的袁檡,眉頭皺得差點沒打結,“這醜八怪哪裡來的?快給我滾出去!”

“他是無言,是糧行的人,呃,我知道何老闆忙,但上個月你不在沒出單,我們就多堆了一個月的貨量,可這個月又沒帳可收……”

“煩死了,那幹我啥事?!”

嚴沁亮心一沈,心裡也明白,眼下這個男人是想快快的到牀上去翻雲覆雨吧!“那我明天再來。”

“明兒也沒空,我出遠門一個月,回來有好多事要做。”他煩躁的揮了揮手,像在趕狗似的,隨即左擁右抱的帶着美人往房裡去。

她嚥下那股難堪,勉爲其難的跟着何府管家點個頭,隨即落寞的帶着小曼和袁檡往外走。

一離開何府宅第,小曼就忍不住跺腳抱怨,“大小姐,何老闆都是到妓院酒樓談生意,我們再來幾次也沒用的。”

“不會的,上回他不也感受到我的誠意,買了我們的貨?”她必須樂觀。

“那是他煩不勝煩了。”小曼點出事實。

“至少拿到訂單,不然再這樣下去,入不敷出的情況會越來越嚴重。”她的眸子裡有着深深的無力。

“醜一,你不說幾句嗎?”小曼討厭死他的沉默了。

“多說無益!”他言簡意賅。

小曼氣得牙癢癢的,逕自快走到馬車旁,氣悶的上了駕駛座。

嚴沁亮疲憊的揉揉眉心,“我們也走吧,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也知道,她回去還要跟賬房對完帳纔有時間吃飯。真是,他真的快看不下去了,她以爲自己有三頭六臂啊!

一回糧行,嚴沁亮就先跟賬房對賬,順便要小曼跟袁檡搬幾袋貨送到一條街外的寶來客棧,“對了,無言,請你回我房裡拿東淮茶行的賬本,我還沒還給帳房。”

他點點頭,往後西園走,但小曼聽了卻很計較。

“大小姐偏心,你都做輕巧的活兒,我不管,我就跟你去拿,然後你再跟我去搬貨,橫豎你現在身子也漸漸好了,不像過去步履蹣跚。”

他抿脣一笑,兩人往嚴沁亮的院落走,豈料竟見到嚴孟蓉主僕三人從嚴沁亮的房間出來。

袁檡緩步上前,望着嚴孟蓉,她一身珠光寶氣,與她母親一樣,像只開屏的孔雀。

“二小姐,你又來這裡做什麼?”小曼馬上跑向前去,看着半開的房門。

“小曼,注意你的口氣,你只是個丫頭,你的靠山也只個庶女,惹毛了我,你們主僕都得給我滾出去!”嚴孟蓉不屑的瞟她一眼,目光一轉,看向小曼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看到他那張臉,隨即露出嫌惡的表情,轉身就走。

兩名丫鬟的表情也跟主子如出一轍,轉身跟上。

小曼氣得握拳,但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快,一待三人身影遠了,才氣得牙癢癢的怒道:“壞人,老是喜歡搶大小姐的東西,肯定又拿了大小姐的東西走了。”

“她還有東西可搶?”在他看來,這間擠進書房桌椅兼櫃子的寢房,已經簡約樸素到比他家僕人所住的僕役房都要差了,還有什麼可拿之物?

“二夫人留了些釵環首飾,但大小姐捨不得戴,二小姐則是無聊時就過來看看,看久了就借走,解久就不還,現在就是喜歡就拿走了!”她氣得猛翻白眼,一邊着手整理,梳妝檯、衣櫃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了。

“不能要回來?”雖然他也想不出來這裡會藏什麼好東西。

“大小姐老是說算了,反正她也沒帶的習慣,而且戴在二小姐的身上,也的確很好看,你說氣不氣人!”小曼乒乒乓乓的,越收火氣越大。

“的確是白癡!”他慢吞吞的道,但心裡也有火。

“就是啊--不對,你不可以這麼說大小姐,她可是你跟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家老小都靠我這份薪餉,若不是大小姐,我們一家五口早就餓死了。”小曼胳臂馬上往裡彎,惡狠狠地瞪着他。

不知怎麼的,袁檡突然發現她挺適合他情如兄弟的貼身隨侍紀雷,兩人都愛念個不停--

想到此,他神情一凜,紀雷應該發現他出事了,畢竟這一趟出門,他預定三個月回京,算算時間,已超過約定的時日,紀雷應該已經出來追蹤他南下沿路所留的記號。

只是,偷襲他的人到底是隨機犯案,還是守株待兔的設局?爲何沒有繼續追殺?待紀雷來了,他必定要好好查清楚……

可是若紀雷尋來,他也該回京了……一想到離開,他竟然有些捨不得,原因,該是出在那黑臉的笨蛋身上吧!

那個笨蛋只要遇上家人就沈了忍氣吞聲的軟柿子,任他們予取予求,一點不懂爲自己想,這樣什麼時候纔有好日子過?

“你們怎麼這麼久?不就拿個賬本,你們還得送貨--”

嚴沁亮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他看着她走進房裡,聽見小曼怒氣衝衝的說着嚴孟蓉又帶丫鬟進來亂搜東西時,就見她臉色一變,急急的走到牀鋪,在枕頭下,摸了又摸,然後鬆了口氣。

“只要娘最愛的玉釵沒被拿走,其他都沒關係,你們快乾活吧,不然,今兒晚膳不知又要幾點才能吃了。”

她都這麼說了,小曼也只能點頭趕忙去倉庫搬貨,但不忘拉袁檡走人。

各自忙了一會兒,貨上了馬車,嚴沁亮卻見小曼神神秘秘的拉着她上馬車。

“送貨而已,我不必去,我留在店內幫忙。”

“不用啦,店內有人了,走啦。”小曼賊兮兮的笑着,硬說是拉着她上車。

袁檡也跟着坐上來,一行三人先去送貨,再轉往那家老字號糕餅店,而且,這次就停在門口,嚴沁亮不解的拉開簾子,竟然看到袁檡正朝店門走去。

她連忙跳下馬車,走到小曼身邊,“他做什麼?”

“報恩啊。”小曼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滿意笑臉,醜一總算有一丁點用處,也不枉大小姐救他、養他了。

袁檡看着店裡的人潮,耐着性子走到店門口長長的人龍後方排隊。

淮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袁檡在這裡已待上近兩個月,人人都知道他喪失記憶,看過他那張仍然灰灰黑黑、佈滿疤痕和絡腮鬍的臉龐,只是這會兒他就這麼人高馬大的杵在一票婦孺中,有小孩一副快被嚇哭的樣子,有的人帶着同情的目光,但也有厭惡的眼神。

然而他看來卻很平靜,對成爲目光焦點不爲所動,耐心的跟着前方的人龍緩緩移動,一直到他走進店內,店裡的氛圍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衆人說話聲小了,偷偷打量的目光更多了,有些人買了糕點急急走人,有的看呆了杵着沒動,但袁檡的眼睛只專注的看着擺放在店中央、一盒盒像雪般的白糕。那模樣就與小曼形容的一樣,他拿起三盒,走到櫃檯前排隊結帳。

再次走出店門,只見小曼坐在駕駛座上,一見到他,她笑眯眯的指指馬車,他明白的點點頭,掀開簾幕,上了馬車,坐在嚴沁亮的對面,將手上那盒粉白的雪片糕遞給她,“日後,每領一次薪餉,我就買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