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的宅院在葉城中部靠西,這一片原先是低等商販們在城中趕集販賣貨物後的落腳地,都是些簡易棚子。後來魏氏發家,看中這塊地的風水格局,買下來重新修整成現在的魏氏大宅。
一層層高低錯落有致樓閣的深處,點綴着一片片假山湖泊,甚爲清幽。
一個青衣公子正在一處臨湖小榭內飲茶。他穿的單薄,端坐如鬆,眉目間英姿勃發。水榭外的長廊上,臨時擺着些桌椅板凳,上面坐着十幾個長衫男子。這些人個個神情緊張恭謹,一人正手持賬冊朗聲報着什麼數據。這是臨近年末,魏氏商鋪各地的賬房分批來對賬了。
看他們這樣,前來稟報的小廝便駐足在廊外,沒敢近前。
聽起來掌櫃們報的都是尋常的數字,卻等同魏氏的商業機密,不是誰都能聽的。要不然少爺怎麼會自斟自飲,連個丫頭都不使喚呢。
誰料垂目飲茶的少爺一個轉身,看到他站在外面,點了點頭示意他進來。
小廝神情一肅,穿行過賬房先生的桌椅而來,內心卻喜不自勝。
這是少爺既信任他又怕他在外凍着呢。嘿嘿,這可是連賬房先生都沒有的榮寵啊。
說來也奇怪,都快臘月了,公子召鋪子裡的先生們對賬,不去燒着地龍的暖閣,跑這裡凍着幹嘛。
內心思轉間,小廝已走入水榭跪地請安。
少爺的聲音和煦溫和,詢問道:“小蘇,事情辦好了?”
小蘇垂着個腦袋,忐忑道:“沒。”
廊上正報賬的賬房先生被人杵了一下,才發現少爺這邊在說話了,忙停住一連串的數字。少爺卻揚了揚手,示意他繼續。
賬房先生心中寬慰,這流水賬冊,是自己跟管事覈對了好幾天的,應該出不了問題。往年的賬目都是報給大少爺,今年二少爺接管,他正憂心會不會出錯。這會兒少爺竟然一邊說事兒一邊聽他報賬,看來也是極爲信任他了。
他離水榭稍遠,聽不清少爺在問些什麼。這會兒得到指示,便繼續大聲報賬了。
水榭下的魏府二少爺魏青崖,聽到小廝的回答,擡手給自己斟了杯茶。等小廝站定在他身側,才溫聲問:“怎麼,大哥一手持八字貼,一手持借據,都沒能說動林府下嫁長女?”
小蘇神情訕訕,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林夫人倒是同意了,可是林家小姐親自來見,說,說她不嫁。”
魏青崖沉靜的眉目間有一絲驚訝,揚聲問:“那後來大哥肯定會拿借據相逼,難不成林府還能籌措到這麼多錢?”
不可能,如果他們有這個能耐,當初就不會爲了借錢被逼迫寫下女兒的生辰名諱。
雖然當初林亭暮篤定自己這批貨一出,便可翻身。然而是生意總有風險,他不會想不到寫下女兒生辰,等同有逼迫他嫁女的可能。
魏青崖皺眉凝神,聽到小廝也同樣疑惑的聲音:“小的也不知道爲什麼,林小姐讓小的們出去,單獨跟大少爺說了幾句話。大少爺出來時,臉白得跟紙一樣。訓斥我們幾聲,就催着回來了。”
“哦?”天氣寒冷,魏青崖手裡的茶已經涼了,他潤了潤脣,放了下來,溫聲道:“單獨說了幾句話?”
“是啊,小的沒有聽到。”
“錯了。”魏青崖忽然揚聲道。
小廝慌忙低頭:“小人的確錯了,忘了可以偷偷探聽一二。”
“我不是說你,”魏青崖的臉轉向正連珠炮般朗聲讀出一串流水賬目的掌櫃,大了點聲說:“錯了。”
坐的靠後的掌櫃依舊沒有聽到,前面聽到的敲桌子示意,他才停了下來。一張臉疑惑又小心地看向水榭裡的魏二少爺。
“劉掌櫃,我聽你十月入賬的二百兩桐木關小種紅茶,應該是從碩城陳掌櫃那裡調過去應急的。當時肅王殿下犒賞守關將領,召了我們貢茶,你那裡卻庫存不足,陳掌櫃連夜給你送了過去。我說的對嗎?”
魏青崖聲音和煦,廊下的劉掌櫃連忙點頭。
“就是!”陳掌櫃前面不遠處,有個長臉窄眉的掌櫃轉身附和:“當時二少爺批了條子,把這利潤算給我們。你入了你們的賬,我們兩家不就入重了嗎?”
水榭裡的魏青崖遙遙點頭,溫聲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言語裡沒有半點指責之意。
倒是陳掌櫃大冷的天冒出來一層冷汗,他身邊的夥計連忙捧出算籌,準備再算一遍利潤。
由於剛纔的報錯,這十月份的利潤可就不同了。好在雖然他們還沒有報出十月份的總數,但是賬面上記着,在算籌裡做個減法就行了。
算盤珠子剛啪啪兩聲響,就聽到水榭內的二公子擺着手開口:“不用算了,大冷的天,別凍壞了手。刨除這項,你們十月份的利潤是五百二十八兩七釐銀子,記上就好。”
陳掌櫃的冷汗唰地下來了,被冷風一吹,頓時打了個寒顫。早聽說魏二少爺早慧且心細如髮,現在看來,他心有算籌,是天生的生意人啊。而且他剛纔明明在認真地跟小廝談話,卻能聽出自己的紕漏,又已算出他前面一百多項流水的總和。
這是心有九竅啊。
陳掌櫃看向魏青崖的目光裡不由得添了幾分崇敬。
他忙提筆記錄。毛筆早就凍住了,用舌頭溫了化開墨,勉強把帳記了。看魏公子又開口跟小廝說話,便繼續報出十一月份的流水賬目。
水榭內,小廝已經給魏青崖重新換上了熱茶,低頭聽訓示。
“後來你們就回來了。老爺怎麼說?”魏青崖站了起來,問道。
“老爺給了大少爺好一頓沒臉,當着我們這些下人的面踹了他一腳。大少爺無處撒氣,抽了我們幾鞭子,又把抱去又抱回來的喜雁摔了個半死。這會兒說出去透透風,直奔天音坊去了。老爺說我是您身邊伺候的,差我過來跟二少爺說一聲,這次的親事沒有成。”
跟林氏議親,一直都是父親和大哥極力主導的。他的母親地位低,也唯唯諾諾同意了。自己雖然已掌控魏家大半產業,也終是庶子,只是爲長兄代勞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於他來講,跟誰都是一樣的。
魏青崖點點頭,廊下的報賬聲已經停了,他沒有說話,下一個掌櫃便接着報出自己轄管商鋪的流水金額。
管他什麼林小姐張小姐陳小姐,又有什麼關係。
內宅養出來的那些女兒們,雖然嬌嫩,卻多是大字不識一個,只能養育孩童,完全無法交流的。
況且男女情愛膚淺庸俗,娶誰都是一樣的。
魏青崖把注目遠山的視線收回,看向廊下報賬的掌櫃們。
無論如何,目前魏氏的生意是最重要的。他總感覺在這些繁雜的流水數字裡,隱藏着什麼他看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