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簡陋的石室，一方木製的桌椅，簡樸，不失大氣。
這是凌凡對兩人見面地點的第一印象，而給他同樣印象的，還有一個人。
付採青。
他已經年過四十，脣角留着一道硬硬的鬍鬚。每當他吹開茶水上方的霧氣時，那道霧氣就像結了冰，在他的鬍鬚上留下點點白印。
而令凌凡更吃驚的，則是他身邊的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叔叔，另一個，則是博士。
“凌凡！”叔叔向他大叫：“還不快去殺了他！”
凌凡怔怔地望着他，那張寫滿猙獰與仇恨的臉，竟與他兒時記憶中的那人如此遙遠。
博士則沉着臉，恨鐵不成鋼地點着他的腦袋：“好小子，敢偷我研究室的東西，長膽子了啊！”
凌凡苦笑着，他伸出手掌，將那朵被付冬稱爲冥焰的東西捧在他面前。
“還給你。”他說。
這一瞬間，他像是全身失去了力氣。明明是明朗的天空，卻始終尋找不到生存的一絲陽光。
從小，他刻苦練劍，只是爲父報仇。
他的目的很純粹，但又不純粹。他的世界像是永遠被一團黑霧籠罩着，找不到方向。
而現在，這團濃霧更深了。
“你交錯人了。”付採青抿着茶，淡淡地道：“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他的。”
“那是誰的？”
付採青放下茶杯：“我領你去見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凌凡霍然站起，跟在他身後。
“凌凡！”叔叔咆哮着。
凌凡沒有回頭。
他並不痛恨這個人，因爲他不僅是父親的兄長，還是他的叔叔。
但他也不想再見這個人。
兩人坐車，來到了黑色荒漠，在當日凌凡與許楓跳出的那個洞口停了下來。
“下去！”他說。
凌凡跳了下去，緊接着，身後亮起一團火光。
是戰艦，亞特蘭蒂斯的戰艦。
付採青與他擦肩而過，上前引路。兩人在大大小小的各式房間中穿梭，就在路過控制室的時候，付採青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指着污穢的地面，說道：“那就是你父親。”
凌凡怔了一下，緩緩上前，蹲下。黑色的沙礫從指間滑落而下，粗糙，冷硬。
他回過頭，看到了付採青不屑的面孔。
他苦笑着站了起來，不捨地望了這裡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走開。
“你不恨？”付採青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凌凡搖搖頭。
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他的父親曾試圖發動對整個人類的統治戰爭，這樣的罪孽，已經無法用一個人的生死來衡量了。
“有意思。”付採青笑着說。
他繼續在前引路，凌凡繼續跟着他。不多會，兩人已經來到戰艦尾部。
“看看，這是什麼？”付採青指着前方。
那是一團黑色的霧氣，擋在他們面前。凌凡試着觸摸了一下，掌心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疼痛，連忙又縮了回去。
那段冥鏈，在他手掌中水草般搖曳着。
“這裡就是他的世界。”付採青指指他手上的冥鏈：“放開心神，它會指引你走到他面前。”
凌凡點點頭，深吸口氣，一頭扎進了黑霧中。
漫天黑色，這一幕是多麼熟悉。凌凡驚訝地望着四周，這與他在夢中見到的那個世界，幾乎一模一樣！
黑暗中，漸漸現出了紅色的光芒。
那是鬼，是鬼神。它們涎着奇醜無比的臉，緩緩向他走來。
凌凡稍蹲下身，冷冷凝視着它們。
“嗷吼吼吼吼吼！！！”鬼神們忽然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嘶鳴，向他撲了過來。凌凡目光一凝，冥焰迎風而起，瞬間漲成一把碩大無朋的劍。冥鏈纏繞其上，像是有生命般律動着。
“殺！”凌凡像是它們一樣，拼命地嘶吼着。二十年來的鬱結，二十年來的仇恨！
他衝進包圍，毫無顧忌地衝殺。父親的過錯，叔叔的引導，曾經一切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啊！！！”凌凡睜着血紅的雙眼，全身能量猛然爆發。
轟轟轟轟轟！！！
平地上像是突然炸起了一朵黑色的雲，殘破的肢體從空中飛散落下，凌凡凝立着。
他不敢放鬆警惕，更多的鬼神出現在他周圍，用猩紅的雙眼凝視着他。
“好小子，幹得不錯！”有人鼓掌。
凌凡回過頭，一襲白色披風在他面前隨風飛舞。
他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臉。他笑着，而那張臉也隨着這一笑，綻放着神奇的魅力。
“你是誰？”凌凡好奇地問。
“我？”來人微微一笑：“我是葉默。”
像是迴應他的話一般。身邊的，遠處的，天上的，地下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所有鬼神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匍匐在地。
黑色的浪潮蔓延天際，像是躁動歸於平靜，鬼神們不安地顫抖着，只爲他一個人。
他是它們的王。
凌凡被這一幕驚呆了。他從未想過，這些桀驁不馴的鬼神也有臣服於人的時候。
葉默的臉色卻顯得很平靜。他從鬼神間踏過，腰間的劍鞘在黑夜中閃閃發光。
凌凡看向他身後。然後，他再次怔住。
一把劍跟在葉默身後，那通體閃光的紫黑色，與他手上的冥焰竟是如此相像。
“聽說你在找我？”葉默來到他面前，站定。
“或許我們還可以打一架？”
話音剛落，凌凡已經衝了出去。
他可以不報父親的仇，也可以不聽叔叔的話，但他絕不能原諒這個人對他一生的影響。母親臨死前的淚水，二十年中的煎熬與痛苦……
“當！”一聲錚鳴。
等凌凡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大口地吐着鮮血。
“嗯，還差點。”葉默笑着說。
凌凡驚訝不已。他的實力在異術界中絕不算弱，可是，他硬是看不清對方是怎麼出的手。
他的心漸漸冷了下去。
“不過像你這個年紀，還算不錯吧！”葉默笑着說：“你好像聽過小雪講課？”
凌凡點點頭。
“這死丫頭，說什麼給我個超級驚喜，這不是玩我嗎？”葉默一臉憤然。
凌凡沉默。
葉默看了他一會，又伸手將他拉起。
“看！”他指向遠處的天空，眼神中泛着迷醉：“多麼美麗的戰艦！”
凌凡狐疑地看了一眼，隨即狠狠吐了口血。大叔，這戰艦哪來的美麗？它可是把炮口對着你呢！
“跟這些人交手，也不算寂寞啊！”葉默揹着手，仰望天空。
凌凡低下頭。
這些戰艦當然不是真的出現在眼前，而是亞特蘭蒂斯的技術，將幾千光年外的東西呈現在他們面前而已。可這人到底是什麼思路？這明明是苦戰加持久戰的感覺，哪來這麼大興致啊！
但他明白葉默的意思。
葉默好戰，他喜歡戰鬥，追求那遊離在生死邊緣的刺激與痛快。但他又不渴望戰鬥，當年的大動亂雖然死傷不少，但他對古異術者卻從未下過殺手。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他想。
葉默怔怔地仰望着星空，回過頭來，笑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找你嗎？”
凌凡搖頭。
“因爲你，至少懂得什麼是人。”葉默笑着說。
凌凡怔怔地望着他，他不懂他在說什麼。
葉默笑看着他，忽然用手撫起他濃密的頭髮。
“你長大了。”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凌凡的淚水幾欲奪眶而出。曾幾何時，他也渴望叔叔對自己說這麼一句話，但如今……
他用力擦去眼角的淚水，葉默歪着腦袋，微微地笑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少年，我現在給你一個拯救世界的機會，你要嗎？”
凌凡用力點頭。他握緊拳頭，雙目忽然精光暴漲。
父親，您當年犯下的過錯，已經身置天堂的你是無法挽回了。但我還在，我做不了一個復仇人，但我可以做一個好兒子！
葉默笑着，凌凡笑着。他們相互對視，用力拍打着對方的肩。
天空依舊黑暗，但他們的心，卻一如陽光，炙烈，而溫暖。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