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道衍一番說辭,燕王朱棣終於下定決心北伐殘元,與晉王爭那空着的太子位,便問:“大師以爲,此一役,本王該如何打法?”
道衍沉吟了半響,嘴間蹦出一個字來:“快!”
“快?!”,燕王不禁愕然:“此次北伐,唯一‘快’字便可?萬歲旨意裡不是命潁國公傅友德爲徵虜前將軍,南雄侯趙庸,懷遠侯曹興爲左右副將軍了麼?他們都是要北伐的。他們不來,本王也是不能擅自用兵啊。這個‘快’字,又談何容易?”
道衍卻不以爲然:“殿下,萬歲在這大喪之際用兵,用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法子。大喪用兵,於漢禮不合,元人自然也知此理,因而必不防備。出其不意,最要緊的,不就是一個快字麼?況且如此大事,朝廷只下密旨,而沒有明詔,還不是要秘做、快做嗎?所以,以快致勝,是北伐的精義,也是萬歲聖心默定的方略。”
“至於潁國公傅友德、南雄侯趙庸、懷遠侯曹興嘛……”,道衍撫了撫額頭沉吟了片刻,斷然道:“不用也罷!”
“什麼?”朱棣彷彿不認識似的看着道衍:“潁國公傅友德這些人可都是戎馬一生的老將,本是本王北伐最得力之人,大師卻要本王不用他們?”
“不用!”道衍咬着細牙決然道,眸中閃出鬼火一樣的光亮:“殿下莫要忘了,此役乃是萬歲考較二位皇子誰更能擔得起大明江山的重任的。嘿嘿,正因爲此,這才惹出來大喪北伐的事兒來。這一條,纔是此中的要義。殿下且試想想,萬歲派給殿下的,是潁國公傅友德,南雄侯趙庸、懷遠侯曹興。派給晉王殿下的,則只有定遠侯王弼、全寧侯孫恪二人。實力上孰優孰劣,一望可知。雖說這是萬歲知道燕山重地囤積了元兵主力,慮及戰局,方纔如此點將。可畢竟派給殿下的是能征慣戰的老將,派給晉王的將軍則稍遜一籌,這些天下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將來有一日,縱然殿下打贏了,也會給別人留下口舌的。此所謂勝之不武也!因而就算萬歲將來要將殿下指爲儲君,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嘿嘿,殿下,您覺得呢?”
這確是朱棣未曾料想得到,如今經道衍點出來,方覺此次北伐的要義原來用兵只是其次,與晉王爭奪儲君人選才是內裡的真文章。想了想,朱棣也不禁頷首。
道衍卻瞧得出來燕王心中仍有疑慮,便接着道:“殿下久不掌兵,這北平都指揮使陳亨又是晉王的岳丈。值此關頭,晉王的人,誰還會留力啊?以前魏國公在時還好說,如今只有殿下一人,又遠離北平,驅十萬雄兵出關遠征,這糧草後繼都由陳亨這麼一個人把着,殿下您是放心還是不放心啊?倘若糧草一旦出些什麼差池,嘿嘿,十萬人,馬怕得有一半要餓死在戈壁灘吧?所以,貧僧替殿下掂量局勢,殿下此次用兵,只宜輕騎遠征,以閃電之勢奇襲漠北,務求一擊即中。奇險之地纔是生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所謂出其不意、置之死地而後方能生也!”
燕王一邊聽一邊不住來回踱着步子,待道衍說至“置之死地而後生”,已是拿定了主意,眸子閃出精光四溢,再不似前些年裡總似將戾氣藏着掖着了。
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剛剛得了洪武皇帝密旨方纔七天的燕王朱棣密令遼陽守軍葉大旺率一萬守軍出山海關、昌平衛指揮使李彬率五千守軍出古北口、密雲指揮使譚淵率五千守軍出遵化,燕王朱棣率領燕山中護衛千戶邱福、副千戶朱能、北平衛副指揮使柳升及各部人馬三萬,會同永平衛指揮使陳珪及下轄人馬一萬餘人,共計六萬餘人趁夜出關。留下通州衛指揮僉事房勝和北平參知政事華雲龍率領下轄人馬專一在北平府和燕山一帶轉運軍需糧草,依爲後援。又遣張武留在燕王府,專一護衛家眷和大慶壽寺的道衍和尚。
時已深冬,漠北早已下雪,雪花都積了一尺有餘,因爲燕王的北伐大軍自在灰山集結之後,越往北走、道路便越是難行。待行至漠北深處的捕魚兒海時,已是洪武二十五年正月,暴雪忽至,將周遭密林中的枝杈都壓得半躺在地上,擋了大軍的去路。燕王只得下令大軍紮營林間,既可掩護自己的數萬軍馬,亦可擋雪。
接連三日,朱棣北伐大軍都被困在了林間的營帳內,寸步難行。眼見隨軍糧草所剩無幾,大雪又早已封了山,想要指望後援糧草接濟上來也是不能。兼之軍士缺少隨軍棉袍棉鞋,數萬大軍裡倒有千餘人凍傷,手不能提劍,腳不能蹬馬。
便在此時,主帥朱棣的營帳的簾幕一閃,幾名將官哈手跺腳地鑽了進去。朱棣素來與軍士親近,並不端半點架子,此時見來人闖了進來,也不惱,只是蹙眉坐在炭盆前沉思,時不時用手撥弄一下正在燒着的廢材,顯得有些沉鬱和不安。
“殿下,這些柴都是剛從外面撿回來的,沾着溼氣,您看這燒起來的白煙,還是坐得遠些好”,進來的幾名軍校中爲首的邱福,他也是跟隨朱棣時間最長的人了,此時見這位滿臉短髯、一身疲倦焦躁之氣的年輕王爺,忍不住溫言道。
“嗯?!”,朱棣應了一聲,卻沒有挪動,目光灼灼地盯着火苗,自顧自地道:“這大雪封山,大軍停在這裡,雖可遮風擋雨,可卻無異於坐以待斃!再這麼下去,就算元兵沒有來,我們也得餓死,或是凍死。”
來人對望了一眼,都有些無話。陳珪老成持重,慮事最周,沉吟着道:“殿下此言在理是在理,可是我們於此地地形不熟,又遇這天氣,貿然出兵,容易中元兵埋伏,也容易被困在山裡。這兩條,但有一條,便足以讓我們六萬大軍有來無回了。因而......謹慎些總是好的。再不濟,咱們暫且退回灰山也是可以的。”
這話實際上說中了不少人的隱憂,也是不少軍士心底裡的想法。陳珪此時說將出來,原也是妥當的,只是卻令帥營裡的氣氛頓時凝固不少。值此關鍵時候,是進是退,可是關係到六萬將士性命的大事,不說總是不行的。
燕王聽了這話,鐵塔似的敦厚身子動也沒動,只眉棱骨不易察覺地跳了跳,起身呆了呆,忽然咬牙道:“此役不進則退,這裡紮營避雪是懦夫行徑,也是自尋死路。”
這話說得可謂切中要害,然而燕王是要進,還是退?衆人一時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朱棣將話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