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諫紙再度造訪浮鼎山莊的原因。然而,在進一步深談之前,他必須確定一件事。
「我探聽了秋家的近狀,對你和你兄長的事亦有所聞。」老人淡然道:
「恕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麼女確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總管西宮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隱於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個小小女孩兒,僞作癡呆,想騙過清流莊一莊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癡,怎瞞得過隱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家?」秋霜潔的聲音帶着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諫紙早起疑心。適才秋霜潔自稱等了他十三年,除非於母親腹中即有意識,豈能如此?便是誇示,也未免過了頭。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麼。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以你之聰慧,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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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恍惚的空間裡安靜了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臺丞切莫誤會。我並無不可示人處,只是在想:若教老臺丞見得真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蕭諫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看來,我們只能相信命數了,是也不是?」
秋霜潔笑道:「臺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諫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廣袤的空間裡,舉目所見,似無邊界,只有地面上鋪着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着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於確定是某種易數推演之用,只是當世流傳的梅花佔、金錢卜,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這般繁複細瑣、環中釦環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餛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曆法算學的教授與同儕,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然而複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並論。
只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諫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面上若都刻滿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才覺心安。我非輕視臺丞之智,將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贏得您的信任。」
蕭諫紙注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闢卦圖的模樣,只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曆法節氣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緻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夢裡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看出端倪的。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慎,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輕易入夢,便爲此故;以那廝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面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確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於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佈下這個『太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御氣,擬化形質,這纔有了兩儀、四象、八卦之別。聖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便是這個道理。」
蕭諫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擬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闕便已着手而爲,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於此的「秋霜潔」其實並不存在,不過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家小姐,確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於鼓箏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來,陰謀家匿於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確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內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闕還有這着,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擬出另一個「人」來。既非真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饒是蕭諫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於理解,仍需時間適應,心中苦笑:「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致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都說『活到老,學到老』,蕭用臣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致目無餘子,難容諸物了麼?」卻聽秋霜潔遒:
「臺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我的事,能說給人懂,都算不容易啦,況乎接受?臺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於世,豈能如此自求?」
蕭諫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掛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沉吟片刻,喃喃道:
「原來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凶未來,可謂奇準。那寧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金五鎰的借據,而樑某人嚇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了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只差沒輕吐舌尖,隱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了頭幾年,也差不多到頭啦,只能儘量遣散僕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他讀書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蕭諫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內情?」
西宮無疑是陰謀家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諫紙見他擎劍出手、渟川欲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號,確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家的儒宗末沿,在東海並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號令行事,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標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隱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除了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錕鵬學府的蕭諫紙非常清楚,儘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臺數百年,檯面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了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內情,似乎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嘗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跡,爲『那人』所悉。」
秋霜潔嘆了口氣。「以面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並非惡徒,他是真信了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家揪出檯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隱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麼怪了。」
若然如此,蕭諫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聽不了別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臺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討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爲聖戰犧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家,遊戲人間,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家裡的僕從早換過了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跡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家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家,沉劍世家家主唐載天氣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將,登門欲討公道。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家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淨未久,亦隨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了浮鼎山莊,所以纔給了我爺爺那面青羽旗。」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不知在當時,他對佈置陰謀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了他一道。」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了親,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將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神智全失,成了廢人───
蕭諫紙聽着,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麼急切,而又多麼殘忍的瓜代之計!這樣看來,秋意人將唐挽晴送回沉劍世家,未必是薄倖所致,而是和幕後陰謀家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將自己賠了進去,家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爲陰謀家竊據浮鼎山莊的跳板,不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家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闕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於他履跡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葉。不知他用了什麼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佈下「大易窮觀圖」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爲聰明絕頂、能卜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只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衆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闕既知陰謀家身分,」蕭諫紙只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
「何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退一萬步想,以『霓電老仙』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了,豈非一勞永逸?就算沒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他是**名劍的領路者,實際上並未隨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裡───
當年蕭諫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也做了關於這場最終決戰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影。以秋拭水之不諳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是厲金闕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了一條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蹺,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家舊僕星散的景況,箇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裡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真相。但心識裡的這一個,顯然另有蒐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麼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於他,並無意義。若非答應了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也是我須向臺丞直稟的第二件事。」
蕭諫紙見她說得嚴肅,並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面,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麼?」
蕭諫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餛鵬學府,乃至四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爭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斗?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只愚夫愚婦眛於神怪志說,纔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闕真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只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了,甚可將這「太易窮觀圖」的擺佈,視爲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
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迴。什麼樣的人,纔會用這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人命關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場,厲金闕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闕都須見疑,況乎他興致一來,隨手置於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諫紙思考片刻,忽擡頭一笑,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的分析判斷,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於身外?」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神圖模擬而出;要說人偶,真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太易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道:
「我並不是真的。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複的演算罷了。」!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你將那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餛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於數算一道,可厲害了,他定然有興趣得緊。我想讓他瞧瞧,我親眼見到的奇蹟。」
面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你的猶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義你是什麼,可能已遠遠超過了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爲自己有這個資格。在我看來,你的判斷似乎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秋霜潔面頰緋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纔回過神來,斂衽施禮。「多謝您的信任。這於我意義非凡。」
姿容絕豔的纖細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託着,地面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是連城劍,老人心裡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了點頭,輕道:
「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並無二致,不知爲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蕭諫紙猜想那是劍的「氣」所致,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伸出纖長的指尖,指着劍柄末端的黃金爪臺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飛廉珠的表面並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將一枚水精削成球體,佈滿嶙峋的斧鑿痕跡。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爲防有什麼不測,預言恐將失傳,便將開啓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於劍末寶珠。原本他想託付的對象,並不是父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篤,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於莊中。當時父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人,求鑑一柄無名之劍,只說劍上有銘,曰:『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於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客在說什麼,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至親的哀慟。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裡、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但爲何,失去了瞭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亂又怎的?異族鐵蹄又怎的?爲何你總是想不到家人,卻爲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着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解了他。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爲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家人,悲從中來。在此之前他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裡除了憤怒,什麼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或許,他就不會死了。」那人嘆道。
爲找那柄「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只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裡,這後半截的殘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裡,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裡留下殘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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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丞請看。」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裝,風塵僕僕,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鬆垮,一如逐漸隆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驀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了個人,一霎間氣機隱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脣微歙,似是說了些什麼,卻無法聽清。蕭諫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消
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複,」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志專一,意念強大所致……」見蕭諫紙緩緩走到身前,低聲道:
「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裡的悲愴所懾,含淚頷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凝於虛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才輕聲道:「讓你別喝這麼多酒啊。」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嘆了口氣,收起飛廉珠裡的影像,正色道:
「獨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爲緬懷故人。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想到了什麼,衝口而出,可惜父親的注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裡沒能留下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了什麼。」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鑑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稟筆之人自非離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家門,依他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捨棄家業,出外遠遊,持續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即是受此番會面的影響,矢志追求劍道至高,並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多年來,蕭諫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了這點,例證多到蕭諫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諫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臺、太史局的文檔,甚至設計拷問司天臺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這些都是「天劫」的徵兆i並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真相的煙幕。
不計國家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讖語,真正堅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殺的,到頭來只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他一直以爲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諫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蹺,試着將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真刺殺了兄長,蕭諫紙並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了麼?只是誰也殺不死他。這事是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內。
思路受阻,蕭諫紙開始嘗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是爲了確認什麼,又爲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相參照,他終於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麼。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了。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並非爭盟爭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了這個方向:精兵猛將,是爲了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兩個數千年來不斷爭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誤導了他倆,將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爲,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麼致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爲他太過接近真相。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莊內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了什麼……無法聽見麼?」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飛廉珠裡的,就這麼多了。但我分析了他開聲瞬間的嘴型、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軒。「……人名?」
「是地名。」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
「氓山招賢亭。他是這樣說的。」
蕭諫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里,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頷一收,目中精光暴綻:
「……殷橫野!」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首驚情
耿照不僅沒時間,怕連行動自如的空間也極有限。
整座冷爐谷中,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無法靠近、絕對安全之處。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盡復舊觀不說,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攔路,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難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曉,手上的染紅霞便是現成的人質,屆時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宮裡的慘劇,休說報仇雪恨,這回絕對有死無生,永無翻身之日。
同樣的錯誤,耿照不會再犯第二次。
當日與黃纓連手,以蛆狩云爲釣餌,誘出藏身暗處的明棧雪,實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之所以一試,除明棧雪武功絕強、心計極深,要從內部瓦解鬼先生,絕對是無可挑剔的強助外,耿照賭的是她身上的《天羅經》。
姥姥雖未明說,但依言語間泄露的蛛絲馬跡推斷,歷代天羅香首腦送與黑蜘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羅經》裡,即是經書的一部份,當年冷爐谷大變,明棧雪乘亂出谷,現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與身懷此經脫不了干係。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棄監視明姑娘的一舉一動,然而,由鬼先生於此一無所知,幾可確定:無論鬼先生用了什麼法子收買禁道,於這羣神秘的黒蜘蛛,這份協議並未高過《天羅經》內的血誓。
否則,以鬼先生的精細毒辣,知有明棧雪這號人物潛伏左近,豈能傾金環谷與
天羅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撈什子七玄大會?
────離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這是耿照從黃纓身上歸納而得,方有當曰之舉。
爲引強援,耿照不得不正視明姑娘拋出的謎題,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她的藏身處。
「不如……我幫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時,黃纓自告奮勇。「你們倆現下哪兒都去不了,半琴天宮內我人面熟,你給我說說她生得什麼模樣,就算沒找着,總能有其他人看見。」
耿照苦笑。
「你會這麼問,代表沒見過她。明姑娘生得極美,見過肯定不忘。況且她武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現在就未必了。他遲疑了一下,想來就跟老喚她「明姑娘」一樣,都是習慣,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來,誰也找不着。」
黃纓柳眉一挑,笑容險惡,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籠中一比。「比她還漂亮?」背轉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蘇合薰依舊細嚼慢嚥,看似波瀾不驚,髮際卻動了一動,想是豎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過來,驚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圓臉少女一眼,咬牙道:「沒有誰比誰漂亮的問題!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說完自己都有些心虛。卻見蘇合薰放下食物,淡淡回頭,若無其事地說:「谷內地形我熟。不然……我去找她好了?」
這種時候鬧什麼彆扭啊!耿照只差沒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說話不經大腦,中了黃纓的借刀殺人計而起,還真沒有吼叫的立場,暗歎:「阿纓若想要我的命,只怕比鬼先生難纏得多。」想起老胡也贊過她擅借殺人之刀,說不定真有這天分。
這事沒什麼好商量的。蘇合薰縱得了部分血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勢力範圍,萬一撞上殺將起來,打草驚蛇不說,怕耿照還來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黃纓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壞笑道:「躲在谷裡不能見人,能洗澡換衣服麼?蓬頭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頭大如鬥,直想「剝」的一聲從頸上拔起來算了,一了百了。「你就別再糾結漂不漂亮啦。況且明姑娘生性好潔,從前我與她在蓮覺寺時,即使環境極險,她也還是天天洗i」忽然失語,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麼。
黃纓故作驚詫,雙手掩口道:「什麼!你同她一起洗過澡?」
「洗……你話是怎麼聽的啊!」耿照回過神來,差點昏倒。「沒有的事都教你聽出來了,難不成耳裡生了鹿茸?」
「這有什麼?我們也洗過。」蘇合薰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細想想……」黃纓露出恍然之色:
「他和我也洗過呀,一連洗了幾天哩。」
蘇合薰倏然轉頭,目光刺穿他的頭顱。
「我們就別再討論洗澡的事了,好嗎?」耿照忙不迭求饒。
七玄大會召開當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環谷的精銳人馬等亦不見蹤影,只有少許人留守,冷爐谷內難得又恢復了往昔的模樣。
蘇、黃二姝各有任務,耿照則乘機摸出瞭望天葬,把握最後的機會,仗着神出鬼沒、悄無聲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處。
黃纓的笑鬧給了他靈感。明棧雪好潔,人又機變百出,無論到哪裡,都能過上舒服的日子,特別是沐浴清潔,於她是重中之重。順這思路想,有個地方,此際不會有人,而冷爐谷裡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曉i
耿照來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蕩蕩的,唯獨後進浴房裡漫出蒸騰霧氣,水聲隱隱,時不時還夾着幾下撥水掬淋似的淅瀝。
這並不難猜。倘若明棧雪無意與他深談,根本毋須拋下謎題;重點是明姑娘願意談,起碼不排拒與他一談,無論如何,耿照總能發現她的行蹤。
更重要的是,,這事該怎麼談?
選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棧雪非常瞭解自己身爲女性,對成年男子的魅力,僅僅是赤身露體、肌膚相親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極大的誘惑。
耿照屛氣凝神,試圖將過往的旖旎逐出腦海,以保持冷靜;另一方面不禁有些氣餒,原來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終是能以色媚誘之的登徒子,不知該對自己感到失望,抑或對她。
他運使新悟的「蝸角極爭」心法,劍脈中真氣如川,卻無多餘的散溢或衝撞,每分力道恰到好處,落足如貓,不僅無聲,勁力反饋更爲精準的施力所抵,連一絲震動也無;溫熱水霧撲面而來,毋須依賴眼耳,順着風的流向貼牆閃入,儘管未着夜行衣,整個人與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點燈,光源全來自外頭,內裡形影朦朧,目力並不足恃。耿照在入
口邊上的竹籃子裡,瞥見迭得齊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來看,確是當日明棧雪身上所着,當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謹愼起見,他隨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見底下所壓,正是那件鴉青色的兜兒,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趕緊鬆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瀰漫的水霧望去,長長的浴池底部確實有個朦朧的女子身影,肌膚極是白暫,一頭烏濃秀髮挽在腦後,似用兩枚長荊之類的尖細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是一片膩白,依稀見得曲線玲瓏,起伏極是動人。
耿照無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鴉青肚兜勾起的回憶,不停在腦海裡反覆衝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回神已貼着牆越過大半座浴池,距離池末的女郎不過兩丈餘。
潑喇一聲,女郎從及腰熱水中站起,耿照才發現她身段異常豐滿,腰肢雖有誇
張的凹陷,卻難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緻緻的腴潤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了的薄皮悉尼,輕輕一掐便要迸出甜漿,周身充溢着難以言喻的成熟風情────
這決計不是明棧雪的**。
(糟糕,認錯人了!〉
但籃中衣裳確是明……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轉身,率先映入眼簾的卻非是面孔,而是那對巨碩肥美、彈顫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幾乎有一隻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脅腋處的乳肌平斜緊繃,鎖骨下形成一片狹長三角,可想見並不舒適,甚有些擾人,卻構成一幅美不勝收的壯麗景象。
女郎個子不高,垂墜飽滿、宛若玉球的乳緣越過了胸肋,乳型卻是漂亮的淚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暈色澤淺淡,形狀完滿,有種喚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的形狀則是小巧渾圓,如瑪瑙珠般的櫻紅色,白膩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絡,更襯得櫻色淺潤,別有i股剔透之感。
單論**,此姝已近完美,巨碩反是渾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處,襯與臀股的肉感,更見其腴。
女郎有張全然陌生的鵝蛋臉,約三十許人,豐頰隆準,眼角微勾,堪稱豔麗。然而,本應有着動人風情的嫵媚眼中,卻無一絲溫度,只覺冰冷異常。
耿照與她隔着池岸對望,忽覺這眼神有幾分熟悉,一時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猜想應是天羅香某部織羅使之類,陡地幾滴溫水濺上面頰,女郎已破水而出,右手五指屈成鷹爪,直向他咽喉而來!
耿照背脊貼牆,無有退路,直到指尖將觸及脖頸的一瞬間,身子才忽然不在原
處。
女郎於收爪之際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時已滑開尺許,無聲無息,彷佛連一絲水霧擾動也沒帶起,不顧身無寸縷,葫腰一擰,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照脖頸。
耿照頓覺香風撲面,滿眼膩白,桃裂般的雪股間歙開一條櫻紅色的蜜縫,隨着肌束繃緊、大開大闔的迴旋腿勾一覽無遺。女郎的恥丘分外飽滿,沾溼的纖細卷茸如筆尖蘸墨,服貼於腴美的玉蛤上,連忒大的動作都甩之不去。
但連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連一絲喘息的餘裕也不給,雙腿連環,玉顆般小巧圓潤的足趾、白皙裡透着一抹粉酥橘紅的足弓,乃至修長筆直的足脛,不住貼着耿照的耳畔頸側削過,卻連一根頭髮都削之不落,彷佛兩人已對練過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騰挪範圍內,驚險避過每記刁鑽蹴擊。
頃刻間,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勁風所及,連**上的烏茸都已甩去水漬,由溼濃化爲蓬鬆捲曲的粗莖,這連綿不停的攻勢,終也到了一口真氣的極限。
她飛步竄近**輕擡,卻是虛招,果然耿照動也不動,「啪」的一響,女郎小巧的腳掌順勢踏地,雙掌齊出,耿照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逼入角位,女郎的震腳恰恰踏住「生門」,去路已絕,哈哈一笑,也跟着雙掌推出,與她溫軟小手一抵,吐勁震飛!
女郎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照驀覺她的內息十分熟悉,「咦」的一聲,並未追擊。女郎藉力使力,凌空倒翻一個筋斗,準確無誤地落在浴池盡處,拾起一柄長長的六角杖拄地一頓,七名與蘇合薰穿着同樣服色的黑衣女子揮開水霧,由四面八方現身,手中的引路長杖運使如風,朝耿照呼嘯而至。
七人的攻擊風格與那名赤身**的**少婦全然不同,並不倚仗人多,一意猛攻,反像是推演陣形似的,將耿照團團包圍,長杖此起彼落,交錯走位,耿照既無傷人之意,一時也突圍不出,徑以「蝸角極爭」之法在杖影中趨避自如,邊思考眼前的形勢,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雙目不離戰團,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打了腰側繫結,**將衣面撐得老高,下襬距雪白腴潤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的間距,可見胸乳之厚,襟懷裡滿滿都是美肉。
她這樣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兒將雙丸裹緊,怕連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憶數日前與她兩度會面、乃至交手的過程,並不覺她有這般雄偉傲人,想來是有無褻衣裹束的區別。
他記得她的名字叫「荊陌」,蘇合薰跟林採茵是這麼叫的。這人應是玄字部的領路使,料不到在裹頭黑紗之下,竟有着一張如此難麗的面孔。
當日在禁道外,耿照與她對了一掌,拚着身受內傷的風險,藉勢飛退。今兒角色互易,一絲不掛的荊陌被他運掌震飛,耿照對黑蜘蛛的立場、聽從鬼先生的因由等尙有疑問,無意傷人,掌底留力,是以荊陌並未受創。
突然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透體而來,此乃拜碧火真氣之先天胎息,較常人五感六覺更加敏銳所賜,卻無法知悉是從何而來。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棄對話的機會不無可惜,卻還有更重要的事。爲防對手來了強援,更不易脫身,耿照忽睜星目,正欲易守爲攻,忽聽一句銀鈴笑語,如春風拂至:
「哎呀,他要認真啦,再打下去,你們決計討不了好。荊陌,你是聰明人,千萬別做傻事呀。」卻不是明棧雪是誰?
逆着門外的燭光,轉出一抹窈窕修長的完美曲線,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門邊的竹籃所見。這把戲說穿了,簡直不値幾文錢:她將衣裳褪至籃裡當誘餌,與荊陌入池共浴,浴池盡處定有密門或通道之類,再隨意找個藉口暫離;接下來,就成現在這樣了。
當然,明棧雪時碧火功長於感應,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覺其行蹤,而後才臨機應變,因勢利導,誘使雙方撞在一塊兒。
聽她的口氣,與荊陌似頗熟稔,而從荊陌猛一見他的神情判斷,連神通廣大、無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擺了一道。如此想來,這當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緒略平,泛起一絲苦笑。
自明姑娘現身,那種莫名的壓迫便即消失,黑蜘蛛來援的高手一霎退去,連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陣式,趁耿照分神之際,悄悄沒入牆影,偌大的浴房裡又只剩下三個人。
「我本來想,」明棧雪笑道:「能夠赤身露體,一塊兒泡在池子裡,要談什麼就容易多啦。看來裸裎相見,你們只做了一半,不過打架倒是另一種瞭解人的好法子,算是補了沒做的那一半。」
荊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撐頂變形的黑衫子,實因撐得太高,益顯衫擺短促,小巧的香臍以下完全**。妙的是:她這麼個珠圓玉潤的人兒,卻有雙細直美腿,襯與白皙雪肌,渾身透出一股成熟婦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徹,可說是誘人已極,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紅脣,望向明棧雪的冰冷眼神挾着顯見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尤其面對明棧雪滿不在乎的輕鬆笑容,益發令人惱火。
〔答應你的事,我已做到。」明棧雪嘴角含笑,眸裡卻無笑意。「接下來,我有話要同他說,你們一個都別在場。」
荊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討價還價真不像你。」明棧雪嘆了口氣,笑道:「也罷,就一半。你們快些走罷,別耽誤咱們的時間。記住,我不喜歡有人偷聽。」
荊陌面無表情,俯身拾起長杖靴褲,巨碩的**由水滴垂墜成完美的吊鐘型,勻細的淺櫻色乳暈被驚人的乳量撐得微擴,色澤更粉更淡;直起身時尙不及回覆,襯與其上櫻核兒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馳。
她頭也不回,扭着腴臀,細直敬美腿交錯,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處子的青澀,與成熟冶豔的外型頗不相稱,眨眼沒於幽影中,再不復見。
「忒美的風情,是我專程替你準備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賺她脫光衣裳,陪我下水啦。」閒人既去,明棧雪轉過螓首,迎視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眯眼含笑,輕咬着紅嫩嫩的櫻脣。
「你不把握機會多看兩眼,豈非教我白忙一場?」
她頸頰畔還沾着晶瑩水珠,可見穿衣時的匆忙,一撂額鬢垂落的溼濡青絲,勾回耳後,似笑非笑的模樣比之剛消失的半裸女體,不知爲何卻更令人驚心動魄。
耿照心中嘆了口氣,卻儘量不在面上顯露出來,肅然道:「我沒聽錯的話,明姑娘方纔是將我賣給了黑蜘蛛?」明棧雪噗哧一笑,伸出纖長幼細的食指尖兒,衝他輕輕擺動:「銀貨兩訖才叫『賣』。點子忒硬,這幫妖婦呑吃不下還崩了牙,可算不得買賣。」
耿照聽到「妖婦」二字,不覺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進尺,抿脣咬頷,生生止住。誰知明棧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壞笑道:「好啊,你在心裡罵我。否認也沒用,我聽見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戲,仍不由一悚,終是憋不住笑,搖頭道:「是你自個先罵了人,怎地說我?」明棧雪笑道:「原來你在心裡罵我『妖婦』,好壞啊。」輕輕打了他肩頭一記。
明棧雪的一掌,怕連嶽宸風都要全神戒備,不能輕易教她得手,不知爲何,耿照就是不覺危險,直到她打完了、嬌嬌地橫他一眼,才省起這人剛出賣過自己,料他必循跡至此,特意聯繫了荊陌,前來……洗浴?
這都不知道是誰賣誰了。耿照心中嘆息,微露苦笑。
「這是試探。」明棧雪斂起笑容,雖非板着臉一本正經,神情卻比適才認真得多,徑望進他的眸裡,態度落落大方。「我須明白,合作的對象到底有多少斤兩,本領幾何。荊陌是老朋友啦,當年離開冷爐谷,便是她給我引的路;此番重回,依舊是風雨故人。」
耿照可不會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與普世之義同解。依蘇合薰言,黑蜘蛛匿於暗處,如無必要,罕與地面之人接觸,連她入禁道幾年,都無法與其餘黑挪蛛有進一步的交流溝通;明棧雪能使荊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與其相信她倆有什麼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寧可相信是血誓書的力量,令荊陌不得不如此。
由明棧雪斥退荊陌的情況看來,似也能證明這個假設。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荊陌臨走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你答應了荊陌什麼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對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聳肩一笑。
「她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傳說中的枯澤血照。」明棧雪悠然道:「望天葬是這整座冷爐谷裡,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荊陌親眼見你手筋被斷,經脈全廢,她上頭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裡到底遭遇了什麼,發現什麼神奇奧妙。依我說,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親口問問你了,是不?」
「但她並沒有問。」
「因爲……我倆才商5到一半呀。」明棧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料到有頭小色狼色膽包天,便要闖進來,趕緊找個藉口,從邊邊上的隱道開溜啦。荊陌就是不夠機靈,白白給人看了身子。
「你別瞧她那樣,黒蜘蛛個個是黃花閨女,據說在地底待久了,連胸乳腿心等女子特徵都將漸漸隱去,變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剛好,趕緊給你們機會親近親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荊陌身上,欲攪得自己心猿意馬,刻意不去想那豐熟欲滴、充滿危險氣息,又隱帶一絲處子青澀的嬌美**,直指問題核心。
「你同她們交換了什麼?」
明棧雪露出一絲激賞,斂眸輕笑。
「我殺姥姥之時,她們不能出手。」
「爲什麼?」耿照忍不住問。
「天羅香與你有什麼深仇,定要殘害忒多無辜之人,造下這等殺孽?明姑娘,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滅去的那些個分舵裡,並不是人人都與你有隙,我實不明白,爲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爲你現下該明白了。」朋棧雪淡笑,眸底卻無笑意。
「你要殺鬼先生報仇,對罷?還是這回鹹魚翻身,殺他個措手不及之後,你仍打算以德報怨,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耿照不知她爲何轉移話題,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難以改過。」
「那麼擋在他前頭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說道理感動他們?下跪哭求,希望他們理解你的沉冤與苦痛?」明棧雪淡然道:「這要是有用,還要武功做甚!」
耿照啞口無言。明棧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輕嘆了口氣,展顏笑道:「我本來想說:『你說話和姥姥越來越像了。』但這只是佔佔嘴上便宜罷了,她並不在乎這些枝微末節,而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沒變過。姥姥沒告訴過你,我反出師門之因由?」
耿照搖頭。
「好心計。」她抿嘴一笑,卻不像是反諷譏嘲,是真有些欣賞的意思。「說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賴越薄,總之於她並沒有壞處。」
「或許她只是想讓你自己說。」
「或許她從頭到尾,都沒想明白過爲什麼。」
明棧雪說得淺淡,卻令少年聞言一震。
明姑娘並不經常顯露心思。她的聰慧,足夠她時時刻刻架構起一座厚實堅固的城壘,將自己和外界隔絕起來,罕有人能意識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從築壘上得到樂趣。
姥姥識得她時,明棧雪的堡壘或許尙未竣役ii當時她甚至不叫這個名字────但大匠絕非橫空出世、生生從石縫裡蹦將出來,必已顯露其過人資賦。也許,姥姥只是察覺她的危險,並不真正瞭解她。
明棧雪嫵媚一笑,試圖和緩氣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啊。」
「她說你叫蘅兒。」
耿照笑道,驀地渾身一繃,一抹凝銳殺氣乍現倏隱,見她肩臂放鬆,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以明棧雪的修爲,若要殺人,能做到殺招着體的瞬間,殺氣纔不得不顯;氣機如此失控外放,自兩人相識以來卻是頭一遭。
「好心計。」她眯眼含笑,笑意卻冷,頗有幾分恨烈切齒。
「只是她低估了我對……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養。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道麼?或許後來發覺了你的重要性,只是還來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沒料到我們忒快便又相見。」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永遠,別再提那個名字。我滅掉的頭一個天羅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的天宮同儕,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沒忍住。一開始我並不想殺她的,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
耿照渾身發冷。這是他頭一回,覺得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她們的仇怨、心思,種種糾結計較,是那樣的溼冷黏滑,掩着蘭腐似的腥甜血膩,越瑰麗處越髒污,惡意無心得像是迎風撲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麼大是大非,野心雄圖。
姥姥怎麼會對他說呢?說了,他也不能懂啊!
無論他武功多髙、際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擁有多麼驚人的價値,在這些女子眼中,他簡單得像是一方石磚,一眼就看完了,永遠無法走進她們殘忍而歡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羅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長長的靜默,只餘水喉滴漏,恍若雨階。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爲什麼我要破門出教,還有親手殺死養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她一笑,滿室陰霾如春風吹散,霧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換條件是:你得讓我知道,你是怎麼好的ii從走一趟望天葬開始,如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龍皇祭殿之內,半圓廣場四周的望臺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於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誰也叫不出名堂i埋設巧妙的通風隱道,使得偌大的空間裡,始終迴盪着若有似無的嗚嗚風嘯,雖不擾人,卻無法當作不存在,彷佛因着這樣,加倍凸顯出山腹裡的廣袤與靜謐。
現場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些慣見風浪的七玄首腦們,在如此壯觀精緻、遠遠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一如初臨時的蛾狩雲;便是當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聶冥途,在宛若羣星欲墜的石英圓穹之下,也突然肅穆起來,眯着眼睛四處打量,顯露出罕見的深沉寂靜。
爲了引導衆人來此間,鬼先生命「秘閣」連夜趕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條封閉隱道,直抵祭殿山門,以掩蓋「於冷爐谷之內」的現實。負責帶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荊陌,同時也是黑蜘蛛對外的窗口,十分稱職地行於幽影中,幾乎融入山壁,其出類拔萃的匿蹤本領,無疑擡高了鬼先生的身價籌碼,這段路他實走得躊躇滿志,如在雲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許接近龍皇祭殿,荊陌那裹在貼身的夜行衣中,豐滿熟豔、玲瓏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門前便即消失。讓她們有些忌憚、乃至畏懼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對這樣的現狀非常滿意。
爲除衆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長長的坡道,將他們帶進爲世所遺的古老空間裡。
緊跟在後的,是以蚍狩云爲首的天羅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豔青」僅比長老稍慢些,在她後頭除了擡着萬劫刀棺的八名侍女,還有一人爲她持杖,兩人負責曳地的披風,排場極大;其餘各門,皆無這般作派,僅只首腦代表參加。
媚兒暗叫可惜:「早知紙狩雲那老虔婆臉皮忒厚,連拉裙子的都敢帶進來,我也該弄幾十個鬼卒傍身,一會兒殺將起來,橫豎派得上用場。」她一向護短,既已同染紅霞結盟,再看不過眼,罵的也是旁人。
紙狩雲率隊走到望臺底層,卻未繼續下行,而是在望臺上,找尋有利的位置落腳,居高臨下,俯視中央的半圓廣場;漱玉節遲疑片刻,也跟着佔據望臺另一側,餘人無不依樣畫萌蘆,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層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麼花樣。
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獨自一人,緩緩穿過遍鋪石板的廣場,走上廣場底部的巨型方塔,駐足於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層上,霍然轉身,一1掃過遠方衆人,提氣朗聲:
「如諸位所見,於數千年前的古紀時代,龍皇與鱗族的菁英們,便在此處議天下事,宰制東洲大地,令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這裡的建築,便以今日東洲最最頂尖的工匠技藝,傾舉國之力,怕也難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縱使他的語氣、肢體再浮誇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構之前,也只是增加說服力而已。衆人環視巨大的山腹空間,看着足畔不可思議的青焰燈,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熱,彷佛體內所流的非凡血裔,從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鐵一般的事實。
「正當其時,龍皇便坐在那兒,俯瞰東洲萬民。」他舉起右手,指着身後的祭壇最頂層。「那裡便是龍皇的寶座,乃是世間至高、也是唯一的權柄所在。」
聶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復過來的,也不知是不是對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聲,陰惻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處,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沒有。莫非……龍皇也蹲着議事?好親民啊。」媚兒倒捧場得緊,哈哈兩聲,迴盪在廣闊的空間裡,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斷的不快,撣了撣袍襟,朗笑道:「據古籍記載,頂層該是有張寶座的,至於如今何以未見,在下正要解釋。」一比左右的玉刀座。「這座寶臺的第一層,是給龍皇的七名鐵衛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塵、玄母,恰合於七衛之數。
「七柄聖器插入刀座,象徵世間刀兵,難越此限。諸位在血河蕩親眼見過妖刀武學的威力,那還是殘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衛手中,『天下刀兵盡止於此』云云,怕不是誇口。」
「按你這麼說,只要把刀插進石座裡,便能得到妖刀裡的武功?」聶冥途乜眼鬼先生搖了搖頭。
「狼首莫急,並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轉身拾級,一路走上第11層,來到當初發現矩形金塊的白玉祭壇前。「這三座祭壇,象徵龍皇最親信的三位司祭,她們的地位較鐡衛邁商。若說鐵衛持釕的,乃殳至高無上的武力,那麼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極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學的關鍵,便藏在這三座祭壇裡;而要開啓第二層祭壇,則須將七柄聖器插入刀座中,滿足了這個條件,祭壇便能開啓。待我等打開祭壇,再滿足條件若干,最頂層的龍皇寶座自會出現。」
這並非簡單無聊的尋寶通關遊戲,背後賦有極重要的象徵意義:掌握了武力,纔有消化、乃至運用智慧的餘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東洲、宰制萬民的龍皇寶座便即出現i伴隨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種贈予,或許是無可抵擋的武器,或許是價値連城的軍資……乃至其他。
換言之,這是考驗。
無法滿足條件之人,即至塔頂,亦不能得到呼風喚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結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變得清晰自明:蒐集七柄聖器,將它們一一歸位,以得到第二層所藏的武功秘奧,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個勢力,乃至一支軍隊,足以開啓成皇之路。
這個想頭在今天以前,的確荒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過此間人力難及的壯闊工程之後,「恢復龍皇時代的鱗族榮光」似乎不再是哄騙孩童的牀邊故事,有了被視爲是偉大夢想的資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動的。鬼先生一一過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視線帶到蚍狩雲時更不停留,旋即轉了開去。
「依門主的意思……」老婦人接口的時機無比巧妙,他還得從另一處將目光移回。要懷疑兩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當跳躍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將妖刀插入刀座,以開啓第二層之秘藏?」
「同意結盟的,可將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糾正她。「諸位來此,並未中途離開,代表願考慮同盟與否;現下,就是思考與決定的時刻了。待七柄聖器歸位,再來推舉……」
「等一下!」聶冥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哼笑道:
「照你這麼說,那五帝窟怎辦?他們有兩把刀哩!這佔比都近三成了。還是按帳分贓,插完直接讓那小花娘當撈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掛笑容。「推舉盟主,自足一門一票,插刀與否,決定的是要不要結盟。此間分別甚大,狼首不可誤會。」聶冥途冷笑:「所以咱們集惡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決定要不要插麼?難怪找這麼寬敞的地方,打架埋屍兩不耽誤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見環形望臺上,薛百膳、南冥惡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際大敵。
依原本的盤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無論誰持以赴會,都將成爲鬼先生的目標;無央寺內惡佛現身後,鬼先生臨機應變,本應由魔君尾隨惡佛,無論是煽動三冥,抑或說服惡佛投向己方,終能於一統七玄上發揮作用。
然而,聶冥途明顯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釁,擾亂盟會進行,哪還像是暗樁?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鬼先生靈機一動,笑道:「狼首勿憂,在下沒有這個意思。試想,若盟會真能成,在座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難以承受的損失────」
「但要是盟會不成,死了也就沒關係啦。」聶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懷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說人人都能對門裡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話────發表意見,決定讓不讓交上。萬不幸連半把妖刀都沒有,像那個什麼木什麼陰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湊熱鬧,一併給旁人代表了,是罷?」
衆人這才發現,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陰使者一直走在隊伍最末,只見燈後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聽聶冥途一說,十幾道視線不約而同,交錯巡梭,赫見燈籠仍停在階頂入口處,並未隨衆人走下。
雖說初蹈險地,謹愼些是好,但怕成這樣,委實太不象話。漱玉節本就懷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樁,否則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聽過的萬兒,怎能說找便能找着?對照鬼先生的當道裹脅,登時了悟:
「難怪他敢誇口。這滿廳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門外皮的狐狸?」
面對聶冥途的刁難,鬼先生倒未顯得窘迫。
「持刀者發聲」的說法,最初在無央寺就被拿來攻擊過鬼先生,只是後來他以慷慨到近乎絕對不利的條件,堵住了衆人之口。但這個疑慮始終都在,聶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爲先」的弱點,想必之後若有機會,應不介意反覆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應付其纏夾,涴且南冥惡佛若無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確實是一大麻煩;陰宿冥無論修爲或資歷,均扛不住惡佛的獨斷,若能挑撥狼首與之互鬥,將是最上算的選擇,靈機一動,笑道:
「狼首無妖刀,難免有此疑慮。這樣罷,在場縱無妖刀,亦屬我七玄宗脈,他們的聲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議: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從中斡旋,如見持刀者不願將刀插上刀座,可表達規勸之意,毋須拘泥派別;但爲公平起見,只能以一次爲限,狼首以爲如何?」
這樣一來,無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脹了不少。
如持有食塵玄母的漱玉節,至多隻能代表五帝窟一脈,決定是否支持同盟,但
無有妖刀的陰宿冥,卻能在前者拒絕加盟時予以「規勸」;萬一規勸成功,令得她回心轉意,日後盟成論功行賞、坐地分贓,所得當不遜於持刀投票的贊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獎,但仍對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這個出格的「規勸」之法,萬一惡佛存心作對,可提出「規勸」之人不限於集惡道,聶冥途若肯出手,縱使不勝,惡佛也不能毫髮無傷;己方手裡還有祭血魔君、蛆狩雲,萬不得已時,漱玉節、遊屍門二屍這等受裹脅而來的「客將」通通都能上場,車輪戰之下,還怕奪不回赤眼?
陰宿冥心機不深,見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對這憑空得授的大禮;聶冥途唯恐天下不亂,名正言順得了發言權,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連連,不再抓着小辮子窮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滿意,正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聽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響起:「敢問門主,這個『規勸』,是怎麼個規勸法?以武力一決高低麼?」卻是惡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來對付你麼?倒是個明白人。」揮手笑道:
「耶,惡佛言重了。『規勸』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討人情,可說道理,萬一要比武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夥兒點到爲止,莫傷和氣,當作同門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個人喜好。若問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將道理說明白的。」惡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語。
鬼先生自背後刀匣中,取出離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臺之前,朗聲道:「既已議決,我便拋磚引玉,頭一個表態。我狐異門,贊成七玄結盟,共禦外侮,共存共榮,光我鱗族,飯我祖槊!」44力4,將離塘的錄銳斧刃插入座上長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沒尺許,牢牢豎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態昂揚,語聲迴盪在空曠的圓穹之下,驀地,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忽然變色,光芒由青轉成血橙般的橘紅,映得刀上流光竄閃,分外靈動。
「諸位請看!我鱗族先祖有靈,亦知今日之會,必將改變東洲大地無數子民的未來!」他熾熱的目光掃過現場衆人,朗聲道:「下一位是誰?爲了能擡頭挺胸走在陽光下,不再受所謂『正道』侵凌欺壓,誰願繼我之後,一決鱗族命運?」
祭血魔君見他微一頷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來,一路走上方塔,環視衆人道:「數百年來,血甲門被正道逼殺,過着沒有總壇、無有名號,只能隱姓埋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願追隨胤門主,致力將七玄帶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這條覆面巾,與諸位把盞言歡。本座代表血甲一門,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倒轉刀柄,忽聽一人喝道:
祭血魔君聞聲回頭,額前垂覆的繡銀烏巾無風自動,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銀織扭縐成團,似反映了覆面烏巾之下,怒氣隱動的面孔。
「聶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聲音迴盪在整座祭殿裡:
身材高瘦、佝如風竹的老人自望臺一躍而下,赤足踏上廣場內平滑細膩的磨砂地,滿不在乎地聳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隻結篙撐布的弔喪鬼,那雙青黃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異,彷佛滿眼皆瞳,更無一絲餘白。
「魔君此問,未免太不經心。莫非適才胤門主說得忒感人,難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聶冥途咧開一口尖利黃牙,笑道:「我這是在『規勸』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機會麼?『沒有妖刀的宗脈,可從中斡旋』ii我記得方纔胤門主是這樣說的。你說是不是,胤門主?」
鬼先生一霎間明白了他的企圖,面色微變,卻不好反口,強笑道:「確如狼首所言。」
聶冥途笑道:「只不過你舉的例子,是萬一有人反對結盟,老子可以同他說一說,教他回心轉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贊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贊成的人說說罷?』見鬼先生血色沉落,約莫也無接口之意,徑轉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
「好啦,魔君,老子這便來『規勸』你啦!你要贊成,我便反對,你反對老子就贊成……打完後還站着的那個,便能決定這把刀的去向!」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棧雪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爬網着烏濃秀髮,原本還滴着水珠的髮梢,隨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氳白霧,很快便由潮轉潤,由潤而鬆,竟看不出有絲毫浸過水的模樣。
「想騙我褪衣麼?小色狼!」
耿照心底頗感冤枉,嘴上卻沒鬆動。「反正明姑娘本來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兒是我到晚了些,早來片刻,你也來不及穿上。」
明棧雪停下梳髮的動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耿照最不能抵受她這模樣,輕咳一聲,率先將視線轉開,專心運功烘乾內外衣物,片刻才聽她喃喃道:
「你真的不一樣啦,是不是?」
「哪有什麼不一樣?」耿照仍不看她,忙了會兒,才自顧自道:「就算不一樣也沒什麼。不只全身經脈,我連右手手筋換過一副啦,便不能說是換了個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這個。」
「若在從前,我罵你『小色狼』時你會拚命辯白,卻拿眼兒偷瞟我。」明棧雪嘆了口氣,淡然道:「早知變這麼多,我就不會離開你這麼久。這事你可以怨我一輩子,我都想抽自個兒老大耳刮子啦。」
「我沒怨你。」耿照強抑心驚,定了定神,擡頭卻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寬容與寵溺一如當日蓮覺寺時。別中了她的計,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卻有一絲痛楚,在胸中隱動。
他帶着明棧雪離開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錮枯澤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條路可走,但明棧雪畢竟不是蘇合薰,溼漉漉地從水潭中爬起後,便自行運功枝除水氣,毋須「晾衣竿」幫忙弄乾衣物。
那烘乾的溫熱白霧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帶着肌膚香澤,融融泄泄,說不出的馥郁動人。耿照爲免心猿意馬,率先攀着巖壁,爬上出水口,掀動機關打開石閘,領明棧雪進入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
「有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明棧雪撫摩壁上陰刻,笑吟吟道:「蓮覺寺裡的娑婆閣也是這樣。」耿照在來之前,料她一定會這樣說,但實際聽伊人輕啓朱脣、吐出綸音時,才知自己想得太過輕易。
或許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對那段療傷避敵的時日的懷緬。
「你便是在這兒吃了血蛁?」明棧雪並未回頭,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圖字,似乎饒富興致。耿照忽有些慶幸,或許她並沒有將自己的動搖看在眼裡,低低應了聲:「……嗯。」
「和你一道的那個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頭,堪堪將他聞言錯愕、繼顯困窘的模樣盡收眼底,「咭」的一聲掩口環腰,咯咯笑了起來。耿照無奈道:「蘇姑娘她……也得了些好處。」將當日的情形扼要地說了。
明棧雪聽完,雪靨忽泛起一抹嬌紅,美眸滴溜溜一轉,不懷好意道:「這般好處……不知現下還有沒有?」耿照胸中枰然,差點剋制不住將她一把擁入懷中,好生品嚐那兩片鮮潤脣瓣的衝動,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腳跟。
或許該和她說清楚,他們現在有的僅只是合作關係────但這話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時要翻臉,休想再談什麼攜手抗敵。耿照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不致貿然說出挑曹的話語。只是這樣的拉鋸令他感到疲憊,益發懷念起在蓮覺寺,那段可以什麼也不想、單純信任着她的時光。
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只有這點,明姑娘是對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約定,將服食血照的經過,以及發現血蛁處,通通說與你聽。按照我們說好的,你該告訴我……」
『那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對罷?』明棧雪在乾涸的水道邊上並腿斜坐,裙布繃出修長渾圓的大腿曲線。她信手輕拂裙膝,略顯嬌慵的姿態有着「明姑娘」所獨有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閒逸風情。
「既然要談,我們就來談談你最關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來想說「這不是我們的約定」,然而如此顯而易見的背信,興許明姑娘要的,就是他衝口說出,耿照終是將話留在肚裡,靜待她出招。「你要幫手,和你一起對付那自稱鬼先生的傢伙。而我是挺好的幫手,且能自由進出冷爐禁道,世上縱有勝過我之強援,於此卻未必較我更合適。」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強的幫手,無有其他。」這句倒非恭維,耿照確是發自肺腑。
明棧雪淺淺一笑,似頗受用。
「我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耿照想了很久。動之以情,毫無意義,在半琴天宮大廳之上,鬼先生斷他手筋時,明棧雪並未相救;若連逼命之危,都無法教她看在過往的情分上舍己爲人,要求她無償出手,似乎更無立場。
況且,冷爐谷原本就是她要消滅的對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門出教、乃至弒師的因由,就是認爲其中有着力處,若欲化解明姑娘與天羅香的仇恨心結,須由此處入手。但明姑娘不給他這個機會。
「鬼先生用來引七玄首腦入殼的餌,是妖刀中內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開大會的地點,便在冷爐谷中的龍皇祭殿。據說在那裡,可將妖刀之內的武學解析出來,毋須成爲刀屍,亦可習練。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無論妖刀中析出什麼,我所知所得,皆願雙手奉上。」
明棧雪笑了。「我若要此物,與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穩固得多。這個條件,聽起來並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靜道:「鬼先生不會與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才更該留心。但我不同,我不會背叛你,說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對象。」
明棧雪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的?老王賣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片刻她收了笑聲,足尖輕踢着水道殘剩的淺漬,要是不聽談氣的內容,看來便似春日郊遊,與姊妹淘鞦韆撲蝶的大家閨秀,畫面美不勝收。
「但老實說我對妖刀武學雖有興趣,也不過就是翻看二一,滿足好奇的程度,況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際所言俱空,要拿來交換,也未免太便宜了你。這樣罷,你將通往龍皇祭殿的秘門打開,讓我開開眼界,我若一歡喜,說不定就幫你了,怎麼樣?」
耿照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麼知道……這裡是……」
明棧雪站起身來,指尖輕點他的額頭,吐氣如蘭,狡黠的笑意令人臉紅心跳。
「我的碧火功長於感應,還勝過了你,數日來我行動自由,到處偷聽人說話,都沒聽過什麼妖刀武學,你被關在望天葬,連溜出來找我都提心吊膽,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裡,聽主其事者所說,也只能說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經鼎天劍脈、血軺精元的強化再造,內功修爲上他有不輸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適才在北山石窟,,明棧雪仍能早一步察覺他的到來,說明她的碧火功於此已是登峰造極,當世罕有。
「……顯然還有其二?」
「當然。」明棧雪輕笑着。「七玄大會今日召開,總不會在大白天罷?一幫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適。此際月過中天,你還有閒心來勸服我,料想開會地點必在左近,譬如……一牆之隔,無論我點頭與否,你都來得及趕上。」
這點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聽啦。」
「我本不想說的,好坑死你。」明棧雪美眸一轉,掩口道:
「牆上的天佛圖字有寫啊,打開秘門,便能直薄龍皇祭室。還愣着做甚?快開
第百七九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
與明棧雪迅智,耿照自來就不曾贏過。現在,他越來越希望「誠寶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謀,前者毋寧是他所擅長。
他嘆了口氣,手掌懸在壁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明姑娘若從壁上知有祭殿,應知開啓通道之法。因爲我所知道的,亦來自此間。」回望笑靨如花的絕色麗人。「明姑娘,我到底該按,還是不該按?」
明棧雪眯眼含笑,踮着輕盈的步子踅過他身畔,帶過一陣混着蘭薔般幽香、宛若新鮮苜蓿芽的氣息,揹着雙手來到石閘的另一側,利落地在壁間掀動幾下,碧火功勁力到處,幾格蜂巢狀的暗掣「喀喇」一聲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緩緩升起,露出其後的空間來。
「你又一次通過了試驗,證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對象。你知道,我一貫歡喜聰明人。」女郎歡快地踮入密室,東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發過耳,咬脣道:「看來,我也通過了你的試驗,對不?我同鬼先生並無接觸,荊陌與我,所言止於天羅香。那幫陰陽怪氣的黑蜘蛛不想告訴你的,打爛她的嘴都撬不出來,所以你明白我爲何需要你。」
「我不會幫你殺姥姥。」耿照挑明瞭說。
「是你不想。老實說你不會想篇我殺任何人,如果你夠了解自己的話。」明棧雪笑道:「寄望你幹這個,我就真是傻透了,對罷?況且你還不夠懂復仇。」
耿照濃眉一挑,並未搭話。
明棧雪怡然續道:「不是親手爲之,算哪門子復仇?你願將那鬼先生交與慕容柔,在大堂之上,並陳證據、訟辯往來,費時數月乃至年餘,好不容易定瓛,仍須等待秋決,才發現他一狀告上了刑部大理寺,擊鼓鳴冤,驚動鎮東將軍一大把一大把的政敵,如嗅到鮮血的鯊魚,一擁而上,欲從此案挑出骨頭來,於是六部會審,重啓攻防,再來一回肉搏廝殺;運氣不好,能審個幾年乃至十幾年……你說這樣,能算報仇麼?」
耿照無話可說。他並不渴望將鬼先生開膛剖肚、分屍凌遲,因爲極度的憤怒、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隨着時間過去,利害化消,終有一日會復歸平淡,又或沒有這樣的運氣,而質變成爲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斷裂的猙擰樣貌實存於世,總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只因想不出更好解決這個毒瘡私的辦法來。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衆遍及權貴、形同國師的琉璃佛子,狐異門胤家的正統繼承人……鬼先生擁有的任一種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處,遑論任意轉換,變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懷疑他能自無論哪一方的公審中輕易脫身,旋即轉換面孔,繼續行惡。
因此明姑娘所說,他雖未必能體會,卻願意理解。
素來寡言的少年嘆了口氣。「所以我纔想聽一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棧雪置若罔聞,依舊饒富興致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膩小手,到處撫摩,似想從中找出點什麼端倪來。
要不,這個四方形的空間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石室之後什麼也沒有。既無家生,也無壁刻,就是一片平滑,牆縫磚隙都是以肉眼幾難辨別的境地,遑論觸摸。
耿照降下石門,理當漆黑一片的密室裡,壁面與壁面相交處竟自行綻出柔和的光芒,彷佛整個空間是以紙折成、置於燈燭之上,纔會從彎折變薄的角縫裡透出光來。
構成內室上下六面的材質,亦非古紀鱗族好用的白玉,與耿照在三奇谷圓宮所見大不相同,無論色澤或質地,皆與象牙近似,膚觸柔膩,甚是熨貼,又無金鐵玉石之堅冷,赤腳踏上極爲舒適。
初次進入時,蘇合薰曾以指甲試過壁面骨材的硬度,連一絲刮痕也未留下;耿照提運兩成功力,隔空虛劈一掌,怕連碗口粗的實木都能應手而斷,豈料壁上卻如清風颳過,毫髮無損,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間之所以還不能稱作「家徒四壁」,蓋因底面牆上,嵌着一隻方方正正、只於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質與磚壁如出一轍,甚至找不到與牆壁接合的痕跡,彷佛硬生生從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併雕出階臺、王座來,渾成一體,雖無祭殿內圓穹之雄渾壯閱,亦是巧奪天工。
明棧雪撫着瑩玉般的光潤骨座,愛不釋手,一邊慢慢加力,直到確定椅上沒有機關,才輕輕巧巧坐上,衝耿照眯眼笑道:「來呀,本宮渴了,且端碗燕窩來與我潤口。」
耿照也笑了,緊繃的心思略略放鬆,躬身道:『啓稟太后,御膳房正燒水哩,
來碗冰鎮的銀耳桂花蓮子羹可好?」明棧雪哈哈大笑,纖指一比:「你好壞啊,咒我死了老公!過來,看本宮治你!」
兩人笑鬧一陣,耿照神色漸凝,明棧雪知他心急如焚,無意吊他胃口,卻於一處遲遲試不出真心,不肯輕易放過,只得動心忍性,含笑垂眸。「你……還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耿照正爲此而來。就連天羅香他也要救,況乎明姑娘?沉默點頭,待她開口。明棧雪輕啓朱脣,濃睫忽顫,杏眸圓睜,驚呼道:「這……這是……你就是這樣,看到龍皇祭殿的?」
原來降下石門之後,坐上對向王座,便能見到從頭頂上斜斜設下一束光,在石門上映出影像,雖比不上臨場所見,辨別面孔脣形、乃至眼神所向還是辦得到的,遠比銅鏡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時椅背近耳處也能聽見聲音i這些都是在坐上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變化。
明棧雪才發現,房裡並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異材所制、各負機能的物事,都被僞裝成與牆壁地磚一般無二,猛一看時,除了底面王座外,什麼都沒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門,此際看來嵌着鏡子一般的材質,大小形狀剛剛好是影像的範圍;而壁面接縫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磚模樣,與房內餘處無有不同。明棧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板,裂開一小塊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寶格內的小巧機構。或許在這個秘密房間裡,還有更多類似的神奇機關。
投影中,祭殿入口緩緩開啓,一人當先而入,揹負妖刀離垢,腰懸寶刀珂雪,意興遄飛、姿態昂揚,正是鬼先生。其餘七玄首腦跟隨在後,魚貫而入,鏡中投影忽然動了起來,畫面忽遠忽近,但時間極短,隱約聽見呆板單調的「唧唧」聲,旋又定焦於走入畫面的姥姥與「雪豔青」,前頭鬼先生卻已出了畫面。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天羅香一行人身上。
畫面跟着諸女遊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處。明棧雪會過意來,「啪!」一打響指,揚聲道:「遠些!」畫面中人突然越變越小,彷佛被遺留在地上。耿照尙不及反應,明棧雪又喊:「……停!」畫面終於不動,幾將整條長階映入其中。
明棧雪將他錯愕的模樣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幾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別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好了。前兩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沒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我印象裡的模樣,要老上這許多。」
耿照回過神來,不敢大意,低聲道:「明姑娘!莫非……此間還有別人?」暗自提運內力,全神戒備。明棧雪卻聳聳肩,怡然道:「我可沒感覺。難道你發現有什麼人隱於暗處?」
那還真沒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遠較自己敏銳,若有人躲在暗處搡縱機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開心,喃喃道:「若是機簧所致……只能說是遠超過當世匠藝的神技了。卻……卻是如何能辦到?」撫頷擡頭的模樣,生怕一沒忍住,便要躍起拆下觀視。
明棧雪抿嘴笑道:
「你明明是個鬼靈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麼教的,竟生生教成了個迂腐的木頭腦袋,枉費你天生聰明。這石閘是怎麼開的?誰能雕出忒大的山腹穹頂?底下一根柱子沒見,怎不會坍塌?還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的禁道……我從小到大都沒弄明白過,需要意外麼?
「縱使一個都不明白,也不妨礙你弄懂它們該怎麼用。真要鑽研,日後有大把的時間讓你折騰,一輩子要還不夠,記得多生幾個娃兒,讓你的兒孫接着弄,總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頰微紅,卻想裝作沒事人兒的模樣,代表她是真羞。
耿照的思緒只比她稍慢些,心念電轉,浮想翮聯,不由得臉烘耳熱。
兩人同處密室,左近都無閒人,「生幾個娃兒」的念頭一起,想的恰恰都是對方。在他心中,明姑娘從來都是心靈手巧,人又精細,連來月事時亦都乾乾淨淨,實難想象她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蘊,乃是自己賜與,是狠狠射滿她嬌嫩火熱的花谷,興許是不眠不休,連做幾夜而得,又不免興奮起來,頓覺口乾舌燥,難以自禁。
明棧雪只有在真害臊時,纔會裝得若無其事。她撫着滾燙的面頰,假裝專心盯着壁上晃動的人影,彷佛興致盎然。
偏偏在這種時候,耿照又覺她格外可愛,忍不住想抱起來轉幾圈,捏捏她的臉頰,聽她佯嗔薄怒,找個巧妙的藉口轉移焦點,不肯讓人輕易觸及她心中真實的自己,驀地心念一動:
「說不定她心中糾結的,一直都是小事,只是無人爲她開解,日換月移,終成沉癇。」
鏡中影像正演過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說,明棧雪以手支頤,微蹙柳眉,笑顧耿照道:「我沒法同這種人合作。這人實在太無聊。」耿照笑道:「這廝自負才智,驕傲得很,要聽到明姑娘這樣說,肯定氣得半死。」
明棧雪瞥了他一眼,滿目溫情,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見耿照鼓起勇氣,準備開口,搶先打斷了他,輕巧躍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來來來,開場的爛調陳腔唱完,好戲要開鑼啦!這兒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還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無意深談,莫可奈何,攤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來一盤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這位子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擠旯兒,還是你坐罷。」便要起身。
明棧雪輕笑,嬌軀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個人橫坐在他懷裡,微別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將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嫵媚。
「客倌要的美人來啦,請慢慢享用。欸,別起來呀,小心錯過好戲……你瞧!這不是打起來了麼?」
衆人皆知七玄混一,終不免戰,殊不知竟是以戰啓端,也料不到率先開戰的,會是狼首與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聲道:「有必要麼?刀是本座攜來,豈容他人置喙?還是一會兒他人拿出刀來,我也要如此炮製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語聲如咬碎金鐵,聽得出怒氣隱隱,如雲中雷滾。
遠處階下,聶冥途剔着彎鉤似的黃濁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罷,反正說話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滾滾紅塵,龜兒子無數,多個不多,少個不少。」祭血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譏誚,冷哼:「不知所謂!」捧起天裂柄鍔可供着手處,便要摜入玉座。
一聲鏗啷龍吟,鬼先生自腰問擎出一抹汪藍燦光,格住刀頭,正是其父胤丹書
昔日恃以縱橫江湖的愛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烏巾無風自動,厲聲道:「胤門主,你做什麼!」
鬼先生湊近臉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讓我在衆人面前,將說過的話呑回肚裡?給我下去,撂倒這個吃裡扒外的老雜碎!」運勁一撥,將天裂刀蕩了開去。
祭血魔君的裝扮難見神情,將刀還入背鞘,這柄曾在不覺雲上樓連殺數人、毋須刀主握持的蓋世兇刃,其生滿倒鉤鈍刺的刀柄,此際纏着與鞘裝同色的鞣革;至於同樣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現,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攜行,還是仍留於澆銅鑄封的不覺雲上樓中,亦是耐人尋味。
矮胖結實的身形緩緩走下方塔,來到廣場中央。誰知聶冥途居然往回走,又回到望臺之上,蹺腳抖腿,剔樞骨甲,懶憊踞於圍欄,彷佛等看熱鬧,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祭血魔君揚聲道:「你不是要打麼?還不下來領死!」
聶冥途以骨甲樞樞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張望:
「咦,幾時放的狗煉?你要叫啊,沒說我還以爲放飯啦,不帶這樣的。」陰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場。祭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脹與烏巾同色,撮緊左拳,厲斥:「手下敗將,逞什麼口舌?下來!」
聶冥途翻身一躍,落於望臺第i1層,走下幾階,卻又二度回頭,徑往第三層走去。這下連陰宿冥都看不過眼了,叫道:「喂,聶冥途!你這是幹什麼?到底是打呢,還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聳了聳肩,攤手的模樣,宛若熟黍平疇上的陰森草人。
「他說得也有道理。適才我倆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確沒贏,這回再打只怕也贏不了。一定輸的架,你肯打麼?」單掌在背後亂搖,嘟嘟囔囔:「不打了不打了,愛插什麼插什麼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於廣場中央,估計殺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飛身上臺,一刀自身後斬下這廝的狗頭。
身爲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須穩穩將天裂插入刀座,接下來纔是天羅香、五帝窟、遊屍門……最終,南冥惡佛落了個孤銥難^的境地,若非乖乖隨俗,不與衆志相左,便是以一敵多,拚它個魚死網破。該選哪個,識時務者一想即知,毋須贅言。
古木鳶派他來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真正所奉,乃是「那個人」的委託,七玄同盟若成,胤鏗如願登上寶座,狐異門一支……不,該說是整個魔宗七玄,就此與古木鳶分道揚鑣,再也毋須倚賴「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鳶的監軍,亦是那人的反間。同盟未成的嚴重後果,足以左右檯面上下兩股明暗力量之勝負。
如此重要的樞紐任務,不是爲了應付這等跳樑小醜!
「那人」選中聶冥途的因由,魔君從未過問,一如他從不發號施令,一切行動全憑個人的判斷及對組織的默契。這點那人做得比古木鳶更徹底也更熟練,畢竟權輿纔是「姑射」真正的召集之人。
權輿拉了聶冥途一把,更讓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聲色地將古木鳶麾下的頭名干將,拉進己方陣營,這一手可謂妙極。扮演這等重要角色的聶冥途,顯非輕易拋棄的棋子,因此,權輿才授與改良過的全新《青狼訣》,並依聶冥途所請,讓自己親自操刀,爲那廝換過一條令人作嘔的獒鞭;種種跡象,均指向同一個答案。
起碼,得問過了「權輿」才能殺。
祭血魔君從未痛恨過自己這般思慮縝密,小心翼翼。他該在棄兒嶺的荒郊月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乾淨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穢物般的不潔與噁心,忍怒轉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儘快將工作了結,直到聽見陰宿冥的嗤笑聲。
「哎呀,我又改變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駐足,霍然轉身,黑絨袍襴掀風如龍掛,憑空扯動一蓬塵沙風旋!只見聶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臺階,死皮賴臉笑道:
「適才老狼再考慮了一下,咱們鄉下人呢,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好不容易有了『規勸』的權力,那個心癢癢啊,還是別輕易放棄爲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嘛。,這樣行麼,胤門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聲音乾巴巴的,語氣有些僵冷。
「既是針對同一事,狼首自可發表意見。但這回說定,可不能再改了。」
聶冥途正欲發話,見另一頭祭血魔君低頭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撥喇!」激揚如逆風,殺氣迫得周身塵沙飆竄,隱隱有刀痕旋閃掠飛,以刀劍客的修爲目之,實已至「凝氣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兩階便要踏入廣場,忽然掉頭往上狂奔,口裡「媽呀」地亂喊一氣,淒厲的叫聲響徹穹頂:
「殺人啦,殺人啦!我不『規勸』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竄上第一層望臺。祭血魔君殺性已起,豈容他再次閃避?喝道:「受死罷!」烏影飄飛,一瞬間掠過三丈遠,身形在階下微微一頓,便要筆直蹬上。
階上正沒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層望臺的圍欄蹬起後翻,如一頭大鵬鳥般,落在廣場之上,正對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轉前衝爲上躍、新舊力將銜未銜,雙爪交錯,「唰!」在他背門抓開兩道斜轉十字,轟得魔君向前彈飛!
這下出手既狠且準,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顯見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寶扮醜,而是藉機勘査地勢、計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轉偷襲。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轟得撞上階臺又彈回,聶冥途黏纏極緊,幾乎是貼着他的背門戟出骨爪,光靠對方的反彈力道,便足以將他串在爪上。
豈料嚓嚓兩聲,左臂右肩血線飆飛,視夜如晝、專破諸般氣穴罩門的「照蜮狼眼」中,清楚捕捉到兩道自破碎斗篷下飆出的刀氣,一走彎弧,已是不可思議;另一道卻是亂舞如流螢,已遠遠超過他對「凝氣成刃」的理解。
這兩道刀氣雖不甚強,卻因極薄而極銳,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況且能在這般體勢下做出反擊,堪稱神技。聶冥途稍一猶豫,祭血魔君腳跟踏地,霍然轉身,每個動作都伴隨着嗤嗤亂竄的奇形刀氣,或曲或弧,且攻且守,總之不走縱橫二路。
聶冥途渾身處處見血,但對恢復速度快極的青狼訣而言,這點傷勢同搔癢差不多,只覺着體的刀氣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心知對手尙不及換過一息,惑人耳目的刀氣實是爲了爭取時間,更不猶豫,猱身撲上,雙爪如雨驟風飆,將魔君壓制在碎階之前,一步也不稍讓。
祭血魔君退無可退,更緩不出調息的餘裕,一步失着,滿盤皆劣,卻已無猶豫的機會,亦是雙拳齊出,以快打快。
階前二人沒入一圑掌影爪風間,幾不見人;此般競速的打法,勝負僅在須臾,旁人一顆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現結果────
一聲狂吼,飆退的竟是聶冥途!
他雙臂膨脹一倍不止,生滿粗硬毛髮,糾勁賁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間不住竄出濃白藥煙,然而追擊的刀氣未止,嗤嗤幾聲,接連劃過他大腿肩膊,帶出更濃的煙柱。
聶冥途失足頓地,強勁的退勢竟未稍減,暴脹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兩道碎軌,直至三丈外才狼狽頓住,撐地荷喘,昂起一張狠戻笑面,雖未獸變,形容已不似人。
衆人一瞧,赫見煙出處集中在他的雙掌十指,隱於霧中的掌形焦爛扭曲,如被千鈞石磨硒碾,連堅逾金鐵的骨甲上,都濺有點點焦斑,宛如炭炙。聶冥途的「狼荒蚩魂爪」本帶劇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襴,向前幾步,離開了被困的破碎階臺,舉起右掌,指向聶冥途,掌上如浸鮮血,連指甲都是紅的,此外更無餘色,紅得令人心生畏懼,滿眼不祥。
聶冥途突然笑起來。
「好厲害……好厲害的『破魂血劍』!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這手確是獨步天下。」他那溢滿瞳仁的青黃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彷佛興致盎然。「咱們再來玩過別的,啊?」
第百八十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
祭血鷹君肩頭微勁,破破爛爛的斗篷罩袍『唰!」!聲落下,將一雙血手掩入其中,雖未進逼,那股淵淳嶽峙的氣息似將矮壯的身形放大數倍,穩穩壓倒對面骨骼劈啪作響、肌膚漸漸泛青,裹着白霧變化形體的怪物。
望臺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頭一回親睹《青狼訣》的變化異能,此際卻無人懷疑,哪一方纔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適才一輪競快,聶冥途比誰都清楚對手的強橫實力:
「破魂血劍」屍毒傲視諸方,若非仗着青狼訣的復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屍,「狼荒蚩魂爪」難與抗衡,貼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氣成刃」刀法,極輕極快、觸體即傷,一丈內猶可裂膚片紅,麻煩的是軌跡飄忽,時曲時折,還不易閃躲,可說遠取近纏無一不備,攻守俱佳。
當夜在血河蕩攔阻雷奮開時,祭血魔君並未拿出真正的實力。
薛百滕、漱玉節一一人於棄兒嶺與他短暫交手,當時不覺怎的,此際暗自心驚,尤其是薛百膳,他素聞《青狼訣》陰功刀槍不入,猶勝諸多硬功內壯的江湖派門,祭血魔君能在劣勢下將之擊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來,只怕自己決計討不了好。
在場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雙方非是勢均力敵,紛紛在腦中模擬對戰,若是自己遇上這等可遠可近、刀掌難敵的對手,該如何取勝。但見望臺上一片眉蹙,氣氛沉凝,顯然一時半刻間,無人能有善解。
因爲他們沒有一雙獨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聶冥途雖落下風,卻也窺得魔君周身殘留的刀氣軌跡,如螢如煙,各種歪曲繞圓的弧線以他的身軀爲中心,彷佛箕張的十指般,環攏於身前四尺處,差不多就是略長於臂圍。換句話說,只消衝入他雙臂之間,這難以招架的輕薄刀氣便無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體硬架「破魂血劍」一記、以傷換傷,勝負就取決於誰的命比較硬了────
你敢死麼?你怕死麼?你……捨得死麼?
變形成狼吻巨軀的老人打量着對手,口中喃喃,從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裡掏出一隻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與彎鐮似的骨甲似難做出拔塞傾藥的精細動作,索性「啪!」一聲捏碎了,隨意甩去瓷瓶破片,將藥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摻雜多少碎瓷未去,粗壯魁梧的青皮巨獸卻毫不在意,骨碌嚥下,獸軀旋即竄起更濃重的煙條藥氣,伴隨着他險惡囂狂的獰笑。
「你───────!」祭血魔君認出是自己的藥,勃然大怒,身子微動,終究還是強自按捺,並未輕進。
他雖有必勝的把握,但異版《青狼訣》的復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貿然上前,與這廝一拚身軀的強度,大違戰守之策,他畢竟身經百戰,斷不能如此無智,只將牙牀咬得格格響,忖道:
「如非顧及『權輿』,今日便教這廝橫屍此間,悔出牢籠!」
濃煙未散,驀地白霧中雄軀一晃,聶冥途果不肯靜待全復,搶先殺至。
這一竄是他唯一的機會,聶冥途一等腿傷復原,便即出手,其餘各處也顧不上了。但此舉看似偷襲,實際並無偷襲的效果,誰都知道魔君佔盡優勢,以逸待勞即可,聶冥途卻是不得不來;只是這一下的速度卻遠超過衆人的意料,兩人相距足有三丈之遙,但白霜霜的藥氣卻彷佛一瞬間溢滿了三丈的距離,畚箕也似的掌爪劃開殘煙之時,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場不由側目,望臺邊上的符赤錦忍不住掩口驚呼:
「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動,刀氣嗤嗤作響,青皮戟鬃的狼軀濺出漫天血點,卻已阻不住爪勢,雙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聶冥途將他困戰階前,由於迫得極近,幾無轉圜,骨甲的銳長之處不好發揮,實際上兩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遭屍毒侵蝕,焦爛如靡。
聶冥途早已算好距離,這一衝恰是骨甲得以盡展、魔君卻不得不以肉掌當之的範圍,拚着身受屍毒,也要以利爪毀去他一雙手掌,接下來的勝負,就是比誰的命更韌,誰的忍死本領高────
「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揮爪,「錚」的i聲勁響,悍然揮落的骨甲竟被魔君雙拳架住,透過雲翻浪涌的白霧望去,只見魔君雙掌裡分別抓了塊鑌鐵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縫間伸出三片鉤狀烏刃,刃口絞住堅逾金鐵的骨甲,居然絲毫無損,顯非凡鐵。
三乘論法會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與邵蘭生邵三爺的快劍一決,當時聶冥途人雖在阿蘭山,卻未於場邊觀視,亦不知魔君與「那人」之間的關係,沒能聯想在一塊兒。
此際偷襲不成,反陷險地,心知距離一旦拉開,教對方緩出手來,那銳薄刀氣專揀要害下手,沒準連青狼訣也扛不住,爪上加勁,不敢放鬆,空着的左手徑往魔君腰腹間搠去,欺他雙掌受制,欲捅他個肚破腸流!
咫尺之內,騰挪有限,祭血魔君雙掌運勁一推,身子後挪,仍是正面接了這一爪。
鋒銳的骨甲「綜!」撞上腹間,卻只進得分許,未如預料中穿腹而過。聶冥途利爪一絞,喀喇喇地爆開大片釘鉚細環,心頭一凜:「……鎖子連環甲!」便只一阻,魔君已起腳激他膝腿,雙掌連消帶打,斗篷揚處刀氣亂飛。
狼首單爪的壓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霧,魁梧巨軀一晃,眨眼不在原處;一抹無形刃跡,颼地切開三丈來長的薄薄藥霧,由強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聶冥途身前,才被他隨手揮開,衆人連他是什麼時候動身、如何回到原先駐足處的,都沒能看清,難怪以魔君刀勁凌厲,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
「好快!怎能……怎能比無形刀氣快上這許多?」
聶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創,氣味刺鼻的煙氣縷縷不絕,但適才橫亙於兩人間的三丈藥煙已散,衆人終於看清聶1途的模樣:肌膚泛青,毛髮戟硬如豬鬃,腰部以上卻變化不多,除了骨節明顯變大外,連頭顱都像人多過像狼,與傳聞中的《青狼訣》形貌變化出入極大。
全場只有符赤錦與南冥惡佛露出詫色,巨靈鐵塔般的黥身惡漢雙手抱胸,濃眉一挑,銅鈴眼中錠出逼人精光;美豔嬌腴的白衣少婦更是顧不得旁人的眼光,上身傾出圍欄,飽滿巨碩的綿乳幾欲溢墜而出,連緊裹的交襟都快承託不住,失聲道:「怎……怎會如此?」身後蓑衣編笠、笠緣壓得極低的白額煞似恐她一下失足,趨近低問:「有什麼不對麼?」
這回聶冥途的變化卻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脹,憑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彎反折,足脛粗俗碗口,腳掌更是徹底化成獸足,爪帶尖鉤,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隱約踩着肉墊似的增生異物,無怪乎可以肉眼難追的速度,頃刻間倒退三丈遠,連無形刀氣亦追之不及。
這般上短下長、半人半獸壁壘分明的怪模樣,較之整個人化身爲月下人狼,看來更加妖異而不協調。
符赤錦畢竟心靈慧巧,見機極快,駭異之餘,旋即會過意來:「是了,他能控制《青狼訣》獸化的部位,與惡佛交手時,爲了應付惡佛強橫的臂力與拳掌,便將邪功運集於上半身;對上魔君佔不了便宜,只好運於下身,欲攻他個出其不意,可惜還是打錯了算盤。」
雖說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兩度搶攻、皆是功敗垂成的聶冥途,表現差強人意的,其實是祭血魔君。
細數他手中所有,無論獨步天下的「破魂血劍」,抑或飄忽難防的神秘刀氣,皆是致勝利器,況乎一一者結合,遠近皆無死角,卻仍拾奪不下一味仗着恢復異能的聶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鉤、鎖子連環甲……等諸般暗着,一一在聶冥途的攻勢下現形,只能說是把一場本該贏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波,令人好生失望。
連符赤錦都能看出,何況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壯實的烏袍漢子冷哼一聲,單手伸進衣裡一拽,將半截破碎的鎖子甲片扯落,連着手套一併握在掌裡的手甲鉤,則棄於地面,活動頭頸,額前垂覆的烏巾雖掩去了面孔視線,卻掩不住周身透出的危險氣息。
捨棄半件鎖子連環甲,以及兩枚精鋼鑄就、刃長四寸的鉤爪,減輕的重量,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卻抵銷了聶冥途僅有的優勢。聶冥途咧開血盆大口,獰笑道:「玩真的啦,魔君?這要還輸了的話,就沒借口啦。」
祭血魔君並未答腔,驀地身形微晃,殘煙旋攪,瞬息間已至狼首身前丈餘,斗篷揚起,兩道無形刀氣交叉而出,封死了聶冥途竄伏閃避的空隙,跟着雙掌齊出,血一般的厚掌挾着嗆人腥風,轟向狼首!
聶冥途一聲暴喝,竟不閃避,並着手肘一格,嚓嚓兩聲銳響,刀氣僅在硬鬃戟出的臂上留下兩條淡細血痕,祭血魔君還來不及細辨其異,血手已印上他並起的肘盾。豈料這居高臨下的一擊,只轟得聶冥途倒退一步,腳跟踩穩,便即不動;「破魂血劍」的腐屍烈毒,將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濃惡臭,卻不能使他再退半步,忽爾一凜:
「不好!這也是青狼異訣的變化之一!」
須知毛髮不比身軀四肢,只有根部連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燒掉再多也無甚影響。聶冥途已使用過強化上下半身的狼形異變,分別增強了力量與速度,這回卻是將青狼魔功運至肌膚,不但使皮質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鋼針的大蓬毛髮,只爲擋下一記「破魂血劍」。
祭血魔君飛身出掌,此際身在半空,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腰背一拱,正欲藉掌勁反饋倒縱脫身,聶冥途雙臂圈轉,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內而外,「唰!」
劃過他的腰腹,解去鎖子連環甲的要命處於焉顯現────
魔君的腰帶、圍腰連着裡外幾重衣衫應聲裂開,鮮血順着爪勢斜濺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記,畢竟稍遠也稍慢了些,略遲於腰間裂創,橫過胸口的刀鞘革帶一分爲二,聶冥途雙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紙鳶的蟲賽,偌大的身軀竟隨之拔起,將越過魔君頭頂的剎那間,還不忘雙足連出,焦黃尖利的趾爪宛若兩柄釘耙,「唰唰」徑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無可避,舉掌硬格,連人帶掌被蹴得向後彈飛,掌中迸血,創口幾可見骨;聽風辨位,忍痛舉起左臂一撈,咬牙暗忖:「想奪刀?門兒都沒有!」堪堪抓住天裂刀柄,驀地一陣劇痛鑽心,整個人摔落地面,將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聶────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煙塵中忽現一柄巨大刀形,轟撞狼首,撞得他右肩連着鎖骨及部分胸肋一齊凹陷,平平被推上場邊圍欄,魁梧的狼軀連着破碎的白玉欄杆塌作一處,扭曲變形的身體上冒出陣陣白煙,濃烈的程度遠勝前度,可見傷重。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勝負竟於瞬目間兩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這一擊顯示的實力,若一上來即全力施爲,狼首在他手底下,恐怕走不過二十合。問題是:聶冥途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才讓祭血魔君狂怒如斯,痛下殺手?
極招過後,魔君單膝跪地,整條左臂軟綿綿垂在身側,狀似已廢;攤顫不止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屍毒異紅逐漸消褪,但見掌上佈滿淒厲創口,密密麻麻十幾個圓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錘狠狠砸過。
符赤錦一頭霧水,卻聽身畔白額煞喃喃道:「原來如此……是天裂刀!」聞言轉頭,赫見豎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纏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時已全然裸露,所鑲之凸扁貫釘染滿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誰人之血。
原來聶冥途割斷刀鞘革帶,看似乘機取刀,卻在兩人交錯的剎那間,悄悄削去了刀柄上的纏革;祭血魔君不明就裡,聽風辨位、探手奪刀,恰恰中招,握了個滿堂紅。
刀柄上喂的藥毒性劇烈,雖能短暫激發潛能,卻極是傷身。此藥本是祭血魔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慣了,此番攜得天裂刀在身,自不會忘了帶解藥,以備不時之需,連忙摸索腰帶,取藥服之,點了幾處穴道止血,手口並用,撕下襟擺裹傷,就地盤膝運功,不敢大意。
還未睜眼,忽聽一人啞聲道:「魔……魔君,上……上回咱們打架,老……老子一敗塗地,你是毫髮無損。這……這一回……」似是太過勉強,嗆咳不止,再說不下去,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瓦礫堆裡的白煙漸漸轉淡,依稀見得狼首已恢復人形,衣服破破爛爛,幾難蔽體,但受創嚴重的右半邊身子竟復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顯怪異,簡直挑不出毛病來。
(好……好駭人的復原能力!〉
「這一回還是一樣。」祭血魔君冷哼一聲:
「難不成你以爲自己贏了麼?」
聶冥途艱難地笑了起來。「沒……沒贏啊!可……可也不算輸。」
老人癱在狼籍的斷垣殘壁之間,舉起骨甲,但見爪尖拈着一枚細小丹藥,示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獰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覺得一會兒……一會兒咱們谷外再打過,按這一路的打法兒,你覺得……誰會倒下?」
原來他適才捏碎藥瓶,全是欺敵之舉,教魔君誤以爲骨甲不便,難以精使,沒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錯間,配合爪利,輕輕巧巧地剝去天裂刀柄上的纏革,僞作奪刀,誘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會過意來,不由得咬牙切齒,顫巍巍起身,撕下衣襬將天裂刀柄層層纏緊,拖着刀走向場邊。
你這倒提醒了我啊,聶冥途。
〈殺了你。這便……殺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裡「廢物」、「白癡」地將他罵上了千百遍,嘴上卻不能這般老實,急得揚聲:「勝負已分,請將天裂刀插上刀座,以示貴門立場……魔君!」
祭血魔君終於停步,靜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轉向,艱難地爬上方塔第一層,靠着臺座緩過氣來,用身體的力量提刀插落,「錚!」妖刀天裂穩穩嵌入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亦轉橘赤,天裂與離垢一一刀發出共鳴般的嗡嗡聲響,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顧不得狼狽,倚着刀座後方坐倒,背靠玉臺,咻咻劇喘,雖見不得形容,也知他實已油盡燈枯,須得好生調養,才能恢復。「若非我喊住,你幾乎壞我大事。」鬼先生恨聲低道:
「殺了聶冥途,你讓我這會還怎麼開下去?」
「……無論開不開得下去,」魔君頭都懶轉,啞聲道:「一會兒都得應付聶冥途。到時候你就會怪我,怎沒一刀砍下他的腦袋,遺下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聲,面上卻未顯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擊鼓其鏜』厲害得緊,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煉千百倍,你……還挺得住罷?」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這藥是我配的麼?」把手一伸: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麼,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這般態度麼?若非看在你我同買了那『平安符』,我該看着你死掉────或看聶冥途收拾你────纔是。拿藥來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從古木鳶交付「三乘論法」及「七玄大會」兩件任務起,鬼先生便知曉巫峽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確定兩人皆屬「平安符」陣營一事,則是在無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動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將七玄大會的成果,留在「平安符」這廂,不用問也知道,此舉的目的,自是爲了孤立古木鳶。做爲合作的誠意,祭血魔君將漱玉節的老底,寫成了i份鉅細靡遺的文書交給他,用以控制五帝窟;魔君本人則綁走了漱瓊飛,策反薛百臘,好教五帝窟的這票萬無一失。
狼首聶冥途也該是「平安符」的人,卻彷佛燒壞了腦子,不僅處處與他作對,還差點攪黃了祭殿會盟的頭一局,讓鬼先生對「這邊」的安排極是不滿。平安符的事他還來不及向母親報告i或許在心底深處,他已厭倦了事事報告、受制於人的感覺,即使對象是他的母親。
本想給母親個意外驚喜,不過視情況發展,也不排除此間結束之後,便向古木鳶報告始末,賣了這些窩裡反的傢伙,以爲晉身之階。三乘論法雖搞得古木鳶灰頭土臉,畢竟是敵暗我明、勝之不武,而古木鳶敗而不亂的沉着氣度,委實令人印象深刻;相較於祭血魔君、聶冥途之流,或許古木鳶仍是較好的合作對象。
既然幹完這票便分道揚鑣,不趁機搞點好處,未免也太划不來。
祭血魔君有求於他,縱使不滿,也不得不考慮片刻,從獲裡取出一隻珊瑚紅的小巧鼻菸壺,扔了給他。
「這是精煉過的『牽腸絲』,兩滴對一杯清水,讓女子服下之後交合,反覆數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
「藥效、續時,須看個人體質,未必相同。但一日不能超過三次,連服幾日,要沒死的話,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隸,至死方休。此非毒藥,自無解藥可言;精煉如斯,陽精也解救不了,只會誘使女子加倍動情。」
鬼先生不客氣地收進懷裡,「嘖」的一聲,哼笑道:「忒好用的靈藥,怎不早拿來?我費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紅霞服服貼貼,聽命行事。還有這滿山滿谷花朵兒似的女子……早知有這種藥,事情就好辦多啦。」
但這也只是佔佔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傷勢沉重,又爲「擊鼓其鏜」所害,少時還有一名虎視眈眈、恢復極快的聶冥途等着要堵他,沒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決計不會以藥換之。在炮製妖刀及刀屍的諸般秘藥中,「牽腸絲」對魔君及組織的危害最小────起碼魔君非是女子,此藥於他全無損害────那隻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紅鼻菸壺,拋之有聲,顯未貯滿,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幾人?事後那人追究起來,也好有個說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無意接口,顯是以爲於此纏夾,未免太過無聊。這點鬼先生與聶冥途同樣令他難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聳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時間早過我,知不知道如聶冥途這般貨色,憑什麼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看上他什麼好處,如此青眼有加?」
這回祭血魔君索性連哼都不哼一聲了,背倚刀座,似是懶花氣力,閉目養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起身朗道:「在場諸位,皆是一脈同宗的兄弟姊妹,縱有相爭,豈能傷及性命?勞煩諸位稍候片刻,待我先爲魔君療傷。」
在旁人看來,適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後,似與魔君診脈,誰也想不到兩人已悄悄做成了買賣,只見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華貴刀柄之上,嵌着一條晶瑩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寬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寶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開祭血魔君腰間的衣衫,將珂雪刀平斜無鋒的刀頭擱上創口,祭血魔君頓覺**辣的傷口上一陣清涼,發炎的灼熱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約莫一刻後,珂雪上的光芒明顯黯淡,鬼先生還刀入鞘,祭血魔君低頭觀視,赫見切深的三道爪痕不僅血止,甚已開始收口,連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單以結痂的程度,恁哪個大夫來看,斷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創。
他勉力撐坐,放落衣襬,再不理場中諸事,就地倚座盤膝,手捏法訣,自行運功調理,欲與《青狼訣》一較復原盼能力。因爲下一次對決,他若不能取聶冥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錦遙望着鬼先生手裡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語:「那……便是傳說中的『珂雪』麼?大師父說過,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過無殺,生生不息。」白額煞壓低笠沿,低道:「仁慈的從來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錦回過神來,嫣然一笑,頷首輕道:「自是如此。」卻見鬼先生擡起頭來,目光飆至:
「……下一個要表態的門派,我看,就問問遊屍門罷。」
符赤錦定了定神,與白額煞交換眼色,上前一步,朗聲道:「我遊屍門多年無主,只餘三位長老,遇事總是三人共決,無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還在等我小師父的消息,胤門主不妨先跳過本門,請其他先進表態,待我小師父來了,遊屍門自有決議。請。」
遊屍門雖受脅迫,卻非任人魚肉的顢預弱者。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狐異門若還想要這一票,立時得教紫靈眼露個臉,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沒缺胳膊少腿。否則,就算事後慘遭撕票,再討不回人來,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願。
衆目睽睽,鬼先生總不好撕破臉面,大罵遊屍門亂耍花槍、後果自負云云,依舊笑得一派寧定,連連點頭道:
「難得貴門上下如此和睦,委實教人羨慕啊。符姑娘這般說法兒,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忒也賞臉,大駕光臨,料想紫靈眼長老也不會離得太遠……你瞧,這不是來了麼?」
符赤錦聞言色變,與白額煞齊齊回頭,赫見頂端的祭殿入口處,一抹窈窕清麗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側身讓過桑木陰的燈籠,嫋嫋娜娜拾級而下。
她手裡的匣子不過兩尺來長,寬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許,堪稱小巧。那女子雙手捧着,說不出的認真,明明胸臀豐盈,卻有一把圓凹的結實葫腰,衣袂飄飄,濃髮輕晃,饒富韻致的輕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滿了成熟的少婦風情,偏又有仙子出塵之感,正是在棄兒嶺遭人挾持的「玉屍」紫靈眼!
第百八一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
龍皇密室中,耿照與明棧雪就着神奇的懾影鏡投,將鬼先生與祭血魔君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雖有「平安符」之類難解其意的切口,兩人的合作關係倒是不難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論法的現場,那戴着面具與邵三爺快劍比鬥,將場面弄得大亂的黑衣怪客。漱玉節在大會之上,曾遞紙條與耿照,上書:「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按染紅霞所述,那廝所戴確是「空林夜鬼」的面具無誤,兩相對照,再無疑義。
「果然是他!這廝……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爲橫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論法大會上戴的,斷不能是她手裡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爲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視聽。
按先前李蔓狂所說,兩名潛入嘯揚堡盜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鴻鵠」的木刻鬼面;對照橫疏影之例,此人極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鴻鵠。
耿照親身遭遇過「古木鳶」,無論身形、武功,皆與祭血魔君相差甚遠,自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這就更沒有問題了。「高柳蟬」據說是古木鳶之親信,受信任的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姑射成員,雖未見過其真面目,但依橫疏影的觀察,此人言談持重、思慮深遠,面具雖有變化喉音之能,卻無法抹去滄桑的口吻,推斷是一名年老的男子,與祭血魔君的形象頗有扞格。
這麼說來,這人……該是姑射裡的「巫峽猿」了。
此事亦與爭取明棧雪的支持有關,耿照並不瞞她,扼要地將已知的姑射情報說了,特別點出「牽腸絲」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藥,要她日後行走江湖,須得加倍提防,只隱去橫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說……」明棧雪橫坐在他膝上,手託香腮,若有所思。「連這撈什子七玄大會,也是那『姑射』的陰謀了。但姑射推舉狐異門胤丹書的後人坐上盟主之位,對它們到底有什麼好處?此間我總想不明白。」
耿照心絃觸動,似察覺有什麼不對,一時卻難以廓清。其實這股莫名的異樣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佈置既深,行動起來偏又迅若雷霆,耿照還未及細想,就被推着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始終未能深究箇中奧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棧雪回過神來,盈盈一笑。
「你覺得,『姑射』這個神秘組織要的,是混亂,還是秩序?」
「自然是混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衝口而出。由三乘論法即能看出,鬼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罷,乃至隱於幕後的古木鳶,絕非善男信女,所使種種手段,無非想攪亂東海這一大缸水,藉機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這當中能有什麼好處?
「但七玄合一,帶來的將是秩序。」
明棧雪流眄乜斜,脣勾微抿,美陣中掠過一抹光。
「鬼先生背後代表的,是三十年來隱於臺下的狐異門勢力,從他拿出那口珂雪刀就能明白,這股勢力保存之完整,怕超過所有市井流言、評彈說書的想象;以正道七大派一貫的顢預冬烘,說是『禍從天降』,似乎並不爲過。
「以這樣強大的狐異門爲基礎,佐以龍皇祭殿的神奇奧妙,要以同盟的寬鬆形式,吸引受正道壓抑既久的七玄宗門,並不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鏡中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
「要說有什麼失策,就是推了個輕浮無聊、光看面孔就不可靠的傢伙出來,只能說胤氏祖上無德,嫡子半點兒也沒像到父親,否則以胤丹書之餘烈,縱有聶冥途這等瘋癲混賴、一意鬧事的主兒,我料結成同盟一事,當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耿照可沒有這樣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話說:『寧爲雞口,勿爲牛後。』以我對七玄的瞭解,起碼遊屍門就不感興趣。寶寶……呃,我是說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額煞兩位師父何以前來,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羅香來說,姥姥也不會同意罷?鬼先生率衆攻打冷爐谷,便爲此故。」
明棧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輕拂裙膝,袖間揚起一陣幽香。
「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對冷爐谷動武。」女郎櫻脣微噘,微皺着鼻端哼笑出聲的輕蔑模樣,不知爲何,看起來動人極了。「姥姥是能誘之以利的人,看起來不像,只因蠅頭小利在她眼中,稱不上『利』。如龍皇遺址這般重利,天羅香若吃不了獨食,也決計不能自外其中,這個合作可好談了。
「但,鬼先生既已對冷爐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個人一劍捅死了你,你若僥倖得以重生,還能不能信這人,無論如何不會再捅你一回?」說着以指尖輕戳了男兒厚實的胸膛一記。
「若雙方公正平和地談合作,姥姥還是一樣要處置他的,只不過押後些、緩着些,至少要等榨乾了利用的價値,才考慮動手────畢竟,能自由出入冷爐谷,於姥姥本就是個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這一劍,偏又沒把天羅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價値見底的一日,稍有機會,便一把咬斷他的喉管,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耿照對蛆狩雲瞭解有限,亦無法排除明姑娘的說法,乃根源於她對姥姥、乃至天羅香的偏見,依他的見解,以武力脅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能說合並七玄本就不是簡單的事。明姑娘的預測,未免過於樂觀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兩字。
除非姑射打從一開始,就對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敗的立場,否則一旦鬼先生────或說狐異門────統合了七玄,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磨合整理,積蓄實力,短期之內絕不會主動向七派尋釁,如聶冥途、南冥惡佛之類不受控管的極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須統整納編的對象。這麼一來,不但七玄與正道間的爭端明顯減少,就連到處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會安分許多,在外人看來,這樣的轉變簡直就是……
明姑娘說得沒有錯。狐異門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個不恰當的人選出來,執行
這個計劃。偉大的計劃,需要某些偉大的人格特質和魅力,如同胤丹書一般,可惜鬼先生沒半點遺傳到他那廣爲天下人所欽服的父親。
「七玄合一」乍聽充滿野心,無論誰來看,都無法擺脫這樣的印象。然而,聰明如明姑娘,卻一語道破其本質。若計劃變色,只因錯用了推動計劃的人選,那麼原初佈置這一連串計謀的古木鳶,所圖究竟爲何?
他心頭浮起在棲鳳館那晚,從橫疏影房中閃身離去的高減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畫在心識的最底層,如圖畫一般,被分門別類地收藏在一個個的屜櫃裡。
與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虛境」之術,配合奪舍**的心訣,耿照能隨時潛入其中,自由調閱這些意識的片段。雖比不上真正的「思見身中」,能夠實時比對記憶、過目不忘,但運用得當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枯澤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強大、幾無一絲浪費的新生劍脈,令耿照在心識之術的運使上,也能達到「蝸角極爭」的境地,全然不遜肌肉筋骨、內外功力的應用。
一動念間,他已遁入虛空之境,置身於棲鳳館的客房內,房內擺設毫釐不差,就連暈臥在錦榻上的嬌小麗人亦清晰如當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峰塾曲線足誘人以死。
耿照並未忘記現實中的自己,與七玄羣邪僅有一牆之隔────膝上還橫坐着另一名國色天香的美人────強抑着俯身將橫疏影的嬌軀扳轉過來的衝動,細細端詳着佇立在牀頭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殺死昏迷不醒的橫疏影,不比捏死一隻螻蟻困難,然而從體勢上看來,黑衣人非但未帶殺氣,甚至連提運內勁的徵兆也無,四肢肩背的餘勢似是剛剛將女郎放下,旋即發現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沒有絲毫敵意的身形姿態,說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輩的長者。
耿照不會用「溫厚」來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鳶的氣機無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較於武功奇高的那人罷了;與其說是修爲上的差距,使之內斂不及,倒不如古木鳶根本無意收斂,感覺起來似乎是個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幾眼,忽有股異樣涌上心頭。他與古木鳶於棲鳳館並非初見,在此之前,他曾在別處見過這樣的身板,那高瘦結實的肩臂輪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剎那間,施展輕功的習慣動作────
場景倏地改變。
橫疏影、錦幄金鋪、嫋嫋獸香……全都不見,只留下靜默佇立、頭戴鷲面的古木鳶。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當日紅螺略烽火臺附近,身穿紅衣、身段婀娜的染紅霞手持赤眼,與渾身纏着繃帶、以蘭鋒闊劍爲兵的「鹿彥清」鬥得正緊,緋紅色的彎刀刃上不住竄出粉櫻色煙氣,沁得染紅霞頸面脹紅,香汗淋漓,腋窩胸口等處溼衣貼肉,玉肌隱約浮露,乳廓、腰脅的曲線畢露,比赤身**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繞過女郎修長曼妙的形影,徑行比對起鹿彥清與古木鳶來────
然而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
只消雙目俱在,並未失明,連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這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根本是同一個人!遑論動身之際,兩人起腳、施力、身軀挪移等,無不如鏡映照,毫釐不差。
(原來……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的,便是古木鳶本人!)
鹿彥清化作刀屍的謎團,至此終得廓清。
在青苧村妖刀冢受到重傷的鹿彥清,本就不能突然痊癒、行動如常,還擁有一身足以和琴魔魏無音相鬥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擔架上,全身裹滿繃帶的天門驕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調了包,換作伺機而動的陰謀家。
當日,在湖陽城郊靈官殘殿,四家同誅妖刀之際,耿照與染紅霞皆未能親與,染紅霞是在映月鉅艦與許緇衣會合1,才由師姊及其他門人口中聽得,自行拼湊而出。兩人在三奇谷內左右無事,無話不聊,耿照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門人所說,那天雖是「鹿彥清」冷不防出手,最終在琴魔前輩身上留下致命一擊的,卻是莫殊色莫三俠。反倒是「鹿彥清」遭琴魔偷襲得手,胸腹間受了嚴重的刀傷。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雲色拍胸脯保證的,風雲峽一脈師徒情深,耿照親眼所見,決計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樁,只能認爲是在炮製刀屍的過程中,莫三俠慘遭洗腦,以致失了心神,纔會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若然如此,古木鳶身先士卒、令致重創的行止,就顯得十分多餘。
他是「姑射」的指揮者,統領五名神通廣大的復仇之鬼,不僅有鬼雀、刀屍這樣神奧難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連不通武藝,無法親自上陣的橫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實權……麾下這般陣容,統帥何須直薄前線,以身犯險?
要配合刀屍莫殊色的行動,以「巫峽猿」祭血魔君的本領綽綽有餘。琴魔前輩在聖戰中傷重劫餘,雖靠奇鯪丹及秘法之能回覆功體,僅只全盛時期的六成,全無出動古木鳶的必要。
姑射無論在三乘論法,抑或七玄合併上,都展現出佈局精密的慣性,認真說起來,論法大會唯一的失誤,便是橫裡殺出了祭血魔君,讓原本頗受佛子節制的流民徹底失控,逼得慕容開殺;而正在進行的七玄大會裡,搗亂的角色又換成了狼首聶冥途……靈官殘殿一役,是否也存有這樣的「意外」,才教古木鳶陰溝裡翻船,差點慘絕於身受無解之招的「琴魔」魏無音?
往這個方向去發掘三樁陰謀佈置間的共通性,無助於解答耿照最初的提問,那就是:古木鳶有何必要,須在靈官殿親自出手?爲殺除一個功力不足盛年之六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過單薄。
他搖了搖腦袋,把手一揮,移自棲鳳閣的黑衣古木鳶影像旋即消失,場景單純地返回烽火臺附近。虛境意象的優點,就是鉅細靡遺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當時毫無意識、並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攝入耳目,在虛境中即可完整呈現。
過往要重歷這樣的情境,需要極度專注、遁入空明,實際上能維持的時間,並沒有長到像在書庫中翻閱卷宗那樣,且回到現實後,精神上的疲憊往往數倍、乃至十倍於**,似乎調閱心識與在虛境中以「思見身中」練武,不是同樣一回事,前者純是耗費,而無積累,故耿照寧可在虛境中修習外門功夫,卻極罕用於査閱感官記憶。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復以新生劍脈行功,連這點都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可說是從後天之上,得到了堪與鬼先生相比的「絕對記憶」。
耿照站在峪崖邊上,看着古木鳶喬裝的「鹿彥清」與染紅霞相鬥、將之擊倒,然後與一團虛影過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見自己,無法於虛境中複製也是理所當然────又輕輕巧巧將他點倒在地,轉過身去,一步、兩步……雙足交錯,蘭鋒一挺,飛也似刺向盤坐調息的魏無音!
「……停!」他打了個響指,活靈活現的場景一霎靜止。
耿照走到纏滿繃帶的高減肥形之後,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鳶劍鋒所向,以及俯頸擡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密林間,露出小月截烏影,一樣是黑衣覆面,雖只露出左上半身,卻能辨出那人肩膀寬厚,體格粗壯,身形輪廓異常眼熟……
接連而至的驚人發現,讓耿照見有些麻木,並未耽擱太久,旋即恢復了影像的流動。見古木鳶持劍上前,卻遭琴魔一一度偷襲,拄劍跪地,而後妖刀萬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讓與水月三姝逃到崖邊,一躍而下────
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視界,祭血魔君始終都匿於樹影間,更未稍動;與其說是打埋伏,更像是監視什麼似的,譬如……古木鳶?
這念頭自是無比荒謬。然而,電一般掠過心版後,耿照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本全纏在一塊、越想越擰的種種線索,忽被貫串起來,霎時間都有了相對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須古木鳶親至,但要演一臺子妖刀禍世的大戲、逼真到足以騙過衆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許即須由古木鳶親炙。阿蘭山上流民暴動,佛子不經意間流露的驚訝倘若是真,極有可能並不是姑射的計劃頭一回發生致命的失誤,而兩次失誤裡都有祭血魔君。
對照「平安符」的說法,耿照隱紋察覺:姑射之中,興許一直有兩股勢力在較勁,組織成員、乃至所炮製的刀屍,皆可分爲兩個陣營。
以鬼先生爲例,三乘論法明顯是個分水嶺,他雖驅役流民上山,卻不希望發生動亂,欲以形勢逼迫將軍就範,祭血魔君則攪亂了這個盤算。以結果論,佛子全無好處,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爛攤子。
到了七玄大會,兩人卻成爲同一陣營的盟友,似以「買『平安符』與否」爲區分,狼首聶冥途本該是買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卻成了攪黃布計的亂源,差點賠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鳶陣營拉攏,還須觀察。
回到靈官殿一事上。不只現場的姑射成員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動方針,連刀屍也一樣。
據說在沐雲色與藥兒現身時,現場並無傷亡,鹿彥清在青苧村的惡行被藥兒一一揭露,算是還了她姊姊些許公道;及至手持蘭鋒闊劍的莫三俠出現,情況才急轉直下。若沐四俠真如他自己所推測,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屍,那麼控制他────或說引導他────前來此間的姑射成員,並未預期沐雲色大殺四方,就算與觀海天門發生衝突,有魏無音在場,傷亡當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碼不是會動搖四家盟約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屍莫殊色的出現,卻打亂了這個佈局,使得靈官殿成爲殺戮戰場,觀海天門損失慘重,琴魔則不幸被自家的絕學「不堪聞劍」偷襲,落得身死收場。
耿照一揮手,紅螺峪的場景煙消雲散,只餘全身纏滿繃帶的古木鳶留在原處,而棲鳳閣當晚的黑衣古木鳶再度出現並置,少年在虛境裡抱臂沉吟,端詳着眼前一模一樣的兩具身形,可惜影像無法呈現耳目未收之物,他無法徑行解下覆面黑巾,或鬆開裹臉的雪白素錦,一窺廬山真面目。
虛境突然晃盪起來,彷佛整個空間是一塊巨大的水豆腐,抽離的不適感突然變得極其強烈,他隱約聽見明姑娘的叫喚,猶如透水而來。就在即將回到現實的一瞬間,耿照靈光一閃,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鳶時,那種異樣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見過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纏頭……那時,他是露着臉的,一舉臂點茶的模樣,全然無法與持劍殺人的鋒銳聯想在一塊;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憊、卻絲毫不減其嚴峻的高減肥形,與眼前的陰謀家差堪彷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他?
「……喂,你發什麼愣啊?」明姑娘淘氣地捏着他的臉頰,渾圓飽滿的胸脯壓上他結實的胸膛,觸感既堅挺又柔軟,偏又協調到了極處,一點也不覺扞格。「你的寶寶給人威脅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過神來,發現明姑娘依舊坐在他膝上,鏡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影出現在祭殿頂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靈眼,才發現自己出神不過片刻,在虛境中卻做了這許多事,更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怎麼啦?」明棧雪投來關懷的眼神,抹了抹他額角的汗漬。「什麼事想得這麼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擔心你那嬌俏可喜的寶寶?」
耿照定了定神,益發明白自己的發現何其驚人,此事牽連重大,在握有確證之前,怕連明棧雪也說不得,聽得她戲謔挖苦,正好露出一絲苦笑,稍掩駭異,澀聲道:「明姑娘又尋我開心啦。我只覺奇怪,小師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名叫紫靈眼────與寶寶錦兒感情甚篤,斷無分開行動的道理,本以爲是鬼先生挾持了她,用以威脅遊屍門,此際看來卻又不像。」
「瞧你家寶寶的模樣,分明就是受人脅迫。」明棧雪笑道:「適才她說『等我小師父來』什麼的,是表示沒見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願,兩邊在隔空較勁哩!」
祭殿之內,符赤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靈眼突然現身,眼神空靈、步履飄忽,的是受制於「超詣真功」的模樣,身後之人身材嬌小,雙丸卻極傲人,拾級之間跌宕不休,卻非運使真功的翠明端,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臥底的金環谷紅牌玉斛珠。
符赤錦與身畔的白額煞交換眼色,四隻眼睛飛快掃過偌大的穹下空間,沒見翠明端的身影,白額煞低道:「這超詣真功所及……能有多遠?」符赤錦小聲應答:「我也不知。但無論如何,總不能隔個一里半里還能生效罷?那不是武功,是妖法啦。」卻聽鬼先生怡然道:
「紫姑娘既來,可否告知我等,貴門意向如何?」
紫靈眼輕飄飄走下階臺,喃喃道:「……贊成。」口氣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還沒答腔,忽聽一把嘶啞的破鑼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贊成別同盟?這話可得說清楚。」卻是癱在碎石礫堆裡、待身軀自療,百無聊賴的狼首聶冥途。
祭血魔君爭取時間調息運復,可沒心思與他擡槓。鬼先生恨得牙癢:「這作死的《青狼訣》!怎地恢復口舌的速度,較餘處快上許多?」強撐笑臉道:「既說贊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結盟,該說『反對』纔是。」心裡將聶氏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唯恐他繼續添亂,趕緊道:
「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還請上得塔頂,將刀插入刀座。」
紫靈眼一路走到符赤錦面前,夢遊般停下腳步,緩緩揭開匣蓋,卻見匣內錦襯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緻的無鞘柳葉刀,形制略短,連柄約莫兩尺餘,柄纏紫絛,刃帶青駕,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裝飾之美更甚於實戰運用。
玉斛珠走上前來,略提刀柄,刀首旋開,露出柄笥中空處來。符赤錦猶豫了片刻,咬牙從袖中取出錦囊,將所貯的幽凝刀魄倒在錦襯之上。
她一路遵大師父囑咐,沒敢私自打開,這時才見得刀魄的模樣:形似天珠,表面亦佈滿細密刻紋,有點有線,阡陌縱橫;材質像是烏鋼玄鐵一類,刻紋中卻隱有流光浮靄,流動如生,一看便知有異。
符赤錦沒敢以肌膚相觸,玉斛珠卻無顧忌,食中二指一拈,將刀魄置入柄內,旋緊刀首重新放好,蓋上匣蓋。符赤錦一瞥白額煞,冷不防地從紫靈眼手中奪過小匣;幾乎同一時間,白額煞猿臂暴長,扣住紫靈眼的腕子,往身邊一拽,玉斛珠本欲阻止,符赤錦卻踏前一步,巧妙地與小師父換過位置,笑吟吟道:
「送刀這麼光榮的事兒,由我來便了。胤門主沒什麼意見罷?」沒等鬼先生回話,徑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靈眼還欲邁步,卻被白額煞拽住,曲線玲瓏的嬌軀輕輕掙扎,始終掙不出虎爪。
符赤錦以此法討回人質,吃定鬼先生欲撐場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戲染上頸血────爲奪盟主寶座,或對同盟持有異見,少不得幾場好打,但橫刀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脅,恰恰是奪回小師父的最佳時機。
你這回可蝕本啦,胤鏗。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經陰宿冥所在的階臺時,悄悄使了個眼色。兩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此際不知爲何,卻是格外有默契,媚兒登時會意,待符赤錦穿過廣場、正欲踏上方塔,一拍欄杆,朗聲笑道:「胤門主!本座對遊屍門有點意見,欲『規勸』一番,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
鬼先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即興發揮。
他現在一聽到「規勸」二字,便有股殺人的衝動,尤其對方明顯衝自己而來,砸場的意圖**裸地毫不掩飾。「鬼王於此若有意見,」儘管如此,他仍必須強作大方,從容笑道:「但說不妨。只是一樣的規矩,各人以一次爲限,以免干擾大會進行。」
陰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鋼劍,一拍圍欄翻身越過,輕輕巧巧落於廣場之上,揚聲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氣啦!喂,大奶妖婦……呃,我是說遊屍門的,本座對你手裡這柄幽凝刀有點想法,我勸你,還是別插上去了唄?」
符赤錦先前聞聲便已停步,編貝般的皓齒輕咬紅脣,視線由下而上,越過前頭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釁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聲張,將擄人勒贖的勾當當衆抖出,此際索性揚起一抹脣勾,眢目狠笑,「潑剌!」霍然轉身,立換過一張燦笑嬌靨,眯眼怡然道:
「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大人物說話啦。鬼王的話忒有道理,那我還是考慮一下好了。」衆人面面相覷,忍不住想:「陰宿冥到底說了什麼理,難不成只有我沒聽出來?」
媚兒忍着笑,暗忖:「好你個大奶妖婦,存心氣死鬼先生麼?」見那廝臉都歪了,大爲解氣,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說幾句刻薄話,驀地符赤錦面色微變,檀口輕啓、美陣圓瞠,彷佛白日見鬼,卻發不出絲毫聲響,身子微顫,雄偉傲人的綿軟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兒不由得臉色沉落,咬牙暗罵:
「好端端的來甚下馬威?**便只你有麼?」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論雙丸挺碩、肌膚勝雪,未必較這妖婦稍遜幾籌,卻不好當衆晃搖,與她一爭雄長。正罵着妖婦卑鄙,符赤錦卻再度轉身,捧着刀匣,顫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於階上的玉斛珠微微讓過,待她往上走去,才隨後拾級。
這下連媚兒都看出了問題。
(大奶妖婦走路的模樣……同「玉屍」好像!)
那種足下飄忽、身軀卻不住輕顫,猶如附魔,又彷佛不停與所附之物對抗的怪異之感,媚兒在今日以前從未見過。她心念一動,飛快上前幾步,擡頭見鬼先生胸有成竹、諱莫如深的詭笑,又拿不準他到底使了什麼手段,連心機百出、鬼靈精似的大奶妖婦都着了道,頓時猶豫起來,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羅香的方向。
染紅霞見得有異,微微探身,卻被姥姥按住了肩頭,不讓輕舉妄動,只能約略搖頭,讓她切莫衝動。
「切!對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還不出來?」媚兒不禁咬牙。
「你這丫頭,老在長輩背後說這種話,當心以後老公不疼你喔!」一縷銀鈴般的笑語竄入顱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說話,幾能想見其人眯眼掩嘴的模樣。
「……誰、誰有老公了?」
媚兒雙頰脹紅,若非塗着厚厚油彩,這下只怕要露餡。
她急切出口,纔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內空間廣袤,石英圓穹之下,不住迴盪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絕,十幾雙滿是狐疑的怪異眼神,紛紛聚焦於廣場中央,就連鬼先生臉上的得色都爲之一凝,愣道:
「什麼老公?鬼王有話,不妨明說,何必打什麼啞謎?」
媚兒明白是中了「傳音入密」的招,至於那人是怎麼猜中心思的,反正是連夢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還是別想,省得她真能聽見。況且能讓狐異門混蛋露出這種表情,也非全無收穫,看着都値!媚兒豁出去了,興許是仗有老……呃,有高人撐腰,硬着頭皮揚聲道:
「據本座所知,這位符姑娘她……她……可是有老公的!你讓個婦道人家上去插什麼插什麼的,難道不用先問問她老公?」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全場瞬間
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愣了一下,沒弄懂前言後語之間的關連,倒是聶冥途一聽樂壞了,啞聲笑道:「依你這麼說,五帝窟的美人兒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的,一會兒她若也要上去插什麼插什麼的,卻要問誰?」
媚兒沒好氣道:「寡婦就甭問啦,難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聶冥途好心提醒她。「說不定胤門主他懂降神,一次來倆,都不耽誤。」
媚兒本欲搶白「小和尙又還沒死」,一想不對:「小和尙纔不是她老公!他要敢是……教他死得骨頭不剩!」卻聽聶冥途幸災樂禍道:「不信你問漱宗主。」
全場焦點倏又轉回漱玉節身上,儘管荒謬至極,她也只能拘謹地一頷首,鎮定開口:「本門符神君以前成過親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覺在盟會這般重要場合,居然得回答這等三姑六婆的問題,令人莫名地臉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婦!」聶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結論,衝媚兒叫道:「再插什麼插什麼的,總沒問題了罷?」
本來就沒有問題!鬼先生強抑怒氣,實不想令莊嚴肅穆的場面,淪爲一羣渾人纏夾不休的酒樓閒桌,對玉斛珠一使眼色,嬌小豐盈的玉人低垂濃睫,恍如假寐,符赤錦渾身一顫,踮着足尖,飄飄晃晃地上到第一層,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轉刀柄,將那柄形狀姣好的柳葉眉刀一撗而入。
霎時間,三柄妖刀齊聲共鳴,第三座刀臺四周青芒轉赤,幽凝終於歸位。
符赤錦似在共鳴聲中,短暫取回了自主權,身子癱軟,及時以藕臂撐住,瓊鼻香腮沁出點點密汗,浸透鬢絲,咬牙側首道:「超詣真功!你……你是怎麼……」語聲忽止嬌軀一僵,錯愕、憤怒俱凝於蒼白雪靨,說不出的悽婉動人。
鬼先生作勢欲掐她嬌腴渾圓的豐臀一把,見她動彈不得,眸底透出驚怒之色,總算略掃鬱悶,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我能對付你的法子,遠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後,確定她能清楚感受溫澤、體味,伴隨而來的侵略性,以及全然無法反抗的無助感,以僅二人能聽見的氣聲輕道:
「我們先來試個較溫和的腳本好了。待會兒你會主動向陰宿冥尋釁,考驗下你倆同盟堅貞的程度,最終能留下誰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小師父就會接着來替你報仇,不過明端操縱打鬥的本事不太好,紫靈眼或也難逃一死。
「到得那時,毋須我費心操控,白額煞肯定要下場拚命啦。我猜……鬼王車輪戰不利,擋不住發狂的獸人,這回該換他死了。白額煞亦不能毫髮無傷,我會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會結束之際,便是遊屍門自世上徹底除名之時。」
符赤錦渾身顫抖,明明五感俱在,卻像隔了層無形厚膜,整個人彷佛被浸入深水裡,無法擡腿舉臂,遑論開口示警。先前場中詼諧胡鬧的氣氛,早隨符赤錦一步步走上階臺,而煙消霧散。
誰都知道鬼先生動了手腳,卻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辦到。若這種怪異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話……靜默無聲的現場,瀰漫着異樣的危機感,凝重的氣氛正緩緩向上堆棧,不知何時將承受不住,轟然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懾全場的鋒銳眼神,一一掃過每張面孔,朗聲笑道:「遊屍門雖明確表達了意向,到底沒有響應鬼王的『規勸』,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宗脈所提異見,皆可輕易忽視的話,『規勸』云云,不過笑話而已。不知鬼王之意,以爲如何?」
媚兒心想:「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將大奶妖婦押爲人質,這樣下去,不免綁手綁腳。得想法子把她弄下來!」她本無所懼,緊了緊寬大的環腰玉犀帶,昂然上前。
「就怕你不問!姓符的,本座忒有誠意,前來規勸於你,你屁也不吭,揣了刀就往上頭去,是看不起我集惡道麼?滾下來!本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手底下見真章!」
「說得好!」鬼先生撫掌笑道:
「鬼王豪氣,直衝雲霄!然刀劍無眼,咱們還是化干戈爲玉帛罷。符姑娘,你遊屍門雖支持結盟,但此際盟約未成,在下既無調解之權,也不好有什麼偏袒,望你與鬼王好生談談,總得教衆人都服氣才行。」
媚兒雙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將句「聽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齒隙。
她見下階之際,玉斛珠始終於符赤錦身後兩尺處,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距離,料大奶妖婦必受其所制,當然不會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麼名目虛晃一招,將人押回,索性徑至階下等她,伺機逼退玉斛珠。
誰知離地尙有十數階,玉斛珠卻不走了,駐足侍立,便似靜候小姐歸來的安分婢女。媚兒見符赤錦獨個兒走近,更不猶豫,袍袖一翻,出手如電,一把攫住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險境。
符赤錦雖有驕人的豐臀盛乳,身子卻頗輕盈,被拉得離地飛出,落地時雙足交錯,如雁平沙。「輕功不壞嘛!」媚兒略微寬心,欲一氣掠過廣場,返回遊屍門據處,驀聽「鏗!」一聲激越龍吟,腰間重量頓輕,降魔青鋼劍已遭符赤錦擎出,寒銳直迫身軀,重袍圍腰亦難稍止。
她本能鬆手,擰身斜讓,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響,削下袍襴一角,符赤錦連人帶劍,和身撲來,唰唰唰連環三式,照準的都是心口、咽喉、腹間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劍鋒銳無匹,足與妖刀匹敵,符赤錦劍勢連綿,雖說不上什麼法度,卻佔先手之便,咬死不讓,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絕,迫得媚兒狼狽不堪,卻始終找不到調整體勢的空子,遑論反擊。
「大……大奶妖婦!你發什麼癲……停手啊!」
兩人一進一退,如影隨形,降魔劍青芒閃處,不住飄飛裂帛殘衣,恍如蝶涌,吃眼越過大半個廣場,又回到望臺這廂。
媚兒始終居於劣勢,而且情況極其不妙,可說是險象環生,但恁誰都看得出,她的武功實在符赤錦之上,唯困於手無寸鐵,而降魔青鋼劍又太過鋒銳,若要無血奪之,出手必傷持劍者,兩人終是難以並存。
媚兒兩隻袍袖盡皆完蛋,前襴後裾亦不遑多讓,能用以灌勁、揮開劍刃的部分幾近於無,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錦ii或說運使超詣真功的翠明端────並不擅劍法,然而這具身軀根骨絕佳,肌肉柔軟而有力,反應機敏;任何招數,翠明端動念即可使出,曉暢之至,比運用自己的身體還要得心應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與人應對,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專注和毅力,一旦意志集中,往往能發揮出驚人的效果。媚兒唯恐折了「大奶妖婦」,本沒有還手傷人的念頭,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開不擅應對的罩門,而專心攻擊的結果,幾乎將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兒退無可退,百忙中單掌擊地,掌勁犁開一條七八尺長的深溝,激得鋪石碎裂,應手濺飛,「符赤錦」被大蓬亂石砸得轉頭擰腰,攻勢爲之一挫;媚兒把握機會,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宮直進,並掌轟她胸膛,最好轟得她回劍自守,這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長劍脫手,轉念又想:
「不行!妖婦**雖大,萬一教她胸肋斷裂,倒插臟腑,那可……可惡,這雙沒用的**,只有大而已!」良機稍縱即逝,咬牙擊在符赤錦身前兩尺地面,鋪石如硝藥炸裂,猛將符赤錦掀飛,但畢竟非首當其衝,劍尖一帶,在媚兒左上臂拉了道長長口子,濃漬渲透綠蟒袍。
媚兒低哼一聲,倒退兩步拉開功架,終能勻過一口真氣來,腹間陽丹發動,神采奕奕,周身真氣流轉,頗有淵淳嶽峙之勢,若是尋常長劍,隔空運勁一撞,幾把都盡能斷了,無奈對上降魔青鋼劍這等神兵,卻無此摧枯拉朽的好處。卻聽她揚聲道:
「喂!再不停手,要動真格的啦!」衆人當她是恫嚇符赤錦,只染紅霞明白:她是說給自己這邊的人聽,如無外力介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爭鬥,爲求自保,兩人之間必有i名要倒下。
────前輩……爲什麼還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
戴着蛛網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動,正欲發聲,對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躍下高臺,擎出背上利刃,「鏘!」架住飛撲而來的符赤錦,刀口與降魔劍刃碰出耀目火花,竟無絲毫缺卷,卻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滕!
「錦……」老人猶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
「符姑娘!再打下去,將有性命之憂,快住手!」雙臂運勁,以食塵將她往後一送,逼退開來。翠明端再不通世練,也知拿刀的對手不同於赤手空拳,不是悶着頭猛刺就能取勝;況且,主人並沒有下令讓她殺了這個猴兒似的小老頭。
嬌腴的白衣少婦拄劍而起,卻未擺出防禦架勢,空茫的視線徑投塔頂,詭異得難測深淺,一時間薛百膳、陰宿冥未敢輕近,試圖從她全無道理的舉措中,瞧出點兒端倪來。
鬼先生居高臨下,從老人枯痩如鐵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長柄刀,忍着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場中,莫非有什麼見教?」
薛百膳哼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
「我對你那『規勸』什麼的無聊把戲沒甚興趣,你這些花樣,我也看夠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終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活人同死人比,也沒什麼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遠了,連模仿他的資質也沒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異門也罷,交到你這種人手裡,就是『完蛋』兩字。你弟弟比你象樣多了,起碼是條漢子。」刀指符赤錦,冷道:
「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費辰光,我要帶這女娃娃走,若遊屍門沒意見的話。以後有閣下的什麼事,都毋須叫上我。」眸光微擡,見臺上白額煞壓低笠沿,扭過頭去,衝他擺了擺手,應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陣數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愛聽的,怒火中燒,卻不好當衆破臉,徒顯量狹,強抑殺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銘記在心,殫精竭慮,以求改進。神君去意堅決,我也不敢攔阻,一會兒我讓屬下爲您帶路。請。」抱拳一拱,餘光卻膘向漱玉節。
毋須多此一舉,漱玉節亦知是挺身的時候,清了清嗓,俯首開聲。
「老神君離去不妨,還請留下食塵。待此間諸事議畢,妾身再出谷與老神君會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擡頭喟嘆道:「宗主,你就忒想合併七玄,由五島之主的身份,降爲所謂盟主的馬前卒,放着宗祠不顧,甘爲野心家驅策麼?」蒼涼痦啞的語聲裡聽不出憤怒或憎恨,只覺說不盡的寥落。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說,此際並未發生,妾身敢擔保以後也不會。」
薛百膳疏眉緊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這等樣人,便與那嶽賊一般無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符家丫頭是傻了,纔會引狼入室,釀成巨災。宗主聰明絕頂,機關算盡,豈能再犯這樣的錯誤?」說到「機關算盡」四字時,切齒之甚,喉底如奔雷滾動,脣齒間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來,不知怎的,卻未予人憤怒之感,而是無比沉痛。
漱玉節自知他口裡的「符家丫頭」,指的是符若蘭而非符赤錦,料想祭血魔君既與鬼先生是一路,棄兒嶺上調虎離山,藉機對薛百媵說了些什麼,也不奇怪;對照老人再現時滿臉不豫,怕是東窗事發,難以善了,纔有以食塵刀相托的舉動,一方面是安撫,另一方面,亦是徑行試探。
薛百膳性格雖古怪,行事卻是磊落光明,決心要反,決計不受漱玉節賣好。要是拒接食塵,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漱玉節反倒頭疼;肯背食塵刀,自當不會違背宗主之命────這點看人的眼力,漱玉節自忖還是有的。
只是到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懷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託非人,反將把柄交到了對頭的手裡。萬一薛百膳堅拒交出食塵,甚至打算攜刀返還五島,乃至奪回瓊飛、另立正統的話……
嫺雅的美婦人微搖螓首,定了定神,從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勢力,合縱連橫,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數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識見淺薄,實未聞見。胤門主自擁基業,決計不是嶽賊可比,妾身亦非符若蘭,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島,妾身日後必親自登門,向老神君稟報今日所議。至於食塵,毋須神君再爲妾身揹負。」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聲,面上卻無笑意,冷哼道:「說來說去,你是擔心老夫吞了這柄刀麼?你放心,只消你說一句,無論是要將食塵插將上去,抑或攜離此間,老夫都無二話。
「你我之間的舊帳,待回到自家門裡,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島之神君代行,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決定食塵刀的去向。」漱玉節容色稍霽,餘光掠向遠方鬼先生,見他緊繃的面上也略放鬆了些,正要開口,忽聽薛百媵揚聲道:
「……不過胤家小子方纔說了,在場的七玄要人,個個都有一次規勸的機會。老夫想借機請教宗主: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聽了宗主的答覆,我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規勸』……你該要後悔,方纔沒爽快地讓老夫帶人離開。」最末兩句,卻是對鬼先生所說。
他與漱玉節眉來眼去,全沒逃過老神君犀利毒辣、慣見風浪的懾人目光。
在老人看來,漱玉節此舉,直與出賣帝窟無異:分明與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瓊飛的安危脅迫自己,何以認爲兩人分走兩路後,這幫宵小沒拿別的好處或罩門,對漱玉節軟硬兼施,威脅利誘?
這就是他倆之間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歎。
白島是不能收買、無法裹脅的,便以瓊飛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節顯非如此。她之所以力抗嶽宸風,蓋因嶽賊只想將她變作牀笫間一具供他淫樂、千嬌百媚的誘人**,漱玉節的野心絕不容許它發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藍圖裡,她卻自以爲看到了機會。
迷惑聰明人最好的辦法,不是使她變笨,而是變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縱使爲真,能不能一舉拔掉漱玉節,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對宗主的狡猾、心計頗有信心,她總能找到藉口從容脫身,或透過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換,令醜聞的傷害減至最低。
所謂「脅迫」,不過是漱玉節替自己找的藉口罷了,她早一頭栽入這場野心遊戲,盲目競逐更高的權力────若真有的話。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這一點,以此爲陷阱,誘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麼手段確實是高;若他以爲漱玉節是屈服於陳年臭史,纔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話,那他本質上就是個蠢蛋。
(該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遙望老人投來的眼神,那**裸毫不遮掩的輕蔑令他狂怒已極,須得攢緊拳頭,纔不致失態色變。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烏紗的美婦人,除了給予壓力,要她立即解決這枚燙手山芋之外,一邊開始認真考慮起來,當此間一切塵埃落定,他穩坐七玄之主的寶座之後,要怎生對她豐熟欲滴的嬌美身子施加懲罰,權作對薛百滕這老混蛋的連坐。
漱玉節自不知他心中計較,俏臉含春,依舊一派從容,擎出腰間的細劍玄母,一躍而下,筍芯兒似的緞面鞋尖輕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過魚尾似的大蓬裙襬背紗,微笑道:「老神君既然問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島,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共存共榮,共禦外侮!」
薛百膳雖不意外,畢竟難掩失望,橫刀當胸,立開門戶,嘆道:「宗主這個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島。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須規勸宗主,懇請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節笑道:「這些年來與老神君攜手抗賊,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麼時候啦。該有……十幾年了罷?」笑意溫煦,口吻親暱,誰都不懷疑她在自家院裡,與感情甚篤的長輩喂招印證時,定然是這番光景。
然而,經祭血魔君揭秘後,薛百膳驀地想起在江邊圍殺嶽賊時、以「靈蛇萬古唯一珠」貫穿其胸的覆面女子,當時便覺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際更無疑義。若激玉節已得肖龍形真傳,使得完整的「天姿惡劍」,帝字絕學爲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兇險的一戰。
也罷。就將我……還有瓊飛、帝門的命運交給上天吧!願吾祖有靈,不欲亡卻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誦,擺開禦敵的架勢。他將操使百兵之術化入指法,非屬帝門的上乘刀法也練過幾套,盼能擋住天姿惡劍的蜂刺,再伺機以「蛇虺百足」近身奪劍,去其爪牙。
忽聽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頭兒!不如咱們換對手打罷,你覺得怎樣?」卻是鬼王陰宿冥。
媚兒見他對大奶妖婦頗有迴護之意,同鬼先生談條件,也沒忘要攜她脫險,再加上帝窟聖器堪敵降魔青鋼劍,可免她與符赤錦自相殘殺,非分出個死活不可。漱玉節她在阿蘭山見過幾回,照面間瞧不出武功深淺,料想並不好鬥,但起碼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爲,總比縛手縛腳好。
薛百滕亦知陰宿冥處處對寶寶錦兒留手,雖不明就裡,倒是頗承她的情,不由得惡感大消,難得並未冷言冷語,搖了搖頭。「她畢竟是本門宗主,也不能教你傷了。好意心領,尊駕自個兒小心。」
「……那問你借把刀子,估計也不成罷?」
「怎麼你們集惡道的,專門練嘴皮子麼?老夫忝爲神君,守護聖器有責,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終究是一傢伙用完了。這幫集惡道的殺才!不務正業,看來只會說相聲了。
媚兒欣賞這老頭兒的硬氣,也不怎麼惱火,小聲嘟囔着「就是問問而已,說不定多帶了一把」之類,忽見一幢烏影^^天而降,轟然踏地,將場中對峙的兩組四人都震得向後躍開,讓出居中一條大道來。來人揹負彎刀,僧袍獵獵,魁偉身軀如巨靈鐵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惡佛!
「哈哈哈,說錯話了吧你!」斷垣煙囂間,聶冥途幸災樂禍,若非身子尙不能行動自如,只怕要拍起手來。「薛老兒,你將集惡三冥全罵了進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過眼,來尋你晦氣啦。」
這話但教有點腦子的,恁誰也沒當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凜,初次露出動搖之色,連始終踞於天裂玉座之後、全神調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側首,雖無進一步行動,顯對惡佛的反應格外上心,絲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謀劃,須按部就班,一一將六柄聖器歸位後,再合衆人之力,迫使武力絕強的惡佛就範;萬不得已時,拉上那些個受脅的棋子當墊背,總能以命塡之,連帶除掉些不安分的隱患,怎麼算都不蝕本。
豈料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同買了「平安符」的聶冥途窩裡反,差點賠上祭血魔君;翠明端雖制住了符赤錦,將幽凝刀歸位,紫靈眼卻被搶回,從陰宿冥的反應看來,居然和符赤錦是一邊的,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沒想透這兩人是幾時搭上的線。
魔君錯估了薛老兒的執拗彆扭,他雖愛惜孫女,顯然五帝窟的宗脈存續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買了張護符,將漱玉節控制在手,否則五帝窟這着棋,又要白落在空處……
就在這頭痛不已的當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敵南冥惡佛,居然就這麼下到場中。這廝若鐵了心搗亂,只能教天羅香以人海戰術擋一擋了i鬼先生飛快在腦中預演了一遍,拜「思見身中」所賜,耗時不過一霎眼,從容道:
「惡佛有什麼見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決了眼前的爭端,衆人才好專心聆聽?」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規勸」二字。若時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說出這混賬法子的自己打暈,聶冥途要吠,由他亂吠便了。
惡佛緩緩擡頭,沉聲道:「遊屍門所持,已在臺上;漱宗主說了,五帝窟支持同盟。兩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爭議,那也是它們的事。還是你定要先問了其餘兩家,留我到最後?」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總不好繼續堅持,徒顯蹊蹺,只好硬着頭皮道:「原來惡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惡佛是支持同盟呢,還是反對?」遙遙望向抵狩雲,待惡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規勸,偕染紅霞與天羅香人馬下場,至少在漱玉節、明端兩邊尙未底定之前,莫讓這瘋漢打亂盤勢。
惡佛瞥他一眼,濃眉下的險惡眸光看得鬼先生心裡發毛,旋即邁開大步,一路往方塔行來,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雙腿極長,由望臺底走上方塔的時間,竟用不到先前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來,這鬼神般的昂藏巨漢簡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滿鬼子黥紋的光頭便從階下冒出來,及至近處,才覺此獠較遠望時更加高大,光是形體上的壓力,即迫得人難以喘息,遑論內外功練至極處,鋼體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覺運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兇獸暴起傷人,連祭血魔君都抱傷起身,不敢再倚座閉目,以免應變不及。
惡佛一一自三座刀臺前行過,鬼先生嚴防他出手奪刀,更有甚者,其目標非只一柄,而是將三把妖刀一併帶走,才須登上塔來。卻見惡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臺前,擎出背上赤眼,沉聲喝道:
「我贊成七玄同盟,以此爲證!」倒轉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
刀刃爲鐵汁澆鑄的赤眼刀,「鏗!」一聲搠入玉臺,四刀並起共鳴,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轉橙赤,第四柄龍皇聖器終於歸位。
南冥惡佛自現身以來,處處質疑鬼先生的用心,言雖寥寥,無不切中其弊,加上強橫無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視爲會上的頭號大敵,層層布計,無非是爲了對付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
他這一搠,不僅薛百臘、陰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結舌,就連鬼先生與魔君亦面面相覷,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爲,只聶冥途撫掌大笑,尖亢的笑聲響徹圓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檔!這一手實在是妙!實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終於開始恢復,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補適才沒能參與的缺憾,抑或當真欣賞惡佛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話鋒一轉,嘿嘿笑道:
「誰都能反對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該,不僅不當反,最好是乾脆合併,成一大派。屆時,不管選得盟主門主,比劍奪帥,勝者爲雄!以你的武功,還不是手到擒來?」
這「驅虎吞狼」之計委實太糙,連平生不使詭計、不諳機謀的染紅霞,都聽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撥。但它就厲害在二明知是挑撥,卻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憚處。他費盡心機,詭計百出,可不是爲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稱雄的戲臺子,拱他人上龍牀。
無論南冥惡佛有無此意,這一戳捅破的是兩邊窗紙,不止鬼先生疑他,惡佛亦不免要擔心受疑,乃至先下手爲強,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聶冥途開口之前,鬼先生便已想到這一處,暗自提防,惡佛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盟主之位,我沒興趣。結盟於七玄有利,我便贊成;於七玄有害,我便反對。」轉身下階,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萬料不到赤眼妖刀回來得忒容易,更沒想到三十年來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涯,硬生生將天下第一惡漢關成了「傻漢」,這等拿來撐場面的堂皇說帖,居然說服了手底下極硬的南冥惡佛。當夜在血河蕩的初心會中,只惡佛與雪豔青兩人的武功,他沒有取勝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機會,便先將「玉面蠕祖」打落河中,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機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試試惡佛,看他是不是真傻了,以防這廝裝傻充愣,另有別圖,也好事先防範;踏前一步,朗聲道:「能得惡佛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異見,若最終無法談出個結果來,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無團結之日。」
這會兒連媚兒都聽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說得什麼渾話?本來就得七家都願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閨女若不願嫁你,難不成還搶親麼?你挑撥惡佛來說事,存的什麼心?」
「到底是你變靈光了,還是他這手太難看?」聶冥途忍不住嘖嘖兩聲,徑對拾級而下的惡佛叫道:「你千萬別上當啊,南冥。這小子到處找人下場攪和,正好證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兒去啦。真個是變態。」
被聶冥途指說「變態」,實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無有潔癖,並不把聶冥途的諷刺放在心上,若與魔君易地而處,眼耳中容不下一絲齷齪穢污,哪怕傷勢沉重,料想也要殺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惡佛聞言停步,iii領問道:「是不是將七柄聖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夠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時候固持己見,自以爲善,所造成的傷害,反較存心爲惡者多,便是這個道理。」
惡佛思索片刻,走下階臺,往四人所在處行去,沉聲道:「那我就得請各位,收回反對同盟的成見了。」遠方,聶冥途唯恐衆人不知,扯開喉嚨大聲叫嚷:「喔喔喔喔……出現了!這是『規勸』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聽這兩字便禁不住惱火,若非形勢逆轉,一下變得太過有利,讓他有點飄飄然,說不定就要對聶冥途那張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將他的眉飛色舞看在眼裡,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詐。」
鬼先生嘴角微揚,目光不離場中五人,喃喃輕道:「詐又如何?將計就計,於我們有利即可。計劃裡最棘手的狀況還未出現,惡佛若能替我等掃除些許麻煩,也能稍補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諷剌自己,不再作聲,又盤膝運氣,再度調復起來。
場中原來的四個人,就算連手齊上,也未必能在惡佛手下討得便宜,況且他挑明針對的,僅是反對同盟的一方?媚兒、薛百塍交換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下籤了,不約而同摒除雜念,專心思考應付巨漢的對策。
以媚兒的立場,大可兩手一攤,說「我也贊成」,鬼先生縱有算賬的心思,眼下也只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來,大奶妖婦陷於敵手,再也搶之不回,休說違背盟約委實下作,大大踐踏了鬼王的尊嚴,媚兒也不想日後再遇這妖婦時,被她指着鼻子大罵「背信忘義」云云,那可真是受不了,對小和尙更是難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氣百倍,心念一動,彷佛腦筋從未如此清明過,低聲對薛百膳道:「一會兒開打,你將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裡的長劍揮出去,她腕力遠比不上你,這點你能做得到罷?」
「……然後把劍還給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節身後扔去。」媚兒低道:「有多遠扔多遠,能扔上看臺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過你,你搶了人往白毛大蟲那兒跑。」
薛百膳會過意來,感激龍以符赤錦的安危爲先,想起在蓮覺寺時,防此獠如惡鬼,想不到有並肩作戰的一天,心中五味雜陳,不忍見她捨身,苦笑:「你的法子雖好,卻沒想過如何擋下『碎骨金輪』一擊。年輕人,你不要命了麼?不如咱們對對扳兒,換個位罷?」“
媚兒哈哈一笑,轉過一張大花臉來,豎起右手拇指,不知爲何,薛百膳總覺那張眉目難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撥雲見日的爽朗笑顏,彷佛她無犧牲之意,只是去做一件定會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碼擋他三擊!老頭兒,別瞧不起至陽至剛、威震羣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熱血上涌,喝道:「好!這個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符赤錦奔去。
這一下委實來得太快,翠明端應變不及,況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對這老頭出手,抱着降魔劍往身前一擋,「鏗」的一聲,薛百膳準確無誤地斬在劍格上,距她握劍之手的虎口不過寸許,翠明端持劍不住,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
老人鑄鐵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連着脈門一掐,女郎半身痠軟,再也使不出絲毫氣力;薛百媵霍然轉頭,長刀對準猱身撲來的漱玉節一擲,漱玉節料不到他說扔便扔,本能舉劍一格,刀劍鏗然交擊,食塵刀打着旋子飛得半天高,果然落在她身後的望臺之間。
漱玉節原意便是取刀,見老人拖着符赤錦往另一頭的望臺階梯處奔去,猶豫不過一霎,立即掉頭掠上望臺,循一地青芒尋找失刀。
而媚兒這時終於對上南冥惡佛。
鐵塔般的巨漢一見薛百滕發難,立時停下腳步,媚兒卻沒忘了自己身負牽制惡佛的重責大任,靴尖蹬出,整個人宛若一杆貼地射出的響箭,長腿飛快交錯着,倒拖右掌如曳碑,沉聲斷喝:
「……南冥!來見掌門神功!」猛將萬鈞巨力甩過身前,朝着巨漢的胸膛轟然砸落!同樣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此際卻有江山一廓、清肅妖氛的氣勢,便一擊將鐵塔般的魁梧巨人攔腰轟成兩段,似也不令人意外。
鬼先生兩度見她施展《役鬼令》,無論是破驛中與耿照對打,抑或血河蕩攔截大太保雷奮開,實力在七玄諸首腦中,只能說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質性天生剋制陰煞,怕還非是狼首聶冥途的對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內力宏大,招式精妙,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氣凜然,連狐異門的功體似都隱受牽制,本能想背轉身子,不欲與那沛如江海的浩氣相對。
在場不受役鬼令神功影響之人寥寥,惡佛卻是其中之一。
悍招臨門,強如惡佛亦不敢託大,雙臂一橫,猶如井欄,正是碎骨金輪中的防守極招「五百由旬勢」。
旭升般光耀奪目的浩然正氣,轟上險惡的地獄之門,連惡佛都不禁身子一晃,小退半步,「山河板蕩開玄冥」的中宮突進之勢未減,媚兒的身軀在半空中一滯,雙掌離惡佛的臂欄還有三寸的距離,氣芒在其中衝撞、凝鍊已極,熾如金膏欲滴,似將成形。她並掌一推,惡佛再退兩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氣芒轉赤,兩人間如推壓着i輪紅日,日廓即將抵受不住,直欲爆開。
天羅香那廂隨行的侍女中,幾人忽然耳中迸血,當場昏死過去,七玄首腦們修爲高深,只小退半步,運功護住心脈孔竅,免被震音所傷。
染紅霞身後一名少女搗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膩乳肉差點逸出肚兜上緣,酥綿如沙雪,滿得不可思議;都快傾出兩隻瓜來了,仍不見嫣紅乳暈,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個子,怎能往衣裡塞這許多肉?眼見那雪浪晃動之甚,似酪漿般綿細,搓圓捏扁都不妨,兜兒勒得緊了,的確能容兩隻乳瓜。
染紅霞不顧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綿和的陰極內力汨汩而入,少女「啊」的一聲回過神,擡起圓臉,茫然道:「紅姊,你說什麼呀?我聽不見。」染紅霞以手勢示意她噤聲,讓她搗緊雙耳、張開嘴巴,順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女見了,心生恐慌。
這圓臉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黃纓。染紅霞將她安頓好,趕緊起身,而場中的拚鬥也有了結果────
南冥惡佛再退三步,媚兒雙掌終於按上「五百由旬勢」的臂欄,嘴角鼻端卻迸出血來;凝滯不過一霎,惡佛又退小半步,雙臂劃開,這沛莫能御的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竟化於無形。
媚兒被他揮臂震退,拋飛近兩丈遠,落地時未能調整體勢,徑以背脊着地,連滾幾圈,才又狼狽撐起,單膝支跪,一抹脣血,露出染紅的貝齒狠笑道:
「……要得!這樣勉強有資格,一見役鬼令裡的降魔絕招!
以二人修爲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惡佛連退七步,簡直遠超出衆人的想象,誰都不敢說「惡佛不過爾爾」,若適才面對這招「山河板蕩開玄冥」的是自己,指不定便已倒────這樣的念頭,不止出現在一個人心裡。
嚴格說來,擊傷陰宿冥的,乃是攻守兩股力量所生的反饋。她是從根本的身體素質上敗給了惡佛,當役鬼令與碎骨金輪擊實的剎那間,產生的反震巨力惡佛挺住了,陰宿冥卻無法承受,因而見血溢紅。
惡佛站立不動,並未乘機進襲,在媚兒看來毋寧更加挑釁。她咬着滿口血溫,定了定神,丹田深處的陽丹仍持續運轉着,源源不絕地提供力量……男裝麗人深吸一口氣,起身拉開功架,笑道:
「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選擇拿回赤眼,告訴那廝你方纔想錯啦,南冥惡佛反對同盟,這樣咱們就算結了,各自回家歇息,兩不耽誤。」
「……口氣挺大的嘛!蒙着眼聽,還以爲是他給你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動聽的銀鈴笑語自身後飄來。媚兒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血脈翻涌,差點暈過去,脅下及時被一隻綿軟小手攙住;靠得近了,溫溫的體香蒸來一片乳脂似的甜潤,轉頭道:
「大奶妖婦!你怎還沒死啊!」
符赤錦笑吟吟的,一指身後望臺。「搗蛋鬼找出來啦。不用怕,現下他可沒了輒,搞不出花樣來。」見白額煞手裡橫抱着一具嬌小身軀,卻不是玉斛珠是誰?
原來適才媚兒與惡佛極招相對,迸出強烈的無形氣震,符赤錦突然甦醒,身子恢復原狀,顯是超詣真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懷中掙起,見身畔小師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變了操縱的對象,遙見玉斛珠不知何時離開方塔,沿場邊悄悄移至望臺下,距方纔混戰處頗近;白額煞則躡足來到她頭頂的圍欄邊,冷不防一攫,拎小雞般將她抓了上來,一把打暈,小偷兒似的抱着少女溜回來。
從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箇中的因由,符赤錦無法確切解釋,依她的推測,與白額煞觀察的結果不謀而
合,或能說明鬼先生交換人質的手法。
大凡心識控制之術,皆有一天敵,便是「難以及遠」。故符赤錦等想盡辦法,也要見小師父一面,蓋因小師父附近,必有操縱者翠明端的蹤影,施術時不能被外力干擾,異常脆弱;只消能打倒她,又或終止施術,小師父便能重獲自由。
當紫靈眼走入祭殿,符赤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隱匿處,然而卻不可得,輪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詣真功所制,反成人質;其中關鍵,便在「如意女」三字。
如意女與翠明端有連結,明端能操控她們的身子,感應其所在,有無可能透過這些個與她心靈相通的女子,將心識加倍延伸,以克服「難以及遠」的難題?如釣線連着魚鉤,又在魚鉤上連接另i條帶鉤的釣線……以此類推,拖釣的範圍,便遠勝過一根釣竿所能及。
這樣一想,謎團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須緊跟目標,那麼其他的魚鉤和釣線呢?
符赤錦猜想:天羅香那廂,被無形氣震震暈的侍女們,其中必混入了金環谷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潛伏在冷爐谷內,或於鬼先生壓服後,才命蜓狩雲着手安排。天羅香搞來忒多擡刀棺的「八部教使」,並非搞什麼排場,而是爲了掩護超詣真功的及遠之法,纔有「藏葉於林」的佈置。
符赤錦對超詣真功頗有了解,寥寥幾眼,便將前因後果串起。
那白額煞無此瞭解,純靠觀察,判斷玉斛珠的亦步亦趨必有蹊蹺,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惡佛之鏖鬥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挾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生髮覺了,總不好開口替天羅香討一名侍女;押寶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錦見媚兒形容狼狽,想她爲了自己獨當惡佛,莫說兩人沒甚交情,便是手足親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熱,嘴上卻不肯饒,笑道:「先說好啊,我最看不慣男欺……我是說大欺小,看到就拳頭癢,可不是幫你啊。」
媚兒「哼」的一聲,滿臉狠笑:「你是忘了帶紅衣,想吐血染紅罷?碎骨金輪裡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爛,保證從頭到尾一樣紅,上街都不丟人哪。」符赤錦噗哧一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經道:「是麼?一會兒讓聶冥途試試,反正他又不會死。」
聶冥途正欲還口,冷不防一塊牆碎從天而降,正中腦門,狼首哼都沒哼一聲,斷垣間竄起大股濃煙,宛若失火;圍欄上,白額煞放落手上兩枚西瓜大小的磚石,衝雙姝一豎大拇指,壓低笠沿,又躡手躡腳回到原處。
媚兒猶豫片刻,纔對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你知道,但想想還是覺得該告訴你。若有人膽敢這般瞞我,我會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符赤錦美陣圓瞠,以手掩口,淚水一霎間盈滿眼眶,嬌腴的身子一晃,簌簌顫抖,這回反是媚兒攙住了她。
見她這般模樣,媚兒忽覺慶幸,自己終是同她說了小和尙的事。不瞞她似乎也很好。「有點出息!」她這話倒是說得半點不心虛,明明在棄兒嶺上哭得可慘了。「別讓人瞧見你哭。」
「……你聽見時沒哭纔有鬼了。」說得跟親眼瞧見一樣!媚兒對大奶妖婦又多幾分忌憚,可能還雜有一丁點佩服。沒準她將來也是老妖……算了,還是別說。她
們不知怎麼搞的都聽得見。
鬼先生冷眼瞧着,當是一段別開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遊屍門老的老、小的小,翻來覆去也只能數出三個半,一把捏死就算,沒甚可惜。儘管陰宿冥的內外修爲突飛猛進,在這一兩個月間似有什麼奇遇,畢竟同惡佛相差太遠,添上個不以武功見長的「血牽機」,不過多葬一具豔屍罷了。
漱玉節拾了食塵刀,走下階臺,見薛百媵攔路,淡然道:「老神君,我倆的恩怨,一定要在此時此地了結麼?」薛百媵沉痛搖頭,嘆道:「看來你始終不明白,此事自頭至尾,皆與恩怨無關。」
情況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除了惡佛的介入,令結果更無懸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斗,陰宿冥縱與符赤錦連手,仍非惡佛之敵。
「那麼……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語聲吸引了衆人的注目。媚兒與寶寶一起轉頭,赫見一抹猩紅篷影飄然落地,長腿交錯,婀娜健美的體態既充滿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風與柔媚在她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則太薄,只能以「完美」一一字形容。
在餘人眼中,「玉面蠨祖」雪豔青適足以與惡佛一較高下,這極可能是今夜此地,能有的對戰組合裡,最最華麗燦爛的一對,當能傳下名留青史的一戰;然而在並肩禦敵的雙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們更想呼喚她的真名,彷佛如此便能得到力量。
她有個偉大的父親,拱衛北疆,力抗異族。
爲保全耿照,她獨力與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棄。
「萬里楓江」染紅霞!
在她躍下望臺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向她
提出警告。
「你明白『其出不意』是什麼意思麼?」
老婦人並未顯現怒容,語聲平靜,彷佛事不關己。「機會只有一次。你要爲了那遊屍門的女子,選在這個時候發難?」
染紅霞與她相處不過數日,不知怎的,卻對這位總是雍容嫺雅、說話慢條斯理的「姥姥」無有惡感。「代天刑典」蛾狩雲在邪派中威名赫赫,總覺該是更精明犀利、雷厲風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種印象裡唯一與此相合的,大概也只有刁鑽難測的強橫武功了。
即使情況緊迫,染紅霞仍未魯莽甩脫華服老婦的阻攔,徑回過頭去,平靜而堅定地望進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與我亦有結盟抗敵之約,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們,折在惡佛手裡。」似覺抱歉,微一頷首,輕聲道:
紙狩雲笑起來。「我一生都在做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一點,你倒是比我那些個徒子徒孫更要心鐵。有朝一日,水月停軒若容不下你,記得來冷爐谷找我。」遞給她一柄長劍。染紅霞認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時蛆狩雲所持,雖無花俏裝飾,劍質卻頗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嚴密捜身,蛾狩雲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挾帶至此,自是以爲保命卻敵的手段,此際卻交了給她。
染紅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實無與惡佛一戰的把握,於是爽快收下,一扶圍欄翻過身去,徑至場中加入戰局。
強援既至,符、陰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個「品」字,以生力軍染
紅霞爲鏃尖,符赤錦剛從超詣真功的束縛中掙脫出來,氣力猶未全復,而媚兒與惡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內傷,均難再當惡佛一擊。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見變故陡生,雖以惡佛武力之強,再加個染紅霞也不致翻了盤去,結果終歸是一樣,但畢竟迭出狀況,與原本的計劃漸行漸遠,氣不打一處來,峻聲冷道:「雪門主,你這是要表態麼?你天羅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如此基業,可不能朝令夕改,說變就變。要有個什麼萬一,只怕後悔莫及。」裹脅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聽他說得雲遮霧罩,不着邊際到了這等程度,其中滿滿都是顯而易見的陰謀氣息,心中暗忖:「看來,竟連天羅香也爲狐異門所制,難怪這廝忒也大方,專提於己不利的條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卻又如何能夠?必是使了什麼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節之精明,不可能聽不出蹊蹺,眯眼乜着長劍指地、擺出與尊長過招之架勢的烏紗麗人,冷哼道:
「宗主,連天羅香也着了道兒,帝窟五島未必便強過了這幫毒蜘蛛,你仍執迷不悟麼?」漱玉節淡淡一笑:「請老神君讓路。與其勸妾身,不如勸符神君去,她有什麼必要,須捋惡佛虎鬚?」薛百膳心念一動,就在略略分神的剎那間,漱玉節已低着頭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來個聲東擊西,乘隙掠上方塔,將兩柄刀劍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塊欄杆,彷佛非是堅硬溫潤的上佳玉質所砌,而是白麪捏成。他隨抓隨扔,漱玉節腦後生風,嬌腴的玲瓏葫腰左擰右旋,接連讓過「暗器」,雖是應變快絕,腳程卻顧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雙臂如鐵,飛撲而至,美婦人一聲嘆息,玄母劍連劍帶鞘一抖,嗤的一聲破空勁響,徑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卻是黑島帝字絕學裡的《穿心劍式》。薛百滕不敢大意,運勁於爪,全神拆解,雙方均有所保留,皆未用上全力,一時間鬥了個不勝不敗,戰況頗爲膠着。
另一廂染紅霞聽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脅的意思,料想自己這般明旗亮幟、公然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黃纓帶來的消息,行動之際,耿照將示以信號,一望即知。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現在這當口。
她不知道提前發難,將對耿郎的計劃帶來何種影響、會不會導致失敗……爲了符赤錦與陰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許啓己坐視不理。對她這般任性妄爲的舉措,黃纓的反應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縱使頭暈腦脹,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負責傳遞消息、聯絡兩方的「監軍」大人神智清醒,說不定寧可攔腰抱住她,也決計不讓她摻和進去。
「惡佛!」染紅霞不欲與鬼先生交談,以免泄漏更多機密,徑對巨漢道:
「你已闉明瞭立場,豈不由他人表達?你所要的同盟,難不成就是這般專斷獨行、難以容人的蠻橫組織?」另一頭正與薛百塍交手的漱玉節豎起了耳朵,心生一念:「這雪豔青說話的聲音口氣,怎與前度血河蕩時不同?」
南冥惡佛擡起眼簾,濃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覺有異,忽然「呼」的一拳,朝女郎正面搗來,勁風颳得她衣發皆逆,綴着兔絨的猩紅大氅獵獵激揚!
眼看一場鏖戰勢不可免,染紅霞心中嘆息,手裡卻不敢留力,雙手持劍轟然砸落,氣勁刨開一地鋪石,宛若地龍翻身,劈里啪啦地卷向惡佛!在場衆人除了鬼先生與蚔狩雲外,無不瞠目結舌,適才曾懷疑過「蠨祖非真」的,此際心頭都沒了雜音。
這路武功,血河蕩當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懾全場。儘管沒人叫得出名
目,卻絕不可能忘記這堪與妖刀比肩的、極其駭人的破壞力。
(第三十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