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

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諫紙再度造訪浮鼎山莊的原因。然而,在進一步深談之前,他必須確定一件事。

「我探聽了秋家的近狀,對你和你兄長的事亦有所聞。」老人淡然道:

「恕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麼女確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總管西宮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隱於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個小小女孩兒,僞作癡呆,想騙過清流莊一莊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真癡,怎瞞得過隱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家?」秋霜潔的聲音帶着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諫紙早起疑心。適才秋霜潔自稱等了他十三年,除非於母親腹中即有意識,豈能如此?便是誇示,也未免過了頭。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麼。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以你之聰慧,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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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恍惚的空間裡安靜了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臺丞切莫誤會。我並無不可示人處,只是在想:若教老臺丞見得真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蕭諫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看來,我們只能相信命數了,是也不是?」

秋霜潔笑道:「臺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諫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廣袤的空間裡,舉目所見,似無邊界,只有地面上鋪着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着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於確定是某種易數推演之用,只是當世流傳的梅花佔、金錢卜,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這般繁複細瑣、環中釦環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餛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曆法算學的教授與同儕,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然而複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並論。

只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諫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面上若都刻滿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才覺心安。我非輕視臺丞之智,將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贏得您的信任。」

蕭諫紙注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闢卦圖的模樣,只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曆法節氣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緻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夢裡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看出端倪的。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慎,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輕易入夢,便爲此故;以那廝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面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確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於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佈下這個『太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御氣,擬化形質,這纔有了兩儀、四象、八卦之別。聖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便是這個道理。」

蕭諫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擬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闕便已着手而爲,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於此的「秋霜潔」其實並不存在,不過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家小姐,確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於鼓箏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來,陰謀家匿於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確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內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闕還有這着,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擬出另一個「人」來。既非真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饒是蕭諫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於理解,仍需時間適應,心中苦笑:「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致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都說『活到老,學到老』,蕭用臣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致目無餘子,難容諸物了麼?」卻聽秋霜潔遒:

「臺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我的事,能說給人懂,都算不容易啦,況乎接受?臺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於世,豈能如此自求?」

蕭諫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掛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沉吟片刻,喃喃道:

「原來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凶未來,可謂奇準。那寧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金五鎰的借據,而樑某人嚇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了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只差沒輕吐舌尖,隱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了頭幾年,也差不多到頭啦,只能儘量遣散僕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他讀書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蕭諫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內情?」

西宮無疑是陰謀家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諫紙見他擎劍出手、渟川欲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號,確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家的儒宗末沿,在東海並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號令行事,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標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隱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除了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錕鵬學府的蕭諫紙非常清楚,儘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臺數百年,檯面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了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內情,似乎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嘗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跡,爲『那人』所悉。」

秋霜潔嘆了口氣。「以面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並非惡徒,他是真信了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家揪出檯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隱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麼怪了。」

若然如此,蕭諫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聽不了別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臺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討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爲聖戰犧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家,遊戲人間,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家裡的僕從早換過了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跡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家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家,沉劍世家家主唐載天氣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將,登門欲討公道。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家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淨未久,亦隨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了浮鼎山莊,所以纔給了我爺爺那面青羽旗。」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不知在當時,他對佈置陰謀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了他一道。」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了親,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將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神智全失,成了廢人───

蕭諫紙聽着,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麼急切,而又多麼殘忍的瓜代之計!這樣看來,秋意人將唐挽晴送回沉劍世家,未必是薄倖所致,而是和幕後陰謀家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將自己賠了進去,家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爲陰謀家竊據浮鼎山莊的跳板,不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家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闕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於他履跡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葉。不知他用了什麼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佈下「大易窮觀圖」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爲聰明絕頂、能卜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只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衆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闕既知陰謀家身分,」蕭諫紙只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

「何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退一萬步想,以『霓電老仙』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了,豈非一勞永逸?就算沒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他是**名劍的領路者,實際上並未隨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裡───

當年蕭諫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也做了關於這場最終決戰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影。以秋拭水之不諳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是厲金闕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了一條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蹺,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家舊僕星散的景況,箇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裡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真相。但心識裡的這一個,顯然另有蒐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麼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於他,並無意義。若非答應了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也是我須向臺丞直稟的第二件事。」

蕭諫紙見她說得嚴肅,並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面,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麼?」

蕭諫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餛鵬學府,乃至四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爭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斗?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只愚夫愚婦眛於神怪志說,纔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闕真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只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了,甚可將這「太易窮觀圖」的擺佈,視爲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

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迴。什麼樣的人,纔會用這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人命關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場,厲金闕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闕都須見疑,況乎他興致一來,隨手置於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諫紙思考片刻,忽擡頭一笑,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的分析判斷,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於身外?」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神圖模擬而出;要說人偶,真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太易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道:

「我並不是真的。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複的演算罷了。」!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你將那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餛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於數算一道,可厲害了,他定然有興趣得緊。我想讓他瞧瞧,我親眼見到的奇蹟。」

面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你的猶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義你是什麼,可能已遠遠超過了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爲自己有這個資格。在我看來,你的判斷似乎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秋霜潔面頰緋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纔回過神來,斂衽施禮。「多謝您的信任。這於我意義非凡。」

姿容絕豔的纖細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託着,地面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是連城劍,老人心裡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了點頭,輕道:

「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並無二致,不知爲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蕭諫紙猜想那是劍的「氣」所致,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伸出纖長的指尖,指着劍柄末端的黃金爪臺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飛廉珠的表面並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將一枚水精削成球體,佈滿嶙峋的斧鑿痕跡。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爲防有什麼不測,預言恐將失傳,便將開啓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於劍末寶珠。原本他想託付的對象,並不是父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篤,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於莊中。當時父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人,求鑑一柄無名之劍,只說劍上有銘,曰:『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於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客在說什麼,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至親的哀慟。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裡、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但爲何,失去了瞭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亂又怎的?異族鐵蹄又怎的?爲何你總是想不到家人,卻爲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着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解了他。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爲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家人,悲從中來。在此之前他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裡除了憤怒,什麼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或許,他就不會死了。」那人嘆道。

爲找那柄「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只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裡,這後半截的殘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裡,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裡留下殘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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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丞請看。」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裝,風塵僕僕,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鬆垮,一如逐漸隆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驀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了個人,一霎間氣機隱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脣微歙,似是說了些什麼,卻無法聽清。蕭諫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消

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複,」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志專一,意念強大所致……」見蕭諫紙緩緩走到身前,低聲道:

「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裡的悲愴所懾,含淚頷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凝於虛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才輕聲道:「讓你別喝這麼多酒啊。」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嘆了口氣,收起飛廉珠裡的影像,正色道:

「獨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爲緬懷故人。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想到了什麼,衝口而出,可惜父親的注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裡沒能留下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了什麼。」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鑑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稟筆之人自非離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家門,依他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捨棄家業,出外遠遊,持續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即是受此番會面的影響,矢志追求劍道至高,並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多年來,蕭諫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了這點,例證多到蕭諫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諫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臺、太史局的文檔,甚至設計拷問司天臺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這些都是「天劫」的徵兆i並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真相的煙幕。

不計國家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讖語,真正堅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殺的,到頭來只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他一直以爲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諫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蹺,試着將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真刺殺了兄長,蕭諫紙並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了麼?只是誰也殺不死他。這事是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內。

思路受阻,蕭諫紙開始嘗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是爲了確認什麼,又爲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相參照,他終於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麼。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了。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並非爭盟爭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了這個方向:精兵猛將,是爲了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兩個數千年來不斷爭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誤導了他倆,將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爲,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麼致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爲他太過接近真相。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莊內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了什麼……無法聽見麼?」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飛廉珠裡的,就這麼多了。但我分析了他開聲瞬間的嘴型、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軒。「……人名?」

「是地名。」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

「氓山招賢亭。他是這樣說的。」

蕭諫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里,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頷一收,目中精光暴綻:

「……殷橫野!」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首驚情

耿照不僅沒時間,怕連行動自如的空間也極有限。

整座冷爐谷中,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無法靠近、絕對安全之處。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盡復舊觀不說,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攔路,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難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曉,手上的染紅霞便是現成的人質,屆時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宮裡的慘劇,休說報仇雪恨,這回絕對有死無生,永無翻身之日。

同樣的錯誤,耿照不會再犯第二次。

當日與黃纓連手,以蛆狩云爲釣餌,誘出藏身暗處的明棧雪,實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之所以一試,除明棧雪武功絕強、心計極深,要從內部瓦解鬼先生,絕對是無可挑剔的強助外,耿照賭的是她身上的《天羅經》。

姥姥雖未明說,但依言語間泄露的蛛絲馬跡推斷,歷代天羅香首腦送與黑蜘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羅經》裡,即是經書的一部份,當年冷爐谷大變,明棧雪乘亂出谷,現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與身懷此經脫不了干係。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棄監視明姑娘的一舉一動,然而,由鬼先生於此一無所知,幾可確定:無論鬼先生用了什麼法子收買禁道,於這羣神秘的黒蜘蛛,這份協議並未高過《天羅經》內的血誓。

否則,以鬼先生的精細毒辣,知有明棧雪這號人物潛伏左近,豈能傾金環谷與

天羅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撈什子七玄大會?

────離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這是耿照從黃纓身上歸納而得,方有當曰之舉。

爲引強援,耿照不得不正視明姑娘拋出的謎題,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她的藏身處。

「不如……我幫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時,黃纓自告奮勇。「你們倆現下哪兒都去不了,半琴天宮內我人面熟,你給我說說她生得什麼模樣,就算沒找着,總能有其他人看見。」

耿照苦笑。

「你會這麼問,代表沒見過她。明姑娘生得極美,見過肯定不忘。況且她武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現在就未必了。他遲疑了一下,想來就跟老喚她「明姑娘」一樣,都是習慣,一下子改不了。「真想藏起來,誰也找不着。」

黃纓柳眉一挑,笑容險惡,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籠中一比。「比她還漂亮?」背轉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蘇合薰依舊細嚼慢嚥,看似波瀾不驚,髮際卻動了一動,想是豎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過來,驚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圓臉少女一眼,咬牙道:「沒有誰比誰漂亮的問題!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說完自己都有些心虛。卻見蘇合薰放下食物,淡淡回頭,若無其事地說:「谷內地形我熟。不然……我去找她好了?」

這種時候鬧什麼彆扭啊!耿照只差沒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說話不經大腦,中了黃纓的借刀殺人計而起,還真沒有吼叫的立場,暗歎:「阿纓若想要我的命,只怕比鬼先生難纏得多。」想起老胡也贊過她擅借殺人之刀,說不定真有這天分。

這事沒什麼好商量的。蘇合薰縱得了部分血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勢力範圍,萬一撞上殺將起來,打草驚蛇不說,怕耿照還來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黃纓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壞笑道:「躲在谷裡不能見人,能洗澡換衣服麼?蓬頭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頭大如鬥,直想「剝」的一聲從頸上拔起來算了,一了百了。「你就別再糾結漂不漂亮啦。況且明姑娘生性好潔,從前我與她在蓮覺寺時,即使環境極險,她也還是天天洗i」忽然失語,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麼。

黃纓故作驚詫,雙手掩口道:「什麼!你同她一起洗過澡?」

「洗……你話是怎麼聽的啊!」耿照回過神來,差點昏倒。「沒有的事都教你聽出來了,難不成耳裡生了鹿茸?」

「這有什麼?我們也洗過。」蘇合薰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細想想……」黃纓露出恍然之色:

「他和我也洗過呀,一連洗了幾天哩。」

蘇合薰倏然轉頭,目光刺穿他的頭顱。

「我們就別再討論洗澡的事了,好嗎?」耿照忙不迭求饒。

七玄大會召開當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環谷的精銳人馬等亦不見蹤影,只有少許人留守,冷爐谷內難得又恢復了往昔的模樣。

蘇、黃二姝各有任務,耿照則乘機摸出瞭望天葬,把握最後的機會,仗着神出鬼沒、悄無聲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處。

黃纓的笑鬧給了他靈感。明棧雪好潔,人又機變百出,無論到哪裡,都能過上舒服的日子,特別是沐浴清潔,於她是重中之重。順這思路想,有個地方,此際不會有人,而冷爐谷裡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曉i

耿照來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蕩蕩的,唯獨後進浴房裡漫出蒸騰霧氣,水聲隱隱,時不時還夾着幾下撥水掬淋似的淅瀝。

這並不難猜。倘若明棧雪無意與他深談,根本毋須拋下謎題;重點是明姑娘願意談,起碼不排拒與他一談,無論如何,耿照總能發現她的行蹤。

更重要的是,,這事該怎麼談?

選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棧雪非常瞭解自己身爲女性,對成年男子的魅力,僅僅是赤身露體、肌膚相親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極大的誘惑。

耿照屛氣凝神,試圖將過往的旖旎逐出腦海,以保持冷靜;另一方面不禁有些氣餒,原來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終是能以色媚誘之的登徒子,不知該對自己感到失望,抑或對她。

他運使新悟的「蝸角極爭」心法,劍脈中真氣如川,卻無多餘的散溢或衝撞,每分力道恰到好處,落足如貓,不僅無聲,勁力反饋更爲精準的施力所抵,連一絲震動也無;溫熱水霧撲面而來,毋須依賴眼耳,順着風的流向貼牆閃入,儘管未着夜行衣,整個人與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點燈,光源全來自外頭,內裡形影朦朧,目力並不足恃。耿照在入

口邊上的竹籃子裡,瞥見迭得齊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來看,確是當日明棧雪身上所着,當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謹愼起見,他隨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見底下所壓,正是那件鴉青色的兜兒,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趕緊鬆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瀰漫的水霧望去,長長的浴池底部確實有個朦朧的女子身影,肌膚極是白暫,一頭烏濃秀髮挽在腦後,似用兩枚長荊之類的尖細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是一片膩白,依稀見得曲線玲瓏,起伏極是動人。

耿照無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鴉青肚兜勾起的回憶,不停在腦海裡反覆衝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回神已貼着牆越過大半座浴池,距離池末的女郎不過兩丈餘。

潑喇一聲,女郎從及腰熱水中站起,耿照才發現她身段異常豐滿,腰肢雖有誇

張的凹陷,卻難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緻緻的腴潤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了的薄皮悉尼,輕輕一掐便要迸出甜漿,周身充溢着難以言喻的成熟風情────

這決計不是明棧雪的**。

(糟糕,認錯人了!〉

但籃中衣裳確是明……耿照腦中一片混亂,還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轉身,率先映入眼簾的卻非是面孔,而是那對巨碩肥美、彈顫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幾乎有一隻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脅腋處的乳肌平斜緊繃,鎖骨下形成一片狹長三角,可想見並不舒適,甚有些擾人,卻構成一幅美不勝收的壯麗景象。

女郎個子不高,垂墜飽滿、宛若玉球的乳緣越過了胸肋,乳型卻是漂亮的淚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暈色澤淺淡,形狀完滿,有種喚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的形狀則是小巧渾圓,如瑪瑙珠般的櫻紅色,白膩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絡,更襯得櫻色淺潤,別有i股剔透之感。

單論**,此姝已近完美,巨碩反是渾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處,襯與臀股的肉感,更見其腴。

女郎有張全然陌生的鵝蛋臉,約三十許人,豐頰隆準,眼角微勾,堪稱豔麗。然而,本應有着動人風情的嫵媚眼中,卻無一絲溫度,只覺冰冷異常。

耿照與她隔着池岸對望,忽覺這眼神有幾分熟悉,一時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猜想應是天羅香某部織羅使之類,陡地幾滴溫水濺上面頰,女郎已破水而出,右手五指屈成鷹爪,直向他咽喉而來!

耿照背脊貼牆,無有退路,直到指尖將觸及脖頸的一瞬間,身子才忽然不在原

處。

女郎於收爪之際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時已滑開尺許,無聲無息,彷佛連一絲水霧擾動也沒帶起,不顧身無寸縷,葫腰一擰,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照脖頸。

耿照頓覺香風撲面,滿眼膩白,桃裂般的雪股間歙開一條櫻紅色的蜜縫,隨着肌束繃緊、大開大闔的迴旋腿勾一覽無遺。女郎的恥丘分外飽滿,沾溼的纖細卷茸如筆尖蘸墨,服貼於腴美的玉蛤上,連忒大的動作都甩之不去。

但連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連一絲喘息的餘裕也不給,雙腿連環,玉顆般小巧圓潤的足趾、白皙裡透着一抹粉酥橘紅的足弓,乃至修長筆直的足脛,不住貼着耿照的耳畔頸側削過,卻連一根頭髮都削之不落,彷佛兩人已對練過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騰挪範圍內,驚險避過每記刁鑽蹴擊。

頃刻間,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勁風所及,連**上的烏茸都已甩去水漬,由溼濃化爲蓬鬆捲曲的粗莖,這連綿不停的攻勢,終也到了一口真氣的極限。

她飛步竄近**輕擡,卻是虛招,果然耿照動也不動,「啪」的一響,女郎小巧的腳掌順勢踏地,雙掌齊出,耿照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逼入角位,女郎的震腳恰恰踏住「生門」,去路已絕,哈哈一笑,也跟着雙掌推出,與她溫軟小手一抵,吐勁震飛!

女郎等的就是這一刻。

耿照驀覺她的內息十分熟悉,「咦」的一聲,並未追擊。女郎藉力使力,凌空倒翻一個筋斗,準確無誤地落在浴池盡處,拾起一柄長長的六角杖拄地一頓,七名與蘇合薰穿着同樣服色的黑衣女子揮開水霧,由四面八方現身,手中的引路長杖運使如風,朝耿照呼嘯而至。

七人的攻擊風格與那名赤身**的**少婦全然不同,並不倚仗人多,一意猛攻,反像是推演陣形似的,將耿照團團包圍,長杖此起彼落,交錯走位,耿照既無傷人之意,一時也突圍不出,徑以「蝸角極爭」之法在杖影中趨避自如,邊思考眼前的形勢,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雙目不離戰團,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打了腰側繫結,**將衣面撐得老高,下襬距雪白腴潤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的間距,可見胸乳之厚,襟懷裡滿滿都是美肉。

她這樣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兒將雙丸裹緊,怕連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憶數日前與她兩度會面、乃至交手的過程,並不覺她有這般雄偉傲人,想來是有無褻衣裹束的區別。

他記得她的名字叫「荊陌」,蘇合薰跟林採茵是這麼叫的。這人應是玄字部的領路使,料不到在裹頭黑紗之下,竟有着一張如此難麗的面孔。

當日在禁道外,耿照與她對了一掌,拚着身受內傷的風險,藉勢飛退。今兒角色互易,一絲不掛的荊陌被他運掌震飛,耿照對黑蜘蛛的立場、聽從鬼先生的因由等尙有疑問,無意傷人,掌底留力,是以荊陌並未受創。

突然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透體而來,此乃拜碧火真氣之先天胎息,較常人五感六覺更加敏銳所賜,卻無法知悉是從何而來。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棄對話的機會不無可惜,卻還有更重要的事。爲防對手來了強援,更不易脫身,耿照忽睜星目,正欲易守爲攻,忽聽一句銀鈴笑語,如春風拂至:

「哎呀,他要認真啦,再打下去,你們決計討不了好。荊陌,你是聰明人,千萬別做傻事呀。」卻不是明棧雪是誰?

逆着門外的燭光,轉出一抹窈窕修長的完美曲線,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門邊的竹籃所見。這把戲說穿了,簡直不値幾文錢:她將衣裳褪至籃裡當誘餌,與荊陌入池共浴,浴池盡處定有密門或通道之類,再隨意找個藉口暫離;接下來,就成現在這樣了。

當然,明棧雪時碧火功長於感應,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覺其行蹤,而後才臨機應變,因勢利導,誘使雙方撞在一塊兒。

聽她的口氣,與荊陌似頗熟稔,而從荊陌猛一見他的神情判斷,連神通廣大、無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擺了一道。如此想來,這當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緒略平,泛起一絲苦笑。

自明姑娘現身,那種莫名的壓迫便即消失,黑蜘蛛來援的高手一霎退去,連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陣式,趁耿照分神之際,悄悄沒入牆影,偌大的浴房裡又只剩下三個人。

「我本來想,」明棧雪笑道:「能夠赤身露體,一塊兒泡在池子裡,要談什麼就容易多啦。看來裸裎相見,你們只做了一半,不過打架倒是另一種瞭解人的好法子,算是補了沒做的那一半。」

荊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撐頂變形的黑衫子,實因撐得太高,益顯衫擺短促,小巧的香臍以下完全**。妙的是:她這麼個珠圓玉潤的人兒,卻有雙細直美腿,襯與白皙雪肌,渾身透出一股成熟婦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徹,可說是誘人已極,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紅脣,望向明棧雪的冰冷眼神挾着顯見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尤其面對明棧雪滿不在乎的輕鬆笑容,益發令人惱火。

〔答應你的事,我已做到。」明棧雪嘴角含笑,眸裡卻無笑意。「接下來,我有話要同他說,你們一個都別在場。」

荊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討價還價真不像你。」明棧雪嘆了口氣,笑道:「也罷,就一半。你們快些走罷,別耽誤咱們的時間。記住,我不喜歡有人偷聽。」

荊陌面無表情,俯身拾起長杖靴褲,巨碩的**由水滴垂墜成完美的吊鐘型,勻細的淺櫻色乳暈被驚人的乳量撐得微擴,色澤更粉更淡;直起身時尙不及回覆,襯與其上櫻核兒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馳。

她頭也不回,扭着腴臀,細直敬美腿交錯,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處子的青澀,與成熟冶豔的外型頗不相稱,眨眼沒於幽影中,再不復見。

「忒美的風情,是我專程替你準備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賺她脫光衣裳,陪我下水啦。」閒人既去,明棧雪轉過螓首,迎視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眯眼含笑,輕咬着紅嫩嫩的櫻脣。

「你不把握機會多看兩眼,豈非教我白忙一場?」

她頸頰畔還沾着晶瑩水珠,可見穿衣時的匆忙,一撂額鬢垂落的溼濡青絲,勾回耳後,似笑非笑的模樣比之剛消失的半裸女體,不知爲何卻更令人驚心動魄。

耿照心中嘆了口氣,卻儘量不在面上顯露出來,肅然道:「我沒聽錯的話,明姑娘方纔是將我賣給了黑蜘蛛?」明棧雪噗哧一笑,伸出纖長幼細的食指尖兒,衝他輕輕擺動:「銀貨兩訖才叫『賣』。點子忒硬,這幫妖婦呑吃不下還崩了牙,可算不得買賣。」

耿照聽到「妖婦」二字,不覺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進尺,抿脣咬頷,生生止住。誰知明棧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壞笑道:「好啊,你在心裡罵我。否認也沒用,我聽見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戲,仍不由一悚,終是憋不住笑,搖頭道:「是你自個先罵了人,怎地說我?」明棧雪笑道:「原來你在心裡罵我『妖婦』,好壞啊。」輕輕打了他肩頭一記。

明棧雪的一掌,怕連嶽宸風都要全神戒備,不能輕易教她得手,不知爲何,耿照就是不覺危險,直到她打完了、嬌嬌地橫他一眼,才省起這人剛出賣過自己,料他必循跡至此,特意聯繫了荊陌,前來……洗浴?

這都不知道是誰賣誰了。耿照心中嘆息,微露苦笑。

「這是試探。」明棧雪斂起笑容,雖非板着臉一本正經,神情卻比適才認真得多,徑望進他的眸裡,態度落落大方。「我須明白,合作的對象到底有多少斤兩,本領幾何。荊陌是老朋友啦,當年離開冷爐谷,便是她給我引的路;此番重回,依舊是風雨故人。」

耿照可不會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與普世之義同解。依蘇合薰言,黑蜘蛛匿於暗處,如無必要,罕與地面之人接觸,連她入禁道幾年,都無法與其餘黑挪蛛有進一步的交流溝通;明棧雪能使荊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與其相信她倆有什麼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寧可相信是血誓書的力量,令荊陌不得不如此。

由明棧雪斥退荊陌的情況看來,似也能證明這個假設。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荊陌臨走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你答應了荊陌什麼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對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聳肩一笑。

「她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傳說中的枯澤血照。」明棧雪悠然道:「望天葬是這整座冷爐谷裡,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荊陌親眼見你手筋被斷,經脈全廢,她上頭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裡到底遭遇了什麼,發現什麼神奇奧妙。依我說,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親口問問你了,是不?」

「但她並沒有問。」

「因爲……我倆才商5到一半呀。」明棧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料到有頭小色狼色膽包天,便要闖進來,趕緊找個藉口,從邊邊上的隱道開溜啦。荊陌就是不夠機靈,白白給人看了身子。

「你別瞧她那樣,黒蜘蛛個個是黃花閨女,據說在地底待久了,連胸乳腿心等女子特徵都將漸漸隱去,變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剛好,趕緊給你們機會親近親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荊陌身上,欲攪得自己心猿意馬,刻意不去想那豐熟欲滴、充滿危險氣息,又隱帶一絲處子青澀的嬌美**,直指問題核心。

「你同她們交換了什麼?」

明棧雪露出一絲激賞,斂眸輕笑。

「我殺姥姥之時,她們不能出手。」

「爲什麼?」耿照忍不住問。

「天羅香與你有什麼深仇,定要殘害忒多無辜之人,造下這等殺孽?明姑娘,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滅去的那些個分舵裡,並不是人人都與你有隙,我實不明白,爲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爲你現下該明白了。」朋棧雪淡笑,眸底卻無笑意。

「你要殺鬼先生報仇,對罷?還是這回鹹魚翻身,殺他個措手不及之後,你仍打算以德報怨,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耿照不知她爲何轉移話題,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難以改過。」

「那麼擋在他前頭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說道理感動他們?下跪哭求,希望他們理解你的沉冤與苦痛?」明棧雪淡然道:「這要是有用,還要武功做甚!」

耿照啞口無言。明棧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輕嘆了口氣,展顏笑道:「我本來想說:『你說話和姥姥越來越像了。』但這只是佔佔嘴上便宜罷了,她並不在乎這些枝微末節,而你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沒變過。姥姥沒告訴過你,我反出師門之因由?」

耿照搖頭。

「好心計。」她抿嘴一笑,卻不像是反諷譏嘲,是真有些欣賞的意思。「說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賴越薄,總之於她並沒有壞處。」

「或許她只是想讓你自己說。」

「或許她從頭到尾,都沒想明白過爲什麼。」

明棧雪說得淺淡,卻令少年聞言一震。

明姑娘並不經常顯露心思。她的聰慧,足夠她時時刻刻架構起一座厚實堅固的城壘,將自己和外界隔絕起來,罕有人能意識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從築壘上得到樂趣。

姥姥識得她時,明棧雪的堡壘或許尙未竣役ii當時她甚至不叫這個名字────但大匠絕非橫空出世、生生從石縫裡蹦將出來,必已顯露其過人資賦。也許,姥姥只是察覺她的危險,並不真正瞭解她。

明棧雪嫵媚一笑,試圖和緩氣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啊。」

「她說你叫蘅兒。」

耿照笑道,驀地渾身一繃,一抹凝銳殺氣乍現倏隱,見她肩臂放鬆,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以明棧雪的修爲,若要殺人,能做到殺招着體的瞬間,殺氣纔不得不顯;氣機如此失控外放,自兩人相識以來卻是頭一遭。

「好心計。」她眯眼含笑,笑意卻冷,頗有幾分恨烈切齒。

「只是她低估了我對……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養。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道麼?或許後來發覺了你的重要性,只是還來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沒料到我們忒快便又相見。」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永遠,別再提那個名字。我滅掉的頭一個天羅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的天宮同儕,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沒忍住。一開始我並不想殺她的,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

耿照渾身發冷。這是他頭一回,覺得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她們的仇怨、心思,種種糾結計較,是那樣的溼冷黏滑,掩着蘭腐似的腥甜血膩,越瑰麗處越髒污,惡意無心得像是迎風撲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麼大是大非,野心雄圖。

姥姥怎麼會對他說呢?說了,他也不能懂啊!

無論他武功多髙、際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擁有多麼驚人的價値,在這些女子眼中,他簡單得像是一方石磚,一眼就看完了,永遠無法走進她們殘忍而歡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羅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長長的靜默,只餘水喉滴漏,恍若雨階。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還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爲什麼我要破門出教,還有親手殺死養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她一笑,滿室陰霾如春風吹散,霧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換條件是:你得讓我知道,你是怎麼好的ii從走一趟望天葬開始,如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龍皇祭殿之內,半圓廣場四周的望臺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於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誰也叫不出名堂i埋設巧妙的通風隱道,使得偌大的空間裡,始終迴盪着若有似無的嗚嗚風嘯,雖不擾人,卻無法當作不存在,彷佛因着這樣,加倍凸顯出山腹裡的廣袤與靜謐。

現場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些慣見風浪的七玄首腦們,在如此壯觀精緻、遠遠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一如初臨時的蛾狩雲;便是當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聶冥途,在宛若羣星欲墜的石英圓穹之下,也突然肅穆起來,眯着眼睛四處打量,顯露出罕見的深沉寂靜。

爲了引導衆人來此間,鬼先生命「秘閣」連夜趕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條封閉隱道,直抵祭殿山門,以掩蓋「於冷爐谷之內」的現實。負責帶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荊陌,同時也是黑蜘蛛對外的窗口,十分稱職地行於幽影中,幾乎融入山壁,其出類拔萃的匿蹤本領,無疑擡高了鬼先生的身價籌碼,這段路他實走得躊躇滿志,如在雲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許接近龍皇祭殿,荊陌那裹在貼身的夜行衣中,豐滿熟豔、玲瓏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門前便即消失。讓她們有些忌憚、乃至畏懼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對這樣的現狀非常滿意。

爲除衆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長長的坡道,將他們帶進爲世所遺的古老空間裡。

緊跟在後的,是以蚍狩云爲首的天羅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豔青」僅比長老稍慢些,在她後頭除了擡着萬劫刀棺的八名侍女,還有一人爲她持杖,兩人負責曳地的披風,排場極大;其餘各門,皆無這般作派,僅只首腦代表參加。

媚兒暗叫可惜:「早知紙狩雲那老虔婆臉皮忒厚,連拉裙子的都敢帶進來,我也該弄幾十個鬼卒傍身,一會兒殺將起來,橫豎派得上用場。」她一向護短,既已同染紅霞結盟,再看不過眼,罵的也是旁人。

紙狩雲率隊走到望臺底層,卻未繼續下行,而是在望臺上,找尋有利的位置落腳,居高臨下,俯視中央的半圓廣場;漱玉節遲疑片刻,也跟着佔據望臺另一側,餘人無不依樣畫萌蘆,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層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麼花樣。

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獨自一人,緩緩穿過遍鋪石板的廣場,走上廣場底部的巨型方塔,駐足於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層上,霍然轉身,一1掃過遠方衆人,提氣朗聲:

「如諸位所見,於數千年前的古紀時代,龍皇與鱗族的菁英們,便在此處議天下事,宰制東洲大地,令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這裡的建築,便以今日東洲最最頂尖的工匠技藝,傾舉國之力,怕也難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縱使他的語氣、肢體再浮誇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構之前,也只是增加說服力而已。衆人環視巨大的山腹空間,看着足畔不可思議的青焰燈,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熱,彷佛體內所流的非凡血裔,從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鐵一般的事實。

「正當其時,龍皇便坐在那兒,俯瞰東洲萬民。」他舉起右手,指着身後的祭壇最頂層。「那裡便是龍皇的寶座,乃是世間至高、也是唯一的權柄所在。」

聶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復過來的,也不知是不是對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聲,陰惻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處,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沒有。莫非……龍皇也蹲着議事?好親民啊。」媚兒倒捧場得緊,哈哈兩聲,迴盪在廣闊的空間裡,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斷的不快,撣了撣袍襟,朗笑道:「據古籍記載,頂層該是有張寶座的,至於如今何以未見,在下正要解釋。」一比左右的玉刀座。「這座寶臺的第一層,是給龍皇的七名鐵衛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塵、玄母,恰合於七衛之數。

「七柄聖器插入刀座,象徵世間刀兵,難越此限。諸位在血河蕩親眼見過妖刀武學的威力,那還是殘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衛手中,『天下刀兵盡止於此』云云,怕不是誇口。」

「按你這麼說,只要把刀插進石座裡,便能得到妖刀裡的武功?」聶冥途乜眼鬼先生搖了搖頭。

「狼首莫急,並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轉身拾級,一路走上第11層,來到當初發現矩形金塊的白玉祭壇前。「這三座祭壇,象徵龍皇最親信的三位司祭,她們的地位較鐡衛邁商。若說鐵衛持釕的,乃殳至高無上的武力,那麼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極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學的關鍵,便藏在這三座祭壇裡;而要開啓第二層祭壇,則須將七柄聖器插入刀座中,滿足了這個條件,祭壇便能開啓。待我等打開祭壇,再滿足條件若干,最頂層的龍皇寶座自會出現。」

這並非簡單無聊的尋寶通關遊戲,背後賦有極重要的象徵意義:掌握了武力,纔有消化、乃至運用智慧的餘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東洲、宰制萬民的龍皇寶座便即出現i伴隨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種贈予,或許是無可抵擋的武器,或許是價値連城的軍資……乃至其他。

換言之,這是考驗。

無法滿足條件之人,即至塔頂,亦不能得到呼風喚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結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變得清晰自明:蒐集七柄聖器,將它們一一歸位,以得到第二層所藏的武功秘奧,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個勢力,乃至一支軍隊,足以開啓成皇之路。

這個想頭在今天以前,的確荒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過此間人力難及的壯闊工程之後,「恢復龍皇時代的鱗族榮光」似乎不再是哄騙孩童的牀邊故事,有了被視爲是偉大夢想的資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動的。鬼先生一一過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視線帶到蚍狩雲時更不停留,旋即轉了開去。

「依門主的意思……」老婦人接口的時機無比巧妙,他還得從另一處將目光移回。要懷疑兩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當跳躍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將妖刀插入刀座,以開啓第二層之秘藏?」

「同意結盟的,可將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糾正她。「諸位來此,並未中途離開,代表願考慮同盟與否;現下,就是思考與決定的時刻了。待七柄聖器歸位,再來推舉……」

「等一下!」聶冥途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哼笑道:

「照你這麼說,那五帝窟怎辦?他們有兩把刀哩!這佔比都近三成了。還是按帳分贓,插完直接讓那小花娘當撈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掛笑容。「推舉盟主,自足一門一票,插刀與否,決定的是要不要結盟。此間分別甚大,狼首不可誤會。」聶冥途冷笑:「所以咱們集惡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決定要不要插麼?難怪找這麼寬敞的地方,打架埋屍兩不耽誤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見環形望臺上,薛百膳、南冥惡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際大敵。

依原本的盤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無論誰持以赴會,都將成爲鬼先生的目標;無央寺內惡佛現身後,鬼先生臨機應變,本應由魔君尾隨惡佛,無論是煽動三冥,抑或說服惡佛投向己方,終能於一統七玄上發揮作用。

然而,聶冥途明顯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釁,擾亂盟會進行,哪還像是暗樁?簡直就是來砸場子的。鬼先生靈機一動,笑道:「狼首勿憂,在下沒有這個意思。試想,若盟會真能成,在座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難以承受的損失────」

「但要是盟會不成,死了也就沒關係啦。」聶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懷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說人人都能對門裡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話────發表意見,決定讓不讓交上。萬不幸連半把妖刀都沒有,像那個什麼木什麼陰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湊熱鬧,一併給旁人代表了,是罷?」

衆人這才發現,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陰使者一直走在隊伍最末,只見燈後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聽聶冥途一說,十幾道視線不約而同,交錯巡梭,赫見燈籠仍停在階頂入口處,並未隨衆人走下。

雖說初蹈險地,謹愼些是好,但怕成這樣,委實太不象話。漱玉節本就懷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樁,否則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聽過的萬兒,怎能說找便能找着?對照鬼先生的當道裹脅,登時了悟:

「難怪他敢誇口。這滿廳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門外皮的狐狸?」

面對聶冥途的刁難,鬼先生倒未顯得窘迫。

「持刀者發聲」的說法,最初在無央寺就被拿來攻擊過鬼先生,只是後來他以慷慨到近乎絕對不利的條件,堵住了衆人之口。但這個疑慮始終都在,聶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爲先」的弱點,想必之後若有機會,應不介意反覆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應付其纏夾,涴且南冥惡佛若無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確實是一大麻煩;陰宿冥無論修爲或資歷,均扛不住惡佛的獨斷,若能挑撥狼首與之互鬥,將是最上算的選擇,靈機一動,笑道:

「狼首無妖刀,難免有此疑慮。這樣罷,在場縱無妖刀,亦屬我七玄宗脈,他們的聲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議: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從中斡旋,如見持刀者不願將刀插上刀座,可表達規勸之意,毋須拘泥派別;但爲公平起見,只能以一次爲限,狼首以爲如何?」

這樣一來,無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脹了不少。

如持有食塵玄母的漱玉節,至多隻能代表五帝窟一脈,決定是否支持同盟,但

無有妖刀的陰宿冥,卻能在前者拒絕加盟時予以「規勸」;萬一規勸成功,令得她回心轉意,日後盟成論功行賞、坐地分贓,所得當不遜於持刀投票的贊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獎,但仍對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這個出格的「規勸」之法,萬一惡佛存心作對,可提出「規勸」之人不限於集惡道,聶冥途若肯出手,縱使不勝,惡佛也不能毫髮無傷;己方手裡還有祭血魔君、蛆狩雲,萬不得已時,漱玉節、遊屍門二屍這等受裹脅而來的「客將」通通都能上場,車輪戰之下,還怕奪不回赤眼?

陰宿冥心機不深,見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對這憑空得授的大禮;聶冥途唯恐天下不亂,名正言順得了發言權,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連連,不再抓着小辮子窮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滿意,正打算繼續說下去,卻聽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響起:「敢問門主,這個『規勸』,是怎麼個規勸法?以武力一決高低麼?」卻是惡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來對付你麼?倒是個明白人。」揮手笑道:

「耶,惡佛言重了。『規勸』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討人情,可說道理,萬一要比武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夥兒點到爲止,莫傷和氣,當作同門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個人喜好。若問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將道理說明白的。」惡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語。

鬼先生自背後刀匣中,取出離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臺之前,朗聲道:「既已議決,我便拋磚引玉,頭一個表態。我狐異門,贊成七玄結盟,共禦外侮,共存共榮,光我鱗族,飯我祖槊!」44力4,將離塘的錄銳斧刃插入座上長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沒尺許,牢牢豎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態昂揚,語聲迴盪在空曠的圓穹之下,驀地,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忽然變色,光芒由青轉成血橙般的橘紅,映得刀上流光竄閃,分外靈動。

「諸位請看!我鱗族先祖有靈,亦知今日之會,必將改變東洲大地無數子民的未來!」他熾熱的目光掃過現場衆人,朗聲道:「下一位是誰?爲了能擡頭挺胸走在陽光下,不再受所謂『正道』侵凌欺壓,誰願繼我之後,一決鱗族命運?」

祭血魔君見他微一頷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來,一路走上方塔,環視衆人道:「數百年來,血甲門被正道逼殺,過着沒有總壇、無有名號,只能隱姓埋名寄人籬下的日子。我願追隨胤門主,致力將七玄帶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這條覆面巾,與諸位把盞言歡。本座代表血甲一門,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倒轉刀柄,忽聽一人喝道:

祭血魔君聞聲回頭,額前垂覆的繡銀烏巾無風自動,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銀織扭縐成團,似反映了覆面烏巾之下,怒氣隱動的面孔。

「聶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聲音迴盪在整座祭殿裡:

身材高瘦、佝如風竹的老人自望臺一躍而下,赤足踏上廣場內平滑細膩的磨砂地,滿不在乎地聳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隻結篙撐布的弔喪鬼,那雙青黃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異,彷佛滿眼皆瞳,更無一絲餘白。

「魔君此問,未免太不經心。莫非適才胤門主說得忒感人,難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聶冥途咧開一口尖利黃牙,笑道:「我這是在『規勸』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機會麼?『沒有妖刀的宗脈,可從中斡旋』ii我記得方纔胤門主是這樣說的。你說是不是,胤門主?」

鬼先生一霎間明白了他的企圖,面色微變,卻不好反口,強笑道:「確如狼首所言。」

聶冥途笑道:「只不過你舉的例子,是萬一有人反對結盟,老子可以同他說一說,教他回心轉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贊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贊成的人說說罷?』見鬼先生血色沉落,約莫也無接口之意,徑轉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

「好啦,魔君,老子這便來『規勸』你啦!你要贊成,我便反對,你反對老子就贊成……打完後還站着的那個,便能決定這把刀的去向!」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棧雪伸出纖細的指尖,輕輕爬網着烏濃秀髮,原本還滴着水珠的髮梢,隨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氳白霧,很快便由潮轉潤,由潤而鬆,竟看不出有絲毫浸過水的模樣。

「想騙我褪衣麼?小色狼!」

耿照心底頗感冤枉,嘴上卻沒鬆動。「反正明姑娘本來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兒是我到晚了些,早來片刻,你也來不及穿上。」

明棧雪停下梳髮的動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耿照最不能抵受她這模樣,輕咳一聲,率先將視線轉開,專心運功烘乾內外衣物,片刻才聽她喃喃道:

「你真的不一樣啦,是不是?」

「哪有什麼不一樣?」耿照仍不看她,忙了會兒,才自顧自道:「就算不一樣也沒什麼。不只全身經脈,我連右手手筋換過一副啦,便不能說是換了個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這個。」

「若在從前,我罵你『小色狼』時你會拚命辯白,卻拿眼兒偷瞟我。」明棧雪嘆了口氣,淡然道:「早知變這麼多,我就不會離開你這麼久。這事你可以怨我一輩子,我都想抽自個兒老大耳刮子啦。」

「我沒怨你。」耿照強抑心驚,定了定神,擡頭卻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寬容與寵溺一如當日蓮覺寺時。別中了她的計,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卻有一絲痛楚,在胸中隱動。

他帶着明棧雪離開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錮枯澤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條路可走,但明棧雪畢竟不是蘇合薰,溼漉漉地從水潭中爬起後,便自行運功枝除水氣,毋須「晾衣竿」幫忙弄乾衣物。

那烘乾的溫熱白霧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帶着肌膚香澤,融融泄泄,說不出的馥郁動人。耿照爲免心猿意馬,率先攀着巖壁,爬上出水口,掀動機關打開石閘,領明棧雪進入刻滿天佛圖字的石室。

「有沒有故地重遊的感覺?」明棧雪撫摩壁上陰刻,笑吟吟道:「蓮覺寺裡的娑婆閣也是這樣。」耿照在來之前,料她一定會這樣說,但實際聽伊人輕啓朱脣、吐出綸音時,才知自己想得太過輕易。

或許他真正低估的,是自己對那段療傷避敵的時日的懷緬。

「你便是在這兒吃了血蛁?」明棧雪並未回頭,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圖字,似乎饒富興致。耿照忽有些慶幸,或許她並沒有將自己的動搖看在眼裡,低低應了聲:「……嗯。」

「和你一道的那個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頭,堪堪將他聞言錯愕、繼顯困窘的模樣盡收眼底,「咭」的一聲掩口環腰,咯咯笑了起來。耿照無奈道:「蘇姑娘她……也得了些好處。」將當日的情形扼要地說了。

明棧雪聽完,雪靨忽泛起一抹嬌紅,美眸滴溜溜一轉,不懷好意道:「這般好處……不知現下還有沒有?」耿照胸中枰然,差點剋制不住將她一把擁入懷中,好生品嚐那兩片鮮潤脣瓣的衝動,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腳跟。

或許該和她說清楚,他們現在有的僅只是合作關係────但這話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時要翻臉,休想再談什麼攜手抗敵。耿照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不致貿然說出挑曹的話語。只是這樣的拉鋸令他感到疲憊,益發懷念起在蓮覺寺,那段可以什麼也不想、單純信任着她的時光。

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只有這點,明姑娘是對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約定,將服食血照的經過,以及發現血蛁處,通通說與你聽。按照我們說好的,你該告訴我……」

『那並不是你最想要的,對罷?』明棧雪在乾涸的水道邊上並腿斜坐,裙布繃出修長渾圓的大腿曲線。她信手輕拂裙膝,略顯嬌慵的姿態有着「明姑娘」所獨有的、令人驚心動魄的閒逸風情。

「既然要談,我們就來談談你最關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來想說「這不是我們的約定」,然而如此顯而易見的背信,興許明姑娘要的,就是他衝口說出,耿照終是將話留在肚裡,靜待她出招。「你要幫手,和你一起對付那自稱鬼先生的傢伙。而我是挺好的幫手,且能自由進出冷爐禁道,世上縱有勝過我之強援,於此卻未必較我更合適。」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強的幫手,無有其他。」這句倒非恭維,耿照確是發自肺腑。

明棧雪淺淺一笑,似頗受用。

「我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耿照想了很久。動之以情,毫無意義,在半琴天宮大廳之上,鬼先生斷他手筋時,明棧雪並未相救;若連逼命之危,都無法教她看在過往的情分上舍己爲人,要求她無償出手,似乎更無立場。

況且,冷爐谷原本就是她要消滅的對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門出教、乃至弒師的因由,就是認爲其中有着力處,若欲化解明姑娘與天羅香的仇恨心結,須由此處入手。但明姑娘不給他這個機會。

「鬼先生用來引七玄首腦入殼的餌,是妖刀中內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開大會的地點,便在冷爐谷中的龍皇祭殿。據說在那裡,可將妖刀之內的武學解析出來,毋須成爲刀屍,亦可習練。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無論妖刀中析出什麼,我所知所得,皆願雙手奉上。」

明棧雪笑了。「我若要此物,與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穩固得多。這個條件,聽起來並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靜道:「鬼先生不會與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才更該留心。但我不同,我不會背叛你,說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對象。」

明棧雪噗哧一笑,嬌嬌地瞪他一眼。「哪有這樣說自己的?老王賣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片刻她收了笑聲,足尖輕踢着水道殘剩的淺漬,要是不聽談氣的內容,看來便似春日郊遊,與姊妹淘鞦韆撲蝶的大家閨秀,畫面美不勝收。

「但老實說我對妖刀武學雖有興趣,也不過就是翻看二一,滿足好奇的程度,況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際所言俱空,要拿來交換,也未免太便宜了你。這樣罷,你將通往龍皇祭殿的秘門打開,讓我開開眼界,我若一歡喜,說不定就幫你了,怎麼樣?」

耿照的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麼知道……這裡是……」

明棧雪站起身來,指尖輕點他的額頭,吐氣如蘭,狡黠的笑意令人臉紅心跳。

「我的碧火功長於感應,還勝過了你,數日來我行動自由,到處偷聽人說話,都沒聽過什麼妖刀武學,你被關在望天葬,連溜出來找我都提心吊膽,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裡,聽主其事者所說,也只能說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經鼎天劍脈、血軺精元的強化再造,內功修爲上他有不輸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適才在北山石窟,,明棧雪仍能早一步察覺他的到來,說明她的碧火功於此已是登峰造極,當世罕有。

「……顯然還有其二?」

「當然。」明棧雪輕笑着。「七玄大會今日召開,總不會在大白天罷?一幫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適。此際月過中天,你還有閒心來勸服我,料想開會地點必在左近,譬如……一牆之隔,無論我點頭與否,你都來得及趕上。」

這點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聽啦。」

「我本不想說的,好坑死你。」明棧雪美眸一轉,掩口道:

「牆上的天佛圖字有寫啊,打開秘門,便能直薄龍皇祭室。還愣着做甚?快開

第百七九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

與明棧雪迅智,耿照自來就不曾贏過。現在,他越來越希望「誠寶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謀,前者毋寧是他所擅長。

他嘆了口氣,手掌懸在壁前,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明姑娘若從壁上知有祭殿,應知開啓通道之法。因爲我所知道的,亦來自此間。」回望笑靨如花的絕色麗人。「明姑娘,我到底該按,還是不該按?」

明棧雪眯眼含笑,踮着輕盈的步子踅過他身畔,帶過一陣混着蘭薔般幽香、宛若新鮮苜蓿芽的氣息,揹着雙手來到石閘的另一側,利落地在壁間掀動幾下,碧火功勁力到處,幾格蜂巢狀的暗掣「喀喇」一聲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緩緩升起,露出其後的空間來。

「你又一次通過了試驗,證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對象。你知道,我一貫歡喜聰明人。」女郎歡快地踮入密室,東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發過耳,咬脣道:「看來,我也通過了你的試驗,對不?我同鬼先生並無接觸,荊陌與我,所言止於天羅香。那幫陰陽怪氣的黑蜘蛛不想告訴你的,打爛她的嘴都撬不出來,所以你明白我爲何需要你。」

「我不會幫你殺姥姥。」耿照挑明瞭說。

「是你不想。老實說你不會想篇我殺任何人,如果你夠了解自己的話。」明棧雪笑道:「寄望你幹這個,我就真是傻透了,對罷?況且你還不夠懂復仇。」

耿照濃眉一挑,並未搭話。

明棧雪怡然續道:「不是親手爲之,算哪門子復仇?你願將那鬼先生交與慕容柔,在大堂之上,並陳證據、訟辯往來,費時數月乃至年餘,好不容易定瓛,仍須等待秋決,才發現他一狀告上了刑部大理寺,擊鼓鳴冤,驚動鎮東將軍一大把一大把的政敵,如嗅到鮮血的鯊魚,一擁而上,欲從此案挑出骨頭來,於是六部會審,重啓攻防,再來一回肉搏廝殺;運氣不好,能審個幾年乃至十幾年……你說這樣,能算報仇麼?」

耿照無話可說。他並不渴望將鬼先生開膛剖肚、分屍凌遲,因爲極度的憤怒、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隨着時間過去,利害化消,終有一日會復歸平淡,又或沒有這樣的運氣,而質變成爲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斷裂的猙擰樣貌實存於世,總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只因想不出更好解決這個毒瘡私的辦法來。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衆遍及權貴、形同國師的琉璃佛子,狐異門胤家的正統繼承人……鬼先生擁有的任一種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處,遑論任意轉換,變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懷疑他能自無論哪一方的公審中輕易脫身,旋即轉換面孔,繼續行惡。

因此明姑娘所說,他雖未必能體會,卻願意理解。

素來寡言的少年嘆了口氣。「所以我纔想聽一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棧雪置若罔聞,依舊饒富興致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膩小手,到處撫摩,似想從中找出點什麼端倪來。

要不,這個四方形的空間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石室之後什麼也沒有。既無家生,也無壁刻,就是一片平滑,牆縫磚隙都是以肉眼幾難辨別的境地,遑論觸摸。

耿照降下石門,理當漆黑一片的密室裡,壁面與壁面相交處竟自行綻出柔和的光芒,彷佛整個空間是以紙折成、置於燈燭之上,纔會從彎折變薄的角縫裡透出光來。

構成內室上下六面的材質,亦非古紀鱗族好用的白玉,與耿照在三奇谷圓宮所見大不相同,無論色澤或質地,皆與象牙近似,膚觸柔膩,甚是熨貼,又無金鐵玉石之堅冷,赤腳踏上極爲舒適。

初次進入時,蘇合薰曾以指甲試過壁面骨材的硬度,連一絲刮痕也未留下;耿照提運兩成功力,隔空虛劈一掌,怕連碗口粗的實木都能應手而斷,豈料壁上卻如清風颳過,毫髮無損,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間之所以還不能稱作「家徒四壁」,蓋因底面牆上,嵌着一隻方方正正、只於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質與磚壁如出一轍,甚至找不到與牆壁接合的痕跡,彷佛硬生生從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併雕出階臺、王座來,渾成一體,雖無祭殿內圓穹之雄渾壯閱,亦是巧奪天工。

明棧雪撫着瑩玉般的光潤骨座,愛不釋手,一邊慢慢加力,直到確定椅上沒有機關,才輕輕巧巧坐上,衝耿照眯眼笑道:「來呀,本宮渴了,且端碗燕窩來與我潤口。」

耿照也笑了,緊繃的心思略略放鬆,躬身道:『啓稟太后,御膳房正燒水哩,

來碗冰鎮的銀耳桂花蓮子羹可好?」明棧雪哈哈大笑,纖指一比:「你好壞啊,咒我死了老公!過來,看本宮治你!」

兩人笑鬧一陣,耿照神色漸凝,明棧雪知他心急如焚,無意吊他胃口,卻於一處遲遲試不出真心,不肯輕易放過,只得動心忍性,含笑垂眸。「你……還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耿照正爲此而來。就連天羅香他也要救,況乎明姑娘?沉默點頭,待她開口。明棧雪輕啓朱脣,濃睫忽顫,杏眸圓睜,驚呼道:「這……這是……你就是這樣,看到龍皇祭殿的?」

原來降下石門之後,坐上對向王座,便能見到從頭頂上斜斜設下一束光,在石門上映出影像,雖比不上臨場所見,辨別面孔脣形、乃至眼神所向還是辦得到的,遠比銅鏡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時椅背近耳處也能聽見聲音i這些都是在坐上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變化。

明棧雪才發現,房裡並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異材所制、各負機能的物事,都被僞裝成與牆壁地磚一般無二,猛一看時,除了底面王座外,什麼都沒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門,此際看來嵌着鏡子一般的材質,大小形狀剛剛好是影像的範圍;而壁面接縫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磚模樣,與房內餘處無有不同。明棧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板,裂開一小塊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寶格內的小巧機構。或許在這個秘密房間裡,還有更多類似的神奇機關。

投影中,祭殿入口緩緩開啓,一人當先而入,揹負妖刀離垢,腰懸寶刀珂雪,意興遄飛、姿態昂揚,正是鬼先生。其餘七玄首腦跟隨在後,魚貫而入,鏡中投影忽然動了起來,畫面忽遠忽近,但時間極短,隱約聽見呆板單調的「唧唧」聲,旋又定焦於走入畫面的姥姥與「雪豔青」,前頭鬼先生卻已出了畫面。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天羅香一行人身上。

畫面跟着諸女遊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處。明棧雪會過意來,「啪!」一打響指,揚聲道:「遠些!」畫面中人突然越變越小,彷佛被遺留在地上。耿照尙不及反應,明棧雪又喊:「……停!」畫面終於不動,幾將整條長階映入其中。

明棧雪將他錯愕的模樣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幾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別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好了。前兩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沒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我印象裡的模樣,要老上這許多。」

耿照回過神來,不敢大意,低聲道:「明姑娘!莫非……此間還有別人?」暗自提運內力,全神戒備。明棧雪卻聳聳肩,怡然道:「我可沒感覺。難道你發現有什麼人隱於暗處?」

那還真沒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遠較自己敏銳,若有人躲在暗處搡縱機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開心,喃喃道:「若是機簧所致……只能說是遠超過當世匠藝的神技了。卻……卻是如何能辦到?」撫頷擡頭的模樣,生怕一沒忍住,便要躍起拆下觀視。

明棧雪抿嘴笑道:

「你明明是個鬼靈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麼教的,竟生生教成了個迂腐的木頭腦袋,枉費你天生聰明。這石閘是怎麼開的?誰能雕出忒大的山腹穹頂?底下一根柱子沒見,怎不會坍塌?還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的禁道……我從小到大都沒弄明白過,需要意外麼?

「縱使一個都不明白,也不妨礙你弄懂它們該怎麼用。真要鑽研,日後有大把的時間讓你折騰,一輩子要還不夠,記得多生幾個娃兒,讓你的兒孫接着弄,總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頰微紅,卻想裝作沒事人兒的模樣,代表她是真羞。

耿照的思緒只比她稍慢些,心念電轉,浮想翮聯,不由得臉烘耳熱。

兩人同處密室,左近都無閒人,「生幾個娃兒」的念頭一起,想的恰恰都是對方。在他心中,明姑娘從來都是心靈手巧,人又精細,連來月事時亦都乾乾淨淨,實難想象她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蘊,乃是自己賜與,是狠狠射滿她嬌嫩火熱的花谷,興許是不眠不休,連做幾夜而得,又不免興奮起來,頓覺口乾舌燥,難以自禁。

明棧雪只有在真害臊時,纔會裝得若無其事。她撫着滾燙的面頰,假裝專心盯着壁上晃動的人影,彷佛興致盎然。

偏偏在這種時候,耿照又覺她格外可愛,忍不住想抱起來轉幾圈,捏捏她的臉頰,聽她佯嗔薄怒,找個巧妙的藉口轉移焦點,不肯讓人輕易觸及她心中真實的自己,驀地心念一動:

「說不定她心中糾結的,一直都是小事,只是無人爲她開解,日換月移,終成沉癇。」

鏡中影像正演過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說,明棧雪以手支頤,微蹙柳眉,笑顧耿照道:「我沒法同這種人合作。這人實在太無聊。」耿照笑道:「這廝自負才智,驕傲得很,要聽到明姑娘這樣說,肯定氣得半死。」

明棧雪瞥了他一眼,滿目溫情,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見耿照鼓起勇氣,準備開口,搶先打斷了他,輕巧躍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來來來,開場的爛調陳腔唱完,好戲要開鑼啦!這兒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還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無意深談,莫可奈何,攤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來一盤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這位子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擠旯兒,還是你坐罷。」便要起身。

明棧雪輕笑,嬌軀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個人橫坐在他懷裡,微別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將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嫵媚。

「客倌要的美人來啦,請慢慢享用。欸,別起來呀,小心錯過好戲……你瞧!這不是打起來了麼?」

衆人皆知七玄混一,終不免戰,殊不知竟是以戰啓端,也料不到率先開戰的,會是狼首與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聲道:「有必要麼?刀是本座攜來,豈容他人置喙?還是一會兒他人拿出刀來,我也要如此炮製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語聲如咬碎金鐵,聽得出怒氣隱隱,如雲中雷滾。

遠處階下,聶冥途剔着彎鉤似的黃濁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罷,反正說話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滾滾紅塵,龜兒子無數,多個不多,少個不少。」祭血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譏誚,冷哼:「不知所謂!」捧起天裂柄鍔可供着手處,便要摜入玉座。

一聲鏗啷龍吟,鬼先生自腰問擎出一抹汪藍燦光,格住刀頭,正是其父胤丹書

昔日恃以縱橫江湖的愛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烏巾無風自動,厲聲道:「胤門主,你做什麼!」

鬼先生湊近臉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讓我在衆人面前,將說過的話呑回肚裡?給我下去,撂倒這個吃裡扒外的老雜碎!」運勁一撥,將天裂刀蕩了開去。

祭血魔君的裝扮難見神情,將刀還入背鞘,這柄曾在不覺雲上樓連殺數人、毋須刀主握持的蓋世兇刃,其生滿倒鉤鈍刺的刀柄,此際纏着與鞘裝同色的鞣革;至於同樣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現,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攜行,還是仍留於澆銅鑄封的不覺雲上樓中,亦是耐人尋味。

矮胖結實的身形緩緩走下方塔,來到廣場中央。誰知聶冥途居然往回走,又回到望臺之上,蹺腳抖腿,剔樞骨甲,懶憊踞於圍欄,彷佛等看熱鬧,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祭血魔君揚聲道:「你不是要打麼?還不下來領死!」

聶冥途以骨甲樞樞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張望:

「咦,幾時放的狗煉?你要叫啊,沒說我還以爲放飯啦,不帶這樣的。」陰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場。祭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脹與烏巾同色,撮緊左拳,厲斥:「手下敗將,逞什麼口舌?下來!」

聶冥途翻身一躍,落於望臺第i1層,走下幾階,卻又二度回頭,徑往第三層走去。這下連陰宿冥都看不過眼了,叫道:「喂,聶冥途!你這是幹什麼?到底是打呢,還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聳了聳肩,攤手的模樣,宛若熟黍平疇上的陰森草人。

「他說得也有道理。適才我倆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確沒贏,這回再打只怕也贏不了。一定輸的架,你肯打麼?」單掌在背後亂搖,嘟嘟囔囔:「不打了不打了,愛插什麼插什麼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於廣場中央,估計殺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飛身上臺,一刀自身後斬下這廝的狗頭。

身爲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須穩穩將天裂插入刀座,接下來纔是天羅香、五帝窟、遊屍門……最終,南冥惡佛落了個孤銥難^的境地,若非乖乖隨俗,不與衆志相左,便是以一敵多,拚它個魚死網破。該選哪個,識時務者一想即知,毋須贅言。

古木鳶派他來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真正所奉,乃是「那個人」的委託,七玄同盟若成,胤鏗如願登上寶座,狐異門一支……不,該說是整個魔宗七玄,就此與古木鳶分道揚鑣,再也毋須倚賴「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鳶的監軍,亦是那人的反間。同盟未成的嚴重後果,足以左右檯面上下兩股明暗力量之勝負。

如此重要的樞紐任務,不是爲了應付這等跳樑小醜!

「那人」選中聶冥途的因由,魔君從未過問,一如他從不發號施令,一切行動全憑個人的判斷及對組織的默契。這點那人做得比古木鳶更徹底也更熟練,畢竟權輿纔是「姑射」真正的召集之人。

權輿拉了聶冥途一把,更讓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聲色地將古木鳶麾下的頭名干將,拉進己方陣營,這一手可謂妙極。扮演這等重要角色的聶冥途,顯非輕易拋棄的棋子,因此,權輿才授與改良過的全新《青狼訣》,並依聶冥途所請,讓自己親自操刀,爲那廝換過一條令人作嘔的獒鞭;種種跡象,均指向同一個答案。

起碼,得問過了「權輿」才能殺。

祭血魔君從未痛恨過自己這般思慮縝密,小心翼翼。他該在棄兒嶺的荒郊月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乾淨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穢物般的不潔與噁心,忍怒轉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儘快將工作了結,直到聽見陰宿冥的嗤笑聲。

「哎呀,我又改變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駐足,霍然轉身,黑絨袍襴掀風如龍掛,憑空扯動一蓬塵沙風旋!只見聶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臺階,死皮賴臉笑道:

「適才老狼再考慮了一下,咱們鄉下人呢,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好不容易有了『規勸』的權力,那個心癢癢啊,還是別輕易放棄爲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嘛。,這樣行麼,胤門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聲音乾巴巴的,語氣有些僵冷。

「既是針對同一事,狼首自可發表意見。但這回說定,可不能再改了。」

聶冥途正欲發話,見另一頭祭血魔君低頭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撥喇!」激揚如逆風,殺氣迫得周身塵沙飆竄,隱隱有刀痕旋閃掠飛,以刀劍客的修爲目之,實已至「凝氣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兩階便要踏入廣場,忽然掉頭往上狂奔,口裡「媽呀」地亂喊一氣,淒厲的叫聲響徹穹頂:

「殺人啦,殺人啦!我不『規勸』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竄上第一層望臺。祭血魔君殺性已起,豈容他再次閃避?喝道:「受死罷!」烏影飄飛,一瞬間掠過三丈遠,身形在階下微微一頓,便要筆直蹬上。

階上正沒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層望臺的圍欄蹬起後翻,如一頭大鵬鳥般,落在廣場之上,正對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轉前衝爲上躍、新舊力將銜未銜,雙爪交錯,「唰!」在他背門抓開兩道斜轉十字,轟得魔君向前彈飛!

這下出手既狠且準,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顯見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寶扮醜,而是藉機勘査地勢、計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轉偷襲。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轟得撞上階臺又彈回,聶冥途黏纏極緊,幾乎是貼着他的背門戟出骨爪,光靠對方的反彈力道,便足以將他串在爪上。

豈料嚓嚓兩聲,左臂右肩血線飆飛,視夜如晝、專破諸般氣穴罩門的「照蜮狼眼」中,清楚捕捉到兩道自破碎斗篷下飆出的刀氣,一走彎弧,已是不可思議;另一道卻是亂舞如流螢,已遠遠超過他對「凝氣成刃」的理解。

這兩道刀氣雖不甚強,卻因極薄而極銳,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況且能在這般體勢下做出反擊,堪稱神技。聶冥途稍一猶豫,祭血魔君腳跟踏地,霍然轉身,每個動作都伴隨着嗤嗤亂竄的奇形刀氣,或曲或弧,且攻且守,總之不走縱橫二路。

聶冥途渾身處處見血,但對恢復速度快極的青狼訣而言,這點傷勢同搔癢差不多,只覺着體的刀氣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心知對手尙不及換過一息,惑人耳目的刀氣實是爲了爭取時間,更不猶豫,猱身撲上,雙爪如雨驟風飆,將魔君壓制在碎階之前,一步也不稍讓。

祭血魔君退無可退,更緩不出調息的餘裕,一步失着,滿盤皆劣,卻已無猶豫的機會,亦是雙拳齊出,以快打快。

階前二人沒入一圑掌影爪風間,幾不見人;此般競速的打法,勝負僅在須臾,旁人一顆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現結果────

一聲狂吼,飆退的竟是聶冥途!

他雙臂膨脹一倍不止,生滿粗硬毛髮,糾勁賁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間不住竄出濃白藥煙,然而追擊的刀氣未止,嗤嗤幾聲,接連劃過他大腿肩膊,帶出更濃的煙柱。

聶冥途失足頓地,強勁的退勢竟未稍減,暴脹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兩道碎軌,直至三丈外才狼狽頓住,撐地荷喘,昂起一張狠戻笑面,雖未獸變,形容已不似人。

衆人一瞧,赫見煙出處集中在他的雙掌十指,隱於霧中的掌形焦爛扭曲,如被千鈞石磨硒碾,連堅逾金鐵的骨甲上,都濺有點點焦斑,宛如炭炙。聶冥途的「狼荒蚩魂爪」本帶劇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襴,向前幾步,離開了被困的破碎階臺,舉起右掌,指向聶冥途,掌上如浸鮮血,連指甲都是紅的,此外更無餘色,紅得令人心生畏懼,滿眼不祥。

聶冥途突然笑起來。

「好厲害……好厲害的『破魂血劍』!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這手確是獨步天下。」他那溢滿瞳仁的青黃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彷佛興致盎然。「咱們再來玩過別的,啊?」

第百八十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

祭血鷹君肩頭微勁,破破爛爛的斗篷罩袍『唰!」!聲落下,將一雙血手掩入其中,雖未進逼,那股淵淳嶽峙的氣息似將矮壯的身形放大數倍,穩穩壓倒對面骨骼劈啪作響、肌膚漸漸泛青,裹着白霧變化形體的怪物。

望臺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頭一回親睹《青狼訣》的變化異能,此際卻無人懷疑,哪一方纔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適才一輪競快,聶冥途比誰都清楚對手的強橫實力:

「破魂血劍」屍毒傲視諸方,若非仗着青狼訣的復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屍,「狼荒蚩魂爪」難與抗衡,貼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氣成刃」刀法,極輕極快、觸體即傷,一丈內猶可裂膚片紅,麻煩的是軌跡飄忽,時曲時折,還不易閃躲,可說遠取近纏無一不備,攻守俱佳。

當夜在血河蕩攔阻雷奮開時,祭血魔君並未拿出真正的實力。

薛百滕、漱玉節一一人於棄兒嶺與他短暫交手,當時不覺怎的,此際暗自心驚,尤其是薛百膳,他素聞《青狼訣》陰功刀槍不入,猶勝諸多硬功內壯的江湖派門,祭血魔君能在劣勢下將之擊退,先前在荒林若真打起來,只怕自己決計討不了好。

在場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雙方非是勢均力敵,紛紛在腦中模擬對戰,若是自己遇上這等可遠可近、刀掌難敵的對手,該如何取勝。但見望臺上一片眉蹙,氣氛沉凝,顯然一時半刻間,無人能有善解。

因爲他們沒有一雙獨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聶冥途雖落下風,卻也窺得魔君周身殘留的刀氣軌跡,如螢如煙,各種歪曲繞圓的弧線以他的身軀爲中心,彷佛箕張的十指般,環攏於身前四尺處,差不多就是略長於臂圍。換句話說,只消衝入他雙臂之間,這難以招架的輕薄刀氣便無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體硬架「破魂血劍」一記、以傷換傷,勝負就取決於誰的命比較硬了────

你敢死麼?你怕死麼?你……捨得死麼?

變形成狼吻巨軀的老人打量着對手,口中喃喃,從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裡掏出一隻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與彎鐮似的骨甲似難做出拔塞傾藥的精細動作,索性「啪!」一聲捏碎了,隨意甩去瓷瓶破片,將藥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摻雜多少碎瓷未去,粗壯魁梧的青皮巨獸卻毫不在意,骨碌嚥下,獸軀旋即竄起更濃重的煙條藥氣,伴隨着他險惡囂狂的獰笑。

「你───────!」祭血魔君認出是自己的藥,勃然大怒,身子微動,終究還是強自按捺,並未輕進。

他雖有必勝的把握,但異版《青狼訣》的復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貿然上前,與這廝一拚身軀的強度,大違戰守之策,他畢竟身經百戰,斷不能如此無智,只將牙牀咬得格格響,忖道:

「如非顧及『權輿』,今日便教這廝橫屍此間,悔出牢籠!」

濃煙未散,驀地白霧中雄軀一晃,聶冥途果不肯靜待全復,搶先殺至。

這一竄是他唯一的機會,聶冥途一等腿傷復原,便即出手,其餘各處也顧不上了。但此舉看似偷襲,實際並無偷襲的效果,誰都知道魔君佔盡優勢,以逸待勞即可,聶冥途卻是不得不來;只是這一下的速度卻遠超過衆人的意料,兩人相距足有三丈之遙,但白霜霜的藥氣卻彷佛一瞬間溢滿了三丈的距離,畚箕也似的掌爪劃開殘煙之時,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場不由側目,望臺邊上的符赤錦忍不住掩口驚呼:

「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動,刀氣嗤嗤作響,青皮戟鬃的狼軀濺出漫天血點,卻已阻不住爪勢,雙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聶冥途將他困戰階前,由於迫得極近,幾無轉圜,骨甲的銳長之處不好發揮,實際上兩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遭屍毒侵蝕,焦爛如靡。

聶冥途早已算好距離,這一衝恰是骨甲得以盡展、魔君卻不得不以肉掌當之的範圍,拚着身受屍毒,也要以利爪毀去他一雙手掌,接下來的勝負,就是比誰的命更韌,誰的忍死本領高────

「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揮爪,「錚」的i聲勁響,悍然揮落的骨甲竟被魔君雙拳架住,透過雲翻浪涌的白霧望去,只見魔君雙掌裡分別抓了塊鑌鐵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縫間伸出三片鉤狀烏刃,刃口絞住堅逾金鐵的骨甲,居然絲毫無損,顯非凡鐵。

三乘論法會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與邵蘭生邵三爺的快劍一決,當時聶冥途人雖在阿蘭山,卻未於場邊觀視,亦不知魔君與「那人」之間的關係,沒能聯想在一塊兒。

此際偷襲不成,反陷險地,心知距離一旦拉開,教對方緩出手來,那銳薄刀氣專揀要害下手,沒準連青狼訣也扛不住,爪上加勁,不敢放鬆,空着的左手徑往魔君腰腹間搠去,欺他雙掌受制,欲捅他個肚破腸流!

咫尺之內,騰挪有限,祭血魔君雙掌運勁一推,身子後挪,仍是正面接了這一爪。

鋒銳的骨甲「綜!」撞上腹間,卻只進得分許,未如預料中穿腹而過。聶冥途利爪一絞,喀喇喇地爆開大片釘鉚細環,心頭一凜:「……鎖子連環甲!」便只一阻,魔君已起腳激他膝腿,雙掌連消帶打,斗篷揚處刀氣亂飛。

狼首單爪的壓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霧,魁梧巨軀一晃,眨眼不在原處;一抹無形刃跡,颼地切開三丈來長的薄薄藥霧,由強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聶冥途身前,才被他隨手揮開,衆人連他是什麼時候動身、如何回到原先駐足處的,都沒能看清,難怪以魔君刀勁凌厲,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

「好快!怎能……怎能比無形刀氣快上這許多?」

聶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創,氣味刺鼻的煙氣縷縷不絕,但適才橫亙於兩人間的三丈藥煙已散,衆人終於看清聶1途的模樣:肌膚泛青,毛髮戟硬如豬鬃,腰部以上卻變化不多,除了骨節明顯變大外,連頭顱都像人多過像狼,與傳聞中的《青狼訣》形貌變化出入極大。

全場只有符赤錦與南冥惡佛露出詫色,巨靈鐵塔般的黥身惡漢雙手抱胸,濃眉一挑,銅鈴眼中錠出逼人精光;美豔嬌腴的白衣少婦更是顧不得旁人的眼光,上身傾出圍欄,飽滿巨碩的綿乳幾欲溢墜而出,連緊裹的交襟都快承託不住,失聲道:「怎……怎會如此?」身後蓑衣編笠、笠緣壓得極低的白額煞似恐她一下失足,趨近低問:「有什麼不對麼?」

這回聶冥途的變化卻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脹,憑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彎反折,足脛粗俗碗口,腳掌更是徹底化成獸足,爪帶尖鉤,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隱約踩着肉墊似的增生異物,無怪乎可以肉眼難追的速度,頃刻間倒退三丈遠,連無形刀氣亦追之不及。

這般上短下長、半人半獸壁壘分明的怪模樣,較之整個人化身爲月下人狼,看來更加妖異而不協調。

符赤錦畢竟心靈慧巧,見機極快,駭異之餘,旋即會過意來:「是了,他能控制《青狼訣》獸化的部位,與惡佛交手時,爲了應付惡佛強橫的臂力與拳掌,便將邪功運集於上半身;對上魔君佔不了便宜,只好運於下身,欲攻他個出其不意,可惜還是打錯了算盤。」

雖說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兩度搶攻、皆是功敗垂成的聶冥途,表現差強人意的,其實是祭血魔君。

細數他手中所有,無論獨步天下的「破魂血劍」,抑或飄忽難防的神秘刀氣,皆是致勝利器,況乎一一者結合,遠近皆無死角,卻仍拾奪不下一味仗着恢復異能的聶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鉤、鎖子連環甲……等諸般暗着,一一在聶冥途的攻勢下現形,只能說是把一場本該贏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波,令人好生失望。

連符赤錦都能看出,何況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壯實的烏袍漢子冷哼一聲,單手伸進衣裡一拽,將半截破碎的鎖子甲片扯落,連着手套一併握在掌裡的手甲鉤,則棄於地面,活動頭頸,額前垂覆的烏巾雖掩去了面孔視線,卻掩不住周身透出的危險氣息。

捨棄半件鎖子連環甲,以及兩枚精鋼鑄就、刃長四寸的鉤爪,減輕的重量,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卻抵銷了聶冥途僅有的優勢。聶冥途咧開血盆大口,獰笑道:「玩真的啦,魔君?這要還輸了的話,就沒借口啦。」

祭血魔君並未答腔,驀地身形微晃,殘煙旋攪,瞬息間已至狼首身前丈餘,斗篷揚起,兩道無形刀氣交叉而出,封死了聶冥途竄伏閃避的空隙,跟着雙掌齊出,血一般的厚掌挾着嗆人腥風,轟向狼首!

聶冥途一聲暴喝,竟不閃避,並着手肘一格,嚓嚓兩聲銳響,刀氣僅在硬鬃戟出的臂上留下兩條淡細血痕,祭血魔君還來不及細辨其異,血手已印上他並起的肘盾。豈料這居高臨下的一擊,只轟得聶冥途倒退一步,腳跟踩穩,便即不動;「破魂血劍」的腐屍烈毒,將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濃惡臭,卻不能使他再退半步,忽爾一凜:

「不好!這也是青狼異訣的變化之一!」

須知毛髮不比身軀四肢,只有根部連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燒掉再多也無甚影響。聶冥途已使用過強化上下半身的狼形異變,分別增強了力量與速度,這回卻是將青狼魔功運至肌膚,不但使皮質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鋼針的大蓬毛髮,只爲擋下一記「破魂血劍」。

祭血魔君飛身出掌,此際身在半空,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腰背一拱,正欲藉掌勁反饋倒縱脫身,聶冥途雙臂圈轉,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內而外,「唰!」

劃過他的腰腹,解去鎖子連環甲的要命處於焉顯現────

魔君的腰帶、圍腰連着裡外幾重衣衫應聲裂開,鮮血順着爪勢斜濺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記,畢竟稍遠也稍慢了些,略遲於腰間裂創,橫過胸口的刀鞘革帶一分爲二,聶冥途雙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紙鳶的蟲賽,偌大的身軀竟隨之拔起,將越過魔君頭頂的剎那間,還不忘雙足連出,焦黃尖利的趾爪宛若兩柄釘耙,「唰唰」徑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無可避,舉掌硬格,連人帶掌被蹴得向後彈飛,掌中迸血,創口幾可見骨;聽風辨位,忍痛舉起左臂一撈,咬牙暗忖:「想奪刀?門兒都沒有!」堪堪抓住天裂刀柄,驀地一陣劇痛鑽心,整個人摔落地面,將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聶────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煙塵中忽現一柄巨大刀形,轟撞狼首,撞得他右肩連着鎖骨及部分胸肋一齊凹陷,平平被推上場邊圍欄,魁梧的狼軀連着破碎的白玉欄杆塌作一處,扭曲變形的身體上冒出陣陣白煙,濃烈的程度遠勝前度,可見傷重。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勝負竟於瞬目間兩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這一擊顯示的實力,若一上來即全力施爲,狼首在他手底下,恐怕走不過二十合。問題是:聶冥途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才讓祭血魔君狂怒如斯,痛下殺手?

極招過後,魔君單膝跪地,整條左臂軟綿綿垂在身側,狀似已廢;攤顫不止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屍毒異紅逐漸消褪,但見掌上佈滿淒厲創口,密密麻麻十幾個圓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錘狠狠砸過。

符赤錦一頭霧水,卻聽身畔白額煞喃喃道:「原來如此……是天裂刀!」聞言轉頭,赫見豎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纏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時已全然裸露,所鑲之凸扁貫釘染滿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誰人之血。

原來聶冥途割斷刀鞘革帶,看似乘機取刀,卻在兩人交錯的剎那間,悄悄削去了刀柄上的纏革;祭血魔君不明就裡,聽風辨位、探手奪刀,恰恰中招,握了個滿堂紅。

刀柄上喂的藥毒性劇烈,雖能短暫激發潛能,卻極是傷身。此藥本是祭血魔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慣了,此番攜得天裂刀在身,自不會忘了帶解藥,以備不時之需,連忙摸索腰帶,取藥服之,點了幾處穴道止血,手口並用,撕下襟擺裹傷,就地盤膝運功,不敢大意。

還未睜眼,忽聽一人啞聲道:「魔……魔君,上……上回咱們打架,老……老子一敗塗地,你是毫髮無損。這……這一回……」似是太過勉強,嗆咳不止,再說不下去,卻不是聶冥途是誰?

瓦礫堆裡的白煙漸漸轉淡,依稀見得狼首已恢復人形,衣服破破爛爛,幾難蔽體,但受創嚴重的右半邊身子竟復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顯怪異,簡直挑不出毛病來。

(好……好駭人的復原能力!〉

「這一回還是一樣。」祭血魔君冷哼一聲:

「難不成你以爲自己贏了麼?」

聶冥途艱難地笑了起來。「沒……沒贏啊!可……可也不算輸。」

老人癱在狼籍的斷垣殘壁之間,舉起骨甲,但見爪尖拈着一枚細小丹藥,示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獰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覺得一會兒……一會兒咱們谷外再打過,按這一路的打法兒,你覺得……誰會倒下?」

原來他適才捏碎藥瓶,全是欺敵之舉,教魔君誤以爲骨甲不便,難以精使,沒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錯間,配合爪利,輕輕巧巧地剝去天裂刀柄上的纏革,僞作奪刀,誘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會過意來,不由得咬牙切齒,顫巍巍起身,撕下衣襬將天裂刀柄層層纏緊,拖着刀走向場邊。

你這倒提醒了我啊,聶冥途。

〈殺了你。這便……殺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裡「廢物」、「白癡」地將他罵上了千百遍,嘴上卻不能這般老實,急得揚聲:「勝負已分,請將天裂刀插上刀座,以示貴門立場……魔君!」

祭血魔君終於停步,靜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轉向,艱難地爬上方塔第一層,靠着臺座緩過氣來,用身體的力量提刀插落,「錚!」妖刀天裂穩穩嵌入刀座,周圍的青焰水精亦轉橘赤,天裂與離垢一一刀發出共鳴般的嗡嗡聲響,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顧不得狼狽,倚着刀座後方坐倒,背靠玉臺,咻咻劇喘,雖見不得形容,也知他實已油盡燈枯,須得好生調養,才能恢復。「若非我喊住,你幾乎壞我大事。」鬼先生恨聲低道:

「殺了聶冥途,你讓我這會還怎麼開下去?」

「……無論開不開得下去,」魔君頭都懶轉,啞聲道:「一會兒都得應付聶冥途。到時候你就會怪我,怎沒一刀砍下他的腦袋,遺下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聲,面上卻未顯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擊鼓其鏜』厲害得緊,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煉千百倍,你……還挺得住罷?」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這藥是我配的麼?」把手一伸: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麼,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這般態度麼?若非看在你我同買了那『平安符』,我該看着你死掉────或看聶冥途收拾你────纔是。拿藥來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從古木鳶交付「三乘論法」及「七玄大會」兩件任務起,鬼先生便知曉巫峽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門的祭血魔君;確定兩人皆屬「平安符」陣營一事,則是在無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動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將七玄大會的成果,留在「平安符」這廂,不用問也知道,此舉的目的,自是爲了孤立古木鳶。做爲合作的誠意,祭血魔君將漱玉節的老底,寫成了i份鉅細靡遺的文書交給他,用以控制五帝窟;魔君本人則綁走了漱瓊飛,策反薛百臘,好教五帝窟的這票萬無一失。

狼首聶冥途也該是「平安符」的人,卻彷佛燒壞了腦子,不僅處處與他作對,還差點攪黃了祭殿會盟的頭一局,讓鬼先生對「這邊」的安排極是不滿。平安符的事他還來不及向母親報告i或許在心底深處,他已厭倦了事事報告、受制於人的感覺,即使對象是他的母親。

本想給母親個意外驚喜,不過視情況發展,也不排除此間結束之後,便向古木鳶報告始末,賣了這些窩裡反的傢伙,以爲晉身之階。三乘論法雖搞得古木鳶灰頭土臉,畢竟是敵暗我明、勝之不武,而古木鳶敗而不亂的沉着氣度,委實令人印象深刻;相較於祭血魔君、聶冥途之流,或許古木鳶仍是較好的合作對象。

既然幹完這票便分道揚鑣,不趁機搞點好處,未免也太划不來。

祭血魔君有求於他,縱使不滿,也不得不考慮片刻,從獲裡取出一隻珊瑚紅的小巧鼻菸壺,扔了給他。

「這是精煉過的『牽腸絲』,兩滴對一杯清水,讓女子服下之後交合,反覆數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

「藥效、續時,須看個人體質,未必相同。但一日不能超過三次,連服幾日,要沒死的話,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隸,至死方休。此非毒藥,自無解藥可言;精煉如斯,陽精也解救不了,只會誘使女子加倍動情。」

鬼先生不客氣地收進懷裡,「嘖」的一聲,哼笑道:「忒好用的靈藥,怎不早拿來?我費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紅霞服服貼貼,聽命行事。還有這滿山滿谷花朵兒似的女子……早知有這種藥,事情就好辦多啦。」

但這也只是佔佔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傷勢沉重,又爲「擊鼓其鏜」所害,少時還有一名虎視眈眈、恢復極快的聶冥途等着要堵他,沒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決計不會以藥換之。在炮製妖刀及刀屍的諸般秘藥中,「牽腸絲」對魔君及組織的危害最小────起碼魔君非是女子,此藥於他全無損害────那隻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紅鼻菸壺,拋之有聲,顯未貯滿,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幾人?事後那人追究起來,也好有個說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聲,無意接口,顯是以爲於此纏夾,未免太過無聊。這點鬼先生與聶冥途同樣令他難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聳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時間早過我,知不知道如聶冥途這般貨色,憑什麼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看上他什麼好處,如此青眼有加?」

這回祭血魔君索性連哼都不哼一聲了,背倚刀座,似是懶花氣力,閉目養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起身朗道:「在場諸位,皆是一脈同宗的兄弟姊妹,縱有相爭,豈能傷及性命?勞煩諸位稍候片刻,待我先爲魔君療傷。」

在旁人看來,適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後,似與魔君診脈,誰也想不到兩人已悄悄做成了買賣,只見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華貴刀柄之上,嵌着一條晶瑩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寬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寶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開祭血魔君腰間的衣衫,將珂雪刀平斜無鋒的刀頭擱上創口,祭血魔君頓覺**辣的傷口上一陣清涼,發炎的灼熱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約莫一刻後,珂雪上的光芒明顯黯淡,鬼先生還刀入鞘,祭血魔君低頭觀視,赫見切深的三道爪痕不僅血止,甚已開始收口,連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單以結痂的程度,恁哪個大夫來看,斷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創。

他勉力撐坐,放落衣襬,再不理場中諸事,就地倚座盤膝,手捏法訣,自行運功調理,欲與《青狼訣》一較復原盼能力。因爲下一次對決,他若不能取聶冥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錦遙望着鬼先生手裡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語:「那……便是傳說中的『珂雪』麼?大師父說過,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過無殺,生生不息。」白額煞壓低笠沿,低道:「仁慈的從來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錦回過神來,嫣然一笑,頷首輕道:「自是如此。」卻見鬼先生擡起頭來,目光飆至:

「……下一個要表態的門派,我看,就問問遊屍門罷。」

符赤錦定了定神,與白額煞交換眼色,上前一步,朗聲道:「我遊屍門多年無主,只餘三位長老,遇事總是三人共決,無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還在等我小師父的消息,胤門主不妨先跳過本門,請其他先進表態,待我小師父來了,遊屍門自有決議。請。」

遊屍門雖受脅迫,卻非任人魚肉的顢預弱者。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狐異門若還想要這一票,立時得教紫靈眼露個臉,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沒缺胳膊少腿。否則,就算事後慘遭撕票,再討不回人來,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願。

衆目睽睽,鬼先生總不好撕破臉面,大罵遊屍門亂耍花槍、後果自負云云,依舊笑得一派寧定,連連點頭道:

「難得貴門上下如此和睦,委實教人羨慕啊。符姑娘這般說法兒,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額煞兩位長老忒也賞臉,大駕光臨,料想紫靈眼長老也不會離得太遠……你瞧,這不是來了麼?」

符赤錦聞言色變,與白額煞齊齊回頭,赫見頂端的祭殿入口處,一抹窈窕清麗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側身讓過桑木陰的燈籠,嫋嫋娜娜拾級而下。

她手裡的匣子不過兩尺來長,寬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許,堪稱小巧。那女子雙手捧着,說不出的認真,明明胸臀豐盈,卻有一把圓凹的結實葫腰,衣袂飄飄,濃髮輕晃,饒富韻致的輕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滿了成熟的少婦風情,偏又有仙子出塵之感,正是在棄兒嶺遭人挾持的「玉屍」紫靈眼!

第百八一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

龍皇密室中,耿照與明棧雪就着神奇的懾影鏡投,將鬼先生與祭血魔君間的對話,聽了個一字不漏,雖有「平安符」之類難解其意的切口,兩人的合作關係倒是不難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論法的現場,那戴着面具與邵三爺快劍比鬥,將場面弄得大亂的黑衣怪客。漱玉節在大會之上,曾遞紙條與耿照,上書:「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按染紅霞所述,那廝所戴確是「空林夜鬼」的面具無誤,兩相對照,再無疑義。

「果然是他!這廝……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爲橫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論法大會上戴的,斷不能是她手裡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爲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視聽。

按先前李蔓狂所說,兩名潛入嘯揚堡盜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鴻鵠」的木刻鬼面;對照橫疏影之例,此人極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鴻鵠。

耿照親身遭遇過「古木鳶」,無論身形、武功,皆與祭血魔君相差甚遠,自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這就更沒有問題了。「高柳蟬」據說是古木鳶之親信,受信任的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姑射成員,雖未見過其真面目,但依橫疏影的觀察,此人言談持重、思慮深遠,面具雖有變化喉音之能,卻無法抹去滄桑的口吻,推斷是一名年老的男子,與祭血魔君的形象頗有扞格。

這麼說來,這人……該是姑射裡的「巫峽猿」了。

此事亦與爭取明棧雪的支持有關,耿照並不瞞她,扼要地將已知的姑射情報說了,特別點出「牽腸絲」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藥,要她日後行走江湖,須得加倍提防,只隱去橫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說……」明棧雪橫坐在他膝上,手託香腮,若有所思。「連這撈什子七玄大會,也是那『姑射』的陰謀了。但姑射推舉狐異門胤丹書的後人坐上盟主之位,對它們到底有什麼好處?此間我總想不明白。」

耿照心絃觸動,似察覺有什麼不對,一時卻難以廓清。其實這股莫名的異樣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佈置既深,行動起來偏又迅若雷霆,耿照還未及細想,就被推着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始終未能深究箇中奧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棧雪回過神來,盈盈一笑。

「你覺得,『姑射』這個神秘組織要的,是混亂,還是秩序?」

「自然是混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衝口而出。由三乘論法即能看出,鬼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罷,乃至隱於幕後的古木鳶,絕非善男信女,所使種種手段,無非想攪亂東海這一大缸水,藉機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這當中能有什麼好處?

「但七玄合一,帶來的將是秩序。」

明棧雪流眄乜斜,脣勾微抿,美陣中掠過一抹光。

「鬼先生背後代表的,是三十年來隱於臺下的狐異門勢力,從他拿出那口珂雪刀就能明白,這股勢力保存之完整,怕超過所有市井流言、評彈說書的想象;以正道七大派一貫的顢預冬烘,說是『禍從天降』,似乎並不爲過。

「以這樣強大的狐異門爲基礎,佐以龍皇祭殿的神奇奧妙,要以同盟的寬鬆形式,吸引受正道壓抑既久的七玄宗門,並不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鏡中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

「要說有什麼失策,就是推了個輕浮無聊、光看面孔就不可靠的傢伙出來,只能說胤氏祖上無德,嫡子半點兒也沒像到父親,否則以胤丹書之餘烈,縱有聶冥途這等瘋癲混賴、一意鬧事的主兒,我料結成同盟一事,當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耿照可沒有這樣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話說:『寧爲雞口,勿爲牛後。』以我對七玄的瞭解,起碼遊屍門就不感興趣。寶寶……呃,我是說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額煞兩位師父何以前來,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羅香來說,姥姥也不會同意罷?鬼先生率衆攻打冷爐谷,便爲此故。」

明棧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輕拂裙膝,袖間揚起一陣幽香。

「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對冷爐谷動武。」女郎櫻脣微噘,微皺着鼻端哼笑出聲的輕蔑模樣,不知爲何,看起來動人極了。「姥姥是能誘之以利的人,看起來不像,只因蠅頭小利在她眼中,稱不上『利』。如龍皇遺址這般重利,天羅香若吃不了獨食,也決計不能自外其中,這個合作可好談了。

「但,鬼先生既已對冷爐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個人一劍捅死了你,你若僥倖得以重生,還能不能信這人,無論如何不會再捅你一回?」說着以指尖輕戳了男兒厚實的胸膛一記。

「若雙方公正平和地談合作,姥姥還是一樣要處置他的,只不過押後些、緩着些,至少要等榨乾了利用的價値,才考慮動手────畢竟,能自由出入冷爐谷,於姥姥本就是個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這一劍,偏又沒把天羅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價値見底的一日,稍有機會,便一把咬斷他的喉管,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耿照對蛆狩雲瞭解有限,亦無法排除明姑娘的說法,乃根源於她對姥姥、乃至天羅香的偏見,依他的見解,以武力脅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能說合並七玄本就不是簡單的事。明姑娘的預測,未免過於樂觀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兩字。

除非姑射打從一開始,就對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敗的立場,否則一旦鬼先生────或說狐異門────統合了七玄,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磨合整理,積蓄實力,短期之內絕不會主動向七派尋釁,如聶冥途、南冥惡佛之類不受控管的極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須統整納編的對象。這麼一來,不但七玄與正道間的爭端明顯減少,就連到處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會安分許多,在外人看來,這樣的轉變簡直就是……

明姑娘說得沒有錯。狐異門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個不恰當的人選出來,執行

這個計劃。偉大的計劃,需要某些偉大的人格特質和魅力,如同胤丹書一般,可惜鬼先生沒半點遺傳到他那廣爲天下人所欽服的父親。

「七玄合一」乍聽充滿野心,無論誰來看,都無法擺脫這樣的印象。然而,聰明如明姑娘,卻一語道破其本質。若計劃變色,只因錯用了推動計劃的人選,那麼原初佈置這一連串計謀的古木鳶,所圖究竟爲何?

他心頭浮起在棲鳳館那晚,從橫疏影房中閃身離去的高減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畫在心識的最底層,如圖畫一般,被分門別類地收藏在一個個的屜櫃裡。

與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虛境」之術,配合奪舍**的心訣,耿照能隨時潛入其中,自由調閱這些意識的片段。雖比不上真正的「思見身中」,能夠實時比對記憶、過目不忘,但運用得當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枯澤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強大、幾無一絲浪費的新生劍脈,令耿照在心識之術的運使上,也能達到「蝸角極爭」的境地,全然不遜肌肉筋骨、內外功力的應用。

一動念間,他已遁入虛空之境,置身於棲鳳館的客房內,房內擺設毫釐不差,就連暈臥在錦榻上的嬌小麗人亦清晰如當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峰塾曲線足誘人以死。

耿照並未忘記現實中的自己,與七玄羣邪僅有一牆之隔────膝上還橫坐着另一名國色天香的美人────強抑着俯身將橫疏影的嬌軀扳轉過來的衝動,細細端詳着佇立在牀頭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殺死昏迷不醒的橫疏影,不比捏死一隻螻蟻困難,然而從體勢上看來,黑衣人非但未帶殺氣,甚至連提運內勁的徵兆也無,四肢肩背的餘勢似是剛剛將女郎放下,旋即發現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沒有絲毫敵意的身形姿態,說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輩的長者。

耿照不會用「溫厚」來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鳶的氣機無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較於武功奇高的那人罷了;與其說是修爲上的差距,使之內斂不及,倒不如古木鳶根本無意收斂,感覺起來似乎是個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幾眼,忽有股異樣涌上心頭。他與古木鳶於棲鳳館並非初見,在此之前,他曾在別處見過這樣的身板,那高瘦結實的肩臂輪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剎那間,施展輕功的習慣動作────

場景倏地改變。

橫疏影、錦幄金鋪、嫋嫋獸香……全都不見,只留下靜默佇立、頭戴鷲面的古木鳶。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當日紅螺略烽火臺附近,身穿紅衣、身段婀娜的染紅霞手持赤眼,與渾身纏着繃帶、以蘭鋒闊劍爲兵的「鹿彥清」鬥得正緊,緋紅色的彎刀刃上不住竄出粉櫻色煙氣,沁得染紅霞頸面脹紅,香汗淋漓,腋窩胸口等處溼衣貼肉,玉肌隱約浮露,乳廓、腰脅的曲線畢露,比赤身**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繞過女郎修長曼妙的形影,徑行比對起鹿彥清與古木鳶來────

然而不過是多此一舉罷了。

只消雙目俱在,並未失明,連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這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根本是同一個人!遑論動身之際,兩人起腳、施力、身軀挪移等,無不如鏡映照,毫釐不差。

(原來……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的,便是古木鳶本人!)

鹿彥清化作刀屍的謎團,至此終得廓清。

在青苧村妖刀冢受到重傷的鹿彥清,本就不能突然痊癒、行動如常,還擁有一身足以和琴魔魏無音相鬥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擔架上,全身裹滿繃帶的天門驕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調了包,換作伺機而動的陰謀家。

當日,在湖陽城郊靈官殘殿,四家同誅妖刀之際,耿照與染紅霞皆未能親與,染紅霞是在映月鉅艦與許緇衣會合1,才由師姊及其他門人口中聽得,自行拼湊而出。兩人在三奇谷內左右無事,無話不聊,耿照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門人所說,那天雖是「鹿彥清」冷不防出手,最終在琴魔前輩身上留下致命一擊的,卻是莫殊色莫三俠。反倒是「鹿彥清」遭琴魔偷襲得手,胸腹間受了嚴重的刀傷。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雲色拍胸脯保證的,風雲峽一脈師徒情深,耿照親眼所見,決計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樁,只能認爲是在炮製刀屍的過程中,莫三俠慘遭洗腦,以致失了心神,纔會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若然如此,古木鳶身先士卒、令致重創的行止,就顯得十分多餘。

他是「姑射」的指揮者,統領五名神通廣大的復仇之鬼,不僅有鬼雀、刀屍這樣神奧難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連不通武藝,無法親自上陣的橫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實權……麾下這般陣容,統帥何須直薄前線,以身犯險?

要配合刀屍莫殊色的行動,以「巫峽猿」祭血魔君的本領綽綽有餘。琴魔前輩在聖戰中傷重劫餘,雖靠奇鯪丹及秘法之能回覆功體,僅只全盛時期的六成,全無出動古木鳶的必要。

姑射無論在三乘論法,抑或七玄合併上,都展現出佈局精密的慣性,認真說起來,論法大會唯一的失誤,便是橫裡殺出了祭血魔君,讓原本頗受佛子節制的流民徹底失控,逼得慕容開殺;而正在進行的七玄大會裡,搗亂的角色又換成了狼首聶冥途……靈官殘殿一役,是否也存有這樣的「意外」,才教古木鳶陰溝裡翻船,差點慘絕於身受無解之招的「琴魔」魏無音?

往這個方向去發掘三樁陰謀佈置間的共通性,無助於解答耿照最初的提問,那就是:古木鳶有何必要,須在靈官殿親自出手?爲殺除一個功力不足盛年之六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過單薄。

他搖了搖腦袋,把手一揮,移自棲鳳閣的黑衣古木鳶影像旋即消失,場景單純地返回烽火臺附近。虛境意象的優點,就是鉅細靡遺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當時毫無意識、並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攝入耳目,在虛境中即可完整呈現。

過往要重歷這樣的情境,需要極度專注、遁入空明,實際上能維持的時間,並沒有長到像在書庫中翻閱卷宗那樣,且回到現實後,精神上的疲憊往往數倍、乃至十倍於**,似乎調閱心識與在虛境中以「思見身中」練武,不是同樣一回事,前者純是耗費,而無積累,故耿照寧可在虛境中修習外門功夫,卻極罕用於査閱感官記憶。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復以新生劍脈行功,連這點都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可說是從後天之上,得到了堪與鬼先生相比的「絕對記憶」。

耿照站在峪崖邊上,看着古木鳶喬裝的「鹿彥清」與染紅霞相鬥、將之擊倒,然後與一團虛影過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見自己,無法於虛境中複製也是理所當然────又輕輕巧巧將他點倒在地,轉過身去,一步、兩步……雙足交錯,蘭鋒一挺,飛也似刺向盤坐調息的魏無音!

「……停!」他打了個響指,活靈活現的場景一霎靜止。

耿照走到纏滿繃帶的高減肥形之後,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鳶劍鋒所向,以及俯頸擡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密林間,露出小月截烏影,一樣是黑衣覆面,雖只露出左上半身,卻能辨出那人肩膀寬厚,體格粗壯,身形輪廓異常眼熟……

接連而至的驚人發現,讓耿照見有些麻木,並未耽擱太久,旋即恢復了影像的流動。見古木鳶持劍上前,卻遭琴魔一一度偷襲,拄劍跪地,而後妖刀萬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讓與水月三姝逃到崖邊,一躍而下────

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視界,祭血魔君始終都匿於樹影間,更未稍動;與其說是打埋伏,更像是監視什麼似的,譬如……古木鳶?

這念頭自是無比荒謬。然而,電一般掠過心版後,耿照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本全纏在一塊、越想越擰的種種線索,忽被貫串起來,霎時間都有了相對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須古木鳶親至,但要演一臺子妖刀禍世的大戲、逼真到足以騙過衆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許即須由古木鳶親炙。阿蘭山上流民暴動,佛子不經意間流露的驚訝倘若是真,極有可能並不是姑射的計劃頭一回發生致命的失誤,而兩次失誤裡都有祭血魔君。

對照「平安符」的說法,耿照隱紋察覺:姑射之中,興許一直有兩股勢力在較勁,組織成員、乃至所炮製的刀屍,皆可分爲兩個陣營。

以鬼先生爲例,三乘論法明顯是個分水嶺,他雖驅役流民上山,卻不希望發生動亂,欲以形勢逼迫將軍就範,祭血魔君則攪亂了這個盤算。以結果論,佛子全無好處,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爛攤子。

到了七玄大會,兩人卻成爲同一陣營的盟友,似以「買『平安符』與否」爲區分,狼首聶冥途本該是買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卻成了攪黃布計的亂源,差點賠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鳶陣營拉攏,還須觀察。

回到靈官殿一事上。不只現場的姑射成員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動方針,連刀屍也一樣。

據說在沐雲色與藥兒現身時,現場並無傷亡,鹿彥清在青苧村的惡行被藥兒一一揭露,算是還了她姊姊些許公道;及至手持蘭鋒闊劍的莫三俠出現,情況才急轉直下。若沐四俠真如他自己所推測,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屍,那麼控制他────或說引導他────前來此間的姑射成員,並未預期沐雲色大殺四方,就算與觀海天門發生衝突,有魏無音在場,傷亡當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碼不是會動搖四家盟約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屍莫殊色的出現,卻打亂了這個佈局,使得靈官殿成爲殺戮戰場,觀海天門損失慘重,琴魔則不幸被自家的絕學「不堪聞劍」偷襲,落得身死收場。

耿照一揮手,紅螺峪的場景煙消雲散,只餘全身纏滿繃帶的古木鳶留在原處,而棲鳳閣當晚的黑衣古木鳶再度出現並置,少年在虛境裡抱臂沉吟,端詳着眼前一模一樣的兩具身形,可惜影像無法呈現耳目未收之物,他無法徑行解下覆面黑巾,或鬆開裹臉的雪白素錦,一窺廬山真面目。

虛境突然晃盪起來,彷佛整個空間是一塊巨大的水豆腐,抽離的不適感突然變得極其強烈,他隱約聽見明姑娘的叫喚,猶如透水而來。就在即將回到現實的一瞬間,耿照靈光一閃,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鳶時,那種異樣的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見過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纏頭……那時,他是露着臉的,一舉臂點茶的模樣,全然無法與持劍殺人的鋒銳聯想在一塊;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憊、卻絲毫不減其嚴峻的高減肥形,與眼前的陰謀家差堪彷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他?

「……喂,你發什麼愣啊?」明姑娘淘氣地捏着他的臉頰,渾圓飽滿的胸脯壓上他結實的胸膛,觸感既堅挺又柔軟,偏又協調到了極處,一點也不覺扞格。「你的寶寶給人威脅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過神來,發現明姑娘依舊坐在他膝上,鏡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影出現在祭殿頂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靈眼,才發現自己出神不過片刻,在虛境中卻做了這許多事,更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怎麼啦?」明棧雪投來關懷的眼神,抹了抹他額角的汗漬。「什麼事想得這麼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擔心你那嬌俏可喜的寶寶?」

耿照定了定神,益發明白自己的發現何其驚人,此事牽連重大,在握有確證之前,怕連明棧雪也說不得,聽得她戲謔挖苦,正好露出一絲苦笑,稍掩駭異,澀聲道:「明姑娘又尋我開心啦。我只覺奇怪,小師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名叫紫靈眼────與寶寶錦兒感情甚篤,斷無分開行動的道理,本以爲是鬼先生挾持了她,用以威脅遊屍門,此際看來卻又不像。」

「瞧你家寶寶的模樣,分明就是受人脅迫。」明棧雪笑道:「適才她說『等我小師父來』什麼的,是表示沒見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願,兩邊在隔空較勁哩!」

祭殿之內,符赤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靈眼突然現身,眼神空靈、步履飄忽,的是受制於「超詣真功」的模樣,身後之人身材嬌小,雙丸卻極傲人,拾級之間跌宕不休,卻非運使真功的翠明端,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臥底的金環谷紅牌玉斛珠。

符赤錦與身畔的白額煞交換眼色,四隻眼睛飛快掃過偌大的穹下空間,沒見翠明端的身影,白額煞低道:「這超詣真功所及……能有多遠?」符赤錦小聲應答:「我也不知。但無論如何,總不能隔個一里半里還能生效罷?那不是武功,是妖法啦。」卻聽鬼先生怡然道:

「紫姑娘既來,可否告知我等,貴門意向如何?」

紫靈眼輕飄飄走下階臺,喃喃道:「……贊成。」口氣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還沒答腔,忽聽一把嘶啞的破鑼嗓怪笑:「小花娘,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贊成別同盟?這話可得說清楚。」卻是癱在碎石礫堆裡、待身軀自療,百無聊賴的狼首聶冥途。

祭血魔君爭取時間調息運復,可沒心思與他擡槓。鬼先生恨得牙癢:「這作死的《青狼訣》!怎地恢復口舌的速度,較餘處快上許多?」強撐笑臉道:「既說贊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結盟,該說『反對』纔是。」心裡將聶氏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唯恐他繼續添亂,趕緊道:

「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還請上得塔頂,將刀插入刀座。」

紫靈眼一路走到符赤錦面前,夢遊般停下腳步,緩緩揭開匣蓋,卻見匣內錦襯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緻的無鞘柳葉刀,形制略短,連柄約莫兩尺餘,柄纏紫絛,刃帶青駕,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裝飾之美更甚於實戰運用。

玉斛珠走上前來,略提刀柄,刀首旋開,露出柄笥中空處來。符赤錦猶豫了片刻,咬牙從袖中取出錦囊,將所貯的幽凝刀魄倒在錦襯之上。

她一路遵大師父囑咐,沒敢私自打開,這時才見得刀魄的模樣:形似天珠,表面亦佈滿細密刻紋,有點有線,阡陌縱橫;材質像是烏鋼玄鐵一類,刻紋中卻隱有流光浮靄,流動如生,一看便知有異。

符赤錦沒敢以肌膚相觸,玉斛珠卻無顧忌,食中二指一拈,將刀魄置入柄內,旋緊刀首重新放好,蓋上匣蓋。符赤錦一瞥白額煞,冷不防地從紫靈眼手中奪過小匣;幾乎同一時間,白額煞猿臂暴長,扣住紫靈眼的腕子,往身邊一拽,玉斛珠本欲阻止,符赤錦卻踏前一步,巧妙地與小師父換過位置,笑吟吟道:

「送刀這麼光榮的事兒,由我來便了。胤門主沒什麼意見罷?」沒等鬼先生回話,徑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靈眼還欲邁步,卻被白額煞拽住,曲線玲瓏的嬌軀輕輕掙扎,始終掙不出虎爪。

符赤錦以此法討回人質,吃定鬼先生欲撐場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戲染上頸血────爲奪盟主寶座,或對同盟持有異見,少不得幾場好打,但橫刀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脅,恰恰是奪回小師父的最佳時機。

你這回可蝕本啦,胤鏗。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經陰宿冥所在的階臺時,悄悄使了個眼色。兩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此際不知爲何,卻是格外有默契,媚兒登時會意,待符赤錦穿過廣場、正欲踏上方塔,一拍欄杆,朗聲笑道:「胤門主!本座對遊屍門有點意見,欲『規勸』一番,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幹元倒轉,忍葷巨靈

鬼先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即興發揮。

他現在一聽到「規勸」二字,便有股殺人的衝動,尤其對方明顯衝自己而來,砸場的意圖**裸地毫不掩飾。「鬼王於此若有意見,」儘管如此,他仍必須強作大方,從容笑道:「但說不妨。只是一樣的規矩,各人以一次爲限,以免干擾大會進行。」

陰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鋼劍,一拍圍欄翻身越過,輕輕巧巧落於廣場之上,揚聲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氣啦!喂,大奶妖婦……呃,我是說遊屍門的,本座對你手裡這柄幽凝刀有點想法,我勸你,還是別插上去了唄?」

符赤錦先前聞聲便已停步,編貝般的皓齒輕咬紅脣,視線由下而上,越過前頭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釁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聲張,將擄人勒贖的勾當當衆抖出,此際索性揚起一抹脣勾,眢目狠笑,「潑剌!」霍然轉身,立換過一張燦笑嬌靨,眯眼怡然道:

「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大人物說話啦。鬼王的話忒有道理,那我還是考慮一下好了。」衆人面面相覷,忍不住想:「陰宿冥到底說了什麼理,難不成只有我沒聽出來?」

媚兒忍着笑,暗忖:「好你個大奶妖婦,存心氣死鬼先生麼?」見那廝臉都歪了,大爲解氣,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說幾句刻薄話,驀地符赤錦面色微變,檀口輕啓、美陣圓瞠,彷佛白日見鬼,卻發不出絲毫聲響,身子微顫,雄偉傲人的綿軟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兒不由得臉色沉落,咬牙暗罵:

「好端端的來甚下馬威?**便只你有麼?」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論雙丸挺碩、肌膚勝雪,未必較這妖婦稍遜幾籌,卻不好當衆晃搖,與她一爭雄長。正罵着妖婦卑鄙,符赤錦卻再度轉身,捧着刀匣,顫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於階上的玉斛珠微微讓過,待她往上走去,才隨後拾級。

這下連媚兒都看出了問題。

(大奶妖婦走路的模樣……同「玉屍」好像!)

那種足下飄忽、身軀卻不住輕顫,猶如附魔,又彷佛不停與所附之物對抗的怪異之感,媚兒在今日以前從未見過。她心念一動,飛快上前幾步,擡頭見鬼先生胸有成竹、諱莫如深的詭笑,又拿不準他到底使了什麼手段,連心機百出、鬼靈精似的大奶妖婦都着了道,頓時猶豫起來,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羅香的方向。

染紅霞見得有異,微微探身,卻被姥姥按住了肩頭,不讓輕舉妄動,只能約略搖頭,讓她切莫衝動。

「切!對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還不出來?」媚兒不禁咬牙。

「你這丫頭,老在長輩背後說這種話,當心以後老公不疼你喔!」一縷銀鈴般的笑語竄入顱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說話,幾能想見其人眯眼掩嘴的模樣。

「……誰、誰有老公了?」

媚兒雙頰脹紅,若非塗着厚厚油彩,這下只怕要露餡。

她急切出口,纔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內空間廣袤,石英圓穹之下,不住迴盪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絕,十幾雙滿是狐疑的怪異眼神,紛紛聚焦於廣場中央,就連鬼先生臉上的得色都爲之一凝,愣道:

「什麼老公?鬼王有話,不妨明說,何必打什麼啞謎?」

媚兒明白是中了「傳音入密」的招,至於那人是怎麼猜中心思的,反正是連夢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還是別想,省得她真能聽見。況且能讓狐異門混蛋露出這種表情,也非全無收穫,看着都値!媚兒豁出去了,興許是仗有老……呃,有高人撐腰,硬着頭皮揚聲道:

「據本座所知,這位符姑娘她……她……可是有老公的!你讓個婦道人家上去插什麼插什麼的,難道不用先問問她老公?」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全場瞬間

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愣了一下,沒弄懂前言後語之間的關連,倒是聶冥途一聽樂壞了,啞聲笑道:「依你這麼說,五帝窟的美人兒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的,一會兒她若也要上去插什麼插什麼的,卻要問誰?」

媚兒沒好氣道:「寡婦就甭問啦,難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聶冥途好心提醒她。「說不定胤門主他懂降神,一次來倆,都不耽誤。」

媚兒本欲搶白「小和尙又還沒死」,一想不對:「小和尙纔不是她老公!他要敢是……教他死得骨頭不剩!」卻聽聶冥途幸災樂禍道:「不信你問漱宗主。」

全場焦點倏又轉回漱玉節身上,儘管荒謬至極,她也只能拘謹地一頷首,鎮定開口:「本門符神君以前成過親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覺在盟會這般重要場合,居然得回答這等三姑六婆的問題,令人莫名地臉臊。

「你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婦!」聶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結論,衝媚兒叫道:「再插什麼插什麼的,總沒問題了罷?」

本來就沒有問題!鬼先生強抑怒氣,實不想令莊嚴肅穆的場面,淪爲一羣渾人纏夾不休的酒樓閒桌,對玉斛珠一使眼色,嬌小豐盈的玉人低垂濃睫,恍如假寐,符赤錦渾身一顫,踮着足尖,飄飄晃晃地上到第一層,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轉刀柄,將那柄形狀姣好的柳葉眉刀一撗而入。

霎時間,三柄妖刀齊聲共鳴,第三座刀臺四周青芒轉赤,幽凝終於歸位。

符赤錦似在共鳴聲中,短暫取回了自主權,身子癱軟,及時以藕臂撐住,瓊鼻香腮沁出點點密汗,浸透鬢絲,咬牙側首道:「超詣真功!你……你是怎麼……」語聲忽止嬌軀一僵,錯愕、憤怒俱凝於蒼白雪靨,說不出的悽婉動人。

鬼先生作勢欲掐她嬌腴渾圓的豐臀一把,見她動彈不得,眸底透出驚怒之色,總算略掃鬱悶,怡然道:「符神君,你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啦。我能對付你的法子,遠比你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後,確定她能清楚感受溫澤、體味,伴隨而來的侵略性,以及全然無法反抗的無助感,以僅二人能聽見的氣聲輕道:

「我們先來試個較溫和的腳本好了。待會兒你會主動向陰宿冥尋釁,考驗下你倆同盟堅貞的程度,最終能留下誰的命。你若不幸死了,你小師父就會接着來替你報仇,不過明端操縱打鬥的本事不太好,紫靈眼或也難逃一死。

「到得那時,毋須我費心操控,白額煞肯定要下場拚命啦。我猜……鬼王車輪戰不利,擋不住發狂的獸人,這回該換他死了。白額煞亦不能毫髮無傷,我會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會結束之際,便是遊屍門自世上徹底除名之時。」

符赤錦渾身顫抖,明明五感俱在,卻像隔了層無形厚膜,整個人彷佛被浸入深水裡,無法擡腿舉臂,遑論開口示警。先前場中詼諧胡鬧的氣氛,早隨符赤錦一步步走上階臺,而煙消霧散。

誰都知道鬼先生動了手腳,卻誰也看不出他是如何辦到。若這種怪異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話……靜默無聲的現場,瀰漫着異樣的危機感,凝重的氣氛正緩緩向上堆棧,不知何時將承受不住,轟然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懾全場的鋒銳眼神,一一掃過每張面孔,朗聲笑道:「遊屍門雖明確表達了意向,到底沒有響應鬼王的『規勸』,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宗脈所提異見,皆可輕易忽視的話,『規勸』云云,不過笑話而已。不知鬼王之意,以爲如何?」

媚兒心想:「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將大奶妖婦押爲人質,這樣下去,不免綁手綁腳。得想法子把她弄下來!」她本無所懼,緊了緊寬大的環腰玉犀帶,昂然上前。

「就怕你不問!姓符的,本座忒有誠意,前來規勸於你,你屁也不吭,揣了刀就往上頭去,是看不起我集惡道麼?滾下來!本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手底下見真章!」

「說得好!」鬼先生撫掌笑道:

「鬼王豪氣,直衝雲霄!然刀劍無眼,咱們還是化干戈爲玉帛罷。符姑娘,你遊屍門雖支持結盟,但此際盟約未成,在下既無調解之權,也不好有什麼偏袒,望你與鬼王好生談談,總得教衆人都服氣才行。」

媚兒雙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將句「聽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齒隙。

她見下階之際,玉斛珠始終於符赤錦身後兩尺處,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距離,料大奶妖婦必受其所制,當然不會真打,鬼先生肯定找什麼名目虛晃一招,將人押回,索性徑至階下等她,伺機逼退玉斛珠。

誰知離地尙有十數階,玉斛珠卻不走了,駐足侍立,便似靜候小姐歸來的安分婢女。媚兒見符赤錦獨個兒走近,更不猶豫,袍袖一翻,出手如電,一把攫住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險境。

符赤錦雖有驕人的豐臀盛乳,身子卻頗輕盈,被拉得離地飛出,落地時雙足交錯,如雁平沙。「輕功不壞嘛!」媚兒略微寬心,欲一氣掠過廣場,返回遊屍門據處,驀聽「鏗!」一聲激越龍吟,腰間重量頓輕,降魔青鋼劍已遭符赤錦擎出,寒銳直迫身軀,重袍圍腰亦難稍止。

她本能鬆手,擰身斜讓,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響,削下袍襴一角,符赤錦連人帶劍,和身撲來,唰唰唰連環三式,照準的都是心口、咽喉、腹間等要害!

「喂……你做……快住手!」

降魔劍鋒銳無匹,足與妖刀匹敵,符赤錦劍勢連綿,雖說不上什麼法度,卻佔先手之便,咬死不讓,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絕,迫得媚兒狼狽不堪,卻始終找不到調整體勢的空子,遑論反擊。

「大……大奶妖婦!你發什麼癲……停手啊!」

兩人一進一退,如影隨形,降魔劍青芒閃處,不住飄飛裂帛殘衣,恍如蝶涌,吃眼越過大半個廣場,又回到望臺這廂。

媚兒始終居於劣勢,而且情況極其不妙,可說是險象環生,但恁誰都看得出,她的武功實在符赤錦之上,唯困於手無寸鐵,而降魔青鋼劍又太過鋒銳,若要無血奪之,出手必傷持劍者,兩人終是難以並存。

媚兒兩隻袍袖盡皆完蛋,前襴後裾亦不遑多讓,能用以灌勁、揮開劍刃的部分幾近於無,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錦ii或說運使超詣真功的翠明端────並不擅劍法,然而這具身軀根骨絕佳,肌肉柔軟而有力,反應機敏;任何招數,翠明端動念即可使出,曉暢之至,比運用自己的身體還要得心應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與人應對,卻有着超乎尋常的專注和毅力,一旦意志集中,往往能發揮出驚人的效果。媚兒唯恐折了「大奶妖婦」,本沒有還手傷人的念頭,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開不擅應對的罩門,而專心攻擊的結果,幾乎將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兒退無可退,百忙中單掌擊地,掌勁犁開一條七八尺長的深溝,激得鋪石碎裂,應手濺飛,「符赤錦」被大蓬亂石砸得轉頭擰腰,攻勢爲之一挫;媚兒把握機會,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宮直進,並掌轟她胸膛,最好轟得她回劍自守,這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長劍脫手,轉念又想:

「不行!妖婦**雖大,萬一教她胸肋斷裂,倒插臟腑,那可……可惡,這雙沒用的**,只有大而已!」良機稍縱即逝,咬牙擊在符赤錦身前兩尺地面,鋪石如硝藥炸裂,猛將符赤錦掀飛,但畢竟非首當其衝,劍尖一帶,在媚兒左上臂拉了道長長口子,濃漬渲透綠蟒袍。

媚兒低哼一聲,倒退兩步拉開功架,終能勻過一口真氣來,腹間陽丹發動,神采奕奕,周身真氣流轉,頗有淵淳嶽峙之勢,若是尋常長劍,隔空運勁一撞,幾把都盡能斷了,無奈對上降魔青鋼劍這等神兵,卻無此摧枯拉朽的好處。卻聽她揚聲道:

「喂!再不停手,要動真格的啦!」衆人當她是恫嚇符赤錦,只染紅霞明白:她是說給自己這邊的人聽,如無外力介入,停止這場毫無意義的爭鬥,爲求自保,兩人之間必有i名要倒下。

────前輩……爲什麼還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

戴着蛛網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動,正欲發聲,對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躍下高臺,擎出背上利刃,「鏘!」架住飛撲而來的符赤錦,刀口與降魔劍刃碰出耀目火花,竟無絲毫缺卷,卻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滕!

「錦……」老人猶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

「符姑娘!再打下去,將有性命之憂,快住手!」雙臂運勁,以食塵將她往後一送,逼退開來。翠明端再不通世練,也知拿刀的對手不同於赤手空拳,不是悶着頭猛刺就能取勝;況且,主人並沒有下令讓她殺了這個猴兒似的小老頭。

嬌腴的白衣少婦拄劍而起,卻未擺出防禦架勢,空茫的視線徑投塔頂,詭異得難測深淺,一時間薛百膳、陰宿冥未敢輕近,試圖從她全無道理的舉措中,瞧出點兒端倪來。

鬼先生居高臨下,從老人枯痩如鐵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長柄刀,忍着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場中,莫非有什麼見教?」

薛百膳哼的一聲,翻着怪眼,冷笑:

「我對你那『規勸』什麼的無聊把戲沒甚興趣,你這些花樣,我也看夠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終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活人同死人比,也沒什麼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遠了,連模仿他的資質也沒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異門也罷,交到你這種人手裡,就是『完蛋』兩字。你弟弟比你象樣多了,起碼是條漢子。」刀指符赤錦,冷道:

「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費辰光,我要帶這女娃娃走,若遊屍門沒意見的話。以後有閣下的什麼事,都毋須叫上我。」眸光微擡,見臺上白額煞壓低笠沿,扭過頭去,衝他擺了擺手,應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陣數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愛聽的,怒火中燒,卻不好當衆破臉,徒顯量狹,強抑殺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銘記在心,殫精竭慮,以求改進。神君去意堅決,我也不敢攔阻,一會兒我讓屬下爲您帶路。請。」抱拳一拱,餘光卻膘向漱玉節。

毋須多此一舉,漱玉節亦知是挺身的時候,清了清嗓,俯首開聲。

「老神君離去不妨,還請留下食塵。待此間諸事議畢,妾身再出谷與老神君會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擡頭喟嘆道:「宗主,你就忒想合併七玄,由五島之主的身份,降爲所謂盟主的馬前卒,放着宗祠不顧,甘爲野心家驅策麼?」蒼涼痦啞的語聲裡聽不出憤怒或憎恨,只覺說不盡的寥落。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說,此際並未發生,妾身敢擔保以後也不會。」

薛百膳疏眉緊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你瞧好了,這等樣人,便與那嶽賊一般無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符家丫頭是傻了,纔會引狼入室,釀成巨災。宗主聰明絕頂,機關算盡,豈能再犯這樣的錯誤?」說到「機關算盡」四字時,切齒之甚,喉底如奔雷滾動,脣齒間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來,不知怎的,卻未予人憤怒之感,而是無比沉痛。

漱玉節自知他口裡的「符家丫頭」,指的是符若蘭而非符赤錦,料想祭血魔君既與鬼先生是一路,棄兒嶺上調虎離山,藉機對薛百媵說了些什麼,也不奇怪;對照老人再現時滿臉不豫,怕是東窗事發,難以善了,纔有以食塵刀相托的舉動,一方面是安撫,另一方面,亦是徑行試探。

薛百膳性格雖古怪,行事卻是磊落光明,決心要反,決計不受漱玉節賣好。要是拒接食塵,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意思了,漱玉節反倒頭疼;肯背食塵刀,自當不會違背宗主之命────這點看人的眼力,漱玉節自忖還是有的。

只是到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懷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託非人,反將把柄交到了對頭的手裡。萬一薛百膳堅拒交出食塵,甚至打算攜刀返還五島,乃至奪回瓊飛、另立正統的話……

嫺雅的美婦人微搖螓首,定了定神,從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勢力,合縱連橫,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數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識見淺薄,實未聞見。胤門主自擁基業,決計不是嶽賊可比,妾身亦非符若蘭,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島,妾身日後必親自登門,向老神君稟報今日所議。至於食塵,毋須神君再爲妾身揹負。」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聲,面上卻無笑意,冷哼道:「說來說去,你是擔心老夫吞了這柄刀麼?你放心,只消你說一句,無論是要將食塵插將上去,抑或攜離此間,老夫都無二話。

「你我之間的舊帳,待回到自家門裡,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島之神君代行,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決定食塵刀的去向。」漱玉節容色稍霽,餘光掠向遠方鬼先生,見他緊繃的面上也略放鬆了些,正要開口,忽聽薛百媵揚聲道:

「……不過胤家小子方纔說了,在場的七玄要人,個個都有一次規勸的機會。老夫想借機請教宗主:你是贊成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聽了宗主的答覆,我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規勸』……你該要後悔,方纔沒爽快地讓老夫帶人離開。」最末兩句,卻是對鬼先生所說。

他與漱玉節眉來眼去,全沒逃過老神君犀利毒辣、慣見風浪的懾人目光。

在老人看來,漱玉節此舉,直與出賣帝窟無異:分明與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瓊飛的安危脅迫自己,何以認爲兩人分走兩路後,這幫宵小沒拿別的好處或罩門,對漱玉節軟硬兼施,威脅利誘?

這就是他倆之間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歎。

白島是不能收買、無法裹脅的,便以瓊飛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節顯非如此。她之所以力抗嶽宸風,蓋因嶽賊只想將她變作牀笫間一具供他淫樂、千嬌百媚的誘人**,漱玉節的野心絕不容許它發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藍圖裡,她卻自以爲看到了機會。

迷惑聰明人最好的辦法,不是使她變笨,而是變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縱使爲真,能不能一舉拔掉漱玉節,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對宗主的狡猾、心計頗有信心,她總能找到藉口從容脫身,或透過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換,令醜聞的傷害減至最低。

所謂「脅迫」,不過是漱玉節替自己找的藉口罷了,她早一頭栽入這場野心遊戲,盲目競逐更高的權力────若真有的話。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這一點,以此爲陷阱,誘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麼手段確實是高;若他以爲漱玉節是屈服於陳年臭史,纔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話,那他本質上就是個蠢蛋。

(該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遙望老人投來的眼神,那**裸毫不遮掩的輕蔑令他狂怒已極,須得攢緊拳頭,纔不致失態色變。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烏紗的美婦人,除了給予壓力,要她立即解決這枚燙手山芋之外,一邊開始認真考慮起來,當此間一切塵埃落定,他穩坐七玄之主的寶座之後,要怎生對她豐熟欲滴的嬌美身子施加懲罰,權作對薛百滕這老混蛋的連坐。

漱玉節自不知他心中計較,俏臉含春,依舊一派從容,擎出腰間的細劍玄母,一躍而下,筍芯兒似的緞面鞋尖輕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過魚尾似的大蓬裙襬背紗,微笑道:「老神君既然問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島,贊成七玄結成同盟,共存共榮,共禦外侮!」

薛百膳雖不意外,畢竟難掩失望,橫刀當胸,立開門戶,嘆道:「宗主這個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島。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須規勸宗主,懇請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節笑道:「這些年來與老神君攜手抗賊,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麼時候啦。該有……十幾年了罷?」笑意溫煦,口吻親暱,誰都不懷疑她在自家院裡,與感情甚篤的長輩喂招印證時,定然是這番光景。

然而,經祭血魔君揭秘後,薛百膳驀地想起在江邊圍殺嶽賊時、以「靈蛇萬古唯一珠」貫穿其胸的覆面女子,當時便覺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際更無疑義。若激玉節已得肖龍形真傳,使得完整的「天姿惡劍」,帝字絕學爲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兇險的一戰。

也罷。就將我……還有瓊飛、帝門的命運交給上天吧!願吾祖有靈,不欲亡卻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誦,擺開禦敵的架勢。他將操使百兵之術化入指法,非屬帝門的上乘刀法也練過幾套,盼能擋住天姿惡劍的蜂刺,再伺機以「蛇虺百足」近身奪劍,去其爪牙。

忽聽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頭兒!不如咱們換對手打罷,你覺得怎樣?」卻是鬼王陰宿冥。

媚兒見他對大奶妖婦頗有迴護之意,同鬼先生談條件,也沒忘要攜她脫險,再加上帝窟聖器堪敵降魔青鋼劍,可免她與符赤錦自相殘殺,非分出個死活不可。漱玉節她在阿蘭山見過幾回,照面間瞧不出武功深淺,料想並不好鬥,但起碼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爲,總比縛手縛腳好。

薛百滕亦知陰宿冥處處對寶寶錦兒留手,雖不明就裡,倒是頗承她的情,不由得惡感大消,難得並未冷言冷語,搖了搖頭。「她畢竟是本門宗主,也不能教你傷了。好意心領,尊駕自個兒小心。」

「……那問你借把刀子,估計也不成罷?」

「怎麼你們集惡道的,專門練嘴皮子麼?老夫忝爲神君,守護聖器有責,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終究是一傢伙用完了。這幫集惡道的殺才!不務正業,看來只會說相聲了。

媚兒欣賞這老頭兒的硬氣,也不怎麼惱火,小聲嘟囔着「就是問問而已,說不定多帶了一把」之類,忽見一幢烏影^^天而降,轟然踏地,將場中對峙的兩組四人都震得向後躍開,讓出居中一條大道來。來人揹負彎刀,僧袍獵獵,魁偉身軀如巨靈鐵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惡佛!

「哈哈哈,說錯話了吧你!」斷垣煙囂間,聶冥途幸災樂禍,若非身子尙不能行動自如,只怕要拍起手來。「薛老兒,你將集惡三冥全罵了進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過眼,來尋你晦氣啦。」

這話但教有點腦子的,恁誰也沒當真。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凜,初次露出動搖之色,連始終踞於天裂玉座之後、全神調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側首,雖無進一步行動,顯對惡佛的反應格外上心,絲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謀劃,須按部就班,一一將六柄聖器歸位後,再合衆人之力,迫使武力絕強的惡佛就範;萬不得已時,拉上那些個受脅的棋子當墊背,總能以命塡之,連帶除掉些不安分的隱患,怎麼算都不蝕本。

豈料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問題,同買了「平安符」的聶冥途窩裡反,差點賠上祭血魔君;翠明端雖制住了符赤錦,將幽凝刀歸位,紫靈眼卻被搶回,從陰宿冥的反應看來,居然和符赤錦是一邊的,饒是鬼先生聰明絕頂,也沒想透這兩人是幾時搭上的線。

魔君錯估了薛老兒的執拗彆扭,他雖愛惜孫女,顯然五帝窟的宗脈存續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買了張護符,將漱玉節控制在手,否則五帝窟這着棋,又要白落在空處……

就在這頭痛不已的當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敵南冥惡佛,居然就這麼下到場中。這廝若鐵了心搗亂,只能教天羅香以人海戰術擋一擋了i鬼先生飛快在腦中預演了一遍,拜「思見身中」所賜,耗時不過一霎眼,從容道:

「惡佛有什麼見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決了眼前的爭端,衆人才好專心聆聽?」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規勸」二字。若時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說出這混賬法子的自己打暈,聶冥途要吠,由他亂吠便了。

惡佛緩緩擡頭,沉聲道:「遊屍門所持,已在臺上;漱宗主說了,五帝窟支持同盟。兩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爭議,那也是它們的事。還是你定要先問了其餘兩家,留我到最後?」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總不好繼續堅持,徒顯蹊蹺,只好硬着頭皮道:「原來惡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惡佛是支持同盟呢,還是反對?」遙遙望向抵狩雲,待惡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規勸,偕染紅霞與天羅香人馬下場,至少在漱玉節、明端兩邊尙未底定之前,莫讓這瘋漢打亂盤勢。

惡佛瞥他一眼,濃眉下的險惡眸光看得鬼先生心裡發毛,旋即邁開大步,一路往方塔行來,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雙腿極長,由望臺底走上方塔的時間,竟用不到先前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來,這鬼神般的昂藏巨漢簡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滿鬼子黥紋的光頭便從階下冒出來,及至近處,才覺此獠較遠望時更加高大,光是形體上的壓力,即迫得人難以喘息,遑論內外功練至極處,鋼體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覺運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兇獸暴起傷人,連祭血魔君都抱傷起身,不敢再倚座閉目,以免應變不及。

惡佛一一自三座刀臺前行過,鬼先生嚴防他出手奪刀,更有甚者,其目標非只一柄,而是將三把妖刀一併帶走,才須登上塔來。卻見惡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臺前,擎出背上赤眼,沉聲喝道:

「我贊成七玄同盟,以此爲證!」倒轉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識誠扳蕩,獨媚玄冥

刀刃爲鐵汁澆鑄的赤眼刀,「鏗!」一聲搠入玉臺,四刀並起共鳴,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轉橙赤,第四柄龍皇聖器終於歸位。

南冥惡佛自現身以來,處處質疑鬼先生的用心,言雖寥寥,無不切中其弊,加上強橫無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視爲會上的頭號大敵,層層布計,無非是爲了對付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

他這一搠,不僅薛百臘、陰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結舌,就連鬼先生與魔君亦面面相覷,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爲,只聶冥途撫掌大笑,尖亢的笑聲響徹圓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檔!這一手實在是妙!實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終於開始恢復,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補適才沒能參與的缺憾,抑或當真欣賞惡佛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話鋒一轉,嘿嘿笑道:

「誰都能反對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該,不僅不當反,最好是乾脆合併,成一大派。屆時,不管選得盟主門主,比劍奪帥,勝者爲雄!以你的武功,還不是手到擒來?」

這「驅虎吞狼」之計委實太糙,連平生不使詭計、不諳機謀的染紅霞,都聽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撥。但它就厲害在二明知是挑撥,卻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憚處。他費盡心機,詭計百出,可不是爲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稱雄的戲臺子,拱他人上龍牀。

無論南冥惡佛有無此意,這一戳捅破的是兩邊窗紙,不止鬼先生疑他,惡佛亦不免要擔心受疑,乃至先下手爲強,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聶冥途開口之前,鬼先生便已想到這一處,暗自提防,惡佛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盟主之位,我沒興趣。結盟於七玄有利,我便贊成;於七玄有害,我便反對。」轉身下階,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萬料不到赤眼妖刀回來得忒容易,更沒想到三十年來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涯,硬生生將天下第一惡漢關成了「傻漢」,這等拿來撐場面的堂皇說帖,居然說服了手底下極硬的南冥惡佛。當夜在血河蕩的初心會中,只惡佛與雪豔青兩人的武功,他沒有取勝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機會,便先將「玉面蠕祖」打落河中,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機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試試惡佛,看他是不是真傻了,以防這廝裝傻充愣,另有別圖,也好事先防範;踏前一步,朗聲道:「能得惡佛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異見,若最終無法談出個結果來,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無團結之日。」

這會兒連媚兒都聽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說得什麼渾話?本來就得七家都願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閨女若不願嫁你,難不成還搶親麼?你挑撥惡佛來說事,存的什麼心?」

「到底是你變靈光了,還是他這手太難看?」聶冥途忍不住嘖嘖兩聲,徑對拾級而下的惡佛叫道:「你千萬別上當啊,南冥。這小子到處找人下場攪和,正好證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兒去啦。真個是變態。」

被聶冥途指說「變態」,實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無有潔癖,並不把聶冥途的諷刺放在心上,若與魔君易地而處,眼耳中容不下一絲齷齪穢污,哪怕傷勢沉重,料想也要殺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惡佛聞言停步,iii領問道:「是不是將七柄聖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夠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時候固持己見,自以爲善,所造成的傷害,反較存心爲惡者多,便是這個道理。」

惡佛思索片刻,走下階臺,往四人所在處行去,沉聲道:「那我就得請各位,收回反對同盟的成見了。」遠方,聶冥途唯恐衆人不知,扯開喉嚨大聲叫嚷:「喔喔喔喔……出現了!這是『規勸』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聽這兩字便禁不住惱火,若非形勢逆轉,一下變得太過有利,讓他有點飄飄然,說不定就要對聶冥途那張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將他的眉飛色舞看在眼裡,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詐。」

鬼先生嘴角微揚,目光不離場中五人,喃喃輕道:「詐又如何?將計就計,於我們有利即可。計劃裡最棘手的狀況還未出現,惡佛若能替我等掃除些許麻煩,也能稍補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諷剌自己,不再作聲,又盤膝運氣,再度調復起來。

場中原來的四個人,就算連手齊上,也未必能在惡佛手下討得便宜,況且他挑明針對的,僅是反對同盟的一方?媚兒、薛百塍交換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下籤了,不約而同摒除雜念,專心思考應付巨漢的對策。

以媚兒的立場,大可兩手一攤,說「我也贊成」,鬼先生縱有算賬的心思,眼下也只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來,大奶妖婦陷於敵手,再也搶之不回,休說違背盟約委實下作,大大踐踏了鬼王的尊嚴,媚兒也不想日後再遇這妖婦時,被她指着鼻子大罵「背信忘義」云云,那可真是受不了,對小和尙更是難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氣百倍,心念一動,彷佛腦筋從未如此清明過,低聲對薛百膳道:「一會兒開打,你將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裡的長劍揮出去,她腕力遠比不上你,這點你能做得到罷?」

「……然後把劍還給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節身後扔去。」媚兒低道:「有多遠扔多遠,能扔上看臺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過你,你搶了人往白毛大蟲那兒跑。」

薛百膳會過意來,感激龍以符赤錦的安危爲先,想起在蓮覺寺時,防此獠如惡鬼,想不到有並肩作戰的一天,心中五味雜陳,不忍見她捨身,苦笑:「你的法子雖好,卻沒想過如何擋下『碎骨金輪』一擊。年輕人,你不要命了麼?不如咱們對對扳兒,換個位罷?」“

媚兒哈哈一笑,轉過一張大花臉來,豎起右手拇指,不知爲何,薛百膳總覺那張眉目難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撥雲見日的爽朗笑顏,彷佛她無犧牲之意,只是去做一件定會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碼擋他三擊!老頭兒,別瞧不起至陽至剛、威震羣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熱血上涌,喝道:「好!這個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符赤錦奔去。

這一下委實來得太快,翠明端應變不及,況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對這老頭出手,抱着降魔劍往身前一擋,「鏗」的一聲,薛百膳準確無誤地斬在劍格上,距她握劍之手的虎口不過寸許,翠明端持劍不住,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

老人鑄鐵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連着脈門一掐,女郎半身痠軟,再也使不出絲毫氣力;薛百媵霍然轉頭,長刀對準猱身撲來的漱玉節一擲,漱玉節料不到他說扔便扔,本能舉劍一格,刀劍鏗然交擊,食塵刀打着旋子飛得半天高,果然落在她身後的望臺之間。

漱玉節原意便是取刀,見老人拖着符赤錦往另一頭的望臺階梯處奔去,猶豫不過一霎,立即掉頭掠上望臺,循一地青芒尋找失刀。

而媚兒這時終於對上南冥惡佛。

鐵塔般的巨漢一見薛百滕發難,立時停下腳步,媚兒卻沒忘了自己身負牽制惡佛的重責大任,靴尖蹬出,整個人宛若一杆貼地射出的響箭,長腿飛快交錯着,倒拖右掌如曳碑,沉聲斷喝:

「……南冥!來見掌門神功!」猛將萬鈞巨力甩過身前,朝着巨漢的胸膛轟然砸落!同樣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此際卻有江山一廓、清肅妖氛的氣勢,便一擊將鐵塔般的魁梧巨人攔腰轟成兩段,似也不令人意外。

鬼先生兩度見她施展《役鬼令》,無論是破驛中與耿照對打,抑或血河蕩攔截大太保雷奮開,實力在七玄諸首腦中,只能說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質性天生剋制陰煞,怕還非是狼首聶冥途的對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內力宏大,招式精妙,整個人宛如脫胎換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氣凜然,連狐異門的功體似都隱受牽制,本能想背轉身子,不欲與那沛如江海的浩氣相對。

在場不受役鬼令神功影響之人寥寥,惡佛卻是其中之一。

悍招臨門,強如惡佛亦不敢託大,雙臂一橫,猶如井欄,正是碎骨金輪中的防守極招「五百由旬勢」。

旭升般光耀奪目的浩然正氣,轟上險惡的地獄之門,連惡佛都不禁身子一晃,小退半步,「山河板蕩開玄冥」的中宮突進之勢未減,媚兒的身軀在半空中一滯,雙掌離惡佛的臂欄還有三寸的距離,氣芒在其中衝撞、凝鍊已極,熾如金膏欲滴,似將成形。她並掌一推,惡佛再退兩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氣芒轉赤,兩人間如推壓着i輪紅日,日廓即將抵受不住,直欲爆開。

天羅香那廂隨行的侍女中,幾人忽然耳中迸血,當場昏死過去,七玄首腦們修爲高深,只小退半步,運功護住心脈孔竅,免被震音所傷。

染紅霞身後一名少女搗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膩乳肉差點逸出肚兜上緣,酥綿如沙雪,滿得不可思議;都快傾出兩隻瓜來了,仍不見嫣紅乳暈,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個子,怎能往衣裡塞這許多肉?眼見那雪浪晃動之甚,似酪漿般綿細,搓圓捏扁都不妨,兜兒勒得緊了,的確能容兩隻乳瓜。

染紅霞不顧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綿和的陰極內力汨汩而入,少女「啊」的一聲回過神,擡起圓臉,茫然道:「紅姊,你說什麼呀?我聽不見。」染紅霞以手勢示意她噤聲,讓她搗緊雙耳、張開嘴巴,順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女見了,心生恐慌。

這圓臉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黃纓。染紅霞將她安頓好,趕緊起身,而場中的拚鬥也有了結果────

南冥惡佛再退三步,媚兒雙掌終於按上「五百由旬勢」的臂欄,嘴角鼻端卻迸出血來;凝滯不過一霎,惡佛又退小半步,雙臂劃開,這沛莫能御的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竟化於無形。

媚兒被他揮臂震退,拋飛近兩丈遠,落地時未能調整體勢,徑以背脊着地,連滾幾圈,才又狼狽撐起,單膝支跪,一抹脣血,露出染紅的貝齒狠笑道:

「……要得!這樣勉強有資格,一見役鬼令裡的降魔絕招!

以二人修爲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惡佛連退七步,簡直遠超出衆人的想象,誰都不敢說「惡佛不過爾爾」,若適才面對這招「山河板蕩開玄冥」的是自己,指不定便已倒────這樣的念頭,不止出現在一個人心裡。

嚴格說來,擊傷陰宿冥的,乃是攻守兩股力量所生的反饋。她是從根本的身體素質上敗給了惡佛,當役鬼令與碎骨金輪擊實的剎那間,產生的反震巨力惡佛挺住了,陰宿冥卻無法承受,因而見血溢紅。

惡佛站立不動,並未乘機進襲,在媚兒看來毋寧更加挑釁。她咬着滿口血溫,定了定神,丹田深處的陽丹仍持續運轉着,源源不絕地提供力量……男裝麗人深吸一口氣,起身拉開功架,笑道:

「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選擇拿回赤眼,告訴那廝你方纔想錯啦,南冥惡佛反對同盟,這樣咱們就算結了,各自回家歇息,兩不耽誤。」

「……口氣挺大的嘛!蒙着眼聽,還以爲是他給你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動聽的銀鈴笑語自身後飄來。媚兒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血脈翻涌,差點暈過去,脅下及時被一隻綿軟小手攙住;靠得近了,溫溫的體香蒸來一片乳脂似的甜潤,轉頭道:

「大奶妖婦!你怎還沒死啊!」

符赤錦笑吟吟的,一指身後望臺。「搗蛋鬼找出來啦。不用怕,現下他可沒了輒,搞不出花樣來。」見白額煞手裡橫抱着一具嬌小身軀,卻不是玉斛珠是誰?

原來適才媚兒與惡佛極招相對,迸出強烈的無形氣震,符赤錦突然甦醒,身子恢復原狀,顯是超詣真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懷中掙起,見身畔小師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變了操縱的對象,遙見玉斛珠不知何時離開方塔,沿場邊悄悄移至望臺下,距方纔混戰處頗近;白額煞則躡足來到她頭頂的圍欄邊,冷不防一攫,拎小雞般將她抓了上來,一把打暈,小偷兒似的抱着少女溜回來。

從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箇中的因由,符赤錦無法確切解釋,依她的推測,與白額煞觀察的結果不謀而

合,或能說明鬼先生交換人質的手法。

大凡心識控制之術,皆有一天敵,便是「難以及遠」。故符赤錦等想盡辦法,也要見小師父一面,蓋因小師父附近,必有操縱者翠明端的蹤影,施術時不能被外力干擾,異常脆弱;只消能打倒她,又或終止施術,小師父便能重獲自由。

當紫靈眼走入祭殿,符赤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隱匿處,然而卻不可得,輪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詣真功所制,反成人質;其中關鍵,便在「如意女」三字。

如意女與翠明端有連結,明端能操控她們的身子,感應其所在,有無可能透過這些個與她心靈相通的女子,將心識加倍延伸,以克服「難以及遠」的難題?如釣線連着魚鉤,又在魚鉤上連接另i條帶鉤的釣線……以此類推,拖釣的範圍,便遠勝過一根釣竿所能及。

這樣一想,謎團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須緊跟目標,那麼其他的魚鉤和釣線呢?

符赤錦猜想:天羅香那廂,被無形氣震震暈的侍女們,其中必混入了金環谷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潛伏在冷爐谷內,或於鬼先生壓服後,才命蜓狩雲着手安排。天羅香搞來忒多擡刀棺的「八部教使」,並非搞什麼排場,而是爲了掩護超詣真功的及遠之法,纔有「藏葉於林」的佈置。

符赤錦對超詣真功頗有了解,寥寥幾眼,便將前因後果串起。

那白額煞無此瞭解,純靠觀察,判斷玉斛珠的亦步亦趨必有蹊蹺,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惡佛之鏖鬥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挾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生髮覺了,總不好開口替天羅香討一名侍女;押寶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錦見媚兒形容狼狽,想她爲了自己獨當惡佛,莫說兩人沒甚交情,便是手足親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熱,嘴上卻不肯饒,笑道:「先說好啊,我最看不慣男欺……我是說大欺小,看到就拳頭癢,可不是幫你啊。」

媚兒「哼」的一聲,滿臉狠笑:「你是忘了帶紅衣,想吐血染紅罷?碎骨金輪裡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爛,保證從頭到尾一樣紅,上街都不丟人哪。」符赤錦噗哧一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經道:「是麼?一會兒讓聶冥途試試,反正他又不會死。」

聶冥途正欲還口,冷不防一塊牆碎從天而降,正中腦門,狼首哼都沒哼一聲,斷垣間竄起大股濃煙,宛若失火;圍欄上,白額煞放落手上兩枚西瓜大小的磚石,衝雙姝一豎大拇指,壓低笠沿,又躡手躡腳回到原處。

媚兒猶豫片刻,纔對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你知道,但想想還是覺得該告訴你。若有人膽敢這般瞞我,我會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符赤錦美陣圓瞠,以手掩口,淚水一霎間盈滿眼眶,嬌腴的身子一晃,簌簌顫抖,這回反是媚兒攙住了她。

見她這般模樣,媚兒忽覺慶幸,自己終是同她說了小和尙的事。不瞞她似乎也很好。「有點出息!」她這話倒是說得半點不心虛,明明在棄兒嶺上哭得可慘了。「別讓人瞧見你哭。」

「……你聽見時沒哭纔有鬼了。」說得跟親眼瞧見一樣!媚兒對大奶妖婦又多幾分忌憚,可能還雜有一丁點佩服。沒準她將來也是老妖……算了,還是別說。她

們不知怎麼搞的都聽得見。

鬼先生冷眼瞧着,當是一段別開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遊屍門老的老、小的小,翻來覆去也只能數出三個半,一把捏死就算,沒甚可惜。儘管陰宿冥的內外修爲突飛猛進,在這一兩個月間似有什麼奇遇,畢竟同惡佛相差太遠,添上個不以武功見長的「血牽機」,不過多葬一具豔屍罷了。

漱玉節拾了食塵刀,走下階臺,見薛百媵攔路,淡然道:「老神君,我倆的恩怨,一定要在此時此地了結麼?」薛百媵沉痛搖頭,嘆道:「看來你始終不明白,此事自頭至尾,皆與恩怨無關。」

情況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除了惡佛的介入,令結果更無懸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斗,陰宿冥縱與符赤錦連手,仍非惡佛之敵。

「那麼……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語聲吸引了衆人的注目。媚兒與寶寶一起轉頭,赫見一抹猩紅篷影飄然落地,長腿交錯,婀娜健美的體態既充滿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風與柔媚在她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則太薄,只能以「完美」一一字形容。

在餘人眼中,「玉面蠨祖」雪豔青適足以與惡佛一較高下,這極可能是今夜此地,能有的對戰組合裡,最最華麗燦爛的一對,當能傳下名留青史的一戰;然而在並肩禦敵的雙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們更想呼喚她的真名,彷佛如此便能得到力量。

她有個偉大的父親,拱衛北疆,力抗異族。

爲保全耿照,她獨力與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棄。

「萬里楓江」染紅霞!

在她躍下望臺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向她

提出警告。

「你明白『其出不意』是什麼意思麼?」

老婦人並未顯現怒容,語聲平靜,彷佛事不關己。「機會只有一次。你要爲了那遊屍門的女子,選在這個時候發難?」

染紅霞與她相處不過數日,不知怎的,卻對這位總是雍容嫺雅、說話慢條斯理的「姥姥」無有惡感。「代天刑典」蛾狩雲在邪派中威名赫赫,總覺該是更精明犀利、雷厲風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種印象裡唯一與此相合的,大概也只有刁鑽難測的強橫武功了。

即使情況緊迫,染紅霞仍未魯莽甩脫華服老婦的阻攔,徑回過頭去,平靜而堅定地望進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與我亦有結盟抗敵之約,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們,折在惡佛手裡。」似覺抱歉,微一頷首,輕聲道:

紙狩雲笑起來。「我一生都在做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一點,你倒是比我那些個徒子徒孫更要心鐵。有朝一日,水月停軒若容不下你,記得來冷爐谷找我。」遞給她一柄長劍。染紅霞認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時蛆狩雲所持,雖無花俏裝飾,劍質卻頗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嚴密捜身,蛾狩雲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挾帶至此,自是以爲保命卻敵的手段,此際卻交了給她。

染紅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實無與惡佛一戰的把握,於是爽快收下,一扶圍欄翻過身去,徑至場中加入戰局。

強援既至,符、陰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個「品」字,以生力軍染

紅霞爲鏃尖,符赤錦剛從超詣真功的束縛中掙脫出來,氣力猶未全復,而媚兒與惡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內傷,均難再當惡佛一擊。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見變故陡生,雖以惡佛武力之強,再加個染紅霞也不致翻了盤去,結果終歸是一樣,但畢竟迭出狀況,與原本的計劃漸行漸遠,氣不打一處來,峻聲冷道:「雪門主,你這是要表態麼?你天羅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如此基業,可不能朝令夕改,說變就變。要有個什麼萬一,只怕後悔莫及。」裹脅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聽他說得雲遮霧罩,不着邊際到了這等程度,其中滿滿都是顯而易見的陰謀氣息,心中暗忖:「看來,竟連天羅香也爲狐異門所制,難怪這廝忒也大方,專提於己不利的條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卻又如何能夠?必是使了什麼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節之精明,不可能聽不出蹊蹺,眯眼乜着長劍指地、擺出與尊長過招之架勢的烏紗麗人,冷哼道:

「宗主,連天羅香也着了道兒,帝窟五島未必便強過了這幫毒蜘蛛,你仍執迷不悟麼?」漱玉節淡淡一笑:「請老神君讓路。與其勸妾身,不如勸符神君去,她有什麼必要,須捋惡佛虎鬚?」薛百膳心念一動,就在略略分神的剎那間,漱玉節已低着頭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來個聲東擊西,乘隙掠上方塔,將兩柄刀劍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塊欄杆,彷佛非是堅硬溫潤的上佳玉質所砌,而是白麪捏成。他隨抓隨扔,漱玉節腦後生風,嬌腴的玲瓏葫腰左擰右旋,接連讓過「暗器」,雖是應變快絕,腳程卻顧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雙臂如鐵,飛撲而至,美婦人一聲嘆息,玄母劍連劍帶鞘一抖,嗤的一聲破空勁響,徑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卻是黑島帝字絕學裡的《穿心劍式》。薛百滕不敢大意,運勁於爪,全神拆解,雙方均有所保留,皆未用上全力,一時間鬥了個不勝不敗,戰況頗爲膠着。

另一廂染紅霞聽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脅的意思,料想自己這般明旗亮幟、公然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黃纓帶來的消息,行動之際,耿照將示以信號,一望即知。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現在這當口。

她不知道提前發難,將對耿郎的計劃帶來何種影響、會不會導致失敗……爲了符赤錦與陰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許啓己坐視不理。對她這般任性妄爲的舉措,黃纓的反應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縱使頭暈腦脹,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負責傳遞消息、聯絡兩方的「監軍」大人神智清醒,說不定寧可攔腰抱住她,也決計不讓她摻和進去。

「惡佛!」染紅霞不欲與鬼先生交談,以免泄漏更多機密,徑對巨漢道:

「你已闉明瞭立場,豈不由他人表達?你所要的同盟,難不成就是這般專斷獨行、難以容人的蠻橫組織?」另一頭正與薛百塍交手的漱玉節豎起了耳朵,心生一念:「這雪豔青說話的聲音口氣,怎與前度血河蕩時不同?」

南冥惡佛擡起眼簾,濃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覺有異,忽然「呼」的一拳,朝女郎正面搗來,勁風颳得她衣發皆逆,綴着兔絨的猩紅大氅獵獵激揚!

眼看一場鏖戰勢不可免,染紅霞心中嘆息,手裡卻不敢留力,雙手持劍轟然砸落,氣勁刨開一地鋪石,宛若地龍翻身,劈里啪啦地卷向惡佛!在場衆人除了鬼先生與蚔狩雲外,無不瞠目結舌,適才曾懷疑過「蠨祖非真」的,此際心頭都沒了雜音。

這路武功,血河蕩當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懾全場。儘管沒人叫得出名

目,卻絕不可能忘記這堪與妖刀比肩的、極其駭人的破壞力。

(第三十六卷完)

第百一 折奔雷殞日明鏡高懸第百零七 折義無反顧其重千鈞第五二 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第百八十 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第百九二 折換骨脫胎天蠶冰覆第百零九 折壇宇論戰慈悲喜捨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四九 折傾墨入海歧生孤龍第七六 折聖愚不肖魚爛而亡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五五 折藍田竊玉還君明珠第九二 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五 折劍罡通天地母神箭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百三十四 折說時依舊·故土黃壞第二十八 折蛇虺當道落羽分霄第二零九 折湖柳未央池苑依舊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百二十六 折豈不同悔共語今朝第百八四 折舊人長隨陽差陰錯第百九五 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第百十九 折永言俱實微塵洞見第八五 折品幽合巹jin誰日可殺第五三 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八一 折羣邪之首洞燭虛境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第五九 折五蛇爲輔不令而行第九四 折故國應在蟾魄依稀第六四 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第九三 折一淚映紅妝憐月照影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百四一 折李生桃傍擒寇擒王第八四 折蒼天欲賜衡門幸xing子第七七 折宜在上位提借鋒芒第五六 折勢崩太華劍如青燈第四十六 折雪股採心截蟬玉露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書第百十二 折鼎天劍脈伐毛洗髓第百二十七 折鱗翮之化室邇人遙第六 折雖死猶生烽火絕地第百七十 折彼夢如是說時曾經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六二 折偷樑換柱血涌流觴第二零三 折應亡未亡刑罪相稱第二 折殘兵之殤風雨斷腸第百 廿一折重泉有罅福禍自知第百九十 折心歸寂滅萬籟俱無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百七三 折疚恨終生如蛆附骨第九一 折投瓜報琚人鬼殊異第二十三 折恍惚夢覺昨夕今夕第百四八 折舊遊安在霧雨凝峰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九九 折世無所制聖佛遺愓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百十五 折皇律清夷鳥散魚潰第五二 折誰曰五絕莊筌暗入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魘成第二一零 折袞冕榮華或可輕拋第百五六 折籠鳥掩借伽藍喙底第五十七 折用無所用虎嗣龍承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十二 折暗香浮影無雙將門第一百 折離緣而聚凝瓊霜華第百七八 摺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劍第百十四折九訣三易起手無回第二零四 折殺赦兩難胡爲干城第百九八 折舉世皆詐豈無善獨第二十四 折劍出正氣鷺立寒汀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三十一 折天羅寶典五豔妍心第百四四折驚燕回 翔流沔移光第百四七 折重波勿返千年一夢第八十三 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第百零四 折千夫所視刃淬鋒極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潔何守第八十八 折至誠無礙心若鏡臺第八十六 折孰爲牙爪孰爲骨樑第七二 折長街血戰無可救亡第三十四 折十方轉經越浦鳳儀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百四二 折胡取禾兮問盜以贓第百十八 折自反而縮驚才絕豔第九七 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第百三十一 折翻羽難去·丹心作灰第百七四 折桐鄉鼎鼐問鉬何出第百八八 折天姿降爾血海刀餺第七九 折風停柳岸映日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