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

隨着李大良的死,D市鬧得沸沸揚揚的“嬰靈作祟”案,終於落下帷幕。至於那個“嬰靈作祟”的說法,則是好奇這件案子的廣大市民自己的臆斷。事情真相揭開沒幾天後,蔣康和佘敏夫婦在家中服食安眠藥自殺。至於他二人輕生的原因,究竟是因爲後悔內疚,還是因爲受不了輿論壓力則無從知曉。

真相總是讓科學論點打敗迷信傳說。李大良臨死前的一段供詞,早已被方哲暗中錄了下來,交給了警方。這下很多事都合情合理了。雖然還沒人查出來,陸英秀遇到的那些離奇事件是怎麼回事,雖然案子裡還有一封神秘的匿名信。但至少,其他的事情都已經很明白了,是李大良故弄玄虛,玩出的這些鬼花樣。

對這個結果,林希洄不由撇撇嘴,這纔是正確了一半而已啊,好不好啊?人類啊,你能不能不要那麼無知那麼驕傲呢。

因爲此案的成功破獲,再次讓綠江南偵探社名聲大振。而一直爲了這個案子奔波勞碌的方哲和林希洄,名氣再上一層樓。連續兩件案子的告破,幾乎讓人們錯覺的以爲,私家偵探原來真的可以像電視劇和小說裡一樣厲害。

林希洄覺得自己完全是沾了方哲、小嘉、童話的光。她其實就是全程陪跑而已,什麼也沒幹。童話不同意,說如果不是林希洄的插手,小嘉纔不會那麼賣力的幫忙呢。方哲也不同意她這想法,他說,雖然她其實就是個全程陪跑的,但是有她“陪跑”,他幹活都有勁兒啊!

因爲這件案子,還連帶引起一件在D市十分轟動的事。警察在方哲的指引下,將高程敏診所後面那口枯井的石蓋搬開,結果發現了大量死胎殘骸。井蓋被搬開的時間過長,導致枯井附近臭不可聞。警察在將井下的毒氣清理乾淨後,下井將所有殘骸都起了出來,初步估計,這口井裡至少有四百具早產嬰兒的屍體。有些被投入井內時間過長的嬰兒,殘骸早已經不可能分辨出來了。

只不過是一個鎮上的診所,後面的井裡就已經是如此恐怖。可想而知那些大一些的衛生院、縣醫院、市醫院,省級醫院,已經慘烈恐怖到了何種程度。

此事在D市及其下轄的郊縣引起百姓的廣泛關注,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對於“墮胎”又有了新的認知。

因爲這件事引出的心靈震撼,也就讓很多市民對於永平鎮派出所的一番大清洗不夠關注。

永平鎮派出所所長何廣勝,被指控收受賄賂、包庇人販、敲詐勒索等多項罪名,這個警匪勾結、欺壓鄉鄰的傢伙終於落馬。而永平鎮惡霸陸斌之前因爲受何廣勝庇佑躲過的幾場牢獄之災也終於姍姍來遲了。

何廣勝下場之悽慘遠遠沒有到此結束。在洪美雲起訴離婚之際,何廣勝因爲無法出席,所以法庭作出缺席判決。駁回洪美雲的賠償要求,鑑於何廣勝尚有二老需要贍養,所以將何廣勝名下兩套房產及二十五萬元存款判給洪美雲。這麼一來,等於給何家二老留了一套房子和五萬元存款。何家二老都是退休的國企職工,也就是農村裡比較少見的“體制內”的人,都有養老金。有房子有存款,月月有養老金,也夠二老生活的比一般農村老人滋潤很多了。唯一遺憾的是,他二老晚年享受不到兒孫繞膝的歡樂了,唯一的兒子,大好青春要埋葬在監獄裡了。

與此同時,永平鎮派出所也面臨大換血,凡是有重大錯誤的警員,統統被開除公職,嚴重的同樣面臨牢獄之災。

永平鎮的百姓這才發現,那些被他們以爲是不可戰勝的人,原來也不過如此。看來大家以前是被紙老虎給嚇怕了。

這下,所有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軌。當然,除了極個別的人還是因爲這件案子,給自身帶來了很多不便。比如徽寧一中的何嘉晨同學———他天天被兩位體育老師追着要求他加入體育隊。他的同學們也都對他的功夫表示出了極大的好奇心,希望他能多爲大家表演一下神功。

小嘉不勝其擾,十分後悔自己沒能把“藏拙”的本事練到家。他不得不感慨一句:還是林希洄修爲深啊。

D市機場。一個年輕人從車裡出來,又打開另一扇車門,從車裡扶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出來。

老人擡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在心中無聲的嘆息:該告別這裡了。

年輕人扶着老人朝候機室走去。這時,一輛伊蘭特駛來。車停下後,方哲和林希洄匆匆下來,攔住老人。

方哲朝老人急跑兩步,叫住他:“董先生,請留步。”

老人身子微微一震,慢慢回頭。看到面前的年輕人後,只是平靜的說:“年輕人,我好像不認識你。難道是我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差了嗎?”

方哲:“我認識你就行了。董念青先生!”

董念青表情這才又了些微變化,問:“你到底是誰?”

“我叫方哲。我想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

董念青:“這麼肯定?我應該說你自信呢,還是應該說你自大?”

“假如你有全程關注過東成小區的‘嬰靈作祟’事件,那麼,你應該是聽過我的。我是負責處理這件案子的私家偵探。董先生,你好。”方哲說着,伸出手。

董念青也伸出手,和方哲握手:“年輕人,我希望你把身上的器材都關掉。我不想和人說話的時候,被人偷錄。”

方哲覺得這老頭很精明,他立刻打消了在這老人面前耍小聰明的打算,麻利的從口袋裡取出錄音器,關了電源,丟到一邊。

董念青又看向站在方哲身後的林希洄。

林希洄朝他甜甜一笑:“董老先生放心,我身上可沒有那玩意。他那是職業病!”

董念青這才微微笑了:“既然他是方哲,那你就是林希洄了?”這等於承認了,他確實聽過方哲和林希洄的名字。

“董老先生果然聰明!”林希洄俏皮的朝老人家豎起大拇指。這下,董念青的神色愈發和藹可親了。

方哲卻只想把這老傢伙的眼珠子給捂上,至於看到他女朋友就立刻跟變了個人一樣嗎?這麼大年紀了,怎麼一副這麼急色的樣子?像什麼樣子?

他只得將董念青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這邊來:“董老,我查過了,那封匿名信是你寫給李大良的。”

董念青挑了挑眉。

方哲:“其實這很簡單。關於賀梅母女的死,我想最仇恨真兇的人,應該是三個。董蘭生老先生,李大良,另一個就是你——也就是董蘭生和賀青梅的兒子。我查過D市的記錄,專門查從案發前後直到現在,一直留在中國的瑞士籍老人,結果只查到你一個。你不僅名字能對上號,就連年紀、國籍,也一樣都不差。”董念青,分明就是董蘭生還念着賀青梅啊!

董念青:“你想說什麼?”

方哲神色一凜,目光忽然一厲:“其實你纔是這案子真正的罪魁禍首。你寫那封信,根本就用意不良。”

董念青身邊的年輕人不淡定了,不滿的盯着方哲:“董老年紀大了,受不了刺激,你說話注意點。”他又回過頭,對董念青道,“董老,我們走吧,不要理他。”

董念青卻擺擺手,示意他安靜。

方哲依舊直視董念青,在等着董念青的解釋。董念青只右邊嘴角向上微微扯起,那笑容裡更多的是譏誚:“你憑什麼說那封信是我寫的?要不然,我們做個筆跡鑑定?”

方哲一怔:“你可以找人代筆。”其實他也是猜的,但他覺得這個猜測距離真相*不離十。

董念青朝身邊的年輕人比了一下:“我這次來D市,只帶了我的高級私人護理,要不,也讓他給你做個筆跡鑑定?”

方哲無言以對。

董念青卻又忽然道:“事實上,那封信就是我寫的。”

方哲眼睛一亮:“你承認了?”其實董念青就算不承認,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沒想到董念青居然這麼痛快就承認了。

董念青:“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方哲問:“你爲什麼要寫那封信?你又是怎麼知道李大良的養子是樑翠枝和齊旺的兒子?”

董念青:“我自然是慢慢查出來的。齊旺和樑翠枝夫婦當初找不到兒子,一是因爲當時中國的技術水平不夠,二是他們兩個沒那個財力,當時的中國,一般百姓生活普遍窮困。三是他們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也不敢貿貿然去認一個非婚生子。等到一切條件都成熟了,他們早就有了穩定的家庭生活,自然也顧不上當年被丟掉的小孩子了。那年月,中國不要孩子的人家何止他們夫妻倆?後來也沒見幾個人去尋找失散的孩子,不是照樣活了一輩子?我和他們不一樣,現在做親子鑑定不是什麼難事,我有足夠的財力,而且不害怕查出那個小孩子的下落。”

“你怎麼會知道樑翠枝和齊旺有孩子?”

董念青的思緒慢慢飄回幾十年前:“當初我母親和妹妹慘死的消息送到我父親那裡後,他本來健康的身體忽然就垮了。沒過多久,我父親也去世了。臨走前,父親將他年輕時的經歷都告訴了我。我那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在中國。我的母親,美麗、善良、柔弱、癡情,卻即將擺脫悲慘命運的時候,死在了中國,還是被人折磨逼迫而死的。”老爺子在瑞士活了八十多年,又是從記事以前就入了瑞士國籍,所以說話時提到中國,總顯得很見外。

方哲又問:“所以,你要報復?”

“不是報復。我只是想爲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討個公道。只是當時中國太封閉,我沒有辦法查到具體的情況。等到中國對外開放了,董家的生意卻又起起落落幾經沉浮。我只顧着那些,根本顧不上國內。再者,那時候,文、革期間的檔案好多都是絕密,即使來了也查不到什麼。現在好了。我早已不管生意,也不管家裡的事了,時間一大把,錢多的花不完。這時候過來,最合適不過。”

方哲:“你查了當年的事,知道了當時逼死賀小蘭,直接導致賀梅自殺的‘造反派’都是誰了?”

“是的。我不僅知道了他們是誰,我還知道,這樣的一羣人居然還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他們周圍的人,甚至都將她們看做是慈祥的老人。方哲,你要弄明白,這件案子的罪魁禍首不是我,不是李大良,而是那些爲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迫害賀小蘭的人。”

方哲再次無言以對。確實,這件案子的罪魁禍首,準確說來應該是那些“受害者”自己纔對!

董念青繼續說了下去:“我想知道那些人有什麼弱點,還想查清楚他們年輕時都還做過什麼不容於世的事。沒想到,竟然被我查到樑翠枝婚前生過一個兒子。其實這並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樑翠枝曾經有一段時間長達數月不在家。這在當時的年代,還是比較能引起村鄰注意的。順着這條線索,我很容易就能查到那個被樑家遺忘多年的遠房親戚那裡,自然而然也就查到了樑翠枝婚前生子的事。可是樑翠枝現在的兒子,分明是她三十多歲的時候才生的。我在查樑翠枝兒子的時候,同時也在查別人。至於李大良,我母親寫給我父親的信裡曾經提到過他,我很奇怪他怎麼可以連這種事都能忍受下去,所以我連他也一起查了。於是,我發現了一件很巧合的事。樑翠枝年輕時,曾經三番四次去過李大良養子幼年時呆過的孤兒院。雖然那個孤兒院已經被拆了,但是那家孤兒院後期的管理做的還是可以的,對於樑翠枝的多次到訪,是有記錄的。那些記錄,都移交給了其他孤兒院,至今保存完好。於是,我心裡就存了那麼一個疑問,該不會那麼巧,李大良的養子就是樑翠枝拋棄掉的親生兒子吧?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那真的是很殘忍,可再怎麼殘忍,那也是真相。所以,我就讓人想辦法偷偷拿到了樑翠枝和李大良養子的頭髮,然後送去做了親子鑑定。只要有錢,收集別人點碎頭髮,也不是什麼難事。李大良都能辦到。至於鑑定結果,你已經知道了。我覺得,既然我知道了這件事,我就得告訴李大良真相,不然的話,我就太不道德了。”

“道德?”方哲好笑,“你確定你這麼做是爲了道德,而不是爲了你的私心?你真的不是出於刺激李大良,然後藉着李大良的手,一個一個除去那些人的目的?”

董念青年紀大了,雖然身體好,可是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依然有些累。他歇息了好一會,這纔回方哲的話:“方哲,真相究竟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是嗎?”

董念青:“不然你以爲呢?如果我是出於不想埋沒真相的心思,所以纔給李大良寫了那封信,那我有什麼錯?即使我用心不良,你又打算用中國的哪條法律來起訴我?”

方哲發現自己在這老人面前,總是無言以對。是啊,他能怎樣呢?那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信裡只是闡述了一個事實而已,沒有任何煽動性。單憑那封信本身來看,一點毛病也沒有。董念青不愧是在商界起伏了幾十年的人,果然老奸巨猾。他是第一次感到真真切切的無力。他明知道站在面前的老人很可能單憑一封信,就挑動了一樁涉及好幾條人命的案子,但卻無法蒐集足夠的治罪證據,更沒辦法讓警察將他逮捕歸案。這世上終究是有那麼些害人的人,可以逃脫法律的制裁。幾十年前的樑翠枝、齊旺、樑黛青、凌貴敏、蔣康、佘敏都是這樣,幾十年後的今天,董念青同樣是這樣。

一旁的林希洄收起了臉上甜甜的笑意,冷聲道:“董老,其實不管你是報復也好,是討公道也好,還是隻是單純的查出了當年很多事情,然後告訴了當事人也好,這些都不重要。”

董念青將目光轉向林希洄。

林希洄直視着他,說話很不客氣:“如果你的目的是報復,那這報復也太可笑了。你和李大良害的都是些什麼人?已經對社會無害的風燭殘年的老人——雖然他們年輕無知的時候,曾經瘋狂的迫害過人。”

董念青:“一句年輕無知就可以一筆勾銷嗎?”

“自然不能一筆勾銷。可是,他們是死在了晚年。他們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從年輕到年老,他們經歷了常人都會經歷的一生,然後才死去了。這樣的報復也叫報復?說不定你們不報復,他們再過兩年,更老了,得一堆疾病,死的反而更痛苦。李大良是懦夫,你也是懦夫。什麼生意,什麼家族,都是藉口。只要你夠有種,你大可以在八十年代初期就回國內,讓那幫人倒在能力最強大的年紀。這樣纔算爲自己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的母親和妹妹討個公道!你以爲現在樑翠枝那些人死了,你就不是懦夫了,你就是爲自己的雙親和妹妹報仇了?你給自己找心理安慰,也不必這麼拙劣吧?”她就是看不得方哲吃癟,敢讓方哲吃癟的人,她管他是八十多歲還是一百八十多歲呢,照樣堵回去!

董念青面部肌肉一陣抖動,嚇得身邊的私人護理連忙勸他:“董老,你沒事吧?我們走吧,該登機了。”

董念青穩了穩心神,恢復平靜,看着方哲和林希洄,靜靜的說了一句:“談話到此結束了,年輕人。再見。”

林希洄:“誰稀罕見你?最好此生不復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