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癡正是由於悟性奇高,觸類旁通而甚少有僧衆能與其論道,別的和尚在慧癡眼前就像是一隻生命活不過夏天的小蟲,非要談論冬天的寒風雪景,如此夏蟲語冰自然讓慧癡感到十分寂寞,加上他幾十年間不曾離開峨眉金頂一步,心靈狀態實在與孩童沒有什麼差別。
可慧癡這個大師兄如果要按照本性率意而爲的放浪形骸,準會嚇壞了寺內那些老老實實吃齋唸佛的小師弟,這才造就了慧癡人前一套,鍾道臨前面又是一套的作風,這或許能夠解釋爲何古來聖賢皆寂寞的原因吧。
如果說遠離塵世的慧癡也有朋友的話,鍾道臨可是說是唯一能引起他興趣的,自從慧癡遇到了鍾道臨,這才深深感到自己遇到了對手,確切地說,是一個擡槓的對手。
醉道人鄙視世間一切光腦袋的派訓被當年在天池峰學藝的鐘道臨嚴格的貫徹執行了,儘管他在山間小路時常能夠跟下山買米提水的小沙彌碰上,但基於僧道兩派有別,仍舊你當我是風,我當你透明,只有心靈十分寂寞的慧癡纔會沒事兒找事兒的故意在鍾道臨下山提水的路上找麻煩。
醉道人遊戲人間的性格也造就了鍾道臨一副天不怕地不鳥的倔脾氣,日日對着佔便宜的醉鬼師傅本就有些壓抑,好不容易跑出來一個愛跟自己擡槓的光腦袋慧癡,那還不就像饞貓聞到了腥,色鬼見到了姑娘洗澡一般難耐?
慧癡與鍾道臨兩人,一人可以說是講究清靜無爲的道門敗類,酒肉葷腥不忌,另一人則百分百是佛門的異類,不拜佛不念經,終日嘻嘻哈哈找樂子,這兩人湊到一起自然是臭味相投,從開始的互相詆譭對立的佛道兩派,到後來的勾肩搭背相互擡槓,一來二去也就成了朋友,不但時常拿對方解悶,而且取佛道之長,互通有無,對兩人修行也頗有些好處。
像鍾道臨如今提出綁猴兒的想法,要是別的僧衆準保滿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的點化他了,可慧癡則不管那一套,只要替自己找到了背黑鍋的人,他是樂得隨鍾道臨亂折騰。
當下,慧癡說幹就幹,笑嘻嘻的舞動袍袖,一溜煙的跑到殿後不知什麼地方找繩子了,鍾道臨一看慧癡行動起來了,趕忙吩咐斯影進普光殿,扭頭朝風狼大喊道:“小風,快咬着那老白猴兒跟我進來,哈哈!”
說罷,鍾道臨頭也不回的領着身後“唧唧呀呀”一羣猴兒蹦蹦跳跳的進了普光大殿。
疾風月狼此時正被一羣拎着板兒磚的小猴四處追着砸,堂堂一個狼王因爲不準殺生的嚴訓現在已經被磚石砸得滿身是灰,精神頭顯得有些萎靡,只見院牆中銀影亂竄,磚石亂飛,正圍着紅牆內側四處躲閃滿天石塊磚瓦的銀狼,左右前後則是一羣圍追堵截的潑猴兒,咭呀亂蹦的窮追不捨。
正被羣猴折騰的想上吊的風狼聽到鍾道臨的吩咐,立馬精神大振,奔跑中甩銀頭髮出了一聲狼嚎,兩顆狼頭扭轉間找到了正在普光殿前銅爐上得意洋洋撒尿的老白猿,狼目頓時兇光閃爍,“哦”的一聲厲嚎,殺父仇人般的撲了上去。
意氣風發的老白猿這時候剛小解完畢,見到自己的猴子猴孫把鍾道臨跟風狼追得灰頭土臉深感滿意,正要發令讓孩兒們圍堵鍾道臨逃進去的那個普光殿,愕然見到自己眼前出現了兩顆碩大的狼頭,正齜着獠牙對自己咧嘴笑。
“咭呀…咭…!”
老猴王嚇得歇斯底里的就是一嗓子狂嘶,腳下沒注意“噗”的一聲悶響摔進了香爐,厚厚的香灰頓時被猴屁股砸得升騰而起,護駕的命令尚未下達完畢就被風狼一口咬中了後脖子,只感到眼睛被香灰迷的一疼,耳旁風聲突起,就被香灰嗆暈過去了。
風狼好不容易放開了手腳報了仇,那還會跟老白猿客氣?就像貓咬耗子似的叼着四肢攤開的老白猿,先是咬着老白猿示威般的用猴腦袋“咚咚咚咚”撞了幾下香爐,等確定了老白猿就算不被嗆暈也會被撞暈後,才緊跟着銀色大尾巴一甩,屁顛屁顛的朝普光殿大門衝了過去。
“咭呀呀…咭咭咭!”
猴王突然被擒,這一下子猴兒們可就急了眼,亂了套,上躥下跳的從各偏殿的殿頂蹦了下來,手裡的石頭也不要了,握着的棍子也扔了,都是火燒屁股的蜂擁朝普光殿裡蹦,生怕自己的大王給惡狼咬死。
“乒乒乓乓”
蜂擁衝入普光殿的猴子別說是大王老白猿了,連那個銀毛狼都見不到,着急上火的猴們纔不管你這是和尚寺還是金鑾殿,拿起身旁順手的傢伙就開始打砸搶起來,窗戶上撕扯窗戶紙的,咬一口香炷果供覺得味道不好亂扔的,對着菩薩金身撒尿的,跑到金剛羅漢塑像腦袋上抓蝨子的,拿起竹籤筒裡面的解命籤當飛鏢的……整個普光殿羣猴亂舞,雞飛狗跳,鬧成一團。
可等到最後一隻“救駕來遲”的小猴進入了普光殿殿門,隨着“吱呀”兩聲門響,全殿的猴兒眼全傻了,前後兩扇朱漆殿門同時關閉了起來,所有的猴兒這才意識到它們全被一鍋端了。
殿內的猴先是老猴瞪小猴,公猴瞪母猴的呆了一呆,緊接着“咭呀呀”的一股腦蹦了起來,捶殿門的,拆窗戶的,咧着大嘴罵的,搖着尾巴亂竄的,鬼頭鬼腦四處找後門的…這會兒猴們也忘記自己是來救猴王的了,明知自己被困的猴兒們開始想怎麼突圍出去了。
“快…快…拿繩子準備!”
外邊一聲興奮的呼叫引起了殿內猴子們的興趣,兩隻小猴兒眼睛滴溜溜一轉,“咻”的一聲甩尾巴躥上了窗臺,透過鏤空的窗戶看去,就見一個光腦袋的和尚跟一個紫頭髮的小子正嘀嘀咕咕的衝殿門指指點點,兩隻小猴兒大眼瞪小眼的彼此看了一眼,也沒鬧清外邊的人在搞什麼名堂。
可就在這時候,一直緊封着的殿門突然開了一個縫。
縫隙雖小,卻讓猴子們興奮不已,彷彿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根本不用打招呼,幾個大膽的長臂猿呼呼赫赫,一扭一扭得就開始朝門縫那裡擠。
比長臂猿更快的則是鬼靈精怪的小猴兒們,仗着自己身小靈活,連蹦帶跳的就朝門縫衝了過去,此時也顧不上尊老愛幼的傳統,面對生機都是翹着小尾巴嘻嘻哈哈的側身擠過殿門,打算先逃出去再說,到了外邊還不是海闊天空任猴蹦,根本不管現在是不是大難臨時各自飛。
小猴們心中的小算盤打得倒是不錯,可剛剛費勁兒的擠出殿門,迎接它們的就是兩張賊賊的笑臉加一個繩套,鍾道臨跟慧癡分工很明確,慧癡負責把那個不知從何處拿來的長繩打節,根據露出來的猴腦袋尺寸分別打成大小不等的鬆緊繩圈,鍾道臨則是出來一個猴腦袋就拿着繩圈套上,然後笑眯眯的把繩圈在猴脖子上拉緊,溫柔的送到小風的背上,再由小風馱到斯影那邊排隊站好……
天性喜動的猴子被套上了脖子自然是怒氣衝衝,蹦的跳的,齜牙咧嘴亂抓亂撓的,用牙咬繩子的,唧唧呀呀亂作一團,可是一隻猴子蹦起來,不但自己脖子會被拉疼,就連身旁兩隻被拴在一起的猴子也是疼的咭呀亂蹦,被俘虜的猴子先是躁動不止,接着是發生內訌,彼此亂咬亂撓,等明白到還是站着老老實實不動好,才慢慢消停下來,彼此哭着臉往地上一坐,無奈的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個個被有組織的捆上,如此循環數次,俘虜猴兒隊伍也越發壯大……
這番一鬧也驚動了寺內的衆多和尚,做功課的和尚跟掃地小沙彌都跑了出來,都是一頭霧水的看着平常讓人敬畏的大師兄笑嘻嘻的捆猴兒,畢竟在這些和尚眼中慧癡佛法高深,做任何事自然都有深意在內,因爲都不明白慧癡這麼做的因果淵源,一直都沒有人敢出來干涉,也就任鍾道臨跟慧癡抓猴。
一個手持念珠的小和尚還忍不住歪着腦袋問旁邊的一位老僧:“師傅,大師伯爲什麼抓猴子呢?你看那小猴子多痛苦啊?”
說罷,小和尚還伸手朝一隻脖子被套,淚眼汪汪的小猴子指了一下。
老僧眉頭一皺,心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可是怕徒弟小看,只得慈祥的摸摸小和尚的光頭道:“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又說一切衆生,即非衆生。在你看來,你大師伯在抓猴子,在師傅看來,大師兄不過是在點化頑猴,衆生皆苦,抓是苦,不抓亦苦,既然是苦,何謂抓與不抓?苦與不苦?”
小和尚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可仍覺得師傅等於什麼都沒說,疑問道:“爲何師傅跟徒兒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呢?”
老僧此時剛見到一個上下亂蹦的猴子被慧癡獰笑着一腿踹了出去,心頭也是嚇得一哆嗦,可話已經說出去了,只能笑眯眯的在徒弟面前裝出個高深莫測的模樣,繼續道:“從前有一位施主問和尚,‘和尚吃飯,凡人也吃飯,和尚睡覺,凡人也睡覺,這有什麼不同呢?’你猜和尚怎麼答?”
小和尚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老僧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那個和尚就說了‘和尚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什麼都不想,凡人吃飯不想吃飯,睡覺不想睡覺’這就是和尚跟凡人的不同了,也是爲師跟徒兒眼中的不同!”
小和尚仍舊懵懵懂懂,怯生生道:“可…可是師傅,你…你看那些猴子多可憐,咱們是出家人,應該講究慈悲爲懷啊!”
“孽障!”
老僧有些生氣,斥責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千世界,多鏡花水月,誰能看破?徒兒修行般若皆是修的菩提心,大師兄行事素來高深莫測,隱含佛法,古有佛祖割肉喂鷹,今有大師兄不計薄名,以非常手段點化頑猴,這是何等公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小和尚歪着腦袋想了半天,似乎也朦朦朧朧的懂得了些什麼,恭敬的對着殿門外正對羣猴兒拳打腳踢的慧癡行了一禮,口喧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就這樣,鍾道臨跟慧癡當着一衆僧人的面,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就結結實實的用長繩捆上了三百多隻猴子,原本活蹦亂跳的潑猴經過鍾道臨跟慧癡一番拳腳“點化”,如今都是精神萎靡的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的苦着臉排成一排,在鍾道臨一聲“起”字外加一腳的點化下,先是排頭的小猴針扎屁股般的蹦起,緊接着整個猴子隊伍波浪般的站了起來。
“走!”
鍾道臨一聲輕喝,見到這羣猴老老實實得聽令起身,不由大爲滿意,先與慧癡交換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眼神,緊接着負手將繩頭握緊,昂首挺胸,一搖三擺的朝山門走去,背後牽着的老少三百多隻俘虜猴在繩索的壓迫下,老老實實的排成一線而行,一行人猴兒浩浩蕩蕩的離開金頂寺聖地,朝天池峰進發……
此時,金頂寺偏殿之中正有一鬚髮皆白的老僧悄悄收回了目光,剛纔外邊發生的一切早已盡收眼底,看到一向規規矩矩行事的慧癡居然有此番表現,不由嘴角上翹輕笑一下,無奈的搖了搖頭,朝門外吩咐道:“慧覺,叫慧癡前來見我!”
之後,有些自言自語道:“既然這孩子回來了,那酒鬼也該到了,該到的到了,該發生的也該發生了……”
七日後,天池峰,竹屋外。
“嗖嗖”的利刃劃空聲越發尖嘯,花圃旁的空地上虛影連閃,碎芒閃爍,正被層層紫光包裹着的鐘道臨手舞三尺銀鋒,不住變換身形抵禦着對面斯影攻來的劍氣,早前的石桌石凳早被兩人外溢的劍氣割裂,碎成幾塊,斜倒在地上,花圃中的花草多日未曾被人澆灌,加上猴羣隔三差五的來串門,早已生滿雜草,如今已經被無形的劍氣割裂出道道深痕,碎草滿地。
場中的鐘道臨此時手腕一扭,瞬間抖出來九朵劍花,每一朵劍花在斯影兵刃前炸開的同時,外溢的劍氣總能逼其退後一步,九花依次綻放後,鍾道臨又是三朵劍花同時在斯影那把古怪兵刃的刃尖綻開,隨着“啵”的三聲拔木塞的悶響,斯影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豔紅,又陡然消失。
奇怪的是兩人過招至此,兩方的兵刃卻從頭至尾沒有碰到過。
“停!”
鍾道臨輕喝一聲,收劍退後,衝斯影皺眉道:“爲何不躲開?”
“沒什麼!”
斯影若無其事的收起兵刃,淡淡道:“小風化成的這把劍能分流出來冷熱兩股劍氣,冷則冰寒,熱如火炙,奇怪的是如此兩端異氣非但不排斥,反而互有補充,道家煉器果然名不虛傳!”
“不對!”
鍾道臨凝重的打量了手中通體銀白的寶劍,劍身佈滿雲紋,成狼型,劍柄是兩顆狼頭包裹着手臂,四顆狼眼仿若鑲嵌在劍柄的黑鑽,整體看上去仿若一頭銀狼正在撲食,劍尖兒如狼尾斜挑向上,劍不開刃卻寒氣外溢,“風狼劍”爲劍中藏劍,外劍古樸取守,內劍爲飛劍,吹毛斷髮,鋒利異常,取攻,外熱內寒,陰陽互補,是鍾道臨突破了契妖煉器雙重境界後,取疾風月狼的內丹冰火雙珠做器引,用秘法煉器而成,今天才是首次拿來試招。
鍾道臨沉吟少許纔開口道:“什麼時候能夠控制住劍氣不外溢,收發於心纔算小成,而且你不躲不避,又刻意不讓兵刃相撞,這怎麼能試出此劍的威力,如果劍豁口或是被斷,我也不知道會對小風肉身造成什麼傷害,一旦對敵不免束手束腳,心存顧慮!”
說罷,鍾道臨擡手將風狼劍朝地上一插,輕喝道:“小風現形!”
隨着鍾道臨的輕喝出口,在地上插着的風狼劍劍柄之上銀芒陡閃,四顆黑鑽石般的狼眼之中血光迸射,整把劍迅速扭曲變形,眨眼化作一匹殺氣騰騰的銀色月狼,可還沒把往日的光輝形象樹立好,就見到它身子一歪趴在地上咧開大嘴,呼呼喘起氣來了。
斯影見到風狼似乎是累得很了,心疼得跑到疾風月狼身旁蹲下,邊撫摸着它腦袋上油滑的銀毛,邊對鍾道臨埋怨道:“你看小風就算是這樣都被累成如此模樣了,如果真要是拿它做兵刃,肉神本就是一體,難免被你折磨死!”
鍾道臨仍是搖頭不已,顯然有什麼想不通,默默走到花圃旁伸手把一塊石頭扶正,坐到上面苦思不解,只是望着氣喘吁吁的風狼發呆。
斯影也發覺了鍾道臨魂不守舍的模樣,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不以爲然道:“晶石凡鐵都可以鑄劍打刀,你道門講究的又是符咒秘法,少了一把風狼劍你又有何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