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哥:我早就知道,在我和你末次——決不是末次,是你遠行前的末次——話別的時候,彼此一定只覺悲哀抑鬱而不能道出隻字。所以我寫下這封信,準備在臨行的時候交給你。這信裡的話是應該當面向你說的,但是,綠哥,請你恕我,我的微弱的心禁不起強烈的悲哀的壓迫,我只好請紙筆代喉舌了。
綠哥!兩月前我就在想象着今天的情景,不料這一天居然臨到!同學們都在譏笑我,說我這幾天消瘦了;我的母親又說我是病了,天天逼我吃藥。你該知道我吃藥是沒用的。綠哥,你去了,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你要常常的給我寄些信來,這是醫我心靈的無上的聖藥了。
看到這裡,窗外滴滴答答的響個不住,蕭蕭的風又像是唏噓着。我冥想了一刻,又澄心地看下去:
綠哥,我嘗讀古人句:“……人當少年嫁,我當少年別……”總覺得悽酸不堪,原來正是爲我自身寫照!只要你時常地記念着我,我便也無異於隨你遠渡重洋了。
“科羅拉多泉”是美國名勝的地方,一定可以增進你的健康,同時更可啓發你的詩思。綠哥,你千萬不要“清福獨享”,務必要時常寄我些新詩,好叫一些“不相識的湖山,頻來入夢”。我決計在這裡的美術院再學幾年,等你的詩集付印的時候可以給你的詩集畫一些圖案。綠哥,你的詩集一定需要圖案的,你不看現在行的一些集子嗎?白紙黑字,平淡無味,真是罪過!詩和畫原是該結合的呀!
你去到外國,不要忘了可愛的中華!我前天送你的手製的國旗願長久地懸在室內,檀香爐也可在秋雨之夜焚着。你不要只是眷念着我,須要崇仰着可愛的中華,可愛的中華的文化!
綠哥!別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因爲我的話是無窮止的,只好這樣地勉強停住。秋風多厲,珍重玉體!
妹陳淑敬上
臨別前一日
我往復地看了數遍,如醉如癡地靠在臥椅上,望着這淺紅的信箋出神。我想今夜是不能睡的了,大概要親嘗“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的滋味了。忽的聽見母親推開窗子,咳嗽了一聲,大聲地說:
“綠兒!你還沒睡麼?該休息了,明天清早還要去趕火車呢。”
我高聲答道:“我就去睡了。”我捻滅了燈,空牀反側,徹夜無眠。一陣陣的風聲、雨聲,在昏夜裡猖狂咆哮。
看看東方的天有些發白,便在牀上坐起來,紗窗篩進一縷晨風,微有寒意。天上的薄雲還平勻地鋪着。窗外有幾隻蟋蟀唧唧地叫着。我靜坐了片刻,等到天大亮了,起來推開屋門。忽然,出我意料之外,門上有一張短簡,用圖釘釘着;我立刻取了下來,只見上面很整齊地寫着:
綠哥:請你在發現這張短簡的時候把驚奇的心情立刻平靜下去;因爲我怕受驚奇的刺激,所以特地來把這張短簡釘在你的門上。你明天不是要走了麼?我決定不去送你;並且決定在今夜不睡,以便等你明晨離家的時候,我還可以安然地睡着。請你不要叫醒我,綠哥,請你不要叫醒我。我怕看母親的紅了的眼睛,我怕看你臨行和家人握手的樣子……!綠哥,你走後,我將日夜的禱告,祝你旅途平安,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明天早晨不要叫醒我!再會罷!
紫妹敬上
苦雨悽風之夜
我讀了異常的感動,便要把這張信紙夾在案頭的書裡。偶然翻過紙的背面,原來還有兩行小字:
你放心的去好了,你走後我必代表你天天地找陳淑同玩。想來她在你去後也必願和我玩的。
我不禁笑了出來。時光還很早,母親不曾起來;我便撕下一張日曆,在背面寫着:
紫妹:我一定不把你從夢中喚醒,來和我作別。我也想大家都在夢中作別,免得許多煩惱,但這是辦不到的。臨別沒有多少話說,只祝你快樂!你若能常陪陳淑玩,我也是很感謝你的。再談罷。
綠哥
我寫好了便用原來的圖釘釘在紫妹臥房的門上,悄悄地退回房裡。移時,母親起來,連忙給我預備點心吃。她重複地囑咐我的話,只是要我到了外國常常給家裡寄信。
行李搬到車上了。母親的淚珠滾滾地流了出來,我只轉過頭去伸出手來和她緊緊的一握着說聲“母親,我走了……”
“你的妹妹弟弟還在睡着,等我去叫醒他們和你一別吧!……”
我連忙止住她說:“不用叫他們了,讓他們安睡吧!”我便神志惘然地走出了家門。涼風吹着衣裳……
我走出巷口折行的時候,還看見母親立在門口翹首地望我。
(原載1923年8月19日《創造週刊》十五號)
謎語
紫石是一個極好靜的青年,我同他共住一間寢室,一年來從沒聽見他大聲談笑過。但是在那天初秋的晚上,他的態度似乎是驟然改變,自此以後,他便愈變愈怪,怪得簡直是另一個人了。現在呢,這間寢室只有我一人住了,因爲——因爲紫石已入了波士頓的瘋人醫院。
紫石這一月來,直至入瘋人院爲止,他的精神的變動乃是一出驚人的悲劇。這齣戲的背景即是“人生”,紫石不幸做了悲劇的英雄罷了。讓我從第一幕講起。
初秋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同在寢室夜讀。屋裡除了氣爐嘶嘶的冒氣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響。
我睜着睡眼,望着書本出神。紫石忽然從搖椅上跳起來了,他的頭髮蓬蓬,目光四射,厲聲向我說:“無聊!無聊!”他在屋裡亂轉,似乎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我告訴他夜已深了,不要吵擾房東太大。我沒說完,他早把屋角的鋼琴打開,彈起中國國歌、法國國歌、美國國歌……我想制止他,但是他絕不聽從。我等他止住彈琴,問他:
“你瘋了麼?怎麼在夜深彈琴?”
“什麼?我身通三國國歌……”他望着我作獰笑,把他頭上已經凌亂的頭髮故意地搔做一團。我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像鬼。
他彈完琴便在屋裡跳舞,口裡唱着,仿效“大腿戲”式的舞蹈。他愈跳愈急,口裡只有喘聲而無歌聲了。我一聲不響,只是看他扭腰搖腿的樣子忍不住好笑。他舞蹈到極處,便忽然倒在牀上不動了。我無言地踱到他的牀邊,看見他的臉上很白,額際汗珠累累。他輕輕和我說,要我給他倒杯涼水。他像是沙漠裡將要渴死的旅客一般,把涼水一氣飲下。我說:“你怎麼了?……”
“啊,Iwanttomakesomenoise(我要作一點聲音)。你不覺得麼?”
“覺得什麼?”
他握緊拳頭,牙齒咬着嘴脣,搖一搖頭說:“你不覺得寂寥麼?我告訴你,這世界沒有美,也沒有醜,只有一片寂寥。寂寥就是空虛,空虛就是沒有東西,就是死!”
我將手在他頭上一試,覺得很熱,腮上也漸漸紅暈起來。“你睡吧,時候不早了。”
他長嘆一聲:“MyGod!”過了幾分鐘他又接着嘆說:“IfthereisaGod!”
過了幾天,同學們都在議論他。說他舉止反常。實在自從他那天晚上連彈三國國歌以後,就如中了魔似的。他買了一條鮮紅色的領帶,很遠的便令人注目,他很得意地對着鏡子照了又照。他一天早晨和我說:
“喂!你看我的領帶!好像是在我的喉嚨剌了一個洞,一注鮮血灑在胸前一般。”
在吃飯的時候,他在菜里加了多量的胡椒,辣得他汗流滿面,瞼上一道一道的汗痕像是蝸牛爬過的粉牆一樣。他一邊吃,一邊連稱:“有味!有味!”
他的膽量,似乎是越來越小,很平常的事時常激動他,使得他幾天不安。一天午後,我從窗口看見他遠遠地提着書包走來。他進房門,就說:
“我今天踐碎了幾片枯葉……”
“這有什麼稀奇?”
“我今天踐碎了的枯葉與平常不同,我無心地踐上去的時候,咯——吱的一聲踐爲粉碎,又酥又脆,那個聲音直像是踐碎了的一顆骷髏……”
我笑說:“你又在做詩吧?”
“不是做詩。這世界裡沒有詩可做。人的骷髏大概是和枯葉一般的酥脆。這世界是空虛的。”他時常就這樣不連貫地高談哲理,但他總不肯對我深談,談不到幾句便詛咒一聲:“MyGod!”
紫石是一向喜歡詩的,常常讀詩便讀到夜深。
如今他忽然把書架上的幾十本詩一齊堆進箱子裡去。他說,詩酒婦人三者之中,最不重要的便是詩。他在案頭放了一本AubreyBeardsley的圖畫。他整晚坐在搖椅上披閱那些黑白的畫圖,似是滿有看不夠的趣味。有一次他告訴我,他的確走入圖書裡去,裡面有蔽面的婦人,有錦繡輝煌的孔雀,有血池生出的罌粟,有五彩翩翩的蝴蝶……並且幸虧是我猛然向他說話。才把他喚醒。
紫石素來最厭惡紙菸。從前他聽說一位在科羅拉多的朋友吸菸,便寫了一封詞嚴義正的信勸他戒絕。但是紫石近來每天至少要吸二十枝紙菸了。晚上他坐在搖椅上,連吸四五枝煙,便獨自鼓掌大笑:“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我只見他在煙霧瀰漫中笑容可掬的搖擺。我有時候覺得屋裡的煙氣太濃了,輒把窗子推開——一陣秋夜的冷氣頓時把屋裡的煙雲吹散,他好像是頭上澆了涼水,神志似乎清醒一些,便對我說:
“這空氣和白水一樣,無味,——索然無味。你不信,嚐嚐看!怎麼樣?鹹水魚投在淡水裡,如何能活?……”
我說:“你到外面散散步去吧。外面月朗風清,當勝似在屋裡吞雲吐霧。”他只憑着窗口,半晌不語。回頭向我說:“傻孩子,你是幸福的人。”我莫名其妙,不知他是讚我,還是嘲我。
紫石一吸紙菸以後,他的幾個朋友都公認爲他是墮落了。學神學的孟君一見他便向他宣道,勸他讀些宗教的書,靈魂可以有所寄託,並且不時地給他介紹書。有一次,孟君說:“我再給你介紹一本書吧,巴必尼的《耶穌傳》……”紫石忍俊不禁,說:“這本書你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來問我。”孟君認爲紫石是不可救藥了,從此再也不向他宣道。
學化學的李君見了紫石的紅領帶便皺眉說:“真要命,真要命,你簡直沒有——taste。”
總之,紫石是一個怪物,這是劍橋一帶的中國同學所公認的事實了。紫石並不氣忿,而他玩世的態度越來越顯明瞭。他有一次和我說:“對於一般人,這個世界已然是太好了。”
我說:“我覺得這世界也還不錯。”
“好,好,你是幸福的孩子——Gosh!”
我很後悔,我領着紫石有一天到帝國飯店去吃飯,自從這次吃飯以後,他的瘋狂才日益加甚。我現在把他這幾天的日記抄在下面:
“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在帝國飯店發現了一個姑娘——玫瑰姑娘,她的美麗不是我所能形容的。我若把她比做玫瑰呢,她是沒有刺的。啊,我的上帝,我心裡蘊藏着一種不敢說出來的情緒。玫瑰姑娘是個侍者,我也想做一個侍者;但是……”
“玫瑰姑娘今天改了一點裝束。改穿一雙黑絲的襪子,顯得腿更細了;換了一件黑紗的衣服,上有白色的孔雀羽紋。啊,我看見她胸前突——Gosh!”
“我今天吃飯的時候很湊巧,偌大的餐廳只有我一個顧客。我和她似乎是很熟了。我飯後她便送報紙給我看,我說:‘It'sveryniceofyou,……她笑而不答。”
“她今天在給我送菜的時候,竟自握我的手了!絕不是無心的,她用力握我——至少我是這樣覺得。假如那樣……我真不敢想下去……我絕計再不見她。”
此外還有許多不明瞭的雜記,如Z姑娘,C姑娘,都不知系何所指。不過他後來確是不到帝國飯店去了。現在呢,玫瑰姑娘還在那裡,卻沒有紫石的蹤跡。
有一天紫石問我:“玫瑰還在那裡嗎?”
我笑着告訴他:“近來更好看了,添了兩隻耳環。只是你不常去,她似乎是失望了。”
我是隨意說句笑話,紫石竟伏在案頭嗚嗚的哭了起來。我心裡很難過,知道他心裡有不可言訴的悲傷,但是我也沒有法子,人生就是這樣。我這才漸漸明白,不幸的命運快要降臨在紫石的頭上。從前紫石時常背誦:
“Iamthemasterofmyfate;
Iamthecaptainofmysoul.”
究竟他還是不能逃出瘋之一途!
我們寓所斜對門住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滿頭披着金色的捲髮,清晨提着書包在我們窗前走過,午後又走回來。有時她穿着輪鞋,在道旁來回遊戲。她披着一件深藍的外氅。紫石的注意有好幾天完全集在這個孩子身上。午後他很早的便回到寓所,坐在窗口等候。
在紫石的日記裡,有這樣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