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行世者·醒獨倚



掌燈時分,天色漸暗,陰沉沉地竟有了些將要下雨的樣子,凌怡菡放下手中的書,隨手從鑲八寶的首飾匣子裡拿了一股桃花樣的金釵夾在裡面當書籤,眼睛卻一直盯着桌上的燈盞發呆,漸覺屋外有丫鬟下人奔跑收東西的動靜——雨徹徹底底地下下來了。

雨打在窗戶紙上畢剝作響,有水汽襲到屋裡來,溼答答的一片,繪了個模糊的影子。

二孃帶着丫鬟婆子進到屋裡來,勸慰道:“不過一個丫鬟嫁了出去,也不至於……”俄而卻不再多作責備,一個眼色,名喚小涼的丫鬟趕緊挪步,關好了一切大開的窗,並小心地尋了紙媒子點了燈,燈光跳躍中她的剪影幢幢地撞到大理石桌面上來,二孃一臉笑意:“這個丫頭規矩周全,是我給你新找來伺候你的。”怡菡看着看着卻毫無預兆地號啕起來:“二孃!你告訴我,小桃她是不是永遠回不來了?”

眼淚順着臉頰滑到脖子裡去,涼涼的,怡菡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失態,更沒有半點要收斂的意思,二孃一時也沒了主意,倒是身形嬌小的小涼把手伸了過來,抓着她的手,又輕輕拍着她的背:“小姐,沒事的,沒事的……”漸漸地,似有了勇氣般,又或者有了倦意,怡菡的眼睛沒了哭泣的力氣。

“是害了風寒,又在風口受了涼,汗憋在骨子裡出不來才發的燒。本來挺厲害,不想誤打誤撞哭了一場,內火都隨着淚水排了出來,呵呵,倒是連祛寒的湯藥都省了。”隔着屏風,怡菡也能隱約聽出說話人是父親的世交,本郡最出名的大夫杜正江,聽他繼續說下去,也無非“好好伺候,燉些補元氣的羹湯就好”的話語,倒是那新來的丫鬟小涼極乖巧地迴應承接,使她又不禁想起小桃來。

慢慢掙扎着坐起來,想起小桃紅如桃花的面頰以及烏黑的兩條小辮,連怡菡自己都忘了層層壓在自己身上用來悶汗的厚被,回過神來卻是小涼進到內廂來替她卸了被:“小姐,咱們到花園裡走走,曬曬太陽吧!”

“嗯。”她勉強一笑,卻是帶了極大的熱情,自從小桃離開後,二孃給她派的幾個丫鬟她都懶得瞧一瞧便打發了,小涼卻是個例外,“替我挑件喜慶的衣服吧,這幾日憋在屋子裡真是悶壞了我!”一句話一下子將主僕之間的關係拉近了。

“就像只小王八。”小涼不知從什麼從哪裡來的勇氣,調皮地說道,她分明聽過夫人的囑咐——“切不可怠慢了小姐,她那樣的人,發起脾氣來,上屋揭瓦都是可能的,平日裡老爺和我都不敢多說她。”但她又不怕,下意識覺得小姐一定不介意。

果真是笑起來了的:“你這個丫頭……”卻一點責備語氣都沒有。

見小涼去翻衣櫃,怡菡想起她剛來,一定不知道自己可心的那件放在什麼位置,忙說道:“就拿當口的那件吧。”卻不料她輕車熟路地拿了那件湖水藍底子繡粉紅色海棠的外衫:“這件吧?”調皮一笑,拿着衣服在面前抖了抖,“小姐穿這樣的衣衫最合適。”眼睛撲閃,討她的主意。

“好吧,就這件。”她接過來,“你再給我找好配搭的褲,鞋?”

“知道,你就放心吧。”

怡菡卻是不禁緊緊抱住了雙臂,也許是清晨的寒氣想要幫她保持清醒,嫩滑肌膚遍身刺起了細微顆粒。

“小姐,您來瞧!”小涼把一件織錦緞子襖褲攤在牀上,拍了拍雙手,那黃燦燦的一片,鑲邊上織出雲彩與水波,盪漾着清秀與可愛。

瞥眼一瞧紅檀木嵌着的大理石桌面上的那本《搜神記》,怡菡心裡渺渺茫茫,漂浮過許多古舊傳奇。

仔細對上小涼的雙眼,那眸子裡醞着一汪單純,黑亮黑亮的,像極了夏日的葡萄:“怎麼樣呀,小姐?”

她從未覺得開口說話是這樣艱難。不知怎的,簡直有點膽寒。

“好!”她拿起那織錦緞子襖褲,黃燦燦的一片,發出了陳年檀香的苦甜。

見到杜雙薇,在凌府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他常隨杜伯父來凌府走走,又因對金石書畫頗有研究,凌父平時一得了字畫,常常找他前來一同品評鑑賞,所以平時怡菡在後花園看見他時並沒有多少表情。

但是,今日卻不同,她看見杜雙薇的第一眼便彷彿他是天地間唯一可信任的人。

杜雙薇此時正拿着一塊綠豆酥逗小貴,那條雪白的小狗本就是他幾年前送給自己的,看見他當然樂得撒歡。他擡頭望定她,卻不說話,側影襯着天色,均勻地鋪衍開去。

因她平時的不屑,他亦未作奢求,只望着小貴撒開腿奔向她,卻在臨近時忽地朝她身邊的丫鬟狂吠起來。

小涼猛地被嚇了一跳,忙躲到怡菡身後,面色蒼白。

小貴是本地的土狗,奇怪的卻是幾年來一直像個雪球般大小,不見長大,見到外人總是不客氣,此刻更是發狂了般,比金烏衛的狼犬還要兇猛。“小貴!“兩人喝止它都未曾見效,不想小涼穩住了心,手上不知何時拿了塊綠豆酥,低下來:“小貴,乖。”

那小紅鼻子在她的手心嗅了嗅,漸漸停止了吠,且露出了歡快模樣,先舔了舔她的手心和手指,而後小心翼翼地開始對付那塊綠豆酥。

杜雙薇沒來由一笑,卻又緊張地看了看怡菡的臉色,照她平時的脾氣,肯定是輕哼一聲:“這奴才!”又瞟一眼他,彷彿小貴這般的習性是學着他,他又無奈一笑,卻發現怡菡朝他使了眼色,撇開小涼,向假山那邊走去。

“怎麼了?”漸覺了沒人,他才問道。

“你是醫學世家,應該知道一些可使人起死回生的奇方吧。”幾乎是肯定的語氣,彷彿怡菡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找他確認一下而已。

“當然有,尤其苗疆蠱術,暹羅降頭術,均可使人起死回生,不過……”似覺天方夜談,杜雙薇也不禁噤了口。

“不過什麼?”怡菡卻是相信了十之八九。

“這等的‘復活’沒有神思,只是供人驅使的軀殼而已。”杜雙薇雖是醫學世家,卻不喜與人討論醫術,但這對象若是怡菡,則另當別論了。

“不像呀,瞧她的眼睛……”怡菡在心裡思量着,不覺被杜雙薇的一句“怎麼了?”強攫了神思——“啊!沒,沒什麼……”

杜雙薇卻並不相信,他從父親口中得知她病了一場,脾氣已不若從前,但他又不好多問,只小心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怡菡的腦子裡卻不再有他,只有前段時間與自己交好的桂錫坤來府上拜訪父親時帶給她的消息——“小桃歿了!”

他一貫沉穩,氣人的卻是竟拿小桃的性命當作談資,小桃與自己姐妹般情濃,怡菡當下便拿過手上的書順手砸了過去:“叫你胡唚!你平時挺穩重的一個人,今日卻爲何由開了性子咒小桃呢?”

“不是我亂說!”他躲開,然後把那本書撿起,臉上一點惱意都沒有,“我治學途經清河,在山道上看見的,屍體已經腐臭,就叫人殮了。那手上的佛珠串,我下了一顆來。”從懷中小心取出那一顆已由綠轉紅的溫潤珠子來,她一見果真失了色,她認得的,那珠串一共十四顆,代表觀音的十四無畏,而那珠串上所刻之字俱是她親手所刻,是以“綠檀盡冶三春豔,緗縹猶存一夢香”,而手中那顆獨獨一個“夢”字,衝她笑着。

“我也奇怪來着,她不是被你爹指到嫁給富川陳家嗎?爲何……?”他有一下沒一下地將扇子在手心中敲來敲去,結尾處的省略說不出的意味。

那手中的珠子從怡菡指間滑落下去,“叵”地彈將開來,然而她卻紋絲不動,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你喜歡他的?”歇息的時候,她叫住小桃,把自己暖烘烘的被子讓出一個角,小桃便脫了衣衫鑽進來,豆大的光黃黃地搖曳着,映着她的臉一片紅:“嗯 。”

“哈哈。”比遇上自己中意的男子還要開心,“那他知道麼?”

小桃沒有說話。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呀,害得小桃連日來心不在焉,沒少被二孃罵。

有機會一定要見見的。

這樣的想法一直橫亙在心中,卻不料得到父親要將小桃嫁到富川陳家的消息。

陳家少爺博學多聞,少有的人才,並沒有賤價要她的意思,反而實心實意明媒正娶。

這樣的美事,落到一個丫鬟的身上,已是上天的恩德。

凌府上下都在議論這個女孩的好運氣的時候,只有怡菡知道,小桃的心中是哪般滋味,某天心裡冒出的一個想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小桃,你和他私奔吧!”

私奔?小桃不是沒有想過,可性格溫涼如她,卻並沒有怡菡那樣的膽色,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小姐,若嫁到陳家去,還可以一年回來看幾次她,若私奔……

不敢想。

其實心中的男子哪有怡菡重要!她予她關心、勇氣及愛,比起那個連半分承諾都沒有給她的男子,更值得她託付終身的,是她。

但怡菡卻開始替她整理衣衫,收拾首飾細軟,還搭了銀票:“都替你打點好了,送親的人我都收買了,在近南放下你,你自去吧。”而後落淚,自此便少了一個貼心的姐妹,但轉念想想,能讓她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也是一樁美事,“走!”

卻不料,害了她!

那個男子,她從未謀面,只憑小桃口中的描摹就認定他可值得信賴與託付,心中後悔卻又無法找到出口,只好求錫坤幫她。

幫她隱瞞。

父親的責難她並不怕,大不了氣呼呼地罵她幾句便沒了下文,只怕他關心地問:“那孩子,最近過得可好?”

父親終究是善良的,又因爲愛她,所以連她身邊的丫鬟也另眼相待,怡菡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當時和父親說清楚而不是選擇助小桃私奔,小桃是不是並不會得到這樣的下場?

不知道。

不知道。如若真的不知道還可以自以爲是地以爲她現在一定是幸福的,衣食無憂,與夫齊眉,誰不羨慕?

但錫坤宛若看穿了她,只默默地在身邊關懷着她,不作任何要求。

多麼像呀。

那眉眼,那神態,以及那取的衣物與小貴的親熱勁。《搜神記》,她看過,借屍還魂的故事,她也知道,如果真是小桃回來了,她反倒安心了,因爲她是那麼地希望有一個機會來償還,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可是小涼卻沒有一點想要害她的跡象,對她惟恐照顧不周,忙前忙後,怡菡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彷彿小桃又回到自己的身邊。

這樣想想,管她是不是鬼魂附身來索命呢,怡菡反倒少了原來的拘束,越發地珍惜起她在身邊的日子。

那日和小涼穿過花廊的時候,看見郡裡有名的沈媒婆在父親身邊的小田引領下朝大廳走去。

“是哪家的公子又來提親了吧?”小涼打趣道。

怡菡卻是若有所思,看了看小涼一眼,又不禁別過頭去,眼裡不知何時有了淚光,若是當時不一心勸你私奔,把那男子端詳個仔細,再替你做主,嫁你出去,以你的性情,必受夫君敬愛,從此白頭到老……小桃,是我害了你……想到這裡,心頭一陣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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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涼卻並沒有覺察,只見小田氣喘吁吁跑來:“小姐,老爺叫你過去呢。”

“哼。”怡菡卻是冷笑了一聲,又是二孃出的主意吧,她早就想把我嫁了出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脾氣麼?”凌厲後一貫地沉默,往往讓家人很害怕。

“可是,”小田依然笑着,“這次提親的是,桂錫坤公子。”

“啊!”倒是沒了任何脾氣,那個男子,溫柔細緻,她也是喜歡的吧。

他雖是出身貧寒,又來自外鄉,卻是郡裡少有的博學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氣相投,怕你出去不適應,又自願入贅我凌家。當怡菡擡腳邁出大廳的時候,父親還在絮絮叨叨,這對他來說,極爲罕見。他雖是儒學雅士,遵循三綱五常,但卻因極愛她而從她不願早嫁,但凡哪一個上了十八歲的女子,還未曾婚配,在郡裡真是讓人笑話的,但爹爹就不管,任她胡攪蠻纏,扮了男子結交佳人,在家中擺開流水席面招待各處仕子,只要不太過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鬧去。遇上說謀的冰人,媒婆領命來提親,也好言好語擋了回去,說“小女性格頑劣”等等,總不讓她難堪。想想,皆是心念她娘過早去世,未嘗母親恩德,自己作爲父親就遷就她多一點,當作補償吧。

可是這次,他卻和她商量,怕她不聽,又絮絮叨叨說錫坤的好處,他雖是出身貧寒,又來自外鄉,卻是郡裡少有的博學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氣相投……怕她厭煩,只絮絮叨叨地說,只當自己的意見,沒有強要她答應的意思,卻不料她離開時迴轉身跺腳一下嬌嗔一聲:“爹!”

父親是過來人,怎麼能不懂她的心思,呵呵地笑開了,好好地派了小田回覆小姐的心思,好叫錫坤那孩子放心,自己卻已經與夫人開始商量回禮嫁妝,要置辦的物什了。

怡菡看着大家忙開卻是含了笑,領着小涼回自己的房間了。

“小姐,天不早了,該安歇了吧?”小涼拿起小剪刀把燈花剪了一節又一節,剪下的燈芯發出嘶的一聲,落在銅盤裡很快變成焦黑的一小截。怡菡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睛盯着燭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小涼依然還對着她笑:“小姐,是思嫁睡不着吧?”

“小涼,來,坐我旁邊來。”她衝她招了一下手,讓出了一席。

她整了整衣角,坐到身邊來,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你與以前不同了。”怡菡的手順着小涼的發向下,輕觸了她的耳垂,喃喃說道。

以前?

那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吧。

“你說過,我們要是都有了喜歡的人,就同時出嫁,如果有先後,那也要親眼看見對方出嫁,然後生兒養女,認兒女親家。”怡菡緊緊地抱住小涼,淚水掉了線般落下來,“小桃,你終於回來了,你捨不得是不是?我也捨不得你呀!”

豆黃色的燈光裡,小涼在怡菡的懷抱中,也隱約有了淚光,但她馬上控制住了自己:“小姐,我知道你和小桃交好,但此刻在你面前的是小涼呀,你放心,小涼也會向小桃那樣對小姐好……”任脣邊露出孤單的笑靨,怡菡的懷抱,她掙扎不開,便只好輕輕地拍着她的背,讓她的喘息逐漸平靜下來,“小姐,你答應過小桃,沒有小桃也要好好照顧自己的呀。”怡菡聽了怔了怔,忽然笑了,“是,我答應過。”眉間又恢復了平常的神情,“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晨光初照。

小涼用竹剪剪了幾朵初綻的玉蘭花,小心盛在白玉盤上,發現紅櫺窗透進來一點不規則的光斑,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是紅櫺窗的窗戶紙破了一個洞,不大,但是也有礙觀瞻,朝內廂瞥了一眼,小姐應該還在睡覺吧,小涼想着,就弄了糨糊,糊起窗戶紙來。

這凌府上下最得寵的便是獨苗兒怡菡,但因倔強好勝的古怪脾氣,原來只要了一個小桃在身邊伺候自己,現在也只是小涼一個人,園子裡的事情自有專屬的婆子下人來做,但是早上這時光,人還沒來。

小涼心靈手巧,早和師傅隨手學的手藝,現在便派上了用場,站在一張半人高的紅木凳上,拿一張葡萄鎮的竹紙,糊上窗櫺來,端端正正,平平展展,連一個褶都沒有:“頂好的活計,”她這樣誇自己,又想起了什麼,趕忙又去弄了一碗清油,拿着草撲子慢慢地刷上一層,慢慢地,窗戶紙逐漸變得透亮結實起來。“唔,不錯。”她舒了一口氣,拍了拍雙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哪個丫頭,站那麼高,不怕摔下來呀?”聲音很熟悉,莫非是小田?迴轉頭來——“啊!”——

她猛地從凳子上掉下來,幾乎沒跌在地上,扶着紅木凳慢慢擡起頭來,驚愕地望着他。

桂錫坤立在那裡,衣袍垂下柔順的褶,看定她,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詫,但很快恢復了翩翩風度,伸手想要來扶她:“你是怡菡身邊新的丫鬟,叫小涼吧?”

她卻後退了幾步,眼睛對上他的眼睛,嘴角勾笑,語氣冷淡地說:“不錯,自我還故棲,再見炎與涼。”沒頭沒腦扔下了這麼一句,拿眼睛斜掃了他一眼,便悶着頭搬着凳子走了。

桂錫坤被這後一句話衝撞得連整個臉都扭歪了,彷彿隱藏了很大很久的秘密被人揭了傷疤,呆立在當下。

“你到底是怎麼了?別蒙着頭吧,這樣不好。”小涼好像睡着了,怡菡走上前,輕輕去揭她的被子,卻紋絲不動。

自從早上錫坤來的時候怡菡就注意到小涼不對勁了,與錫坤晌午去外面遊玩時以爲她已經好了,沒想到……但她沒有以主子的身份命令她起來,只坐到牀上來,稍一用力,方覺裡面有雙手揪住被頭,一定是下死力攥着的:“我不願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謝天謝地,你還會說話。”怡菡仍然好脾氣,“今天到底怎麼了?”

被窩裡發出沉悶的聲音,彷彿嚶嚶的哭泣,滯重沙啞,可是很輕很輕,輕得將要斷了,怡菡不知所措,就那樣彎着腰僵持在那裡。

聲音漸漸洶涌起來,夾雜着咳嗽聲,小涼忽然把被子拉開,坐起身來:“小姐,你不能嫁給他!”

“他?你說,錫坤嗎?”怡菡完全呆住了,然後啞然一笑,“爲什麼呀?”

“因爲,因爲,”小涼搜腸刮肚,尋覓着修辭,卻也說不出理由,“我……”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怡菡對上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微笑了一下。

桂洲郡以西一里地外,有片不知名的紫竹林,林子的外面有條不起眼的小巷,叫板路巷,巷裡的房子,道路,皆是用青石板砌成,這巷子裡有一處不顯眼的院落,朱漆大門,黃銅門環,平時大門總是關着,間或有人看見一兩個白衣女子出入,神色淡然,舉止優雅,不像本地人氏。

院落很深,窗戶很高,看不見天空,月光斜斜地瀉進來,屋內沒有什麼特別的擺設,只桌上一節雕成合歡花型的蠟燭很有特色,那蠟燭不粗,想必只是放在燈籠裡而已。蠟燭是點着的,卻沒有燈芯,燃燒了很久,仍是一般高,憑空生出來的火焰,跳躍閃爍間播下許多不安定的黑影,映在前後左右的大青石牆壁上躍躍欲試。那火苗,忽然之間漲了起來,彷彿是一隻困獸舔着自己的尖牙與利爪,想要努力抓扯着什麼東西,此時有白衣女子緩緩地走過來,神色淡然,纖長雪白的手指在火焰上摸了摸:“是時候了,‘噬惡’已經覺察了。我們走吧。”說完把蠟燭放進一盞八面垂瓔珞的琉璃羊角燈籠罩裡,用紫檀木的提杆提了,火光閃耀中,可以清晰看見燈籠七面皆隨意書寫了簡短佛語,譬如“有大慈心,必有大將來”等,而那迎着門臉的一面是南海觀世音端坐蓮花臺寶相,金光渡身,普照大地。

只聽一聲“嗯”,有女子從虛空的光影中走出來,也是白衣打扮,身材比先前那女子嬌小些,眉目間的神色卻更顯凌厲,右手用一把白色的團扇輕輕地打着風,仔細看那團扇,扇柄很長,是一根細細的紫竹管,尾部結了一根紫紅色的穗子,串了熒光閃閃的雪色珍珠,接頭處還打了個漂亮的同心結,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且那扇面在昏暗中竟也流溢着雪白色的光,上面題了一個金色的佛語“萬”字,隱隱透出些讓人安然,淡定的魔力來。

“小姐,該是小桃真正和你說再見的時候了。”小涼把頭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下,站起身來跟在兩個踏夜色而來的白衣女子的身後,臨到門口時又不禁回過頭來望了怡菡一眼,那眼裡,分明有了淚水閃動。

“走吧,因你當日佩帶的佛珠串曾在白馬寺開光,又由方丈幾淨大師親自在佛前供奉了三日香火,所以你臨死前要與你家小姐再見一面的執念才得以實現,我給了你人間半月,皆因爲你與我佛有緣。”女子含笑,指尖一點,手中所提的燈籠瞬間亮了起來,“現在塵世之事已了,便和我一道飲那碧落黃泉吧。”

小涼,或者說小桃的生魂便不再說話,只默默跟在女子背後,卻不料另一個白衣女子不知爲什麼,停下腳步來。

“雪照,

你爲何遲疑?”掌燈的女子也停了下來,她分明看見那執扇的女子臉上有了少有的動容。

“怪不得,怪不得,”雪照把那團扇在眼前一拂,恍然大悟般,“煜瀾,我就一直奇怪爲什麼這本該凌家小姐遇上的‘受’卻降倒這丫鬟身上了,現在想想,一切卻原來都是有因緣的。”她把手指指向怡菡的額,嘴角努了努。

“哦?我爲什麼沒看出來。”叫煜瀾的女子仔細用心力向那牀上熟睡的女子探去,卻忘記了今夜來的真正目的是要帶小桃的生魂離開——“果真。”

那怡菡眉間一顆紅色的硃砂痣,在煜瀾的燈籠照耀下,漸漸開出一朵金色的蓮花來,看那碧波淺淺,花瓣舒展,煜瀾竟也一時呆了,“果真是她麼?尊者告言所有行世者一旦發現金蓮轉世,必要竭力護佑,渡其頓悟。那我們豈不是要插手?”

“不必吧。”雪照看那煜瀾所提燈籠之中火光更盛,不免蹙眉道,“她雖生了‘恨’,卻是因爲與小桃情若姐妹,若不如此,小桃也不會在被歹人害死後沒有想到報仇卻只一念想到回來見她。你且帶着小桃的生魂回去,留我一人在這裡,如何?”

“甚好。”煜瀾點點頭,左手輕輕一揮,眼前馬上出現一圈圈柔波來,“請生魂進入輪迴。”然後結印,在小桃的額上輕輕一點,“隨我來。”

高舉燈籠,去了。

彩雲班來桂洲郡演出,凌府二老被郡守請去觀戲,於是晚飯早早地在大廳備下了。

“小涼鄉下家裡有急事告假回去了,因昨夜走得急,你又睡下了,所以我就沒讓她去與你作別,明兒個二孃再給你尋摸一個伶俐的丫頭如何?”飯桌上,二孃賠着笑臉對怡菡說道,那討好的口氣任是誰都聽得出來。

“一切二孃拿主意好了。”怡菡正享用着臨座錫坤挾來的一塊魚肉,他替她連那極微小的刺都挑了出來,但她仍然抿着嘴巴輕聲輕語地答道,生怕被魚刺哽了喉嚨一樣。

見她不像平時那般略帶衝撞地大聲說話,爹和二孃都略感欣慰地笑了,想是逢喜臨嫁,識得了大體,便殷勤地分別往她與錫坤地碗裡挾菜:“來,吃吃吃……”

桂錫坤茫然地站在屋子的外頭,看着怡菡一件件地將他前幾日派媒人送來的聘禮從那首飾匣子裡撂下。啪。一隻翡翠玉鐲與大理石桌面相碰。啪。一隻金項圈與大理石桌面相碰。哐啷嘩啦。她把一匣子首飾一股腦地傾倒出來,隨意撿了枚鑲藍寶石的戒指套進無名指,端詳一番,轉了轉又取出來,嘴角扯過一絲輕蔑的笑。然後,忽然擡了擡眼皮,掃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陌生地讓他覺得害怕,一層冷汗冒上了額頭。

間歇有個臨時被派來侍侯怡菡的丫鬟手腳麻利地進了屋來,看着兩人僵持着,把燈點上後馬上識趣地退下了。

似有一根魚刺哽在他的喉嚨,彷彿知曉,誰先開口誰必將落荒而逃。

她怔怔地望着窗戶好久,終於開口:“你就是那個人吧。”語氣篤定,聲音綿遠悠長。

什麼?什麼人?他不知道。

他不相信她竟可以察覺。

於是他走過來,一臉關懷:“菡兒,什麼人呀?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着就伸手過來要摸她的額頭,彷彿一下手就會理所當然地縮手,“喲,真燙!”

他竟然可以敷衍得如此滴水不漏,還叫自己“菡兒”,哼!怡菡馬上轉過頭,對上他的雙眼,強抑着激憤:“你說,你是不是小桃喜歡並且和她一起私奔卻又下手害了她的那個畜生?”話沒說完,忽然站起來用手抽了對方一個大大的耳光!

“啪!”

“啪!”他立時反手重重一掌摑了過來,任誰也沒有沒想到一個文弱書生,竟然有那麼大的力氣——怡菡登時被打得不穩,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五條紅印赫然凸在白嫩的臉蛋上。

“不錯。”桂錫坤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整了整衣衫,接着躬下腰來捏着她的臉,任她的眼睛圓鼓鼓地盯着自己,看那瞳孔裡兩團烈火正熊熊地燃燒:“小桃就是我殺的!”

一直盤繞在心頭的疑問,今日得到了殺人兇手的親口承認,怡菡臉色剎時變得蒼白,本來她只敢猜測,沒想到他那麼坦白:“本來我接近她討好她全是因爲你,你這樣的家世,才貌,還有你爹在郡裡的威望,於常人來說,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桂錫坤放開手,坐了下來,一件件地把那桌上的首飾拿在手裡,一邊端詳一邊嘖嘖不已,然後重重地拋將下來,一片哐鐺聲,“這裡任何一件首飾,都夠一戶普通人家開銷三四年,我這樣的貧寒仕子,想要出人頭地,有一番作爲,只有巴結你這樣的富貴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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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小桃也不問問自己算什麼,就那麼一廂情願以爲我對她有心。”他望着窗戶,根本不在意此時的怡菡像只小獸狠狠地看着他,雙手已經緊握成拳,牙齒咬着脣:“那你又算什麼?”

“不錯,我不算什麼,所以我勸她不要和我在一起,我不會給她幸福,可她就是有那麼大的信心說我們以後會生活得很開心,還一定要和我私奔,我本來只打算送她到清河安定下來,再回來找你,反正你也不知道那個人是我。但是,路上她發覺了,比發現我其實不愛她還要生氣,她和我撕扯,說不能讓我回來害你,後來一頭撞在一塊大青石上。”無奈地攤了攤手,“沒了。”輕描淡寫的語氣,彷彿與自己毫無關係。

“我怕日後有人發現她的屍體惹來麻煩,便隨手找了塊地方埋了她,想起要給你個念想吧,就扯了那串珠子來給你。”說完從懷裡把一串珠串扔了過來,綠色的表面已被血跡染得通紅,“若不是你出主意,她應該不會有那麼大的膽子私奔吧,我的怡菡小姐?”他已經注意到怡菡的臉色變化,他知道,他已經觸到了她的真正痛處,便又繼續得意地說了下去,“請問小姐您,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只不過是有牢籠自己打不開,便攛掇自己的丫鬟私奔好幫你實現願想罷了。”

“其實只要你不說出去,我們雙宿雙棲,比翼雙飛,做一對璧人豈不是很好?再說,你要去告,任憑你爹權望再高,沒有證據,又怎麼能告倒我?”

“噢!”他剛想走過來,卻發現右腳且疼得厲害,冒出紅色的血,低頭一看,是不知何時來到屋裡的小貴狠狠咬着他的腳踝不放,要不是鞋厚,早就給咬下一塊肉來。“媽的!”他狠狠吐出兩個字,眼冒兇光,右手拎起小貴,向牆上狠狠摔去!

“不要!”怡菡看着牆壁上鮮紅色的血跡和癱軟在地嗚咽着喘息且漸漸不再有聲息的小貴,眼淚洶涌而出,“小貴……”

“哈哈哈……”桂錫坤只是狂笑。

怡菡收住眼淚,攢足了力氣,奪門而去。她知道桂錫坤已經癲狂,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來人啊!……”

卻不想人被桂錫坤一把拉住,在她跑出去之前扣了門。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她緊緊咬住嘴脣,豁出去了!

“嘖嘖嘖,這麼好的人兒,我怎麼捨得呢?”桂錫坤搖了搖頭,說完一把抱起她,任憑她哭喊捶打,“你家裡爹孃都出去了,你這院子除了那條狗又沒個什麼人來,再說,你家裡的下人早就把我當姑爺了,我倆親熱一下又怎麼樣?”

“哈哈哈……”

怡菡的雙手一直不停地捶向桂錫坤:“你放下我,你放下我……”

“嘭!”她被重重摔在牀上。小手緊握,眼睛圓瞪,她憤恨地說:“桂錫坤,你一定不得好死!”

他把那百花帳放下,獰笑着,便開始不顧怡菡的反抗解她的衣衫,但漸漸的,他的動作緩了下來,他感覺到了,那熱,還有那煙,他忽然想起剛纔怡菡雙腳撲騰時把那桌上的燈盞踢倒在地,此時大火卻已經卷了幔簾躥延到內廂來了。

“哈哈哈哈……”這次輪到怡菡笑了,她看見那躥得很高的火苗,嘴裡咒念道,“燒吧!燒吧!燒掉世間萬惡!燒死你這個畜生!”

那火彷彿聽懂了怡菡的話,一下子發了瘋似地像這邊曼延開來。

桂錫坤被嗆得連連咳嗽,卻還算鎮定,總得想辦法出去吧,卻驀然發現怡菡的眉心痣變得越來越像一朵次第開放的金色蓮花,好像要吞噬掉自己一樣,沒來由往後退了幾步,一個冷不防,摔倒在地,頭被掉下來的橫樑打了一下,重重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

恍惚間,他看見一個着白色衣衫的女子向自己走來,手裡持一把熒光閃閃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風,嘴角輕揚。

是做夢麼?怡菡問自己,那夢裡有熊熊燃燒的烈火,咽啞焦灼的橫樑,還有赤蛇狂舞,血馬奔騰,然後她看見那中央有一個赤發飄飛的女子半閉着眼睛在跳舞,那舞姿恍若敦隍石窟裡的飛天壁畫,而那赤發,每經過一處,必有火焰燃生。那手指盤結出一朵朵金色的蓮花,熊熊地綻放着火紅的蕊。而那女子彷彿感知到她的到來,在她走到自己面前時猛地睜開了眼睛,對她微笑,但動作卻沒有絲毫減緩。她看見,那女子與她有幾分相似,眉間勾了一朵金色蓮花。

漸漸地,彷彿被一股奇異的力量牽引,怡菡的眼皮像灌了鉛般,愈發地沉重,而後着了魔般,眼睛微闔,憑着腦海中依稀出現的情景,手足漸漸放開。她感覺到身邊是火,焚燒掉世上一切污穢的烈火,但她周圍卻是一片清涼,而這火,也隨着自己的舞步與手勢,燃燒得更加劇烈,那眼角邊因爲回憶而生的淚珠沒有完全落下就已經蒸發在烈火中,化作一股清煙,飄逝了。

然後,腦海中的情景逐漸消失,大火依然熊熊,接着彷彿有人牽引着她,化作清風鋪在前面——牽引她,行路。

彷彿過了很久,怡菡漸漸感到臉上溼漉漉的一片,滑膩膩的,她猛地張眼,竟是雪白一團的小貴,正伸着紅色的小舌頭,歡快地舔她的臉,把她癢得直想笑,但她沒有像以往一樣把它踢下牀去,而是緊緊地抱住它,再也捨不得放開,卻不料它掙脫着跳下牀去又跳上來,嘴裡銜了一條佛珠串,顏色碧綠通透,正是——“綠檀盡冶三春豔,緗縹猶存一夢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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