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①美國一地名。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親被安放在一百個戴弗、一百個多爾茜一百個亨特中間。人們特意給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親友簇擁在他的身邊。鮮花撒放在鬆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這兒不再有什麼牽掛了,他不相信他還會再回來。他跪在堅硬的土地上。這些死者他是多麼熟悉,熟悉他們飽經風霜、閃爍着藍色眼睛的臉龐,熟悉他們瘦削而有力的身軀,熟悉他們的靈魂,這靈魂是十七世紀有着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來的。

“別了,我的父親——別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着長長的頂篷的輪船碼頭上,人就猶如置身於一個四處漂泊的國度。灰濛濛的黃色天空充滿了轟轟的聲響:卡車的隆隆聲,推行李箱的嘎嘎聲,還有起重機刺耳的軋軋聲。大海上飄來一陣陣帶鹹味的水汽。人們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時間;過去,就像大陸一樣留在了身後,未來是船一側的閃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亂的碼頭長廊則是讓人困惑的現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們對世界的看法起了變化,天地縮小了。人成了比安道爾①還要狹小的共同體的一個公民,對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務長桌旁的人和船艙一樣模樣古怪,旅行者和他們的朋友眼裡露出倡做的神色。隨後是尖銳淒厲的汽笛聲,一陣異常的悸動,接着輪船和人的思想拔錨起航。碼頭上的一張張面孔慢慢朝後退去,此時輪船就像是從碼頭和人羣中意外地撕下來的一塊。人的面孔遠去了,呼喊聲也聽不到了,碼頭成了水面上模糊不清的一個黑點。港口似乎在急速向大海駛去——

①歐洲西南部的一個幅員十分狹小的國家。

被報紙說成是最尊貴的乘客的艾伯特-麥基斯克也在船上。麥基斯克成了時髦人物。他的小說是對他那個時代優秀作家的創作的模仿,這種行爲並未使他的名聲受損。此外,他有這樣一種才能,能夠對借用之物進行軟化和降格處理,這樣許多讀者能夠輕輕鬆鬆津津有味地讀他的作品。成功於他既是擡舉又是貶低。他倒不是一個自負的傻瓜——他意識到,他比許多稟賦優越的人具有更多的隨機應變的能力。他決心享受他賺得的成功。“我還一事無成,”他會說,“我不認爲我有真正的才華,但是,要是我堅持不懈,也許能寫出一部傑作來。”從更輕薄的跳板上可做出漂亮的跳水動作,而過去遭到的無數的冷淡棄之腦後了。確實,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的成功取決於他與湯米-巴爾邦的決鬥。那次決鬥雖然在他的記憶中淡忘了,但他由此造就了一種新的自尊。

啓程後的第二天,他發現了迪克-戴弗,他凝神看了一會,便上前友好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隨後坐下來。迪克放下手中的讀物,過了幾分鐘,他便意識到了麥基斯克所產生的變化,意識到他身上那種令人氣惱的自卑感不見了,並很樂意同他交談。在比談論歌德更爲寬泛的話題上,麥基斯克可說“見多識廣”,聽他漫無邊際地信口亂扯,並將形形色色的觀點混雜起來,當作他自己的見解,真是十分有趣。他們成了朋友,他同麥基斯克一起吃了幾頓飯。麥基斯克夫婦曾被邀請同船長同坐一桌,然而他們帶着一種還不夠老練的勢利的姿態告訴迪克,他們“受不了那幫傢伙”。

瓦奧萊特經由著名的女式時裝店的老闆娘精心打扮,倒也顯得十分氣派。她對有教養的女孩十幾歲時的一些小發現着了迷。她本來可以在博伊西①跟她母親學,但她卻悲慘地降生於愛達荷的一家小電影院裡,沒有時間來陪伴她的母親。如今她“找到了位置”——同另外的幾百萬人在一起——她感到快樂,雖然在她過分天真的時候,她丈夫仍要出面制止她——

①美國愛達荷州首府。

麥基斯克夫婦在直布羅陀①下了船。次日晚上,迪克在那不勒斯②由旅館去車站的路上,讓迷路和疲憊不堪的一家人(兩個女孩和她們的媽媽)搭乘自己的汽車。他曾在船上見過她們。出於幫助他人、讓人欽佩的強烈願望,他帶她們遊覽了幾處娛樂場所,臨時給她們買了酒,欣喜地看到她們開始振作起來,恢復了那種自負的神態。他裝作把她們當作這個或那個名門世家,接近她們自有他自己的安排,又似乎是喝得太多而異想天開,而那母女三人則一直把他的出現當作天大的幸事。天黑時,他離開了她們,火車晃晃蕩蕩、呼哧呼哧地行駛在卡西諾③和弗羅西諾內④一線。最後在羅馬車站,他們做了別緻的美國式告別。迪克來到奎里納爾旅館時已覺得精疲力竭了——

①歐洲伊比利亞半島南岸港市。

②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意大利地名。

④意大利地名。

在服務檯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擡起頭來。彷彿是酒仍在起作用,仍在燒着他的脾胃,一股暖流直衝腦門。他看見了他熟識的一個人,一個他願意橫渡地中海去看望的人。

蘿絲瑪麗也看見了他,還未完全認出他便先向他打了個招呼。她不無驚訝地再看了一眼,便丟下同她在一起的一個姑娘,急匆匆地走過來。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轉身朝着她。她穿過門廳,就像是一頭剛服過黑籽油、連四蹄也擦亮的小馬駒。迪克這才驚醒過來,但一切來得太快,他一時手足無措,只好儘可能掩飾起自己的疲憊之態。面對着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顯露出來的自信,他勉強做了不那麼真誠的手勢,意思是說,“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你會在這兒露面的。”

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服務檯上他的手上,“迪克——我們在拍《輝煌的羅馬》——至少我們認爲是這樣,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離開。”

他瞪大眼睛朝她看,想要使她有點不好意思,這樣便可不怎麼注意他未曾刮過的臉,以及他的皺巴巴軟塌塌的衣領。幸好她風風火火的,顧不上這些。

“我們得早點動身,因爲十一點就起霧了——兩點鐘給我打電話。”

到房間裡迪克才鎮定下來。他讓服務員中午打電話叫醒他,便剝掉衣服,一頭撲倒在牀上呼呼大睡起來。

電話打來時他仍在睡,直到兩點鐘才醒來,起牀後覺得精神煥發。他打開行李袋,將上衣和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他颳了臉,在熱乎乎的浴缸裡泡了半個小時,隨後用餐。太陽照進國民大街,他讓陽光透過綴有老式鋼環丁當作響的門簾。在等候熨燙的衣服送來時,他從《晚郵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辛克萊-劉易斯①發表了長篇小說《大街》,小說描寫井分析了美國某個小城市的社會生活。”此後,他就試着考慮起蘿絲瑪麗來——

①劉易斯(188——1951),美國第一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等。

起先,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年輕而有魅力,但託普西也年輕,也有較力。他猜想她有過情人,在過去的四年中鬧過戀愛。哎,人從來就弄不明白自己在別人的生活中到底佔有多大的空間,然而,在這困惑之中萌發出他的愛戀之情——最佳的感情觸發點恰恰是當一個人遇到了阻礙,而仍要維持一種關係的時候。往事悄悄浮現出來。他要抓住她珍貴的外殼裡的富有深意的獻身精神,直到他能佔爲己有,直到他能完全控制。他盡力在自。身上找出可能吸引她的因素——比起四年前要少了許多。透過一片青春的迷霧,十八歲也許可以張望一下三十四歲,而二十二歲則能清晰地看透三十八歲。而且,上次相遇時,迪克尚處在情感的高峰,而打那以後,他的熱忱就衰退了。

當服務員將洗燙過的衣服送來後,他穿上件白襯衫,繫上領圈,打了條綴有一顆珍珠的黑領帶,在這顆珍珠的下邊約一英寸處掛着另一顆同樣大小的珍珠,他系眼鏡用的細繩正好從這顆珍珠中穿過。睡過一覺後,他的臉上又現出往年夏天在裡維埃拉時有的紅潤的棕色,爲了使自己更有活力,他手撐在椅子上倒立直到他的鋼筆和硬幣掉下來。三點鐘,他打電話給蘿絲瑪麗,她讓他上樓去。做了那套雜技動作,他一時有些頭暈,便在酒吧間停下來,喝了一杯杜松子酒補劑。

“嗨,戴弗醫生!”

只因爲蘿絲瑪麗在這家旅館,迪克才能一下子就認出這是科利斯-克萊。他仍是那張自信的臉,那副自負的神態,那胖乎乎的下巴。

“你知道蘿絲瑪麗住在這兒嗎?”科利斯問。

“我碰到過她。”

“我原在佛羅倫薩,聽說她在這兒,所以我上星期就過來了。你根本看不透這個‘媽媽的小妞’,”他補充道,“我是說,她是被呵護着長大的,而如今她卻成了個老於世故的婦人,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她的腰帶上可拴着一些羅馬小夥子呢!真是!”

“你在佛羅倫薩讀書?”

“我!當然,我在那兒學建築,我星期天回去——我要在這兒看大賽。”

迪克好不容易纔不讓他把酒錢算到自己的賬單上。迪克在酒吧間拿着賬單,倒像是攥着一份股市報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