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一族頗爲龐大,族人覆蓋半個遺仙,家業則遍佈全國,管理着這麼龐雜的體系,安老爺子卻留下家訓,家主要以一人治天下,族中事,家中事,商場上的事,事無鉅細,全都攥在手裡,就連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個族人生了兒子,也要家主來取名字。
這些事情,如今盡數落到我頭上,真是讓我一個頭兩個大,每天在書房裡工作到深夜,也處理不完各種大事小事。
因而這兩天自然把安以琛冷落了。
下午倦乏了遊園的時候,偶然聽到兩個丫鬟在討論這件事。
一個說,少奶奶答應讓安公子祭祀咱們少爺,卻遲遲不給安排,明擺了就是給他難堪!哼,安家祠堂豈是想進就進的,他那個爹是被趕出去的,又不是離家出走想回來就回來了!
一個說,正是,少奶奶那麼愛少爺,怎麼會放過傷害少爺的人,既然他那個惡毒的爹死了,這筆血債自然要他來還!少奶奶之所以把他叫回來,肯定是爲了報復他!
前面那個又說,不錯,他那個爹那般歹毒,他一定也好不了哪裡去,我聽說,他母親是個下賤的西域舞女,他骨子裡流着西域蠻人的血,指不定多麼殘忍嗜殺,少奶奶要是放任他在京城出風頭,萬一哪天成了氣,說不定會反過來報復安家!
後面那個急忙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這兩天他都在專心看書,肯定是爲了明年的春闈!真是狼子野心!哎呀呀,萬一他做了官,安家就麻煩了!
兩個丫頭自說自話地驚恐了一番,前面那個丫頭拍着胸脯安慰自己和同伴,沒關係,沒關係,咱們有少奶奶呢,少奶奶料事如神,肯定早有安排,要不然也不會把他從京城叫回來!
說着說着,兩人便高興起來,說說笑笑地走了。
我在安紅不自在的表情中搖頭苦笑,不知道該爲自己這麼有威信而高興,還是爲了自己的疏忽而愧疚。
疏忽了祭祀對於安以琛的意義,也疏忽了一個事實,如同第一天安紅擔心的那樣,在別人眼中,我和安以琛真的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對立立場!
這些仇恨並未在我心底紮根,所以我不會想那麼多表象背後的利害關係,但聰明如安以琛,一定早就想過了吧?
念及此,下意識地轉身,往省身院走去。
安紅等人急忙跟上,一行人在靜謐的廊子裡穿行,除了齊刷刷的腳步聲只剩下衣襬交疊的聲音,大概都以爲我在生氣,她們大氣也不敢喘。
快到省身院的時候,安紅惴惴不安地請罪。
原來那兩個丫頭正是她撥給安以琛伺候的,沒想到私底下會嚼這樣的舌根。
“少奶奶,奴婢這就去將那兩個丫頭的舌頭□□,讓她們再也造不得謠!”
我悚然動容,站定了,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她卻滿臉惶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求少奶奶看在奴婢的面兒上,饒了她們的性命!”
小冉悄悄湊過來,在我耳邊道:“少奶奶,那兩個丫頭都是紅姨的遠親。”
我原本沒打算怎麼懲治兩個八卦的小丫頭,聽了這話,心裡卻彆扭起來,安紅爲什麼要安插親信到安以琛身邊?
兩個丫頭說的這些話,是她們自己的想法還是安紅有意無意透露給她們的?
我忽然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兩個丫頭嚼舌根而已,如果是有心人有意導向,這些流言很容易蔚然成風,到時,我和安以琛豈不是要在輿論的推動下站在對立的立場,彼此猜忌,彼此防範,回不了頭?
腦中順乎間不知算計了多少,我笑着扶起安紅,假嗔道:“紅姨這是做什麼?我何時說過要她們的性命?”
她眼中尚有疑慮,不敢搭腔。
或許從前的凌若初對下人從不姑息,讓她心有慼慼吧。
我道:“內院瑣事向來由你處理,這件事我也不想過問。這兩個女孩子,你看着辦吧,不過,類似的流言,我不想再聽見第二遍了。”
紅姨忙道:“奴婢知道!這段時間少爺去世,府裡忙亂,奴婢顧暇不及,多少疏忽了管教,讓這些丫頭們竄了天,還要給少奶奶請罪。”
我淡淡點點頭,心裡有些懊惱。一連兩天都忙個不停,好不容易找個機會遊園,還不得機會歇息,瑣事纏身!
省身院的大門大開着,跟着穿堂風繞過門前的影壁,院內一派祥和氣象。
新裝修好的院落顏色分明,紅牆綠瓦,雕樑畫棟,將秋天的蕭索氣息粉飾得乾乾淨淨,而一身白衣的安以琛手握書卷,靜靜地立在堂前的那一株楓樹下,烏黑的髮絲在風中翻飛,白衣也如浪花般舞動,聽見腳步聲後,那驀然一回首的眉目如畫,眸若星辰,當真叫人心曠神怡。
我若會作畫就好了。
“嬸孃。”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便低下頭去。
這孩子真是美好。
我笑了笑,叫人去搬椅子,然後就在院子裡的楓樹下落了座,指了指身邊的椅子,讓安以琛也來坐下。
他聽話地入座,手中的書卷一時無處可放,便垂在膝邊。
“這兩日可還習慣?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問道。
他便擡起頭來,看着我道:“都好。”
“屋裡有沒有什麼沒有備齊?”
“都齊了。”
“還有什麼需要的麼?”
“沒有。”
簡單的問答之後,我承受不住長時間的對視,低頭佯做擺弄裙襬上落葉的樣子。
再擡起頭來,他也不知何時低下頭去了。
這時,下人們遞上了茶,正好此刻便是我吃下午茶的時間,紅姨又叫人準備了幾個點心,便在這裡和安以琛一起用了。
“這兩日都幹什麼了?”我真不知怎樣做人家長輩,挖空了心思說話的感覺,真是尷尬。
“看書。”偏偏這孩子惜字如金,三言兩語就能熄滅話頭。
我硬着頭皮道:“看什麼書?”
他便將書翻過來給我看,藍色的封皮上寫着‘經略’兩個大字。
“這是科考的書目,你可是要參加明年的春闈?”我有些驚訝,以他的才分,要是參加科考,定能中的,而且走上仕途之後,有丞相大人的提攜,必能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既然如此,他爲什麼還要響應我的號召,回到遺仙來?
甚至明知道安家對他來說很可能是個火坑,將來必要步步驚心?
難道是貪戀安家的碩大家業麼?
看着這個十五歲少年清澈的雙眸,似乎並未在裡面看到貪婪。當然,並不是每個人的眼睛都是心靈的窗戶,有些人的就是窗戶紙,上面可以任意圖畫他想表達的東西。
若是這樣……我背上徒然升起一陣寒涼,秋風一吹,連指尖都涼了起來。
但是,安家男丁不做官,世人皆知。
他要想當安家的少爺,就必須放棄官場名利!
面對我懷疑的目光,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緩緩道:“是。中原大陸自古便重農輕商,安家世代爲商,雖然金銀滿庫,衣食無憂,卻爲士大夫文人之流輕視,江南一代的文豪更是常常撰文貶低安家子弟皆是重利輕義的薄情寡義之人,尤其抨擊安家可以把兩國交戰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當成賺錢的契機。侄兒甚爲不平。至仁無親,至親無偏,愛天下,則不以人分,不以國分,這世上只有金銀無國界,所以只有行商纔是至情至義!侄兒參加春闈,並非想要做官,只是想以執筆跟那些文人們打一場仗,爲安家贏一個正名。”
“原來是這樣。”我了悟地點點頭,看着他因爲激動而握緊的拳頭,微微泛紅的臉頰,禁不住笑起來。
較真則無真,只有孩子纔會執着於是非對錯。
不過,這樣的孩子氣還蠻讓人感動的,年輕就是需要些血氣方剛,或許明年春闈後,他慷慨激昂,一蹴而就的文章,真的攪起文人和商人的一場辯論,而這場曠古絕今的辯論,說不定就能讓他和他的論點名垂千古,順便也就將安家也寫進歷史。
這個下午茶吃得很開心,我拍拍手,站起來,像首長慰問邊防戰士一般,拍着安以琛高高在上的肩膀,道:“好好努力,給嬸孃爭口氣!要什麼書儘管找安總管,若有不懂的地方,嬸孃給你請個師傅。”
我是多麼的積極並且慈愛啊!
只可惜天生不擅長深謀遠慮,看得見眼前,看得見表象,對於未來卻好似長了一雙青光眼,怎麼看也看不透,於是就糊里糊塗的,在早該撲滅的火苗上,呼啦澆了一桶汽油。
待到將來,一步踏進熊熊大火之中,才幡然醒悟,這把火還是我加的柴!
哎!
安以琛乖巧地應了。
我一開心,又道:“嬸孃今天就交代下去,叫人準備祭祀的東西,明日你便去拜祭你二叔。”
安以琛終於展露一絲微笑,倒有些天真無邪的模樣。
我越發想要留他在身邊,好好培養,慢慢欣賞。
那所謂的血海深仇,說不定激勵他快速成長,若他有野心,正好早日接手安家,讓我逍遙自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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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到城西玉林醫館的時候,夕陽斜傾,天色灰暗,空氣潮溼而壓抑,秋風乾燥而急迫,隱隱讓人感到一種心浮氣躁,煩悶不安的感覺。
“少奶奶。”我才進了大門,安達便掀簾子迎出來,臉色有些蒼白。
“安以琛怎麼樣?”我搶先問道。
早上安以琛去別苑拜祭安晨燁,直到下午遲遲未歸,傍晚時分,傳來消息說,別苑進了幾個賊,偷走了祠堂的黃金祭品,還刺傷了安以琛。
安達將他送到了最近的醫館,別苑現在還亂成一團。
“公子被劍刺傷了臂膀,倒無大礙,只是祠堂裡的香不知何時被換成了迷魂香,公子在祠堂裡待了整整一天,中毒頗深,大夫正在解毒。”
“這個大夫醫術怎樣,能救嗎?”
“我已經派人請了郭神醫來坐鎮,問題不大,但需要些時辰。”安達說着,使了個眼色。
我屏退小冉等人,跟他走到後院天井中,低聲問道:“別苑到底出了什麼事?”
安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沉聲道:“老太爺的牌位和遺骨都被盜了!”
我腦子轟地一聲,如遭雷擊。
排位和遺骨……那可是安家的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