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湄和顏燼一驚,循聲一看,卻見賢妃花已然着了一身漆黑底紅繡勾金絲的霓裳,笑着轉過身子,邁進辰霄殿裡來。
顏燼從心底一惡:“她着了這樣的衣服,若然加上外面的儀仗,豈不是儼然以皇后自居?”
那時對黑色的崇尚就如同對絕對權威的尊敬一般,然而一品的妃子着十三褶的霓裳卻是合制的,也沒什麼可以非議的。
賢妃看到兩個人驚詫的表情,卻笑得依舊那麼從容,她淡淡的道:“本宮於這深冬之日,卻得了夏日燥火之症……”她說着還故作樣子的咳嗽了幾下子,她聲音雖淡,卻掩蓋不住其中的倨傲。
易水湄作爲辰霄殿的主人,沒有感情的迴應道:“還請娘娘保重身體。”她披着披肩走了兩步,看到外面站着的戴着神鬼面具的法師,聲音變得如同天氣一樣:“娘娘既然身體不好,怎生還在外面走動?”
賢妃笑了笑,輕聲道:“我是爲了妹妹好啊。”
易水湄一怔。卻聽賢妃道:“這些乃是法力高深的法師,昨日爲我驅鬼,運了五行道術,勘測出來這皇宮的東南角上,籠着妖氣,今日,可是特意爲妹妹你來驅妖的。”
賢妃說的彷彿真有其事,而顏燼卻隱隱覺得不好。
顏燼走出一步道:“賢妃娘娘萬安。”
賢妃笑了笑,裝作不知道:“喲,顏兒也在這裡,那更是要驅妖了!”她三句不離驅妖,滿腦子都是怪力亂神的東西,惹的易水湄很是不悅,易水湄之道:“傳言的妖界根本早在百年之前與北漠王朝訂約,九州之內,兩不相範。她根本就是……”
易水湄想到這裡,心突然涼了,沒了白曲,她什麼都不是。
辰妃的榮耀是脆弱的,威望是脆弱的,連維護自己的心意的能力,也是脆弱的。
這一刻,她有一次覺得自己是做過了,只是不願意,也不應該深深地去傷害別人,把自己的痛苦,強加給別人。
她恍惚的想着八年之前,這個帝王還沒有親政,她也驚訝,自己竟在爲這個男子開脫,自己是不是後悔了?
卻聽賢妃道:“我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作祟,幸而有了諸位大師。”
那些法師中的一個心領神會道:“稟三位娘娘,這在宮中作祟的妖孽不是其他,正是這一片鮮紅欲綻的梅花!此乃梅林妖孽!”那個人振振有詞,更是一派大義凜然不畏權貴的樣子!
易水湄聽到她說梅林,好像給人狠狠打了一棒,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賢妃竟要如此來算計自己。頓時大怒道:“放肆,休要胡言!”
賢妃的笑容也一點點變冷道:“呵呵,妹妹,我這是爲你好,你可不要不識我的好心!”
那個法師又道:“此梅林妖孽,專門吸攝人魂魄心血,吸攝人的精血越多,花瓣的顏色越爲妖豔。”
易水湄聽到此,大喝道:“住口。”
顏燼聽着賢妃開口,早已知道她的用意,此刻立刻上前兩步道:“賢妃娘娘,這片桃花梅花林乃是陛下派人所種,難道陛下所種的梅樹,竟然會是妖孽麼?”顏燼的聲音不大,但是每一個字卻都足以震懾人心,比起易水湄的怒,更爲讓人顧及。
這時候的韓樾也進前兩步,行禮道:“娘娘,陛下下令植這片梅花林時,韓樾也是在場的。”
顏燼和韓樾本以爲只要擡出陛下的名頭來,就可以制止賢妃的行動,那裡卻想到賢妃既然已經決意如
此,又怎麼會回頭?
果然,只聽到賢妃冷冷的喝道:“顏妃,你不要仗着陛下素來寵愛,就妄想在這裡和本宮討價還價,我這是爲了後宮安寧,你還不給我退下!”賢妃的聲音陡然提高,已經完全不將顏燼放在眼中了。
顏燼退了好幾步,迅速跟韓樾交換了個目光。
韓樾一步邁出來,闖進賢妃的視線道:“娘娘三思!”
賢妃看都沒有看韓樾,冷冷的盯着易水湄,笑着:“水湄,你身體不好,待我幫你!”她說完,那柔和的聲音中的譏諷之氣更重,賢妃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已經把自己當做了後宮的主人,她用審視的眼光看着那個法師道:“大師,請問如此妖孽,需得如何對付?”
“梅妖乃是木靈演化,只消以火燎之,便可以一了百了!”
賢妃正在點頭,卻聽到易水湄冷笑着道:“呵,你若在此縱火,燒了這一片梅林倒是其次,此刻入冬,天乾物燥,若是一陣子北風緊了,我怕賢妃姐姐你擔待不起着涵合重建的罪過!”
易水湄的話看似平平無奇,實則確實包含鋒芒的暗指賢妃擔待不起縱火的後果,更難以抑制和控制火勢的發展。她剛覺得或許可以震退她,卻哪裡知道那個所謂大師又開口了。
“五行相生相剋……”
賢妃微微一笑,卻還是那麼得意道:“大師點撥,本宮頓悟。火可以克木,金也可以克木!”
“娘娘智慧。”那個大師行禮。
然而誰又能看不出這不過就是賢妃所以一手導演的一齣戲呢?
易水湄恍然明白,卻只聽到賢妃高聲喝道:“侍衛何在?”
辰霄殿內外的侍衛早已經等候多時,裡外一起應道:“在此!”
賢妃整了一下子衣襟,清了清嗓子道:“聽本宮號令,梅林妖孽爲禍後宮,傷人性命,今我口諭,以刀劍砍折,平此梅林,以誅妖孽!”
“是!”在這一聲整齊的應答之後,辰霄殿內外的侍衛抽出腰中的佩刀,便一個個向梅林撲去,好像山上的猛虎一朝看到了行路的獵物,毫不留情,或許是震懾於賢妃的權勢,或許只是指責所繫。
腰刀毫不留情的把傷痕強加在一株株脆弱的梅花樹上。
本來粗的也只有手腕左右的枝杈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地痕跡,彷如烙鐵灼傷的傷痕,一道道的,破壞着那冬日梅樹本倔強但實則脆弱着的節理。
易水湄喊道:“不,不要!”她合身就要朝着一個侍衛身上打去,卻只聽到賢妃冷冷的聲音道:“攔住辰妃娘娘。”
易水湄就那麼被兩個侍衛硬生生的抓住了雙臂,她用力的掙扎,卻根本無濟於事。她揮動着瘦弱的胳膊,卻什麼也打不到,只能感覺寒冷的空氣在自己胳膊上留下凜冽的刮痕,與梅樹一樣的傷痕,不一樣的是梅樹沒有心。
她眼看着一株株原本傲然挺立的梅樹在侍衛的腰刀之下變得破敗不堪,原本傲然挺立的枝杈,描摹出的遺世風骨如同殘破的衫。
曾經的高華失去了庇護如同一張白紙,蒼白無力。初綻和正放的絢麗梅花在青蒼的天空之下凋落,如同未老的佳人面對命運,既是掙扎,也只有死路一條。
追在地上的花瓣散落,再也找不回那種枝頭傲意的自在,超然,如同梅樹落下的血淚,一滴滴的落在地下。
下雪了。
易水湄呼喊着:“不!不”眼淚也不爭氣的留下來
。
在她的心裡,她也如同這梅花一樣,所有的美好都是假象,她本來已經慢慢的接受了這個無以挽回的世事,她知道自己庶出的身份,更不盼望着成爲枝頭的鳳凰,一切的羞辱都可以加在她身上,但是她卻是不能容許這一片梅林被人摧毀。
這是她心裡最後的一絲溫暖了。
溫暖的回憶,是江白曲一夜之間送給她的禮物,昭示着她曾經不肯領情的愛是那麼炙熱,她看到梅林,想到那個謙謙公子的笑,似乎那夜哀傷的記憶還可以淡化,即使心上的傷口難以痊癒,但身體,總可以偷空喘息……
溫暖的回憶,是端木容殷殷的笑容,在那個幾進的院子裡,最愛自己的人,她保全不了母親的性命,也沒有辦法讓母親的靈位進入祠堂,如今能保全的,或許只有她母親所愛的點滴了吧。
以前看着那梅樹,本來是傷懷的,牽起來的是物是人非,然而物尚且依舊。這梅樹既是江白曲的情,也是她對母親的憶。
而如今呢?物非人非,連天地之間最具傲骨的寒梅也不能免遭與毒手。曾經信誓旦旦的許諾早已經成爲了耳畔迴音,笑的諷刺。曾經暗地裡對母親的悼語,似乎也成了渺渺的絕響,母親在天上看到,也會傷心吧?
而這個時候,顏燼去了那裡呢?現在唯一能幫水湄的,只剩下顏燼去請的這個救兵了。
雪打在易水湄的髮梢,融化,在結冰。
籠着她的衣裳都變成了雪色的白色。雪打在地上殘存的落紅之上,好像已經散落的花瓣變得更加的殘缺。
雪上又重新落下花瓣。
梅樹的枝杈有的徹底被侍衛踩在腳下,有的還堅持的,頑固的掛在樹上,彷彿將死之人折斷的臂膀,在風中隨風搖擺,壯士斷臂,也不肯屈。
一段段的梅花豔骨,終究變得如同廢柴一般,不屑爲人所一顧。
易水湄的眼淚掛在眼角,成冰刺痛着她的眼睛,模糊着視線。
紅、白,紅白,又是紅白的流景。
一切又變了……
這已經是第三度的紅白景緻,卻彷彿註定是天翻地覆三生劫。
一劫,初見之劫,生生將兩個一樣高傲倔強的人綁在了一起。
二劫,卻是紅白之下如熱血流淌一般的溫情,然而註定慘烈,又爲什麼要留下溫存?
三劫,乃是此時此刻的一地梅花,再也無法回覆枝頭,是梅樹的血,也是易水湄的血。
紅色,不就是血色麼?
白色,卻又正是哀傷的顏色。紅白交織,更是煞氣重重,短短几個月,卻已經三度,梅花的被迫折枝是否又昭示着易水湄一生的命運也會如同梅花一般?
易水湄那一刻當真覺得自己好像這梅花……
失怙,她在也不想提起什麼庇護……
於是只剩下無力的看着。
眼看着滿園的梅花破損如同荒原的戰場,清逸都變成頹敗,只剩下一樹了……
那些人豪沒有顧忌易水湄,又去砍那樹,卻只有韓樾的聲音道:“娘娘……”然而韓樾早已經喚了半天,易水湄又哪裡聽得進去?
易水湄閉上眼睛,如同看不到希望……那一刻,眼角的冰化在睫毛之下,再度打溼了她眸子,然而她,忍住了……
希望死了……
就在此刻,聽到辰霄殿外傳來一聲大喝:“都給我住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