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上說,武漢會戰時曾打得金澤第九師團和第二十七師團無法前進的湯恩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長江南岸調到北岸去了,目前正在湖北隨縣和棗陽一帶佈防。
北岸當然不只有湯恩伯,那是整個第五戰區的地盤,幾十萬大軍雲集在那裡,但從參謀本部到岡村,眼裡都只有一個湯恩伯,認爲這纔是對他們威脅最大的勁敵。
從武漢會戰到南昌會戰,岡村對中隊已經有了一個比較深刻的認識。中隊看起來很多,但佔絕對優勢的仍然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
岡村也想到過,那麼多地方軍隊,比如東北軍、西北軍、川軍、桂軍、粵軍加起來會怎麼樣?能不能用以前“以華制華”的辦法,鼓動它們聯合起來與中央軍展開內鬥?但思考的結論讓他自己都很喪氣,且不說如今根本就沒這可能,就算能成功,這些聯合起來的軍隊也不是中央軍的對手。
蔣介石的嫡系部隊,讓岡村印象最爲深刻的,就是湯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團軍。岡村曾如此評價湯恩伯:蔣介石手下最驍勇善戰的將領,其部隊是蔣嫡系中的精銳。
可想而知,這麼一個勇將中的勇將,一支精銳中的精銳,一直虎視眈眈地趴在武漢附近,其用意不言自明,而假如能成功地將其削掉或者驅逐,又無疑會對蔣介石及中國政府造成沉重打擊。
岡村決定集中第十一軍的主力,對隨棗地區(隨縣到棗陽)展開一次大進攻,這就是隨棗會戰。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進攻的目的不再是占城奪地,而是攻而不佔,主要以打擊第五戰區部隊爲主,其中關鍵就是包圍並消滅湯恩伯。
然而岡村並不知道,他的這一侵略計劃已經提前飛到了湯恩伯的桌上。
無名英雄
在武漢會戰後期,李宗仁已經病癒返回原任。不過等他上陣時,首先需要面對的不是怎樣指揮作戰,而是如何部署“轉進”。
自從經歷徐州大撤退後,李宗仁就培養出了一種神秘的第六感。當時第五戰區長官部距離前線還很遠,可他老是覺得這裡那裡不對勁,經常耳鳴眼跳,以至於繞室彷徨,輾轉反側,半夜三更都睡不着覺。
時爲午夜,衆人都睡得正香呢,他就披着衣服從牀上一骨碌爬起來,並且把一干隨從衛士都弄醒,嚷嚷着要轉移。
參謀長徐祖貽揉着眼睛跑過來,看李宗仁那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我覺得這個地方可能有兇險,早走早好。
徐祖貽並沒有收到任何敵情通報,但李宗仁是戰區司令長官,不聽他的又聽誰的,遂安排長官部人員連夜西撤。
很多人嘴裡不說,心裡沒準都在罵老爺子發神經,這麼晚了都不讓大夥睡個囫圇覺,窮折騰個啥。可說來也怪,李宗仁的第六感就是奇準,在他走後僅僅兩個小時,日軍騎兵就竄進了他睡覺的那個村莊。
“發神經的”現在精神了:看看,我沒讓你們大夥白跑吧。
第六感雖然靈,但是不科學,李宗仁大部分時間依賴的實際還是情報網。
要打好仗,情報十分重要。當年馬占山在東北跟日本人兜圈子,兜到本莊繁都無可奈何,就緣於建立了效率奇強的情報網,而說起老李的情報網,就不能不提到一個他安插在日軍後方的神秘線人。
當年西南諸省反蔣,包括李宗仁、白崇禧、陳濟棠這些人,都是日本人實行“以華制華”的重要目標。那段時間,到廣西來做說客的“中國通”們有如過江之鯽,數也數不過來,這裡面就有和蕭振瀛進行過香港談判的和知鷹二。
在與和知打交道的過程中,李宗仁發現和知的翻譯官像是個“好人”。這種感覺,就如同他第一次見到張自忠時一樣,彷彿善良就清清楚楚地寫在對方臉上。
於是私下裡,李宗仁便讓人把翻譯官秘密約到家裡。
這是個年輕的東北人,熱情、健談,有什麼說什麼,但是當李宗仁試探着提到“你的家鄉已被日本人侵佔,你怎麼還甘心爲敵人服務”時,他忽然語塞,隨之,兩行熱淚無聲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夏文運,遼寧省大連市人,家裡世代務農,自小就讀於日本人所辦的中小學。據說他的一口日語說得比一般日本人都好,根本聽不出是中國人說的,後因成績優異,受“滿鐵”資助去日本留學,畢業於日本明治大學法科。
“九一八”事變前,夏文運在東北的大學教書,之後書自然沒得教了,只能隨逃難人羣進入關內。他原來並不想給日本人做事,可是以他那樣跟敵國沾邊的文憑學歷,顯見得到哪都不受歡迎,找工作時處處碰壁。他又幹不了別的,給日本人充當翻譯官,藉此養家餬口就成了唯一出路。
燈火闌珊處的夏文運看上去有說有笑,其實那不過是戴着一副面具在表演而已。
他雖然爲日本人做事,卻良知未泯,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裡,可也正是這樣的人,卻不得不以爲侵略者服務來維持個人生計。
可以想見,當聽到或看到“漢奸”“走狗”這些詞語時,這個年輕人會多麼難過,內心又會處於怎樣的煎熬和掙扎之中。
有時候,活着遠比死亡更殘酷,特別是當你面前沒有出路,沒有希望,甚至連解脫都不可能,只有在清醒中一味痛苦的時候。
因爲怕熟人或家鄉的人知道自己的底細,夏文運甚至把名字都改掉了,因“夏”與“何”字在日語中發音相似,他對外一直稱自己叫“何益之”(益之是他的字)。
李宗仁的突然一問,瞬間擊穿了“何益之”的心理防線,後者淚如雨下。
李宗仁馬上意識到,有門了,便緊跟着又問了一句:何先生,假如中日之戰爆發,你願不願意替祖國盡點力?
夏文運聽後,一邊擦拭眼淚,一邊連連點頭:如有機會報效祖國,當萬死不辭!
從那時候開始,夏文運便正式成爲李宗仁的高級情報人員,兩人通過秘密電臺和專用密碼進行單線聯繫。
在臺兒莊戰役的初期階段,五戰區要防津浦線那麼狹長的一個區域,而能調動的兵馬又那麼少,可以說每時每刻都驚險之至,但是李宗仁左右騰挪,依靠一羣雜牌部隊,硬是兜住了日軍的南北合擊,看起來如有神助。
其實這個“神”就是夏文運,有了夏文運,李宗仁也就擁有了自己的千里眼和順風耳。
夏文運從上海租界發來的第一份絕密情報是:日軍南動而北不動。於是李宗仁就把張自忠從北面調到南面,在淮河擋住了第十三師團。
第二份絕密情報是:板垣師團將從膠濟線南下。李宗仁急忙將龐炳勳調往臨沂,以阻止板垣南下,可是後來眼看龐老爺子也吃不消,而當時南北又都很吃緊,怎麼辦?
就在此時,第三份絕密情報及時送到:日軍北動而南不動。正是這份關鍵情報,促使李宗仁下定了從淮北前線抽調張自忠北援的決心。
可以這麼說,沒有夏文運作爲超級耳目,李宗仁要想在前臺當掌櫃都頗難,更不用說取得臺兒莊大捷了。
到了徐州會戰後期,由於參謀本部對情報封鎖得很緊,連和知鷹二這樣的軍部高級官佐都沒聽到一絲風聲,這才導致夏文運的情報工作暫時失靈了一段時間,也因此造成了李宗仁的多次判斷失誤。
武漢會戰結束後,一連串的“勝利”使日本放鬆了對情報工作的控制,夏文運在上海的情報站重新恢復運轉。
李宗仁的這條情報線索,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才被迫中斷,那時日本人終於發現了這個藏在自己中間的超級間諜,立即在上海展開滿城搜捕。夏文運東躲西藏,僥倖得脫。
在那些與魔鬼打交道的日子裡,在沒有正式的政府名義,也不接受任何報酬的情況下,這個人始終冒着生命危險爲抗戰蒐集絕密情報,是一個真正的無名英雄。
唯一應該走的路
通過夏文運從上海及時發來的情報,李宗仁第一時間掌握了岡村的兵力分配及作戰計劃。
隨棗之戰,岡村準備動用三個主力師團,其戰術明確爲“分進合擊,錐形突貫,兩翼包圍”,即從東西兩路出發,最終將第五戰區包括湯恩伯在內的主力包圍起來並予以消滅。
由於事先知道了岡村的用兵目的,所以李宗仁的重點也不在據守城池,而是利用地形對日軍進行持久消耗,然後再伺機實施反擊。概而言之,大家都是朝着對方的兵去的,你要消滅我,我也想消耗你。
對於李宗仁來說,時間拖得越久,對日軍殺傷越多,仗自然就打得越好,丟掉點地方尚在其次。
在五戰區,湯恩伯雖屬於不得不倚重的主力,但李宗仁最喜歡也最看中的還是張自忠。武漢會戰結束,李宗仁便任命張自忠爲右翼兵團總司令,授上將軍銜。
僅僅一年前,張自忠身上還揹着“撤職查辦”的處分,之後不僅取消了處分,而且幾乎是在以閃電的速度往上晉升。先是由軍長升爲軍團長,再由軍團長升爲集團軍總司令,現在又由集團軍總司令升到了右翼兵團總司令,在五戰區成了超過湯恩伯,僅次於李宗仁的一方統帥,直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在接到任命後,張自忠曾向李宗仁去電請辭:任重才輕,萬難勝任。
李宗仁不準——“任”是很重,但你的“才”可不輕,相信一定能夠勝任。
張自忠不光是客氣,他也確實有難言之隱。正所謂權力越大,能力越大,這副擔子挑在身上是明顯能感覺得出分量的。
右翼兵團看上去人很多,有十五萬兵力,但實際上五戰區的破爛家當都在這裡面。其中,人數最多的爲王纘緒第二十九集團軍,這是一支川軍。
當初劉湘首次出川時,包括唐式遵集團軍等能戰之師就被抽光了。再抽,抽了一個王陵基集團軍,由地方保安團改編而成,不僅不如唐式遵,還不及鄧錫侯。最後一個抽的就是王纘緒集團軍,屬於把劉湘留川的僅存一點部隊都捆捆打包了。
王纘緒集團軍足足有四萬之衆,可是論戰鬥力只能墊底。
顯然,張自忠指靠不上這些部隊,他能依賴也必須依賴的還是老二十九軍的那點底子,即新編成的第三十三集團軍。他深知,只有第三十三集團軍勇挑重擔,才能把整個右翼兵團帶動出來。
可是仗打到這個樣子,在第三十三集團軍內部,從軍長到師長,作戰決心和勇氣都大不如前,有的是被打怕了,有的則是想保存部隊的實力。
這個世界每一天都會變化,而變化的結果又常常會令我們大吃一驚:今不如昔的名單中,就有時任第七十七軍軍長的馮治安。
在老二十九軍的將領中,劉汝明和馮治安的部隊軍紀都不好,但因爲失守張家口,劉汝明每戰都要拼出老命,就算這樣,還擔心別人再在背後給他扣上“漢奸”的帽子。馮治安與他們都不一樣,由於“七七事變”時第一個拔劍而起,所以他先前的聲譽最好,漸漸地就開始躺在功勞簿上居高自傲了,有一段時間他甚至連宋哲元都不放在眼裡,想罵就罵,想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