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下井

2.初下井

“任衛東——”

“到。”任衛東站起來,乾脆利落地回答。

“王栓來——”

“到。”一個名字叫王栓來的年輕人站起來不緊不慢地答道。

……

這裡是採煤三段會議室,值班段長勾玉才正在進行班前點名。

只見他走進學習室,坐到一張桌前,抽了一口煙,咳嗽了兩聲,開始點名,點完名,咳嗽一聲,潤了一下嗓子,開始講話:

“這個,這個,大家注意了,開班前會了。

先說一個事情,大家看到了,今天早班來了四來個新面孔。

嗯,這批新工人一共是十二個,其他的分到了另兩個班組,我們單位又補充了新鮮血液,說明煤礦事業後繼有人,興旺發達。

我先介紹一下,新夥計們,這是你們的班長,闞班,闞尚旺,以後跟着他好好幹。”

勾玉才指着坐在前排那個個子高大,混實敦厚男人說道,那個叫闞尚旺的聽完勾玉才話語,笑臉盈盈地逐個看向新工人。

只聽聲音洪亮的勾玉才繼續滔滔不絕地講到:

“很好。看你們個個身體棒棒的,都是小老虎。幹我們這個沒有什麼難的,就是是力氣活,不管有沒有文化,懂得多少知識,只要你願意幹,不偷懶耍滑,很快就會。

以後就在一起幹活了。第一條,要按制度來,不能有着自己的性子,想幹嘛就幹嘛,不是菜市場,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在這裡這是不行的。還要把自個胳膊腿照顧好,不能少了父母給你們的每一樣東西,給我全毛全翅的。

第二條,不管你有沒有門路,當然真有大門路的話,也不會來這裡當窯活子了,只要在這裡就踏踏實實地幹,井下幹活不比地面,石頭蛋、鐵柱子不長眼,保不住自己就什麼也沒有,幹活時不要急躁,眼睛要歡一點,腦子要靈一點,心要平和一些。咱這個礦還能開採好幾十年,足夠挖一輩子。

大家看看,咱們梅莊煤礦採煤三段是個有功勞的工段,這不,你看看,錦旗都掛滿了三面牆。都是小青年,好好幹,煤堆裡有票子,有美女,前途無量!”

說完這些,纔開始安排井下工作,新工人都瞪大眼睛認真地講話,老工人們卻不以爲然,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閉目養神,不時一陣笑聲,一片嗡嗡聲。

任衛東似懂非懂地聽着值班講話,對自己第一次下井有些忐忑不安,也許是冀望,可冀望什麼不知道,也許是害怕,可害怕什麼也不知道。

開完班前會,跟隨師傅範修正,迎着朝陽向井口更衣室走去。範修正和任衛東是一個縣的老鄉,被段裡指派爲任衛東的師傅。每個新工人下井前,段裡都要指派一名老工人當他的師傅,合同規定學徒期三個月。

時令已是仲春,綠色的樹葉,路邊綠色的野草,處處洋溢着盎然生機,早餐清香的空氣撲入鼻腔裡,涌進自動張開的毛孔裡。空氣有點乾燥,但還有那麼一點甜的味道。

任衛東心情有了一絲愉悅,在沒當煤礦工人之前,對此沒有什麼感覺,因爲經常可以看到。

殷紅的朝霞浸染了東方的天空,大地依舊沉浸在沉沉夜色之中,紅雲縱橫,橫跨天際,盡情綻放着恣意激越,一個美好未來可能就要來臨,莫名心潮澎湃,不安地心情有些沖淡,不管那麼多了,該來的會來,不該來的也會來。

跟着師傅進入更衣室,任衛東找到了昨天來過的那個換衣箱前,換衣箱分上下兩層,上層比下層矮些,上層一般放着井上穿的衣服和鞋子,下層放着井下穿的工作服、礦靴、膠殼帽。

已有很多人在開始換衣服,只見他們打開換衣箱,從裡面拿出一塊方方方正正一米見方的布,上面有的印有碎花,有的是方格,有的是紅色鳳凰,也有的是上面都沒有,就是一塊乾乾淨淨的白布,這就是煤礦工人下井時包裹井上衣服的包裹布,大家簡稱包布。

工人們拿出方塊布,鋪在換衣箱前的長條木椅上,這種木椅,寬六七十公分,長三米左右,無靠背。它既方便人們換衣服,也可供人們上井後坐在上面稍微休息。脫下衣服放在包布上面,然後四個角對着繫好,井上穿的衣服就被這塊布包裹起來,放進換衣箱裡。

有的人三下五除二,飛快地脫光衣服,然後隨便捲起來,就胡亂一扔進了換衣箱裡。有的人,一件件地脫着衣服,然後仔仔細細地把它們疊成一個個方塊,慢慢地放在包布上,沒有其他衣服可疊放了,就把包布四個角兩兩對着繫好,慢慢地放進換衣箱內。

任衛東看了好幾個人,大家穿工作服時,不是像井上人們那樣還要穿一件內褲,而是什麼都沒有,赤裸着身體。

看着赤身裸體老資格工人這樣換衣服,任衛東感到挺不好意思,雖都是陌生面孔,但在這麼多人面前脫光衣服還是第一次,不自覺地下邊起了反應,撐起了一個蒙古包,害羞地不敢脫衣服,唯恐別人看到,等到眼前沒人了,纔打開換衣箱,這時纔想起沒有準備包布。幸好昨天登記換衣箱時,從段裡拿了一張報紙放在裡面,原本下井沒事時用它打發時間,沒想到現在用上了排場,總比直接放到換衣箱裡乾淨些。

井上穿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整齊地疊放好,放在報紙上面。

脫完衣服,任衛東仍然穿着內褲套上工作服,穿上襪子,套上礦靴。

這時,師傅範修正走了過來,道:“小任,在這裡換衣服啊。下井衣服髒放下層,井上穿的放上層。換好了吧,換好了趕快下井,過一會兒,坐人行車就擠了。”

任衛東心道,幸虧穿上褲子,讓師傅看到自己那個蒙古包,是會羞死人的,就有些臉紅地道:“師傅,馬上好。”

他把兩個牌子、換衣箱鑰匙放進工作服衣兜裡,戴上膠殼帽,繫上腰帶,和師傅來到安全信息站門口,這裡煙霧繚繞。

礦工十有八九愛抽兩口煙,來到更衣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衣服裡拿出煙來抽,有的抽兩顆,有的抽三顆。一顆的很少,否則會把煙癮勾上來,下了井一個班撈不到煙抽,因爲井下絕對不許抽菸。

煙沒有好煙,一般是金鹿的,玉菊的,黃金葉的,價格也就毛多錢,兩三毛錢,五毛錢以上的呢?那是好的貴的,一盒煙頂一頓飯啊,可不敢抽,那是人家——當官有錢人專屬品。

一種叫瓦斯的無色無味氣體,作爲原煤的伴生物,在井下各處隱藏着,超過一定濃度,具備一定條件,遇見火源就爆炸,如果井下抽菸就可能引起爆炸,那將是礦毀人亡的災難。礦上在井口專門設置搜身安監員,每一個下井的人都要從頭到腳嚴格檢查,一旦從哪個人身上搜出菸捲或打火機來,處罰相當嚴厲。礦上規定,一旦發現井下吸菸,輕者罰沒一個月的工資,重者開出礦籍,哪裡來滾回哪裡去,沒有人敢把好不容易找到的這份工作開玩笑。

下井前過一把煙癮,那種感覺真比夏天吃西瓜、水庫裡洗一個澡、漱冰棍、喝冰鎮啤酒還要爽快。

任衛東想知道現在什麼形象,就來到福利室門口,那裡有一個落地大鏡子,它三米多高,四米多寬,完全可以把一個從頭到腳地展示出來。

任衛東來到鏡前,看到自己頭戴烏黑髮亮安全帽,脖扎雪白毛巾,身着嶄藍工作服,腳穿幽黑礦靴。

啊!

這是自己?這是一個煤礦工人形象?從來沒有想象到自己會是這身打扮。還可以啊,人是那麼精神,並不是人們傳說中的“傻大黑粗”。

他有些洋洋得意,來到燈房走廊,和他們段裡新招的幾個工人見了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爲對方的打扮感到新鮮好笑。

這時,一羣袒胸露乳,衣服破舊,披衣在肩,褲腿捲起,走路大大咧咧,滿臉滿身漆黑,就像非洲人一樣,看不清長相的礦工走出井口。

看見新工人,他們中就有人咧開嘴,露出白白的牙齒,大聲道:“哈哈,又來了一羣窯活子!”

看到剛剛上井來的這些人,任衛東很快否定了自己剛纔的想法,原來傳言並不完全是謠言。

範修正自己領好礦燈自救器,側身對身旁的任衛東提醒道:“燈盒子裡面有硫酸,注意點,漏酸會燒衣服和肉的。”

就帶着任衛東走過兩個窗口,領了礦燈自救器,幫他串在腰帶上,系在腰間。

第一次跟範修正下井,任衛東心情有點激動,拿着礦燈頭照照井口四周,只見幾塊 “礦工朋友們,辛苦了!”“家裡人等着你回家吃飯!”“你的平安就是家人幸福!”金屬框架標語牌版鑲在牆上。

跟隨範修正,任衛東來到井口乘人行車,一節人行車3座,一座乘3人,落座人滿後,就聽到一陣“提鈴掛啦”的聲響。那是人們在掛人行車鐵門簾子掛鉤,押車工挨節車廂檢查,看到掛鉤全部掛好,回到押車位置,兩聲哨響,發出開車信號,絞車繩牽引着人行車向地層深處進發。

人行車速度開始是緩慢的,慢慢地加速,再到最大速度,感受到高中物理課程里老師講的失重現象,快到井底時慢慢減速,最後停了下來。任衛東很不舒服,耳朵嗡嗡作響,感覺有東西在裡面堵着,想掏卻掏不出來。

看任衛東表情,範修正解釋說道:“可能是你緊張造成的,沒事,心情放鬆放鬆,一會就好。”

離開人行車,以前從沒有見到過的景象立刻展現在眼前:燈火、鐵軌、礦車、管道、線路、材料……,各種聲音和迴響紛亂地攪混着,一個令人眼花繚亂,不可思議的世界!

任衛東知道,這就是自己將要長年累月工作的地方,儘管以前聽人說過,一旦身臨其境,還是另有一番滋味,不是幻想中的東西,恐怕嚴峻的還在後面。

進入一段平坦巷道,膠殼帽就像扣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令人感覺很不舒服,一走路任衛東就覺得不穩當,隨把下巴上帽帶子重新系了系。回頭一看,師傅和老工人們都沒有系,他們好像很隨意,有人還歪戴着,把礦燈纏繞在脖子上,一走路燈頭一歪,燈光也隨之照向另一個方向,卻不影響他們走路。

第一次下井,任衛東很是好奇,就拿着礦燈胡亂地照着,一不小心照到一個工人臉上,只聽他立即不悅地道:“小夥子,拿好燈,別亂照。”

任衛東很不好意思,後來幾個新工人遇在一塊,才知道不只自己,他們也都有過這樣一出糗事。

沿着鐵軌向遠方走去,人在鐵軌一側的水泥板上形走,腳底下是流淌着水的水溝,不時有水溢出,盡是污水泥漿,不時什麼地方傳來一股屎尿臭味。走出長長一段路後,巷道里已經沒有了燈光。

來到一道木門前,進去感覺有一陣強風,原來這就是培訓老師所說的風門,打開第一道風門,人員通過後關上,然後才能打開第二道,第一次打開風門特別費力。經過範修正指導,任衛東學會了一個人通過風門。

一陣污濁氣流迎面撲來,和大巷中涼爽的空氣相比顯得異常悶熱,感覺呼吸突然困難起來,突然的進入一個渾濁的空間裡,根本不能習慣當時的環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氣流中還夾雜着密集細小的煤塵顆粒,灰濛濛的霧氣糟糟,師傅說那是工作面生產過後的乏風。

任衛東心裡有些納悶,煤礦還真是特別啊,風門裡外兩個天地,剛剛是涼意十足初冬感覺,現在卻是炎炎夏日,很快就要汗流浹背了。真是幾米不同天,一霎有四季。

來到一條用木頭架起的巷道,向遠處延伸,象一個黑色的無底洞,想要吞噬一切,頭頂方向的頂板上不時有水點向下滴着,整個巷道坑坑窪窪。環顧周圍,巷道是中學課本里講的梯形,梯形棚上窄下寬,支架由一根根圓木組合而成,現在的巷道也不如大巷那樣高大,矮小狹窄,頂上及兩幫不時有被壓折的木條突出,稍不注意就會撞在身上,紮在身上很是疼痛。幫上黑乎乎的,滿是煤塵,有的棚樑子還被壓彎變了型。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不是碰着就是摔倒。

任衛東艱難地向前挪着,只聽“嘭”地一聲,任衛東蹲坐了下來,原來安全帽碰在巷道支架上,滿眼全是金星。

師傅見任衛東如此,走過去把他扶起,叮囑道:“安全要緊。井下不是地面,走路一定要注意看腳下看四周。”

不知道走了多遠,黑暗依然延伸,額上汗水模糊了視線。

其他工友已不見了蹤影——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環境,當然速度不會慢的,身邊只剩下任衛東和範修正——爲了照顧第一次下井的徒弟,不得不放慢腳步和他一起同行。

“師傅,還有......多遠啊,走不動了。”任衛東一屁股坐在底板上,上氣不接下氣得問道。

“過一個上坡,再走百十米就到了,第一天上班是很辛苦,習慣就好了。”終於走到工作的地方,任衛東基本已經虛脫了,倒在地上,大腦一陣陣地暈眩。

“範師傅,你和任衛東,還有王栓來今天傳點柱,王栓來他師傅沒上班,今天就跟着你。”任衛東還沒緩過氣來,就見班長闞尚旺領着一個瘦高個子走過來,這人和任衛東一樣穿着一身嶄新的新工作服。“總共二十六根點柱,傳到上平巷就下班,活是比較輕鬆的,小任和小王第一天上班,不能把他們累壞了。”

“從這裡上去,還有六十米就到平巷了。坡度很陡,傳的時候要小心,老範帶好他們,千萬注意安全。”闞尚旺交代完,沒有多呆,很快離去。

四周都是黑黑的,分不清東西南北。

燈光一照,一堆一米多長兩米不到,碗口粗的鐵柱子在巷道幫上胡亂地堆着。

範修正、任衛東和王栓來,一人一根槓起來走到坡底。

空手行走六十米的平路,對人來說根本不是什麼,但若是在高度不到兩米,坡度接近十六七度的井下巷道,且還要槓着一根接近百十斤點柱,那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況且是剛剛參加工作的新工人。

突然“轟”地一聲,沉悶爆炸聲從遠處傳來,巷道也產生了震動,頭頂上煤灰落下來,掉進任衛東脖子裡,心不由一驚,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看這裡,又看看那裡,不知道怎麼回事。

不一會兒,一陣濃烈煙塵吹來,薰的任衛東睜不開眼睛,嗆得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看不見對面師傅範修正的模樣。

師傅解釋道,那是採煤工作面在放炮出煤,雷管引爆炸藥把煤體破碎,煤就從工作面經過溜子、皮帶運到地面,火車汽車運至電廠鋼廠,爲國家建設燃燒自己,找到最後的歸宿。炸藥爆炸過程會產生大量濃煙、有害氣體和煤塵,吸入大量有害氣體和礦塵,是對身體有傷害的,以後聽到炮聲,要用毛巾捂上嘴和鼻子。

前半個班,不時有炮聲和煙塵傳來。點柱只能一次扛一根,扛了一趟,任衛東和王栓來一樣,兩個人身上衣服已經被汗水打溼,心也蹦蹦直跳,欲要脫腔而出似的。

內褲更不用說,早已溼透,溼巴巴地粘在身上,甚是難受。怪不得老工人下井都不穿內褲,看來是有一定道理的。

嗓子上火,嘴裡發乾,想喝水,可是身邊什麼都沒有啊。

任衛東和王栓來,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範修正裸着上身,從自己包裡拿出水壺,遞過來,道:“在這個地方,不要拿捏了,把上衣脫了,穿在身上擰巴着難受。井下幹活,沒有不出汗的。水壺發給你們是下井用的,不是去旅遊的,明天灌好熱水帶下來。”

任衛東沒有說話,接過水壺,“咕咚”“咕咚”, 沒有和王栓來推讓,一壺水很快就乾乾淨淨,想滴出一滴也沒有,衣服依舊沒有脫掉。

範修正笑了,小青年就是嫩,臉皮薄,抹不開面子。

任衛東和王栓來一次次往返,一次次爬上爬下,快要下班的時候總算扛完。兩腿早已顫抖打軟,整個人麻木地癱坐在底板上。

任衛東、王栓來和範修正一樣,臉是黑的,汗水流下來也是黑的,嶄新的毛巾因抹臉擦汗及炮煙侵染,早已溼漉漉地,也變成了黑色。

怎麼上來井的,任衛東沒有注意,只覺得渾身乏力,一步也不想挪動,身體就如掏空了一般,沒有一點力氣,上井這個事沒有人可以替代,只得一步一步地挪動,總算回到地面。

第一個班終於過去。任衛東從人行車裡探出身子,邁着沉重步伐,沒有隨大多人那樣走進副井通道,而是一歪一斜地走出井口,深深地洗了一口清新空氣,斜眼看着早已西斜的太陽,又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下井時上身嶄新的工作服已經變成了髒兮兮的黑乎乎的,如同剛從垃圾堆裡撿出來一般。

“衛東回來,不走那裡,從那裡去燈房自救器室就遠了。”範修正從人行車裡下來,走入副井通道一段路後,沒有看到任衛東,心裡一陣着急,趕快回身去找,剛進入副井就見任衛東從打點室上邊下來。

“別亂跑,剛來你找不清路。”看到任衛東,範修正鬆了一口氣。

任衛東沒有說什麼,只是尷尬地一笑,跟着範修正進入通道。

穿過通道來到走廊,緩步靠近窗口,任衛東有氣無力地交上光線微弱的礦燈和自救器,轉入更衣室脫掉工作服胡亂把它們扔進換衣箱底層,拿起肥皂毛巾走進洗浴室。

躺在澡堂裡,顧不上洗澡水的惡臭和骯髒,把身軀埋在熱水裡,腿腳和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感覺像是散了架,不屬於自己。

洗完澡,在更衣室門口等候的着範修正,對走過來的任衛東道:“第一次下井,喝點酒給你解解乏。”

礦東門南邊,是工人們上下班的一條道路,兩邊星級飯店肯定沒有,倒是有幾家小酒館。

範修正和任衛東來到一個簡易飯店,來到一個空閒桌前坐下。

不長時間,又來了三個人,師傅一一介紹,坐在上首的是跟班副段長李士前,依次是在井下安排扛點柱的班長闞尚旺,還有一個是當班質量驗收員也是替班的宋厚利,每介紹到一個人,任衛東都會遞上煙點着,倒茶水雙手捧上。

範修正點了八個菜,一個辣子雞,兩個涼菜,四個肉菜,一個糖醋鯉魚。還沒有上菜,酒瓶卻已先上桌,喝了幾碗茶,菜也就上來了。

任衛東又去要了幾個茶碗。

茶碗當酒杯,一瓶酒正好四杯。不像小酒盅那樣頻繁地倒酒,省心又省事,煤礦工人就是這麼直接,沒有那麼多彎彎繞、虛假套,不會和你耍小心眼,怎麼簡單怎麼來。

上了三個肉菜,一個青菜,範修正端起酒杯道:“李段長,闞班長,宋驗收,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坐坐了,今天也是我徒弟小任第一天下井。來,讓我們走一個。”

衆人端起了杯子,範修正又來了一句:“我們幹煤礦的,掙錢不多,別的不圖,就圖個安安全全,順順當當,六杯端起。怎麼樣?”

其他人都同意,任衛東知道自己第一次和他們喝酒,沒有說話的權利,就只看不說,只有坐在下首位置的宋厚利嘟囔道:“有點猛吧。”

闞尚旺接話道:“不猛,你媳婦會高興啊?”

大家哈哈大笑,任衛東臉卻紅紅的,粗魯話語像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似的。

大家都端了第一杯,見任衛東沒喝,李士前看着他道:“小任,怎麼回事?”

“領導,我不喝酒。” 任衛東站起來怯怯地道。

李士前嚴肅地道:“男人不喝酒,難交好朋友。”

“是啊,做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闞尚旺隨和道。

見兩人不同意,範修正就勸道:“小任,你就少喝點,一年酒端起這一杯,行吧?”

任衛東見無法推脫,只得雙手端着杯子把酒送入嘴裡。

說話間,大家飲起酒來。免不得一來一往,話在酒裡,禮在酒中,酒過三巡,人們就放開了。

第六杯的時候,闞尚旺看了大家的杯子,除了任衛東,只宋厚利杯子裡還有酒,就笑道:“宋驗收,相聚都是知心友,不能少喝一滴酒,我們不是一條心啊。”

範修正也笑着說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歸。老宋端起。”

“別婆婆媽媽的,宋驗收端起。”李士前說話很是直接。

酒過一年,任衛東起身站起來,雙手端起一杯滿酒說道:“各位領導,範師傅,你們是我的長輩,我先自己喝一杯,代表心誠。然後敬各位,行嗎?”

說罷,任衛東不待他人反應,就一飲而盡。

見任衛東如此這般,衆人覺得小夥子有禮貌,沒人反對。

任衛東先給李士前敬酒,每杯都是點到爲止。倒四杯酒,陪兩杯,六六大順。

從李士前開始,然後是宋厚禮,第三個是闞尚旺,最後是範修正,當然是祝大家事業順家庭旺的祝酒詞。

任衛東敬完酒,然後大家開始廝殺。

宋厚禮與闞尚旺加深,看闞尚旺沒端起,就笑着說道:“闞班,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

李士前在一旁幫腔道:“寧可胃上爛個洞,不叫感情裂條縫。”

闞尚旺看了一眼李士前,沒有說什麼,只是端起了杯中酒。

範修正向各位敬酒,說了不少恭維話,無非是任衛東剛來,請大家多多關照之類。

喝到高興處,自然有人提出划拳助興,範修正說道:“不是我掃大家的興,任衛東第一次下井累得夠嗆,咱們今天早點結束。咱哥幾個天天在一起,有的是機會,下次吧。”

宋厚禮歪着臉,斜眼看着範修正,笑道:“老範,還真拿這個徒弟當回事啊。沒聽說嘛,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還有的說,要想學得會先跟師孃睡。一開始是師傅,過幾天就是老範,再過幾天就是王八蛋。”

“滾一邊去,沒點正形,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範修正笑着罵道。

一頓飯,範修正沒少擋駕,任衛東纔沒有多喝。

其實他覺得,這酒除了進入口裡的一瞬間有點烈以外,也沒有什麼,順着嗓子嚥下去的時候並不是多麼難受。

即將散場,任衛東起身欲去結賬,被範修正攔着,自己去結了。

山西杏花村白酒三瓶,剩下半瓶多點,範修正稍微一讓,李士前沒有謙虛,隨手就掖進自己包裡。

回到職工單身宿舍,任衛東感覺眼皮發沉,兩腿向牀上一放,肩膀雖然早已火辣辣地生疼,想睡而又睡不着,思絮紛亂,記憶裡的往事,在腦海裡重現。

任衛東參加過高考,只差十幾分未被大學錄取。

整個高中階段,學習成績一直是他的驕傲,在全班裡沒下過前十名。誰知卻在高考前幾天突然得了感冒,臨場發揮不好,就像中國足球隊臨門一腳一樣——踢飛了。結果有幾個平時成績在後面的同學都考上了,他卻名落孫山。

本打算複習一年再考,原來班主任老師也勸他復讀。可屋漏偏逢大雨天,爲母親治病本來不厚的家底花光,糧食賣光,那也沒能留住老人家的性命,家中還有年邁的奶奶和初中即將畢業的妹妹,想復讀已不可能。

高考成績下來的那幾天,任衛東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什麼前途了,傷心得痛哭一場。

就在絕望之際,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傳來——聞州礦務局新政策,年滿五十歲工人可以安排一個子弟就業,條件是必須下井當採掘工,就這樣他來到梅莊煤礦,而不是去父親所在的礦務局機廠。

儘管自以爲大學校門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遙,或許再有那麼十幾分,就是一名大學生了,畢業之後就可以進機關,當幹部,吃國家糧。然而卻無情地被擋在大學校門外,煤礦工作在社會上地位不高,自己原本不感興趣的,但還是幹了這個行當,因爲畢竟是國家正式工。感不感興趣,是由你決定的。但是感興趣的事情,你不一定就能夠撈着做,很多不感興趣的事情卻要天天做,即使厭惡也要反覆去做,這就是生活。

第一次下井,知道了這就是煤礦。沒有吃苦耐勞和勇敢精神,不是吃鋼咬鐵的漢子在這裡是難以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