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很清楚,像陸篤之這樣在生意場上沉浮許久的人,滿腦子裡都是精明,自己這種初出茅廬的姑娘家,真要和他針鋒相對,到頭來,苦得只能是自己。
陶善品對她的事情關懷備至,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去城外荷塘邊的陶府向他要一個計策,最多也不過被他揶揄諷刺兩句罷了。但這一次,她忽然很想試一試,能不能單單隻依靠自己的力量,將這件事處理得妥妥當當。她不能永遠躲在陶善品寬厚的羽翼後頭,總有一天,得獨自面對世間所給予的一切,與其到那時受不住半點風雨,倒不如現在就開始歷練。
第二天上午,陸篤之家一個小廝便找上門來。
其時,姚織錦正和小蝶一起,將擱在櫃子裡的一簸箕南棗拿到太陽底下去曬,用絹帕細細撣去表面的浮塵。聽見說華香園來了人,便拍了拍手,返回屋子裡。
眼前站着的小廝最多十一二歲,個頭還沒長開,一張臉圓乎乎的,一見到姚織錦還有些發怯,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將手中一個食盒遞到她跟前,嘴裡磕磕巴巴道:“姚……姚姑娘,這是我們老爺囑咐我拿來給你嘗味道的醬菜,還……還有,兩日後是老爺壽誕,他讓我問一句你願不願意來掌勺。”
“壽宴的事過會兒再說,你在旁邊等着。”姚織錦一面說,一面打開面前的食盒。裡面最上一層是醃好的醬萵苣,長長的一條盤成一塊暗綠色的餅子,中間塞了一朵蘿蔔雕花,賣相倒還不錯;中一層是脆藕、甘露子、糖蒜等各樣瓜菜;最下面,則是一小碟醬杏仁和核桃。
她接過小蝶遞過來的筷子。先夾了一塊甘露子送進口中,牙齒上下一碰發出一聲脆響,眉頭登時皺了起來。
怨不得這陸篤之發愁,他家的醬菜果真如谷沁芳所說,跟餿水一樣!一入口便是鹹,細細咀嚼片刻之後。除了有些回甜之外。再無其他任何滋味。像這樣的味道,若是生意還能大好,才真叫老天爺瞎了眼!
她又陸續揀了其他幾樣醬菜一一試過,皆是差強人意。比普通人家自己做的恐怕都不如。她搖了搖頭,擡頭對那小廝道:“你叫什麼?”
“姚姑娘,我叫二寶。”
“二寶我問你。你家醃菜用的醬,是買的,還是自己做的?”
二寶吭吭哧哧道:“嗯……華香園一向是自己做醬。從前那位醬師傅手藝很好,經驗也足,前二年他被人挖了角兒,我們老爺另外請了個年輕的師傅,自此生意就差了起來。”
“既然知道是醬師傅不好,爲什麼不乾脆從外邊兒買?”
“這……我不知道。”
姚織錦嘆了口氣,這種味道的醬菜。她若真個拿到玉饌齋賣,除了砸招牌。再沒任何用處,她斷斷不會這樣做。不過,如果直接拒絕,比惹得陸篤之大怒,那時候縱然有陶善品和谷沁芳從旁相護,終究是於己有害。
再退一步說,大家都是做飲食生意的,眼看着一間老店自此沉淪下去,她未免也覺得有些可惜。
她想了想,對二寶道:“你回去見了陸老爺,就說壽宴一事我應下了,讓他先送一半銀子過來,事後他若不滿意,我便原物奉還;假如他認爲還過得去,再將另一半報酬付給我。至於醬菜的事,你告訴他,我需要和他見面細說。”
二寶忙不迭領命而去,姚織錦回過頭對程清泉道:“兩日之後要去辦壽宴,這個活兒既然接下了,我就必然要做好。到時候你寫一張告示貼在門外,和來吃飯的客人也說一聲,那天咱們玉饌齋做不了生意了。陸家肯定有足夠的人手供我差遣,但真要論起來,還是得你們在旁邊,我才覺得踏實順手,所以,我打算帶你們一起去。”
程清泉連忙答了一聲“是”。
姚織錦趴在桌上想了想,返身獨自走回後院中。
做一頓壽宴,對現在的她來說不是難事,但一旦接下這個活兒,就等於告訴陸篤之,自己願意和他合作醬菜生意,後頭便會有源源不斷的事情。她需要足夠的時間將事情一一理順,決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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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陸篤之打發人送來了一大封紅紙包着的銀子,此外還安排了兩個小廝來幫着姚織錦一起忙活採買之事。程清泉揹着人打開紙包一瞧,裡頭是白花花的五十兩!他趁旁人不注意,對姚織錦道:“姚姑娘,你跟那陸老爺講明瞭先付一半酬勞,他竟送來五十兩,買菜買肉的錢又不用咱們出,這不意味着,他一共要給咱一百兩?”
姚織錦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捨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我早說過,這陸篤之心心念念想着要趁這次機會給咱們送份大禮,這是下了血本了!他敢給我就敢要,誰怕誰?”
“我就是擔心……”程清泉緊鎖眉頭,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自有千言萬語藏在其中。
姚織錦安撫性地衝他笑了一下:“我是怎樣的人,程掌櫃你是很明白的,我知道分寸,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賠進去,更不會讓你們帶累着受罪,別擔心。”
接下來的兩天,她便安排那兩個小廝忙碌採買的事,同時,偷空列了份菜單出來。到了陸篤之壽誕正日,一大早便領着自己的掌櫃夥計去了陸家。
那陸篤之家是幢老宅,外表看去古樸大氣,裡頭的裝飾也是清雅齊整,晃眼一看,和她再潤州的家倒有兩分相似。陸篤之早早就在前廳候着,見她來了,喜得趕忙迎出來,道:“姚姑娘果然守時,爲了我的事。耽誤你一天的功夫,我這心裡還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姚織錦見他客套,也便微笑着道:“陸老爺千萬別這麼說,您在桐安城名頭響亮,想必請來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貴。您給了我這個機會在衆人面前表現,還付我如此豐厚的報酬。該是我謝謝你纔對呀!時間不多。我就不陪您多聊,先去將食材整理出來再說。”
陸篤之滿口稱是,立刻喚來管家,將姚織錦等人引到廚房。
陸家的廚房是個**的院子。裡面三間大瓦房,中間一口水井,各種用具十分齊全。自從離了谷府。姚織錦已經很久沒在這麼大的廚房裡做事,忽然之間覺得有些感慨,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着手準備起來。
方立和小蝶兩兄妹一進門,不用吩咐,立刻就將要用的各種蔬菜摘洗出來,擱在一旁待用。程清泉看哪出需要幫忙就打個下手,唯獨盧盛,一直跟在姚織錦身後念念叨叨道:“老闆,咱能打個商量不?我還從未見識過這種陣仗。你把我打發去切菜切肉,太屈才了!好歹也讓我拿拿鍋鏟啊!”
姚織錦回頭瞪他一眼。道:“得了吧,你那兩下子功夫,在咱們玉饌齋做點尋常小菜倒還能勉強應付,唯一能勝過我的,也就是那點刀工。今天可是咱們擦亮招牌的好機會,我可不敢假手他人,你還是老老實實當你的二廚吧!”
盧盛嘀嘀咕咕地走到一邊,不情不願地從角落裡抓了一隻活雞,正要宰,門外撲進來兩個婆子。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這種粗重事,哪能讓大廚動手?交給我們就行!”話畢,其中一人不由分說搶過刀,將那隻活雞拎出門外,不多時,便洗剝乾淨又送了進來。
姚織錦不解其意,叫住另一個婆子道:“我頭先兒已經跟陸老爺說過,今天廚房裡的事都由我這邊來打理,你們這是爲何?”
那婆子笑眯眯道:“我們老爺吩咐了,您幾位都是有本事的人,像殺雞宰羊這等粗活兒,讓你們做實在太委屈,交給我們這些做慣的就行。姑娘你只管把菜做好,別的啥都不用操心,我們倆保證給你弄得妥妥當當。”
姚織錦暗笑。看來這陸篤之實在被自家的醬菜園子煩得焦頭爛額,在沒得到自己實實在在的答案之前,不得不陪着小心。一個神仙似的老頭兒爲了生意對她百般奉承,說起來,還真是有些心酸。
她也沒打算和那兩個婆子搶,任由她們幫着打理,自己按照事先想好的菜單,也開始忙碌起來。
這一折騰,便是大半天,夜幕降臨,到得酉時,陸篤之的壽宴便要正式開席了。
筵席設在正廳之中,請來的客人不算多,擠擠挨挨不過坐了五六桌。屋子裡佈置得富麗堂皇,來客送的禮品堆在角落幾張桌子上,皆是些貴重之物,隔得老遠,彷彿都能聞見銀錢的氣味。
廚房裡,姚織錦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上菜的丫頭們魚貫而入,姚織錦一邊忙着煎炒烹炸,一邊還得提點她們別弄錯了順序。
“先把壽麪送出去,對,就是那一堆小碗,然後上涼菜。餵我說,你眼睛長錯地方了不成?那盆火鴨湯丸可冒着熱氣呢,我讓你先端涼菜!”
吆喝得久了,嗓子裡好似都要冒煙,脾氣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連吼帶叫,最後反而弄得自己更難受。盧盛看着姚織錦那副火燒火燎的模樣,忍不住掩嘴偷笑。
“笑,你還有臉笑,今天最輕省的那個就是你了!”姚織錦一指頭戳了過去,“你也是廚子,該先上哪樣菜你不知道啊?好歹幫我看着點,說兩句,甭什麼都讓我操心行嗎?”
方立和小蝶在旁邊也忍不住好笑,程清泉回頭道:“咱老闆從未經過這麼大的陣仗,難免手忙腳亂些,往後這樣的機會恐怕多得是,慢慢來,自然會習慣。你們跟着見了大世面,還笑呢?”
“別別別,我可不想再來一回了!”姚織錦嘀嘀咕咕道,“誰知道要做這麼多人的宴席竟如此難?”
說着,回頭看見一個丫頭正捧着陶罐要往外走,連忙衝過去攔了下來:“別鬧了,這鍋湯是要最後上的,你現在端出去幹啥?”
……
忙忙叨叨了好一陣,終於將所有的菜都做好,姚織錦累出一身的汗,剛想坐下歇一歇,陸府的管家打外頭走了進來:“姚姑娘,諸位客人吃了你做的菜,都連連稱好,紛紛說着要見一見你,我們老爺請你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