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瑤姬傳人

長安城剛入元月, 冬末的寒意尚未褪去, 地上還留着殘雪。春耕尚未開始, 這是一年中衆人最悠閒的日子, 百姓們三五成羣圍着火爐說着最近京城的一樁奇聞異事。

這事要從半年前說起, 半年期京城破了一樁拐賣婦人的大案, 但當時那些婦人都神秘失蹤了, 沒人知道她們去哪兒了。直到半個月前,這些婦人突然再次出現, 一個個容光煥發,在京城安置下一間大院子,喊來工匠改造幾日,就弄出一個大作坊出來。

這個作坊裡出售一種叫棉麻的布料,這種布料是用苧麻混合棉花紡織而成, 價格比純麻布要貴些,但也不是貴很多,關鍵是布料比苧麻柔軟許多, 穿在身上也沒有苧麻那種刺癢的感覺, 許多人就算不買來做外衣, 也忍不住想買幾件做貼身衣服穿。

同時作坊裡還出售棉衣、棉被, 這些棉衣棉被冬天穿着暖和無比,保暖程度堪比絲綿, 但又比絲綿便宜。而且一條棉被能用上十幾年, 棉花舊了還能翻新, 很多稍微有些閒錢的人家都會過來買上幾牀棉被準備來年過冬用。

作坊因爲這幾樣新物品讓京城的百姓們都過來看熱鬧, 長安城的百姓見識並不淺,他們知道什麼是棉花,也知道棉花可以織布,但是棉花處理起來耗時耗力,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棉花處理還有這麼多講究。他們也第一次知道,苧麻可以跟棉一起紡織,還可以織出像綾羅綢緞一樣的花紋。

很多作坊老闆都動了偷偷打探這個織布坊秘密的念頭,但是沒想到這個作坊的女掌櫃居然大大方方的將作坊裡所有的秘密公開展示給大家看,一次可以紡出八根紗線的紡紗機、可以綁在腰上的小織布、可以用來腳踏的織布機……

是這一切本來是作坊最大的秘密,是可以當傳家之寶的大秘密,但是作坊主人卻大大方方的讓所有人來看,甚至歡迎他們把這些紡紗機、織布機和各種棉花處理工具都學走。衆人見她們如此大方,不由好奇的問她們從何處得來這種神物?

婦人們大大方方的說起她們的經歷,她們本來都是附近的農婦,出門時被壞人拐走,本來覺得自己上天下地求救無門的時候,突然一陣香風颳過,她們轉眼就去了一個人間仙境。

她們看來一位天女,天女說她師傅憐她們可憐,特地施法救她們過來,同時還給她們一人喝了一杯仙水,讓她們洗去人間的一切污濁。天女住的地方四季如春,哪怕天上下雪,她們住在那裡也不覺得冷,而且地上總有各種鮮花盛開。

吃飯頓頓都吃細糧有肉、每天都可以洗澡,一年四季都有人幫着做新衣服,餓了隨時都有點心吃,還可以跟着先生們讀書認字,如果不想讀書認字的,還可以跟着別人幹活。她們的織布手藝都是從天女那裡學來的,天女等她們把手藝都學完,就讓她們再次返回人家。

她們臨走前天女再次召見她們,叮囑她們說,自己師傅有感她們誠心,才特意將紡紗織布手藝傳給她們,這是要惠及全天下女子的,所以命她們回去後,要無償傳授給別人,不得藏私。天女雖然沒有告訴她們自己的身份,但是婦人們臨走前從學藝的先生口中得知,天女是瑤姬傳人,她的師傅就是瑤姬。

這樁奇聞異事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整個長安,然而城外抱朴觀中也傳出的有瑤姬弟子講經的傳言。聽過仙姬講經的人回來都繪聲繪色的說,仙姬講經時鮮花盛開,在場花香四溢,還不是有蝴蝶飛舞,她渾身仙氣嫋嫋,每次講完講,身邊的蓮花便會瞬間綻放,蓮香四溢。

這等繪聲繪色的描述,如何不讓人好奇?許多人成羣結隊的想去抱朴觀聽仙姬講經,天女下凡,這該有多貌美!但是聽經的人都說,仙姬因世間有男女大防,故只接待女信徒,並不接待男信徒,而且道觀地方有限,仙姬一次只接待兩百名信徒聽經,想要聽經就先去道觀山下的涼亭取字條,字條上讓你哪天去聽經就哪天去聽經。

這樣神奇的事怎麼不引來衆人好奇?不止普通百姓好奇,就是富貴人家也好,但這位仙姬待衆生平等,普通百姓要聽經拿號,富貴人家來聽經,還是要拿號。百姓是被在場肅穆的氣氛所感而不敢冒犯,但富貴人家跋扈慣了,如何願意這般等待?

可看到維持現場秩序時的軍士,大家都腿軟了,這些軍士居然都穿着羽林衛的服飾,這可是皇帝禁軍!這位仙姬到底是何等來歷?而有些消息靈通些的人家看到這些羽林衛時,已猜到了這位仙姬身份,除了謝家那位仙姬,哪有哪位可以勞動羽林衛親自護衛?

衆人思及那位小娘子的年紀,以及她最近那兩篇借文昌帝君和老君徒孫李昌齡之口說出的向善經文,莫非她真是瑤姬弟子?不然怎麼會小小年紀,能寫出這兩篇經文。要說找代做也不是不行,可時下修道是修心、煉丹,就是內丹之道都剛剛發展,勸人行善承負論思想道經也有提及,但並沒有正式成爲一套系統的理論。

而謝知提及的感應經的行善,是很多人想要成仙唯一可以在現世施展的手段,“夫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這樣的話之前從未有人提過的全新觀點,很多人都捧着這兩篇勸善篇看的津津有味。

《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都是謝知那個時代後世作品,裡面融入諸多思想,尤其是符合儒家思想的標準,在推崇以儒治國的魏國分外受人歡迎。謝知提前把這兩篇經文寫出來也是這個原因,只勸人向善,不涉及任何政治因素。

當然她也沒那麼厚臉皮將這兩篇經文佔爲己有,《文昌帝君陰騭文》作者不詳,她就說是自己入夢聽文昌帝君講道,才聽到這篇經文。《太上感應篇》作者是李昌齡,她就說此人乃老君門下徒孫,聽老君講經再傳授給她,她只是負責再次將這兩篇經文傳授。

這兩篇文經文裡的例子有些都是宋朝的人,謝知把這些例子稍作改動,改成時下人都知道的前朝好官、大善人,免得衆人奇怪,爲什麼經文裡的善人他們怎麼都不認識。這兩篇經文一出,很多人都相信謝知絕對是瑤姬弟子。

又有人聽她在家中食素、吃黃精、山藥等物辟穀,衆人都很疑惑,她這是不準備入宮了?不過也有少數人見謝知真正推出的紡紗機、紡織機,懷疑她此舉直指皇后之位,這謝簡是因爲陛下立了太子,坐不住了?才讓孫女如此?

謝簡坐不住了嗎?他當然坐不住!但他絕對不是因爲立太子而坐不住,太子纔多大?孫女多大?她甚至還沒入宮,他要因爲太子坐不住他才傻!他坐不住是因爲謝知瞞着自己居然做了這麼大的事!

她到底在做什麼?謝簡不覺得以孫女的聰慧,在這時候做出這種舉動是爲了皇后之位,太皇太后本就不願意她入宮,遲遲延緩她入宮的時間,現在她再做出這些事,是準備讓太皇太后反對到底?

謝簡一查到此事跟孫女有關,就立刻派人要去把孫女接回來,但是派出去的人沒接到孫女,因小丫頭入宮了。謝簡揉揉眉心,他突然覺得自己平時是不是太忽視縱容她了?不然怎麼會讓她作出這麼大的動作?謝簡面沉如水,吩咐下人去把謝洵喊來,這麼大的動作,絕對不可能是小丫頭一個人搞出來的,她肯定有幫手,這幫手是誰,謝簡不用想都知道。

就在謝簡準備找兒子過來“談心”,謝知也在宮裡跟拓跋曜談心,她坐在拓跋曜面前一聲不吭。書房裡氣氛很沉靜,拓跋曜也沒說話,他神色如常的看着侍衛傳來的消息,上面記錄着謝知這些天的所作所爲,拓跋曜慢慢的一張張看完,然後放下最後一張紙看向謝知。小丫頭低着頭不說話,小手小腳不是不安的動幾下,這對經受過嚴格禮儀訓練的人來說是不可能出現的事,拓跋曜哼了一聲,現在知道怕了?

謝知聽到拓跋曜總算髮聲,忙擡頭怯生生的喊着:“陛下。”

拓跋曜淡淡道:“說吧,爲什麼要這麼做?”他要知道她這麼做的理由。

“我只是想幫人。”謝知吶吶道,“那些婦人被拐賣以後,她們的家人就不要她們了,明明錯的不是她們,可是她們卻無處可去,所以我就想幫她們,幫她們重新回家。”謝知救了那些婦人,就一直在考慮怎麼幫她們重新樹立信心。

後來她想到反正自己要裝神弄鬼,不如就從這些婦人身上開始,哪怕讓她們成爲自己的狂信徒,也比她們從此一蹶不振、鬱鬱寡歡好,人總要有個信仰和目標,不然按照這些婦人遭遇,她們遲早會得抑鬱症,最後不是逼死自己就是自殺。

反正古人都信神,信仰瑤姬跟信仰別的神靈區別也不大,她們成爲狂信徒,謝知不會讓她們做壞事,只讓她們作爲宣揚紡紗機、織布機的宣傳推廣者,讓她們既有收入,又能得名聲,也算做好事。

“爲什麼要幫她們回家?她們不是在你莊上過得好好的?”拓跋曜不解的問,“在你莊上不比她們在家的日子好過?”

“可是我哪裡沒有她們的親人。她們都是有兒有女的,怎麼不可能想她們兒女親人?我能養她們,又不能把她們的孩子都接過來。”謝知說,她知道這些人嘴上不說,心裡都是想念家人的,基於這個社會規則,她沒法子把她們孩子接來,但她可以給她們立足的根本,讓她們將來有金錢和底氣跟孩子一起住。

“所以你就想到把自己扮成仙女?還月月去觀裡講經?”拓跋曜不悅的問,他連謝知穿的漂亮些給人看都不樂意,更別說是讓她拋頭露面的給人講經。

“沒有,我沒有扮成仙女,也沒有月月去給人講經。”謝知解釋說,“我見她們鬱鬱寡歡,就給她們服用花露,哄騙她們是仙水,喝完就能洗乾淨身體,她們居然當真了。我覺得這法子很好,就一直給大家喝花露,我給她們講的也不是經文而是開解她們,我當時薰了薔薇精露想讓她們放鬆心情,她們估計是聞到薔薇香味,才覺得我能讓鮮花冬日綻放。”

“你沒讓鮮花冬日盛開?”拓跋曜狐疑的問,他看傳來的訊息,講經的人身邊真有鮮花盛開,花香襲人。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能讓鮮花冬日盛開?我就是把花放在暖房裡,所以鮮花一直沒敗,而且我當時身邊放的好多是假花,我不知道她們爲什麼會覺得這些都是鮮花。”謝知無辜的說,她身邊放的花真假半參,很多假花做的跟真花一模一樣,她又薰了各種花香精油,濃度香味不一,大家聞到花香,肯定會認爲她身邊全是真花,畢竟假花做的再真也沒有香氣。

薔薇精油在這個時代只是供給頂層貴族的奢侈品,而且這裡也只有薔薇精油,並沒有別的種類精油,謝知都不曾將自己有精油的事宣揚出去,所以衆人都不知道謝知到底做了什麼,才能讓這麼多種不同時節的花同時綻放。

拓跋曜問:“那兩篇經文怎麼回事?”

謝知眨眨眼睛,“我說了啊。”

拓跋曜一怔,“你說了什麼?”

“就是夢裡聽見的。”謝知委屈的說,“曜哥哥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你夢裡聽到經文?”拓跋曜臉色微變,他不是不信謝知,但是拓跋曜不願相信,因爲這證明謝知同道家有緣,雖然時下道士成家的很多,但也有不少高真終身未婚嫁,一心清修,阿蕤(ruí)年紀這麼小就如此喜歡道經,她將來是準備清修?“以後不許你翻閱道經。”拓跋曜當機立斷的準備把阿蕤身邊所有的道經都收走。

謝知不解的問:“爲什麼?”

拓跋曜神色冷然,“不爲什麼,朕說不許就是不許,以後也不許再去抱朴觀講經。”

謝知垂下頭不說話,拓跋曜自覺自己語氣太嚴厲,摟着謝知柔聲道:“阿蕤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捨不得你爲這些事煩心,你像以前一樣,天天採集些花露,泡泡茶、看看書,累了跟丫鬟玩玩不好嗎?”

謝知乖順的說:“好,我聽曜哥哥的,但是——”

“但是什麼?”拓跋曜見謝知聽話,心中怒氣早消了,見謝知蹙眉,他溫聲說:“有什麼事告訴我,我來替你解決。”

“但是那些婦人很可憐,曜哥哥我不去講經,但是讓觀主繼續給婦人們講經好不好?”謝知小心翼翼的徵詢拓跋曜的意見,似乎真被拓跋曜的怒火嚇到了。她也沒準備每月去講經,名聲過一次就好了,剩下的就可以交給觀主運作。所以謝知也順手推舟答應拓跋曜的無理要求,同時希望拓跋曜能答應觀主繼續宣揚紡紗機和織布機。

“這是你的功勞,我不會抹去的。”拓跋曜無奈搖頭,“你當初跟白糖一樣,都交給我不就行了?我還會貪你功勞不成?”

謝知噘嘴道:“可是這樣那些婦人就救不了了。”

拓跋曜無言以對,他或許看在阿蕤的面子上救那些婦人,但絕對像阿蕤這麼救,他最後只能強硬道:“以後不許如此自作主張。”

謝知乖巧的說:“以後我做什麼都要先問曜哥哥。”拓跋曜這才露出笑臉,謝知看着拓跋曜的好轉的神色,討好的拉着他衣袖,“曜哥哥,我還能看書嗎?”

“不許看黃老之道,也不許看浮屠之道。”拓跋曜說,免得她哪天想的太開去清修了。

謝知道:“不看,我看算經。”

“算經?”拓跋曜揚眉看着她,“你何止對算經有興趣了?”

謝知笑眯眯的說:“最近何先生給我佈置的功課,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看着小丫頭得意洋洋的模樣,拓跋曜莞爾,真是孩子,興致也是一時一時的,等過段時間她就會忘記她曾沉迷於黃老之道。

謝知見拓跋曜神色放鬆,就知道把他徹底忽悠過去了,她心頭一鬆,能他安撫好就成功了一半,祖父比他好搞定。

謝知說是說祖父比拓跋曜好搞定,但真正要回家面對祖父時,謝知心裡還是很忐忑的,祖父跟拓跋曜不同,拓跋曜是外人,分手就沒關係了,祖父是自己血脈親人,謝知不希望跟祖父鬧翻,更不想傷害祖父,祖父一直是很疼愛自己的。

謝知愁眉苦臉的回到家中,沒見到祖父就經受巨大考驗,這考驗不是來自祖父,還是祖母和幾位姑姑,她們看着自己的眼神——謝知想了想,給出一個精準的定義,好像是大家過年時祭拜看牌位的眼神。謝知奇怪的問陳留:“大母,你們這是做什麼?”幹嘛用這種奇怪目光看自己。

謝寧馨率先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阿菀你真能讓鮮花不分季節開放?”

“我帶回來幾盆花,大母你分一下吧。”謝知說完讓玉蔓把自己帶回來的牡丹、月季、碗蓮搬上來,“這些花都要放在屋子裡,記得要通風透氣,不然過幾天就會枯萎。”謝知叮囑大家說。

七娘怯生生的問:“用仙水澆灌出來的花也會枯萎嗎?”

謝知說:“當然會枯萎,畢竟這些都是凡花,凡花都是有壽命限制。”

謝知的理由大家都能接受,那些下凡的仙人不也是先脫離肉身在登天嗎?陳留大方的一人分了一盆鮮花,餘下的全部送給謝蘭因。衆人歡天喜地的讓丫鬟捧回自己房裡好生養着。

謝知看衆人跟捧稀世珍寶一樣捧着不是太值錢的盆栽,她不由扶額,暗省自己連親人一起騙是不是太過分了?可以想到自己的計劃,她要是把這些和盤推出,那自己這些天的努力不都白費了?所以她們還是繼續瞞着吧,謝知良心未泯的叮囑一句:“也不用太擔心,畢竟都是凡花,死了就問我要,我還有很多。”

她見謝寧馨雙目神采奕奕的看着自己,她話語一轉:“也不是很多,至少不夠每個親戚都分一盆。”她如何不知謝寧馨的想法,肯定想給未來姑父家裡送一盆,可是送了未來姑父,她要不要送別人?如果每個親戚都來問她要一盆,她怎麼辦?她又不是專門養花的,每人送一盆,她道觀裡的神蹟還怎麼搞?

謝寧馨滿臉失望,但也覺得謝知說得對,要是神蹟的花真這麼多,還是神蹟嗎?

陳留則問謝知:“阿菀你來給我講講那兩篇經文,做善事真能成仙?”

謝知暗想她不知道做善事能不能成仙,但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話是真理,行善總比行惡好,“文昌帝君和老君徒孫都是這麼說的,那應該是真的。”

陳留說:“就照着經文上說的去行善嗎?”陳留雖然行道,但也只是信仰道家神靈而言,道家的很多經文她看是看過,但大部分就只是看過,並不理解經文上內容,因爲道家的經典大部分都很深奧,陳留看過幾次,每次看了幾行字就想睡覺。

謝知寫的清靜經註釋,是陳留唯一認真讀過的,還讓謝簡給自己解釋,可既是如此,她還是似懂非懂。但謝知最新寫的兩篇善經,陳留卻看得懂,不僅看得懂還大致能理解,這對陳留來說是非常新奇的,尤其是善經上各種小故事,讓陳留聽得津津有味,誰都喜歡聽大團圓的故事。

謝知寫善經時不僅寫了經文,還附錄不少善有善報的小故事,很多都有宗教寓意,被謝知寫得新奇又有趣。時下流行的話本小說還只是一個個小短篇的傳記,內容也就是翻來覆去那幾種,雖然衆人百看不厭,但是看到謝知經歷後世薰陶後,改寫而成的各種小故事,別說是女人,就是男人都看入迷,不由自主覺得就應該多做善事。

謝知笑道:“善在於心而不在行,有善念就是行善,有時候很多人並無時間和精力去行善,但只要他們動了善念就是行善。”

陳留不由聽住了,又問了謝知好些自己的疑惑,謝知一一耐心回答,像大母這年紀的貴夫人,求得不是子女平安,自己生活順遂嗎?抓準她們心理安慰她們肯定沒錯的。

謝簡來喊孫女時,就見小丫頭一派高人狀的被人圍在中間,款款說着她那套觀點,周圍全是被她騙得自己姓都快忘了的傻子。謝簡暗暗深吸一口氣,語氣平穩的喊道:“阿菀。”

謝知起身恭敬的給謝簡行禮:“大父。”

謝簡見她乖巧的模樣,只覺得頭漲得更疼,謝簡不擔心次子那種把反對寫在臉上的人,但是面對幾乎可以成爲乖巧範本的孫女,他真不知道應該在怎麼辦纔好。論心智,孫女比次子成熟多了,她顯然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明白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所以謝簡更奇怪,她爲何要這麼做?他一直以爲孫女並不反感入宮。

“跟我來書房。”

謝簡的語氣過分的平靜,讓陳留察覺出不對勁,她下意識的起身喊道,“郎君。”別人不知道,她跟謝簡夫妻多年,如何不知道謝簡目前情緒不對,他似乎在生氣?他是在跟阿菀生氣?

謝簡對陳留安撫的微笑,“我就跟阿菀說些話。”

謝知也笑道:“大母別擔心,祖父要給我寫的善經作序呢。”

謝簡斜了孫女一眼,謝知對他微微而笑,謝簡只能憋着一口氣說:“嗯,我想問問關於善經的事。”

陳留這才放心,對謝簡笑道:“那你好好作序,我覺得阿菀這兩本善經寫得好。”

謝簡微笑的說:“放心,我會好好給她寫的。”

祖孫兩人一前一後回到書房,書房外花園裡謝洵正急的團團轉,看到父親和侄女過來,他連忙湊上來,“這件事是我——”

謝簡嫌棄把蠢兒子撥到一邊,對謝知說:“跟我進來。”你根本連前因後果都不清楚,還想擔責任?他怎麼不蠢死!

謝知對謝洵甜甜一笑,“小叔別擔心,祖父要給我善經作序呢。”

可惜謝知的話可以安慰陳留,卻安慰不了謝洵,他見兩人進書房,他連忙也跟他們一起進去。謝簡的書房裡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流水潺潺,是謝簡特地請墨家傳人給他做的機關盆景,美其名曰爲帶動書房風水,實則爲了防止外人偷聽他的重要談話。

謝簡被謝知幾次打岔,心頭怒氣消下不少,人一冷靜,理智也恢復過來,他坐在假山旁對謝知道:“說吧。”他要一個合理的理由,謝簡瞄了一眼左立難安的蠢兒子,將茶具給他,示意他泡茶。

“陛下在打造雙人梓宮。”謝知一句話,讓謝簡握着茶杯的手一緊,而謝洵則幾乎跳起來,他震驚看着侄女,阿菀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陛下的梓宮是可以並排躺雙人的,他想跟我同生共死。”謝知看着祖父難得震住的臉,又補充了一句,“所以他允許我生太子。”

“不行!”謝洵急急反對,正要說話,被謝簡一句話堵回去,“閉嘴,泡你的茶。”謝洵被父親一瞪,只能灰溜溜的繼續泡茶。

謝知給可憐的小叔點蠟,然後組織語言對謝簡說:“大父,我以前是願意入宮,可是我沒想跟陛下同生共死。”謝知頓了頓,語氣轉爲譏諷,“一樣是皇帝,我父親可以安排阿孃離開,可以爲我安排死士,而他只會讓我殉葬,他憑什麼?”這是謝知第一次當着祖父和小叔的面,承認自己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世。

謝簡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復雜看着孫女,他雖行事有幾分不擇手段,但並不是完全不顧孩子性命的人,可孫女跟兒子還是瞞着自己做這件事,他們是覺得他會枉顧阿菀的性命?謝簡冷然問:“你們覺得我會逼你去死?所以瞞着我擅自做主?”

謝知搖頭:“大父你誤會了,小叔並不知道這件事,他也是剛知道的,他只知道我不願意入宮,擔心你會反對,所以同我瞞着你行事。至於我爲什麼不告訴你——”謝知微微一笑,“你就當我任性好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我自己也可以解決。”

就如謝知之前所想的,雖然謝簡一切行事以利益至上,但並不是狠心到底的人,看他對家裡女兒婚姻選擇就明白,他至少還是考慮到女兒未來婚姻是否能幸福的。

謝知也對自己有自信,對祖父來說,活着的自己,比死掉的自己更有價值。活着的太后纔可以干涉皇帝的想法,死掉的太后最多隻能偶爾活在皇帝的懷念中,只有太后在,外戚才能跟皇帝談感情;沒有太后,外戚就只是單純的臣子,最多能得到皇帝幾分禮節上的尊重。

謝簡冷冷的看着孫女,謝知坦然回視祖父,目前爲止,她的所作所爲,都沒有損害謝家的利益,她只是打亂祖父未來的計劃,可她相信祖父知道拓跋曜想讓自己陪葬後就不會考慮走外戚路線。同樣拓跋曜那邊反應也在她預料之內,她有把握不會讓拓跋曜不會對自己翻臉,所以祖父,我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我也能自己解決。

謝簡也悵然發現孫女的成長,他心中既憤怒又驕傲,同時又有些失望,爲什麼阿菀不是孫子?“把你的計劃都說出來。”事已至此,謝簡只有先了解孫女所有的想法,才能繼續行事。

謝知也不隱瞞謝簡的想法,將自己的計劃詳細解釋了一遍,“我現在的名聲只是瑤姬的弟子,但是隨着紡紗機和織布機的推進,大家漸漸的都會記得我是推進了紡織。”謝知頓了頓,輕聲道:“自古只有皇帝親耕、皇后親蠶。”養蠶是爲了織布,紡織也是爲了織布,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謝知其中的深意,她相信這裡所有的人都會認爲自己在爲入宮封后做準備。

謝簡問:“你就這麼確定太皇太后會忌諱你入宮?”

謝知道:“醒掌天下權,任誰體會了這種感覺都捨不得放棄,而且她能退,她身後那些人能退嗎?”太皇太后能登頂,當然不能僅僅靠自己,她身後還有很多人,有時候英雄末路真的只是末路嗎?當然不是。他們只是最後沒有選擇的權利而已。

或許皇后權利不比太皇太后,可一個得寵、而且孃家得力的皇后,必然會分走太皇太后手中的權利,當慣老大的人誰願意當老二?而且太皇太后或許可以允許拓跋曜立別的女人爲後,但她肯定不想要自己這樣的皇后。

莫說太皇太后不想要,就是跟着太皇太后那些人,心裡哪個沒想法?謝家底蘊雖然不及崔家,但人才比崔家多,一旦謝知這樣的女子入宮,對謝家來說無疑是如虎添翼。祖父只是太皇太后集團中的小後輩,走在前面的那些前輩,又幾個願意他將來越過他們?

“就算沒有太后,宮裡的那些嬪妃也不會願意我入宮,就算她們沒有決定權,但她們可以潛移默化的影響陛下,上有太皇太后的意圖、下有嬪妃的推進,陛下真會願意爲我,跟太皇太后硬對上嗎?”就算是親政,拓跋曜都是用利益交換手段得來的,他又怎麼會爲自己對太皇太后施展強硬手段?

謝簡問:“那如果太皇太后不在,你又準備如何?且你如此行事,是想絕自己後路?你不想再嫁別人?”

“離太皇太后不在,還不知有多少年,如果是十多年以後,我都是二十出頭的老女,屆時陛下子嗣滿堂、妻妾成羣,能不能記得我還兩說。我哪裡能想這麼遠的事?我是沒準備再嫁人,想要得到,必然要先捨得,天下哪能事事佔便宜?如果等太皇太后離開,陛下還念着我,我倒是可以在道觀招待他喝杯茶。”謝知爲了能說服祖父也是違心了,硬說自己二十多歲就是老女,她當初奔四都覺得自己是少女。

謝簡勃然大怒:“荒唐!我孫女豈可做外室!”她在道觀招待拓跋曜喝茶,兩人就算是清白也說不清了,謝簡怎麼允許孫女墮落至此?

謝知微微一笑:“所以大父願意幫我嗎?”她當然不會做外室,外室在古代就是實打實的小三,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外室,謝知怎麼會允許自己淪落到這地步?她要做拓跋曜的硃砂痣、白月光,而不是蚊子血、白飯粒。

“你還有什麼底牌?”謝簡明白自己已無法徹底掌控孫女,除非他能狠下心現在把孫女現在的羽翼折斷,可看着眼前這神采飛揚的孩子,謝簡又狠不下這個心,算了,比起讓她入宮,或許讓她留在謝家更有利。

“我有一種五十天可以成熟的稻種。”謝知說,“我本來想過幾年再推出這種稻種,可後來想到我的身世,我又改主意了,或許再等過幾年更好。”謝知一開始找占城稻,真得完全沒有任何私心的,後來因爲有了私心,她一時激動,想借占城稻揚自己名聲,可等冷靜下來,她才發現這法子不可行,她要真推廣了占城稻,她只能入宮了。

她樑國公主的身份、加上占城稻的宣揚者,她除了進拓跋曜後宮,沒有地方可以進去,而現在她好歹還有退路。畢竟紡紗織布無關國體,尤其是在現在糧食還不能填飽肚子的當下,想靠改進紡紗織布機促成棉花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明朝能有棉花革命是因爲他們那時候生產力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現在完全沒有明朝那時候的條件。

謝簡臉色變了又變,冷哼道:“總算沒有傻到底。”他看着孫女,“你就這麼點計劃?”

謝知說:“這點計劃就有五成的希望。天下哪來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五成的希望,足夠我冒險了,實在不行,我還有還有最後一條路——死遁。”

“胡鬧!”謝簡想都不想呵斥道:“你不怕假死變成真死。”

謝知輕笑:“我敢做這件事就不後悔,真有什麼後果,也由我來承擔。”

謝簡看着孫女,“你都決定了?不反悔了?”

謝知說:“開弓的箭怎麼可能回頭?”

雖然不願意,但謝簡不得不承認,他那麼多子嗣中最像自己的居然是女兒和外孫女,她們是天生的政客,有政客的謹慎,也有政客的決斷或者說是瘋狂,謝簡心中輕嘆,本來他是踏踏實實的走太傅、外戚的路線,但是他沒想拓跋曜居然會堵死這條路。

他想要阿菀殉葬,也是防着他們,防着謝家。因爲他覺得謝家很有可能成爲第二個崔家,或者是比崔家更厲害?所以他只願意封賞謝家爵位,下降公主,卻不願意讓謝家有個太后。謝簡沉默良久對謝知說:“你那種子給我一份。”

“今年的良種我都讓三姨帶去樑國了,三姨會分出一半給族爺爺,不過爲了讓族爺爺相信,還需要祖父一封手書。”謝知說,她早知道祖父跟樑國謝家有聯繫,謝家在樑國雖被打壓再三,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謝家也不算徹底沒落,她想要在樑國發展,謝家是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

謝簡問謝知:“你養了很多死士?”

“沒有,我沒有養很多死士。”謝知只養士兵,不養死士。

謝簡知道自己已經管不住孫女,沒有自己,她爹留給的那些死士也會替她打點一切,謝簡暗忖,恐怕蕭賾都沒想到自己留給妻女保命的死士,會被自己女兒利用得如此徹底,就算是謝簡都忍不住暗忖,如果蕭賾沒死該多好,有阿鏡和阿菀在,謝家又何須自己如此殫精竭慮?

“以後你準備怎麼辦?”謝簡輕敲茶案,“仙姬的名聲必須到此爲止。”再下去就過頭了,皇帝也不會允許。

謝知說:“我也準備到底爲止,陛下也不許我再看道教書籍。”

謝簡眉頭微蹙,“那你待如何?”

謝知托腮說:“祖父你覺得我出一本算經如何?”

“你出算經?”謝簡不是看不起孫女,而是算經跟道經不同,孫女註釋道經還能有底蘊,算經她能行?她從來沒有展現過自己在算經方面的天賦。

“我當然能出算經。”謝知驕傲的說,“我算術很厲害的。”雖然她數學很渣,可好歹她是學過高數的,數學,大約是任何一個現代人都能自傲於古人的學科了。

有孫女清靜經的經驗,謝簡也不敢小看孫女,“你先寫完再說。”

謝知興致勃勃的說:“我都想計劃好了,我先寫算經,然後寫一本如何養蠶的心得,再寫食譜……”

謝簡給孫女潑冷水:“等你把算經寫完再說。”她真以爲作書這麼容易?還食譜?別說下廚,她能分得清五穀嗎?謝簡看着眼前陌生的、活力十足的孫女,這孩子以前一直在壓抑着自己的本性?謝簡自嘲的一笑,罷了,不入宮就不入吧,橫豎拓跋曜也不想出現外戚之家,那他就實打實的走純臣路線。

謝洵終於找到插話的機會,“阿菀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以後給你寫序。”他還自己的給阿菀的序言。

謝知點頭,“嗯,以後我每本書都讓小叔作序。”

謝簡懶得看這對叔侄表現情深,“說完就快走!”看到蠢兒子有糟心,他怎麼就沒一點像自己的,光一張臉有什麼用?

謝洵不知道自己又哪裡惹老爹生氣,只能起身告辭,謝知上前抱了下祖父,然後很快放開,“大父,你真好。”雖然大父始終沒表露什麼,可她知道他在知道拓跋曜要自己死的時候,他就放棄讓自己入宮打算,大父跟崔家那些人始終都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他只是嘴硬心軟。

謝簡渾身僵硬的看着孫女離去,等孫女和兒子,他才笑罵一聲,“不進宮連規矩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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