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圓圓

“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就聽見門裡的聲音越來越遠:“白媽,不是小姐,有人敲錯門了。”

小山直直的杵在門口,就是不回頭,身後已經傳來了高低不一的笑聲。方晏清楚的聽到,杜凡也在笑,雖然只是短促的一聲,明明好幾個人呢,偏生就聽見他的聲音了。

“臭小子你給我回來!”方晏坐的那輛車的司機低聲喝道。

方晏剛下意識的回了回頭,就聽見杜凡輕聲在自己耳邊解釋:“小山是張叔的兒子。”他說完就直起了腰,可是方晏卻覺得聲音也是有形狀的,正好蹭過她的耳朵,讓她整個人都有些僵硬起來。

還是白玉蘭伸手拍了拍門,略擡高了聲音:“圓圓,是我。來開門。”

踢踢踏踏的聲音再一次傳來,門總算是開了。圓圓忙閃開讓白玉蘭兩人進來,看小山還杵在門口,便瞪了他一眼,隨後看到身後的人,又垂了頭不敢說話。

白玉蘭轉身跟杜凡客氣了幾句,方晏卻被圓圓拉到一旁,嘰嘰咕咕的說:“晏晏,你那個洋娃娃,那個,我不小心給洗壞了,裙子抽線了,我央了白媽重新縫過了,對不起,你別生氣好不好。”一邊說着,一邊雙手合十的求着方晏。

方晏還沒說什麼,小山又嗤笑一聲:“你可真夠笨的,方小姐就該罰你。”

“你閉嘴!我又不認識你,你幹嘛多管閒事啊。”白圓圓覺得自己特別倒黴,今天好心做了錯事,自己罵了自己一通,又被白媽教訓,好不容易等到方晏她們回來,又冒出這麼個莫名其妙的人。她從來沒見過這小子,幹嘛老笑話自己,是不是閒的啊?

方晏也有點忍俊不禁,其實這兩個人是蠻喜感的,小山認識圓圓,圓圓卻沒見過小山,不過在家門口這樣也不大合適,正好白玉蘭跟杜凡客套完了,便拉了圓圓的手,小聲說:“沒事,你不是讓白媽縫好了嗎?那一定比原來更漂亮,別難過了。我還要謝謝你幫我給娃娃洗澡呢。”

真是個孩子啊,杜凡轉身的時候聽了一耳朵,莞爾一笑,快步出門,順帶提着小山的領子一起離開了。

杜凡一行人離開,白圓圓連忙端上了準備好的宵夜,是她做的疙瘩湯,配着白媽之前醃好的醬黃瓜,方晏真是餓了,洗了手就開始吃。白玉蘭好像是晚上有些興奮了,也可能是宴席上吃了些東西,並不怎麼餓,拿着湯勺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問起方晏晚上都去了哪裡。

方晏仔細把自己的行蹤說了,就連杜凡的兩次出現也說了,可是不知爲什麼,杜凡說起義父會保護白玉蘭的話她卻沒有說,似乎是一種直覺,覺得白玉蘭也許不想聽到這個。

白玉蘭乾脆放下了湯勺,認真的看着方晏,過了一會兒,直到方晏把一大碗疙瘩湯都消滅了才說:“郭先生和柳先生那裡我已經說好了,後天開始你就每天去上課吧,只是半天而已,好好學。”

是之前說好的學外語的事情,聽說兩個先生都是唐輝介紹的,留過洋回來的極有學問的人,現在一個是電影公司的編劇,一個是給報館寫文章的,因爲有時間又和唐先生有交情才願意教方晏的,因此方晏十分珍惜這個機會,可是這樣她就不能始終陪伴着白玉蘭了,所以她一直有些猶豫。

看出了她的猶豫,白玉蘭笑着勸她:“你上午學功課,下午回來陪我不是一樣的嗎?更何況,這裡不是北平了,我現在不會有事的。”再懂事也還是把心思寫在臉上的孩子啊。

最後的這句話讓方晏想到了杜凡說的事情,也就放下心來。其實她知道,自己陪伴在白玉蘭身邊也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並不能改變什麼,只是那些年的經歷讓她發現,如果白玉蘭身邊有個孩子打岔,有些人就不會做什麼了,所以她對於待在白玉蘭身邊這件事情十分執着。如今白玉蘭不用再過那樣的日子,她也可以放心讀書了,她還想早些長大,能找一份普通的工作養活這個家,白玉蘭也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學習的生活對方晏來說是非常愉快的,英吉利語她在北平上學堂的那些年學過一些,但是東洋日本人的語言她可是完全不懂,好在柳先生十分有耐心,她學起來竟也不慢。只是每每感慨,這個國家,連文字都有一多半是中國的,現在卻在中國的地盤上如此囂張,更不要說那些看似極爲謙卑的禮節掩飾下他們那些兇殘的惡行。可是柳先生說得對,越是對於這樣的敵人,越要重視他們,瞭解他們,只有真的瞭解他們,強過他們,才能壓制住他們,才能保全自己。

白玉蘭終於還是去參加了王氏麪粉廠的剪彩儀式,當然,她不過是收了錢去做一個活動的花瓶罷了,而她扶着那天沒有課的方晏婉拒了王建業長子王昌旭替他父親表達的赴宴邀請的時候,一輛汽車停在了王氏麪粉廠的大門外。只看開了車門下來接白玉蘭兩人的是陳明和身邊的老人龍叔,在場的人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人們交換了眼色卻沒人敢當面出聲議論,只不過默默的想,看來坊間傳言是沒錯了。真沒想到一個北平來的過氣的戲子拍了電影交了好運不說,徐娘半老還能搭上上海灘老大,以後誰不得對她客氣兩分。這些都是圍觀人羣的想法,可是王家父子臉色就難看了,這剛剛剪完彩,紅綢還在門口呢,陳氏就把人接走了,雖說是個演戲的女人,可也是明晃晃的沒把他們放在眼裡呀。姓陳的老傢伙明明就在車裡坐着,可是臉都沒露,再看看門口陳氏送來的碩大的賀喜花籃,只覺得這都是明晃晃的嘲笑呢。

白玉蘭想要先送了方晏回家,方晏也沒有反對,只是抓着白玉蘭的手不放,雖然杜凡告訴她陳明和不會對白玉蘭不利,可是她就是,就是什麼她也說不出來。沒等白玉蘭開口,前排座上坐着的陳明和發話了:“白小姐帶上孩子也好,大家都不是外人嘛。”方晏鬆了口氣,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表現得就像那些拽着爸媽腳步的任性小孩一樣……

汽車並沒有開出去很遠,很快停在了萊麗雅咖啡店門外,原來只是喝咖啡而已,方晏更鬆了口氣。於是她“難得”懂事的表示,不打擾他們談話,只找了個靠近吧檯的角落坐下。

白玉蘭也不勉強,給她點了一杯熱朱古力後就隨着陳明和去了有西洋畫屏風遮擋的角落。

方晏閒坐了一會兒,便從挎包裡拿出書來看,明天又該上日文課了,還要再看看纔是。

咖啡廳門口的風鈴叮噹的響起,一個年輕人帶着一個少年次第進來。那少年直奔吧檯而去,正是小山,而孟離也不管他,習慣性的隨意打量了一圈店裡的情形。其實進來之前看到門外等着的龍叔他就心裡有數,也不上前打擾,只是……他站住了。

窗邊安靜看書的少女不期然闖進視線。今天陽光不錯,窗簾被拉開了一半,那穿着粉藍色上衣的女孩就坐在窗邊,書本隱在窗簾的淺淺的影子裡,微黃的紙張襯托着蔥白般細長白嫩的手指,從窗簾縫隙中投射過來的陽光正落在那略微蓬鬆的留海上,給黑亮的頭髮鍍上一層閃亮的光。手邊的熱飲散發着絲絲縷縷的熱氣,顯得清秀的女孩有些不真實起來,而空氣中細碎的塵埃在那一絲陽光裡歡快的舞蹈,像是聚集在仙女身邊的精靈。

小山樂呵呵的打了招呼把一封信收進懷裡,回頭找孟離,卻發現他還站在門口,順着他的視線一看,樂了,搖搖晃晃的走到方晏跟前,一屁股坐下:“沒想到你在這裡,怎麼你一個人?你家的傻妞兒怎麼做事的?”

方晏擡了擡眼,慢騰騰的道:“我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她不是傻妞兒,你是南方人,就別學北平話了,學不像。”

小山撇撇嘴,瞄了一眼方晏看的書,大感意外:“喲!你能看懂東洋鬼子的字兒呢,厲害啊!”

“哪能,只是在學罷了。”方晏端着杯子小口的喝了點兒,也不問他怎麼也出現在這裡,經過這幾次她也大概看出來了,這個店根本就是他們的,所以還是不多說不多問的好。

小山歪了歪頭,孟離已經走去了吧檯那裡,不知跟人說着什麼,他想了想,還是問:“你家那個傻妞兒,不是,你別瞪我啊,我不是不知道她叫什麼嘛!對了,她叫什麼?”

“她好好的有名字,跟着阿姨姓白,叫白圓圓。”方晏認真的說,“你不許再叫她傻妞兒。”

“不叫就不叫,你別說她那臉是夠圓的。”小山撇撇嘴。

不得不說小山這次還真是窺到了事情的真相,白圓圓從小就是圓乎乎的小臉,白玉蘭把她買回來也是因爲這張小圓臉才隨意起了這麼個名字的。那個時候方晏也記得,但是她當然不會告訴小山,便也不接話茬,又低下頭看自己的書。

孟離似乎是談完了事情,便走到小山他們這裡。方晏已經看見了他,放下書站了起來,迎着孟離的方向微笑:“孟先生好。”對於孟離,方晏的感覺有點奇怪,那就是沒有感覺。雖然早已清楚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可是杜凡一直讓她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安全感,而小山在她面前也總是一個嘻嘻笑笑的少年,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孟離就不同,也許是初次見面時他的眼光太過冰冷,也許此人不善言辭,總之她覺得靠近不得,便一直有些拘謹。

孟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點點頭也不說話,只是視線一直停駐在方晏身上。

方晏有點鬱悶,她自覺與這位大爺似乎沒有什麼過節,但也沒有什麼交情,從第一次見面就被他審犯人一樣的盯着,她就是再好的脾氣也有點不高興了。顯然小山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他雖然不明就裡,但是冷場的尷尬還是知道的,便問孟離:“離哥你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孟離猛的扭頭:“事兒辦完了,回去吧。”

小山無所謂的站起來,衝着方晏擺擺手:“下次見啦。”

方晏其實十分識時務,把剛纔的那點不痛快壓下去,也就沒把這點連小插曲都不算的經歷放在心上,該看書看書,該等人等人。只是她沒想到,有些東西是避不開的,而有些事情也是人力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