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上

那美女微微一笑,臉上透出了幹練神氣,她目如流波,凝視着崔軒亮,便又挨近了幾寸,嫣然含笑:“?你姓陳,對嗎?”

“對……我……我姓陳……”崔軒亮給她看了幾眼,一時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什麼都無所謂了,他連吞了幾十口唾沫,正癡呆間,又聽那美麗姊姊含笑道:“來,跟我說,陳小弟,你叫什麼名字啊?”

崔軒亮手舞足蹈,立時自報姓名:“我……我姓崔……崔……”老陳狠命捏了他的大腿一把,低聲道:“你姓陳。”崔軒亮“哎呀”一聲,改口道:“我……我姓陳,叫陳崔……”

那女子吃吃而笑:“陳崔?好老氣的名字啊。你們也是來三山會館做買賣的嗎?”崔軒亮道:“對啊,尚六爺託我叔叔買貨,結果叔叔給人打成了重傷了,動彈不得……”

那女子原本雍容自若,聽得此言,不覺微微一凜:“你叔叔重傷了?”

崔軒亮還要再說,大腿又給老林狠捏了一把,他唉的一聲痛哼,忙改口道:“沒……沒事,反正……反正菩薩保佑,我叔叔的病不藥而癒了,你看他……他不是帶我來送貨了嗎?”

這話前言不對後語,荒唐無稽,那女子卻不追根究底,只微笑道:“說得也是。可惜你的貨又給壞人騙走了,是麼?”崔軒亮目中含淚,低聲道:“是啊,那兩人好壞,全是些騙徒……”

那女子笑了一笑,一雙大眼滴溜溜地轉着,只來回打量着崔軒亮。崔軒亮給她反覆瞧着,臉上更紅了,他低下頭去,羞澀地道:“姊姊,你……你叫什麼名字?”

聽得崔軒亮稱自己爲“姊姊”,那美女不由撲哧一笑,臉上的精明一不見蹤影,代以嫵媚秋波,淺淺而笑,道:“小兄弟,我夫家姓魏。”夫家二字一出,崔軒亮大驚失色:“什麼……姊姊……姊姊你已經嫁人了麼?”說話間失魂落魄,好似得知了什麼噩耗一般,真個是痛心疾了。

饒那美女精明強幹,見得這副小可憐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給逗樂了,她掩嘴低笑,神神秘秘地道:“,我多大歲數了,怎還能當你的姊姊?跟你實說吧,我女兒都有你這麼大年紀了,你可得學着尊重點。”

崔軒亮吃了一驚,萬沒料到這女子竟還有個女兒,卻與自己年歲相當?正愕然間,忽見老陳、老林向自己猛使眼色,霎時心下一醒:“啊,這個姊姊夫家姓魏,又有一個女兒,這麼說來,她的丈夫莫非便是……”

“魏寬”二字飛入心中,崔軒亮哎呀一聲,霎時飛身跳起,他手指那美麗女子,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你就是我將來的丈、母、娘!”

“丈母孃”三字一出,那美女呆了半晌,隨即忍俊不禁,竟爾放聲大笑起來。幾名漢子本在屋裡勘查,聽得笑聲傳出,莫不愕然回。連林思永、上官義都從屋中探出腦袋,不知生了什麼怪事。那美女笑得眼淚滲出,搖頭道:“好久沒這麼笑了,,瞧你胡說八道的,可真把我逗的……”

那女子笑得歡暢,崔軒亮卻始終呆呆望着她,至此方知,原來這女子便是魏夫人,她的丈夫便是“龍帥”魏寬,乃是自己父親“飛虎”崔風訓的結義兄弟。至於她的女兒魏思妍,更是此行登門求親的對象。倘使這樁婚事結成了,她便成了自己口中的丈母孃了。

眼見未來的岳母俏生生站在面前,尚且如此貌美動人,崔軒亮越看越是着迷,不由自主間,已然深深吸了口氣,那聲“娘”字正要脫口而出,冷不防老林一個耳光轟來,已將他打了個驚醒。

崔軒亮貌似才子,實則是個傻子,每逢美女現身,往往三魂六魄離體而去,種種行徑之怪,當真匪夷所思。老林怕他還有丟人言行,忙將他架到一旁去了。

眼看少爺丟人現眼,只在那兒捂着俊臉,哼哼唧唧,老陳乾笑道:“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尊駕就是魏夫人,咱們不知者無罪,這……這就告辭啦。”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三位請留步,我有事問你們。”老陳哪想留在此地,只呵呵哈哈矇混,正想找個機會開溜,卻聽腳步聲響,一名漢子走了過來,低聲道:“夫人,我有事稟報。”不待答應,便已俯帖耳,口中唸唸有詞。

那女子側耳傾聽,眼中嫵媚不見蹤影,換上了肅殺神色,森然道:“要他們等着,我這就過去。”說着轉向了老陳,含笑道,“對不起了,我一會兒還有事,不能陪諸位說話了。歡迎你們來到煙島,諸位的失物一有消息,我會立時差人通知你們。”

老陳聽她說得客氣,自是誠惶誠恐,下拜道:“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千恩萬謝之餘,更是頻頻作揖,那魏夫人向崔軒亮笑了笑,道:“你這孩子長得很好,個頭又高,真是人見人愛了。下回你要是有空,歡迎來‘夢莊’裡玩兒。”

“我……我現下就有空……”那崔軒亮口涎橫流,還想胡言亂語幾句,老陳、老林哪容他胡鬧,硬架着走了。

三人離了會館,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陳仰望天際,但見藍天依舊、白雲如常,“舜天王街”一樣是人來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渾身家當給歹徒拐騙一空,整整慘賠了十萬兩銀子。

此時崔風憲還躺在船上,等着衆人回去安頓,可船上的貨物黃金全不見了,卻該怎麼辦呢?想起日後的種種爲難處,老陳、老林相顧無言。

崔軒亮還在擦着口水,回思方纔丈母孃的說話,不禁害羞低笑,道:“陳叔,方纔魏夫人和咱們說話時,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陳狂怒道:“提二爺的名字?你要我怎麼提?跟魏夫人說崔家生了個白癡兒子麼?”崔軒亮皺眉道:“她……她很喜歡我啊,你們沒察覺麼?”老陳怒道:“她喜歡你?那你娶她啊!混蛋東西!‘山東宋蓮香,誰見誰遭殃’,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罵俏?”崔軒亮見老陳目露兇光,似是真要殺人了,不禁嚇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後,躡足而行。

老陳、老林垂頭喪氣,一路向島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與二爺會合再說。剛走過了一個街口,崔軒亮聞到一陣香氣,只見路邊有不少攤子,全是賣吃食的,他吞了口饞涎,道:“陳叔,我肚子餓。”老陳暴怒道:“少爺!火燒眉毛了!你還只顧着吃?”崔軒亮皺眉道:“不就是歹徒騙走了咱們的貨嗎?有啥大不了的?”老陳、老林見他闖了大禍,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十萬兩白銀啊!你都不肉痛麼?”

崔軒亮聳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後,這煙島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時我有岳母、有老婆、還有好多的丫環,到時咱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在乎這區區十萬兩麼?”想到快活處,竟哈哈大笑起來。

“少爺……”老林忽然長嘆一聲,道,“你跟我說,你姓什麼?”

崔軒亮訝道:“我姓崔啊,你不記得了麼?老陳怒道:“那你還敢說?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脈,自小受二爺疼愛,如今卻算計魏家的財產,似你這般窩囊廢的行徑,難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麼?”崔軒亮茫然道:“招女婿?”老陳狂怒道:“就是入贅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換姓,大家不妨在此散了,我可不想看你入贅魏家!成了一條死哈巴狗、外帶窩囊廢!”

“窩囊廢!”“窩囊廢!”兩名老漢疾言厲色,每句話都是不留情面,崔軒亮給夾頭夾腦地罵了一頓,不由眨了眨眼,卻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對之處,忙道:“好啦,我……我保證不入贅就是了,你們別生氣嘛。再說那個林思永不是說要幫咱們抓賊嗎?我看不到傍晚,貨就給找回來了。”

老陳罵道:“那要是貨沒回來呢?咱們該怎麼辦?”崔軒亮笑道:“那就多等兩天啊,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老林怒道:“少爺!你閒我不閒啊!咱們現下一沒貨,二沒錢,可船上兄弟餐餐都等着吃,你想怎麼辦?”

崔軒亮喃喃地道:“要真沒辦法,那咱們回中原去吧……”老陳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麼?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面呢?肉呢?咱們樣樣都缺啊!咱們拿什麼去買?難不成要去搶麼?”那崔軒亮給數落了一頓,也火了,大聲道:“難道我真喜歡把貨弄丟麼?好!要搶劫是吧?本少爺第一個帶頭衝!”他心下難受,眼看不遠處站着幾名年輕少女,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財、後劫色,也好給大家做個榜樣。

“少爺!少爺!”兩名老漢大驚失色,趕忙將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幹什麼?你闖的禍還不夠麼?”崔軒亮搶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來:“你們老是罵人,乾脆讓我死吧!那可稱你們的心了!”眼見路邊有棵大樹,便挺起腦袋,直衝而上,打算一頭撞死。直嚇得兩名老漢求爺爺、告奶奶,這才把他勸了回來。老陳無可奈何,還是去買了琉球特產的香豬蹄,讓少爺品嚐品嚐,想來小祖宗吃飽喝足後,定會轉個心情。

果不其然,崔軒亮有吃有喝,這會兒便又眉開眼笑了,他手拿香豬蹄,邊走邊嚼,吃得香甜無比,眼見兩名老漢兀自愁容滿面,便問道:“喏,這豬蹄挺好吃的,不輸嬸嬸做的,你們要不要吃些?”老陳咬牙咒罵,方知二爺平日爲何如此暴躁,原來是給這個小魔星折騰出來的。他推開了崔軒亮,拉住了老林,附耳道:“你那兒還有多少錢?”老林取出了兩張銀票,道:“全身家當盡數在此,一共四十兩。”見得銀票亮出,老陳殊無喜色,只是一聲長嘆:“這是海外地方,銀票沒處來兌。我要的是現銀。”

老林苦笑道:“先跟你說了,今早靠港的買路錢還是我付的,喏,你要現銀,只有這些了。”老林掏掏摸摸半晌,只搜出了兩塊碎銀,老陳拿在手裡秤了秤,看看還不足一兩,他“嘖”了一聲,便又從懷裡掏出全數家當,卻也只剩了五兩。

在宋蓮香的種種德政之下,這島上連泊船一日也得支付三十兩。再看崔風憲受傷重病,一會兒上岸投宿,不免又是一筆花費。本來船上老老小小都在等着尚六爺的這筆買賣,誰知自家的糊塗少爺買賣不成,居然還把本錢弄丟了,這下山窮水盡了,卻該如何是好?

老林苦臉道:“現下怎麼辦?真要去找魏夫人借麼?”老陳嘆道:“這女人純是個勢利眼,到時借不着錢,白白給她諷刺譏笑,藉着了錢,又要給她賺一筆利錢。咱們得咬牙撐過去。”世人嫌貧愛富,本屬應然,這趟終究是來求親的,親家還未結成,反倒成了債主,這樁婚事如何還有指望?老林嘆道:“那咱們怎麼辦?可要找不孤道長借麼?”老陳嘆道:“這老道也是個沒油水的,我看若真撐不過了,咱們便去找上官義吧。”

“上官義?”老林訝道:“可是方纔陪魏夫人進來的那個矮老頭?”老陳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見過幾次。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爲了大老爺的緣故,多少有幾分香火之情,不會見死不救的。”崔家大老爺,便是“燕山八虎”之的崔風訓,他倘今日還活在世上,崔風憲也不至於給人打成了重傷,崔軒亮更不會變成一個白癡。心念於此,二人不約而同,一齊仰天長嘆。

老林道:“對了,這上官義不是武將出身麼?宋蓮香怎會找他過來查案?”老陳道:“我聽二爺說了,當年御駕親征時,上官老兒爲了救駕,給蒙古人砍成了重傷。之後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衛’。”

老林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宋蓮香這般看重他。”他頓了頓,又問道:“對了,那個尚六爺到底是怎麼死的?該不會真個染上瘟疫了吧?”

聽得瘟疫二字,老陳心下悚然,不覺腦袋有些昏,好像燒了,慌道:“你別嚇我了。咱們現下身無分文,要是生了病,那準是死路一條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驚道:“糟了,我的頭好燙,你摸摸看。”老陳舉手來摸,駭然道:“是啊,燙得緊!”兩名老頭滿心害怕,正悲苦間,忽聽崔軒亮道:“誰說咱們身無分文了!”說着拿出了幾個爛銅板,交給了老陳。

老陳怒道:“少爺別鬧了!咱們要的不是三文五文,咱們缺的是大錢。”

崔軒亮哼道:“大錢我也有啊。我方纔給你們罵了一頓,這便想起來了,我房裡還藏着三百兩黃金。”兩名老漢怒道:“少爺!都什麼時候了,你能否學着正經些?”崔軒亮啃着豬蹄,咯咯有聲,又道:“誰不正經了?你們忘了麼,那個朝鮮武官叫什麼申玉柏的,不是扔了箱金子給我麼?”

老陳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那箱金條,當時崔風憲給人殺成重傷,其後“靖海督師”白璧暇過來調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條,當作撫卹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確實還有那箱金子,少爺收到哪兒去了?”

崔軒亮吸吮豬骨,吃得滿面怡然,道:“我昨晚氣壞了,想叔叔說做人要有骨氣,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邊,打算拋入大海。”兩名老漢顫聲道:“什麼?你……你真這樣幹了?”崔軒亮哼了一聲,左顧右盼,忽見路邊有隻野狗,便蹲了下來,把手上的豬骨餵了它,道:“我纔沒那麼傻呢。什麼骨氣不骨氣的,我才懶得理。這錢是叔叔用命換來的,我當然得交給嬸嬸,留給她養老。後來我便把金子藏到艙裡、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兩個老頭,道:“我這般幹法,是不是又是窩囊廢了?”

老陳大喜過望,一把抱住了他,大聲道:“不是!少爺這回不是窩囊廢!你做的再對不過啦!”崔軒亮哼道:“那你們以後還罵我不罵?”兩名老漢忙道:“不罵了、不罵了,少爺英明神武,誰還敢罵你?”都說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鮮人送來的三百兩黃金,足可換得六千三百兩龍銀,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總算不必淪爲苦力,與那“小方”爭飯吃了。

時候已過正午,經歷連番事情,誰也沒心思說話了。衆人一路無話,連着走了十里,漸漸人煙稀少,面前已是一處濱海曠野。怪石林立,驚濤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熱鬧氣象,另有一番野趣。老陳、老林都不是詩情畫意的人,崔軒亮更是不學無術之輩,三個大男人站在岸邊賞景,都有煞風景之感。崔軒亮心下感慨,暗忖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這兒,那可多好?”轉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這兒陪着我,豈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美行的快活,忽聽老陳道:“你們瞧那兒。”

崔軒亮心下一喜,以爲是魏夫人現身了,趕忙回頭去看,卻見遠處站了兩名男子,腳踏木屐,式怪異,腰上還懸着日本劍,赫然是兩名東瀛武士。這兩名武士默不作聲,也在遠眺大海,距離三人約有十丈遠近。老陳雖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隨三寶公下過南洋,警覺性自也遠勝常人,他拉了拉少爺的袖子,道:“快走吧,別耽擱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腳一動,那兩名東瀛武士邁步便行,雙方始終相距十丈。老陳越看越感納悶,便拉來了老林,低聲道:“這兩人可是在跟蹤咱們?”老林皺眉道:“你成了驚弓之鳥啦?人家只是剛巧走在後頭,你便覺得不對勁了?”老陳低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看咱們暫且別動,讓他們先過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剛巧尿急,這便來歇歇吧。”看看左右並無羞澀少女,想來無人會放聲尖叫,便當衆解開褲帶,自管自地走上沙灘,大剌剌地迎風而尿。那崔軒亮卻甚害羞,低頭走到了大石頭旁,悄悄解手。

老陳不動聲色,悄悄向後瞄望,見一名東瀛人蹲了下來,好似木屐的繩帶斷了,正蹲着綁縛,另一人則朝自己這個方位望來,一見自己回頭,便背轉了身子,不願與自己朝相。老陳心下一凜,眼見崔軒亮蹲在海邊洗手,便走了過去,低聲道:“少爺,你方纔在街上時,可曾見到這兩人?”

崔軒亮沒好氣地道:“他倆又不是女人,我怎會多看一眼!”老陳暗暗咒罵,自知問了也是白問。那老林什麼也不管,一時尿完,便走了回來,道:“尿好啦,咱們要走了嗎?”老陳忙道:“不忙,咱們先坐會兒。”說着揀了塊大石,率先坐下,老林與崔軒亮只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兩名東瀛人離去。說也奇怪,那兩人不知是木屐壞了,還是給點中穴道了,始終不曾動上一步,老陳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撿塊石頭,準備防身。”

崔軒亮微微一凜,道:“陳叔,到底怎麼了?”老陳低聲道:“這兩人不懷好意,準有什麼圖謀。”崔軒亮哦了一聲,急急轉身,便對着兩名東瀛人大吼:“你倆鬼鬼祟祟地幹什麼?爲何一路跟着咱們?”

吼聲纔出,那東瀛人立時起身,好似綁好了木屐,便與同伴並肩而行,旋即從老陳、老林面前走過,竟然搶到前頭去了。崔軒亮茫然道:“陳叔,現下怎麼辦?”老陳搔了搔腦袋,道:“沒事就好,咱們也走吧。”

三人揭過了事情,便緩緩而行,那兩名東瀛人始終走在前頭,不曾回頭察看,想來真是路人而已,卻是錯怪他們了。老陳放下心來,又過數裡,但見日光隱去,天色漸漸陰霾,轉眼烏雲密佈,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來了,咱們得找個地方避避。”

雷聲隱隱,一道閃電從海面上橫划過去,雖還沒聽到雷聲,卻已十分懾人。只是四下一片曠野,盡是荒蕪沙漠,卻不知該往何處避雨,崔軒亮忽地大喜道:“別急啊,看,那兒可以躲雨。”兩名老漢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海邊生了一棵大樹,長於平野之上,頗見高聳。兩名老漢怒道:“少爺!你是真蠢還是假傻,到樹下避雷雨,是想給天打雷劈麼?”

崔軒亮笑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哪會給天打雷劈?快走啦。”話聲未畢,猛聽轟隆一聲雷響,閃電劃破天際,直落樹頂,氣勢磅礴無比,那大樹給雷電一擊,頓時燒了起來。崔軒亮嚇呆了,忍不住渾身抖,兩名老漢忙道:“走了!前頭一定有市集,咱們快跑吧!”

平地焦雷,轟然有聲,三人沿着海濱奔跑,一連奔出數裡,天幸大雨還沒降下,否則定要成了落湯雞。正喘息間,忽聽崔軒亮叫道:“有了!前頭有房子!”衆人向前急奔,前頭果然現出了房舍,只見路邊立了個石碑,上書“太平町”,石碑對面則是一座木造牌坊,塗以紅漆,朝牌坊裡頭看去,卻是一座木造精舍,佔地雖不廣,建築卻頗有古意。

眼看這牌坊頗爲古幽,崔軒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兒探頭探腦,笑道:“這是什麼地方?”老陳沉吟道:“不曉得,這好像是廟……”正猜測間,卻聽老林“咦”了一聲,道:“你們瞧後頭。”

老陳依言轉頭,不覺也吃了一驚,只見背後竟又跟上來了兩名東瀛武士,這二人不知是何時跟着自己的,卻沒給覺。老陳渾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卻見牌坊後頭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兒竟還躲着兩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頭的那兩人。兩名老漢大吃一驚,方知這四名武士前後包夾,竟將己方三人包圍了。情勢宛如甕中捉鱉,老陳、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軒亮一人練過高明武功。可單靠他兩隻拳頭,卻要怎麼抵擋四柄兇刀?老林顫聲道:“怎麼辦?要往回跑麼?”老陳心下惴惴,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軒亮卻只打了個哈欠,想來壓根兒不知身在險地。

“轟隆”一聲雷鳴,大地驚動,驟然間水聲嘩嘩,這場大雨來得又猛又快,崔軒亮一聲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說話之間,便已奔過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驚道:“怎麼樣?咱們要跟上去麼?”老陳咬牙道:“沒法子了……跟着上吧……”惶惶然間,三人一前二後,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雖只一瞬間,身上卻都給淋溼了,轉看那四名東瀛武士,卻不曾跟上來,反而一同轉身,手按刀柄,守於牌坊之下。

兩名老漢看傻了眼,崔軒亮卻是什麼也不管,他滿頭是水,正擦着臉,忽聽鈴鐺聲響,清脆動聽,衆人轉頭去看,這才見到殿裡站了一名女子,她雙足白襪,並未着鞋,背對衆人,正拉動一隻粗繩,出噹噹聲響。

衆人仰頭去看,只見那繩子綁於神殿的門楣上,頂端置一鈴鐺,是以稍一拉動繩索,便能帶得鈴鐺搖晃作響,轉看殿內,那女子面前卻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側是’玉依姬命神札”,左側是“天神地祇八百萬神神札”,崔軒亮滿心訝異,忙問道:“陳叔,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殿內寂靜,稍一開口,便激得滿屋子迴音,老陳忙壓低了嗓子,道:“小聲些,咱們闖到了東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於佛教,多半供奉東瀛固有的神明,至於外頭的牌坊則是稱作“鳥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將塵世與神社分隔開來。看衆人闖過了牌坊,自也來到了東瀛人心中的靈界。

衆人都是第一回來到神社,便都安靜下來,凝心觀看那名女子。殿中一片寂靜,唯聽雨聲淅淅瀝瀝地落下地來。只見那東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將一頭黑挽了一個髻,露出了白皙的後頸,那身服飾全不同於漢家女,身穿裙裝,腰上綁着圍帶,腰臀給這麼一襯,顯得更加分明。見得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軒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東瀛人的和服麼?”老林低聲道:“應該是吧,不過我聽人說了,這不叫和服,東瀛人稱這身衣裳爲‘吳服’。”

和服本名“吳服”,又稱“唐衣”,意思便是自中華吳越傳來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來,在東瀛已有千年歷史。聽得這身服飾是從中原傳來,崔軒亮睜大了眼,忙道:“如此說來,咱們古人都穿這身衣裳了?”老林皺眉道:“這……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說,猛聽“啪”、“啪”兩聲大響,衆人嚇了一跳,凝目去看,這才見到那東瀛女子正自雙掌拍擊,帶得殿內一片響亮。老陳怕驚擾了人家,忙豎指脣邊,示意衆人噤聲。

“轟隆”一聲,天邊飛過雷電,帶得大地轟然巨響,殿外暴雨交加,殿內卻是寂靜無聲,那女子擊掌過後,便又雙手合十,默默祝禱。老陳暗暗轉頭去看殿外,卻見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雖說大雨傾盆,仍是謹守方寸,不曾離開牌坊一步。老陳暗暗推算,自知這女子必與外頭武士有些牽連,必有尊卑主從之別。依此觀之,這些人之所以與己方遭遇,定有什麼緣故,決非邂逅巧逢。既來之、則安之,對方始終按兵不動,己方也只能見機行事了。正想着,那女子祝禱已畢,向殿內神札深深一揖,看她從頭至尾並未叩拜,僅以拍手作揖爲禮,想來東瀛習俗如此,不足爲奇。一片寂靜中,那女子總算轉過身來了,她見了老陳、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卻也不曾吃驚,只向衆人頷示意,衆人與她目光相接,不覺都是微微一凜,均想:“這女子定是貴族。”

面前的女子與方纔的魏夫人歲數相若,都是三十出頭年紀,只是魏夫人多了幾分精明森厲,這女子卻多了一份淡雅神閒,一身吳服襯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氣質。讓人不敢逼視。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陳、老林見她足着羅襪,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後退開,崔軒亮卻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見了女人,縱是身處危邦險地,亦作等閒,當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喃喃便道:“你好,咱們剛巧路過貴寶地,過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軒亮……”那女子報以一笑,道:“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是麼?’

聽得那女子一口漢話道地純正,崔軒亮喜得跳了起來:“你……你認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問向衆人:“諸位朋友,用過飯了麼?”

崔軒亮拼命搖頭,正要大喊肚餓,卻給老陳拉住了,乾笑道:“這位小姐,你……你爲何認得咱們?”那女子微笑道:“我們受過崔風憲崔二爺的恩情,一直銘感在心。”老陳、老林相顧一驚:“你……你受過咱們二爺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謝。崔風憲崔老爺子不愧是中原大俠,風采非凡,難得他的家人來此,小女子自當竭誠招待。”說着轉身肅客:“諸位,請隨我來‘齊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廡而去,老陳、老林都是猶豫不決。老林附耳道:“看這女人的模樣,像是故意把咱們引來的。”老陳沉吟道:“確實是,居然還知道二爺的事兒……”正要去找崔軒亮,這小孩卻不見了,兩個老頭吃了一驚,忙四下喊叫:“少爺!少爺!”正驚慌間,卻見廊廡遠處有個顫巍巍的背影,正尾隨那女子而去,瞧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軒亮是誰?老陳、老林苦笑兩聲,只得直追而上。

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崔軒亮身在險地,卻是渾然忘我,想來一會兒便給人煮來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櫻口親嘗,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飴。那神社並不大,不過奔出幾步,便已來到了一處廂房,想來便是什麼“齊室”了。兩名老漢停下來,只見崔軒亮羞答答地站在門前,正朝紙門內窺望,老陳、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爺,一齊朝門內看去。

東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並無座椅,只如唐人般鋪以草蓆。衆人凝望那東瀛女子,只見她氣質出衆,入座前雙手向後,先兜住了吳服裙襬,這才緩緩屈膝,將雙足坐於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動身,腰身挺直,跪姿端莊,當真說不出的溫順秀美。崔軒亮心下一動,正要朝房內行去。忽見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爺,可否請您先脫靴?”看房內席榻一塵不染,崔軒亮卻還穿着靴子,腳上沾滿爛泥,若要踏入屋中,難免送上幾個黑腳印。他“啊”了一聲,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兒死拔皮靴,手忙腳亂。

東瀛人最重規矩,常爲丁點兒禮俗之事與賓客爭執。這脫鞋便是其中一樁。老林見少爺脫鞋了,便也蹲了下來,正要除下兩隻臭鞋,卻給老陳攔住了,聽他道:“敵友不明,別忙着進去。”此時殿外大雨傾盆,雨中卻還站着四名東瀛武士,牢牢把住了神社門口。那女子若還有什麼居心,衆人豈不盡數葬身於此?那東瀛女子曉得衆人的顧忌,含笑便道:“兩位大哥莫要擔心,那幾位都是我的家臣,不會傷害你們的。”聽得“家臣”二字,兩名老漢心下一凜,都曉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東瀛極有身份的貴族。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夫人,你爲何差人跟蹤咱們?”

那女子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老陳冷冷地道:“怎麼沒有?那四人盯在咱們屁股後頭,足足跟了十多裡,這不是跟蹤是什麼?”那女子輕聲道:“這不是跟蹤,乃爲保護之意。”衆人相顧愕然,那女子卻不說話了,只取出炭爐,置放在矮几上,隨即在房中燒起了茶水。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方纔自稱受過我家二爺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問必答,微笑道:“這位爺臺,我是有身份的人,爲何要騙你們?”這話頗爲有力,看衆人兩手空空,方纔給人拐走十萬兩,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誰來大費周章?老陳心裡有幾分信了,便道:“你……你從‘舜天王街’便跟着咱們了?”那女子坦然道:“沒錯。你們少爺闖進‘三山會館’時,便給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沒能替崔少爺保住財貨,說來真是過意不去了。”崔軒亮訝道:“這位姊姊,你……你那時也在會館裡嗎?我怎沒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時會館裡各方人馬齊聚,我不便現身。”崔軒亮“咦”了一聲,想那時會館裡空蕩蕩的,連男人也不曾見到一個,卻是哪裡來的大批人馬?莫非是鬼不成?老陳越聽越是納悶,便道:“如此說來,姑娘差這四人尾隨跟蹤,真是想一路保護咱們?”

那女子顯得很忙,她一邊煽火煮茶,一邊道:“閣下所料不錯……不過有件事,你說得不大對。”老陳皺眉道:“什麼事?”那女子轉過眼來,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個人,而是十六個人。”老陳震恐駭然,老林也是臉上變色,這會兒連崔軒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爲何要差人保護咱們?莫非……莫非有誰想害我們麼?”

“是……”那女子取起了圓扇,煽風旺火,淡淡地道,“賤妾敢以性命擔保,若沒有他們一路保護,諸位無法生離‘舜天王街’。”衆人大吃一驚,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陳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誰要害我們?”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爺的那一批人。”老林嚇得跳了起來,老陳則是用力咳嗽,道:“這麼說來,你……你是故意把我們引來這兒的,是麼?”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沒錯。一來我要謝謝諸位,二來也是爲諸位消災解厄,以免你們路上受了伏擊。”她不再多說了,朝崔軒亮招了招手,柔聲道:“崔公子,請進來用茶吧。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崔軒亮一給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時離體而出,他雙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撲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輕笑,道:“公子爺,您的位子是在對座。”崔軒亮神思不屬,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雙腳慢慢退後,忽然絆到了矮几,聽他“哎呀”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來,忽然“咦”了一聲,大驚道:“這……這是哪裡?我怎會在這兒?”聽得此言,老陳、老林自是掩面嘆息,那女子則是甜甜一笑,轉過了俏臉,一時更添麗色,崔軒亮看在眼裡,便又迷迷糊糊起來了。

殿外雨勢驚人,屋內便點燃了燭火,暈黃燈影映照下,只見面前的姊姊端鼻櫻口,氣質嫺雅,滿身貴族之氣,可看她此時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樣當真溫柔委屈。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暗想:“看這位姊姊如此乖巧聽話,誰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

崔軒亮身高腿長,這會兒坐下後,兩腿便左右亂伸,所過之處,莫不臭氣熏天。老陳、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卻頗能忍耐,只管低頭煮茶,自問老陳、老林:“兩位爺臺,你們不進來麼?”老陳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們就走。”那女子微笑道:“爺臺,七月時節,煙島的雨時常一下兩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陳聽得此話,心下一驚,就怕自己慘遭劫持。正擔憂間,那女子卻已雙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軒亮的手上,柔聲道:“公子爺,先請用茶。”崔軒亮接過了茶杯,聞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時心跳加劇,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這麼香?”

崔軒亮想到心搖神馳處,自是飄飄然起來,他舉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聽“噗”地一聲,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慘然道:“好燙啊。”

看崔軒亮毫無教養,宛如無賴,若在東瀛國內,必爲萬夫所指。那女子卻只笑了笑,又替他斟滿了一杯,柔聲道:“公子爺慢用,別燙着了。”

崔軒亮舌頭疼痛,腦袋便又清醒了。他一邊煽着燙嘴,一邊吐着舌頭,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都還沒問你。”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賤妾的名字中有個‘榮’字,公子爺若是不棄,不妨稱我一聲‘榮夫人’。”乍聞“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軒亮張大了嘴,好似給雷劈電斬,作聲不得,良久良久,方纔長嘆一聲,道:“又嫁人了……”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

崔軒亮悵然若失,今日不知是犯了什麼太歲,明明連遇美女,卻都是人家的老婆,雲英已嫁,早經攀折,卻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嘆了口氣,慢慢收了長腿,盤膝而坐,雙眼微微閉起,宛如老僧入定。

榮夫人擔憂道:“公子怎麼了?可是病了麼?”正要摸他的額頭,崔軒亮卻伸手擋住了,轉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親,別碰我。”衆人“咦”了一聲,看崔軒亮平日裡嘻皮笑臉,逢得女子靠近,必定喬癡裝呆,矇騙歡心,什麼時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老陳、老林一臉駭然,顫聲道:“少爺,你……生病了麼?”崔軒亮仰天喟嘆,道:“沒事……我只是醒來了。”都說“哀莫大於心死”,崔軒亮今日連番遇到美女,個個都已成親生子,飽受打擊下,終於四大皆空起來,此刻腦筋清楚,說起話來也井井有條,只是這副模樣太過罕見,不免讓老陳、老林大爲驚訝了。

崔軒亮提起茶壺,自斟自飲,他見老陳、老林俯帖耳,當下哼了一聲,道:“夫人,你的漢話說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兒學的啊?”榮夫人微笑道:“跟我父親學的。”崔軒亮點了點頭,沉聲道:“原來是向令尊學的。這麼說來,夫人算是家學淵源了。”

聽得崔軒亮出口成章,連“家學淵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陳老林自是一臉駭然,榮夫人則是微微笑道:“不瞞崔公子,家父曾在住了許多年,漢文底子極爲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學會了。”崔軒亮嚴肅道:“無怪夫人字正腔圓,便如咱們漢家姑娘一樣。”榮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爺謬讚了。我的漢話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聽。”這話若在平時聽了,崔軒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說兩句,可此際卻只哼了一聲,端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彷彿御前帶刀的架式。

看崔軒亮一進門便如市井無賴,滿面呆滯,丟盡了醜,可此刻卻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那榮夫人淺淺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對座的少年。崔軒亮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又嚅嚅囁囁起來:“你……你幹啥盯着我?”

榮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壺,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爺,你是來煙島求親的,對麼?”崔軒亮驚訝道:“你怎麼知道的?”榮夫人道:“我當然知道。令尊是魏寬島主的結義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樣年華,你兩家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令叔豈能不來求這樁親事?”

聽得“魏思妍”三字,崔軒亮立時想到丈母孃,隨即熱火上升,俊臉紅,低聲道:“姊姊,你……你認得魏思妍麼?”榮夫人淡淡地道:“見過幾次。不過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對誰都是不假辭色。許多少年英俠想要一親芳澤,卻都苦無機緣。”崔軒亮閉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嘆道:“姊姊,你……你若與魏小姐相比,卻是誰美些?”榮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國色天香,追求者衆,賤妾卻是老邁之身,豈能與之爭輝?”崔軒亮睜開雙眼,隨即低頭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點也不老呢。”

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心中沒口子地痛罵:“又來了。”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爺故態復萌,便又在那兒神不守舍了,聽他低聲笑道:“姊姊,你……你說我這次過來求親,有無機會呢?”這話問得太白,不免讓榮夫人掩嘴笑了,聽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見了你,應當會和你投緣纔是。”崔軒亮大喜道:“真的麼?”榮夫人含笑道:“當然了。崔公子相貌堂堂,又是名門之後,加上你的性子隨和,很容易和女孩兒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見了你,定會把你當成好朋友的。”

崔軒亮摩拳擦掌,興奮道:“你說對了!我這人性子最隨和了,姑娘們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沒男人比得上我呢!”榮夫人驚喜道:“是啊,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公子能脫世俗成見,寵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選一,萬年罕見。”崔軒亮內心狂喜,跳起身來,正要手舞足蹈,卻聽老陳、老林痛聲咒罵:“窩囊廢!”窩囊廢臉上一紅,便又乖乖坐了下來。那榮夫人委實按捺不住,終於放聲笑了起來。

這崔軒亮真有本領,無論什麼樣的女人與之相見,全都會給逗得樂開懷。老陳看在眼裡,也不知該哭該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您的丈夫呢?怎麼我們說了這一會兒話,都沒見到他人?”榮夫人嘆了口氣,道:“多勞爺臺問候。不過外子現在養病,這幾日不便出來見客。”

衆人訝道:“什麼?您的丈夫生病了?”榮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陣子便要作。只是這次病情極爲猛烈,恐有性命之憂。”崔軒亮啊了一聲,忙道:“姊姊,你適才在神社裡參拜,便是爲你的丈夫祈福麼?”榮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閉上了眼。並未回話。

眼見榮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軒亮不免大爲痛惜了。痛的是榮姊姊好生可憐,年紀輕輕便要做了寡婦,惜的是她這般貌美青春,日後漫漫長路,誰來憐她愛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奮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撲上前去,將之緊緊摟在懷中,好生憐惜一番。屋裡靜了下來,榮夫人擡起頭來,眼見崔軒亮雙眼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爺怎麼了?”崔軒亮臉上漲紅,吞了幾口唾沫,卻說不出話來,老陳只得咳了一聲,道:“榮夫人,你此行來到煙島,也是專程給魏島主拜壽的麼?”榮夫人微笑道:“爺臺誤會了,我和魏寬並不相熟。”崔軒亮哦了一聲,道:“原來你不是來拜壽的啊,那……那你來煙島做什麼?可是做買賣麼?”

“都不是。”榮夫人有問必答,含笑道:“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崔軒亮眼珠兒溜溜一轉,立時想起了天絕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會也是來找姓方的吧?”榮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聽此言,茶水一潑,濺了少許出來,她擡頭凝視崔軒亮,強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崔軒亮笑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他恰好也是來找這個姓方的。”

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倒着茶水,道:“公子的這位朋友是何來歷,可以告訴賤妾麼?”崔軒亮嗯了一聲,正想開口明說,可話臨口邊,卻又轉了個念頭,當下摸了摸腦袋,靦腆道:“姊姊,你問我什麼,我就說什麼,這好像不大公平,你說是麼?”榮夫人見他耍賴,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爺,我一路差人保護你,如此心意,難道還嫌不足麼?”崔軒亮嘻嘻賊笑,搔了搔腦袋,道:“不足。”眼看少爺又成了登徒子,老陳不由滿面惱火,榮夫人則是露出了甜美笑容,問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說?可以告訴賤妾麼?”崔軒亮怦然心動,他瞧着榮夫人柔美的臉蛋,瞧了瞧她櫻紅秀美的嘴脣,霎時臉皮燒燙,正想獅子大開口,忽見老陳、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嚅嚅囁囁間,只得把話吞了回去。

榮夫人並無逼問之意,她見崔軒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給他添上了茶水,雙手奉了過去。說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爲何在這兒等着你?”崔軒亮支支吾吾,搖了搖頭,榮夫人自問自答,微笑道:“實話告訴你,因爲我相信你是煙島的下一任島主。”老陳、老林吃了一驚,崔軒亮也是微起愕然,榮夫人含笑道:“這座島有無數的金銀珠寶,還有享受不完的權勢風光,只是你可知道,這座島最大的寶藏是什麼?”

崔軒亮搔了搔頭,低聲道:“是美女麼?”榮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心裡想的、嘴裡談的,都離不開漂亮女人。可你有沒想過,等你到了魏寬的年紀,你心裡掛念的會是什麼?”

更新快

第七章 闖將第五章 死與降第七章 一代真龍海中生第九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第九章 無解難題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中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下第一章 落第秀才第一章 天涯共此時第十章 十年一覺第八章 千錘百鏈出深山第三章 文淵閣第一章 大敵當前第七章 講和第三章 血戰紫禁城第七章 一代真龍海中生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上第二章 初生之犢第二章 秦霸先第四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第二章 蛇蠍女子第一章 神胎寶血符天錄第六章 生死一線第一章 皇天在上第一章 超世志第五章 怒蒼山興兵雪恨第三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第四章 地獄無門你自來投第八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下第六章 永不服輸第七章 如夢幻影第四章 天朝國威第一章 哀宗第八章 雙雄會第六章 智敵羣雄第七章 兄弟第七章 閒來無事不從容第八章:小泥鰍第八章 天機第九章 魁星戰五關第二章 大後方第一章 銀川公主第二章 奉天翊運第七章 我自橫刀向天笑第三章 修羅王第一章 銀川公主第一章 超世志第一章 爺爺生在天地間第三章 黑太子第四章 武勇煞金第六章 壯士十年歸第二章 大後方第三章 人間惡來第九章 彩雲追月第七章 講和第八章 千錘百鏈出深山第三章 天下羣英會華山第五章 京華秋色第六章 火貪一刀第九章 大贏家第三章 自古聖賢多寂寞第八章 雙雄會第五章 西疆第一武勇第三章 黑太子第一章 大敵當前第八章 西角牌樓第九章 大輪迴第三章 南天門第五章 天知地知第七章 金水橋畔龍吐珠第六章 情愛第六章 智敵羣雄第五章 怒蒼山興兵雪恨第一章 銀川公主第九章 大輪迴第九章第二章 西出梁山第一人第四章:新年新氣象第一章 正統軍第一章:議和(上)第八章 放逐第七章 血戰通天塔第五章 西疆第一武勇第一章 天涯共此時第七章 打開天眼看文章第三章、遠銜恩命到朝鮮第六章 命裡有時終須有第五章 戊辰歲終第二章 人貴自知第五章 尚書府上第六章 天山傳人第二章 爲天地立心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下第九章 彩雲追月第六章 月上柳梢頭第七章 羊皮玄機第四章 共飲第五章 東風吹醒英雄夢第三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第十章 風雲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