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梅府這幾日,分外的忙碌,原來,一年一度的萬繡會,便是雷打不動的定在每年的四月初四,四爲偶數,雙四重逢,更加是成雙成對的好兆頭。王夫人的三年重孝今年才滿,因此紫潔去參加萬繡會便是梅府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喜。
喬氏一早起來便忙碌着,打點佈置完衆人春季穿的新衣裳,一一記下了各人想要的花樣和顏色。又打點了紫潔萬繡會那日跟隨的丫鬟和護送的家丁的衣裳,一應事情皆辦的妥妥帖帖才鬆了一口氣。
喬氏看着院子裡天然的綠色屏障已經成型,有濃郁的花香隱隱傳來,一掃疲倦之氣,坐在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鴛鴦的屏風前,悠然的接過採茶手裡的青瓷蓋碗,剛歇下來要喝口茶,胭脂便笑意盈盈的進來了。
胭脂也是沒有休息的裡裡外外的打點家裡的事情,笑着對才坐下歇一歇的喬氏說:“大少奶奶可真是辛苦,萬繡會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卻是最需要耐心的事情。”
喬氏長吁了一口氣,得意的笑容如一道閃電劃過,賣弄般緩緩道:“爲了大小姐的萬繡會,我這幾天確實費了不少心思,雖說是主要是看繡品,但是如果小姐的穿戴讓人比了下去,面子上也不好看,就連跟着去的丫頭都得穿的體體面面的,更別說一應的車馬轎子了。”
胭脂忙心悅誠服的說:“是呢!大少奶奶真個是辛苦了這幾天,也只有大少奶奶,才能這麼井井有條,辦事情讓人放心,誰不是背地裡誇您呢?”
喬氏聽她是打趣的語氣,忙說:“小蹄子,有什麼事情要回進趕緊回,有在這裡磨牙的功夫,你也還不如偷空歇歇呢!你也辛苦了,天天跟着我沒少辦事。”
胭脂這纔回稟正事:“大少奶奶,舅爺剛纔發人送來一些個外頭孝敬的最好的粳米,說是熬粥最好不過的。我見您打理大小姐的事情不得空,便替您收下了。剛纔舅爺打發的人來還說,咱們喬家的五小姐今年也要參加,家裡也是忙忙的準備呢!”
喬氏‘哦’了一聲道,琉璃鑲嵌紅珊瑚的護甲碰撞在青瓷蓋碗上,有好聽的聲音發出,恍然道:“可不是呢!咱們家的五小姐今年也是十六歲呢!雖說三叔早已不在世了,可是父親與二叔都是當官的,她這個官家的侄女也可以來參加。五小姐如今住在家裡嗎?”
胭脂露了一抹歡喜道:“可不是住在家裡呢!聽說前幾天隨着三太太來到京城裡,就是爲了這個萬繡會。”
喬氏朗朗感嘆道:“家裡待字閨中的,就剩下我這個五妹妹了。二妹、三妹、四妹都是二叔家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現在個個都嫁的不錯。只有我這個五妹自小孤苦,隨着我那寡嬸在老家居住,如今來參加萬繡會,倒也是一個機會,沒準真能尋得一門好親。”
胭脂彎月的眉眼又笑成了一條縫,也同意的點頭。
喬氏補充說道:“讓人出去說給喬喜聽,讓他今日回家一趟,問問五小姐有什麼東西需要置辦嗎?想要什麼,儘管開口。”
胭脂剛出去交代,采薇就進來笑着行禮回道:“大少奶奶,大管家從外面尋來的帳子到了,因大管家娘子在小姐那邊伺候萬繡會那日丫鬟的穿戴,就讓奴婢進來回稟一聲。”
喬氏面露喜色,笑道:“辦事還挺利索,昨天才吩咐的,今天就辦好了,把帳子拿進來吧!一會我便親自送去!”
不一會,采薇便捧着一個大托盤進來,裡面整整齊齊的疊放着一個五光十色的帳子,因爲並沒有懸掛起來,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圖案。
喬氏只圍着帳子轉了一圈,看着金光閃閃便嘖嘖稱讚道:“不愧是傳說中的雲錦五福帳,每根絲看起來都是那麼金貴。一會,我便親自給咱們府裡最尊貴的人送去!”
胭脂吩咐完交代喬喜的事情,一進來便聽見喬氏的話,看着采薇捧着的托盤和托盤裡的帳子,默默的不發一語,喬氏斜睨着愣愣的胭脂問道:“怎麼?看呆了?等你懷孕了我自然送你更好的
,現在,隨着我去看看曹妹妹!”
胭脂尷尬的一笑,她哪裡是羨慕曹姨娘今日要得帳子,而是暗自思忖着喬氏送帳子的真正目的,雲錦五福帳,千金難買,連喬氏自己都沒有掛過,如今卻巴巴的送去自己最恨的曹姨娘那裡,肯定是有什麼目的。
曹姨娘在自己小樓上,已經不日便要臨盆的她,如今是哪裡都不去,只安靜的在臥室養胎,金郎中一直在邊上伺候,產婆已經在小樓裡隨時待命了,預備着萬一要早產。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個月的中旬,梅家便會迎來一個新的生命。
夏荷遠遠的看見喬氏帶着一羣丫鬟婆子嫋娜而來,迅速的提前向裡面通報,曹姨娘彼時正在掛着月白色秋羅帳子的牀上,閒閒的與自己的孩子對話,這個小生命,是她與最愛的男子愛情的結晶,她滿心歡喜的期待着他的到來。
“大少奶奶要來?”曹姨娘一愣,嬌柔的小臉上出賣了她的狐疑,“還帶了什麼人來嗎?”曹姨娘心內隱隱的有些不安。
“還有胭脂姑娘,一大羣的丫鬟婆子。”夏荷伶俐的回覆。
曹姨娘正在疑惑,喬氏已經帶着胭脂笑盈盈的走了進來,喬氏朗聲吩咐身後的小丫頭和婆子吩咐:“你們都在外面侍候吧!免得人多打擾了曹妹妹,曹妹妹有什麼三場兩短,誰也吃罪不起。”
衆人唯唯諾諾,曹姨娘剛要起身行禮,已經被喬氏親自按住了:“曹妹妹不要多禮,如今你身子貴重,是府裡一等一的功臣,就在那裡臥着吧!”
曹姨娘清淺一笑,如三月的春風,軟綿綿的,帶着溫婉的笑意麪對着風風火火而來的喬氏,仍舊極力的掩飾着心內的不解與不安。
“姐姐好。”她的語音是有着如乳燕般的呢喃的,且身形小巧,不盈一抱,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胭脂上前含笑看着曹姨娘滾圓突起的大肚子,拉住她的手道:“一直想來看你,只是最近家裡太忙了。等小少爺出生了,一定送上自己親手做的小衣服。”
曹姨娘看着素日和氣的胭脂,真心一笑,摸着自己的肚子對喬氏和胭脂說道:“肚子的孩子在向兩位姐姐請安呢!”
喬氏坐在了牀邊一個紫檀木的圈椅上,看着牀頭枕屏上細膩的合歡花,蝴蝶翩飛,似乎能聞到花香,又一眼瞥見了枕頭下露出的一節明晃晃的紫玉如意,正是清軒從自己那裡硬生生要走的,還是太妃曾經賞下的。
曹姨娘發現了喬氏的眼光,尷尬的一頓,臉色有些不好,誰知道喬氏卻絲毫沒有提起紫玉如意事情,而是面色愉快的繼續着孩子的話題,朗朗說道:“小少爺自然是給我請安,曹妹妹這樣可心的人,生的孩子也必然是貼心懂事的好孩子。”
曹姨娘聽着喬氏誇讚孩子,心內突然溢滿甜甜的幸福,眼光裡流露的母性光輝讓胭脂都覺得世界太美好了。
然而,喬氏的一句話卻愣生生的打斷了曹姨娘充滿幸福的憧憬:“誰叫我是孩子名義上的母親呢?以後,我還要親自撫養他呢!”
“姐姐!”曹姨娘忍不住呼出了聲音,“你是什麼意思?”嬌嬈的小臉現出一種哀婉與不可置信的神色。
“什麼?”胭脂也在心裡一個驚呼,原來喬氏打的是這個主意,胭脂卻一直沒有想到,自然,沒有子嗣的喬氏自然有心將梅家長子據爲己有。
“曹妹妹不高興嗎?”喬氏一個凌厲的反問,面上依舊是春風拂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察覺到喬氏語氣的冰冷與傷人,春風拂面的語氣下,是漫天蓋地的皚皚白雪都不能帶給人的冷徹心扉的陰冷。
“姐姐,你不能這樣做。”曹姨娘纖細修長的手指,死死的抓着被子,似乎要扭斷了上面五彩絲線精繡的纏綿而望的鴛鴦的脖子,被扭的鴛鴦似乎露出痛苦的神情,苦苦掙扎,而另一個鴛鴦的神色卻依舊纏綿,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曹妹妹不要高興的這麼激動,對小少爺不好呢!”喬氏看着曹
姨娘的樣子,語氣的雲淡風輕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她仍舊是對妾氏寬容大度的正室夫人。
“姐姐,我求求你不要這樣。”曹姨娘第一次這樣求她,入府幾年,以她的得寵,她從未求過誰。對於喬氏,她一直尊敬有加,也一直小心提防,小性子來時卻又偶爾對清軒恃寵而驕,但是卻從來都適可而止,從不過分。
總體來說,曹姨娘都算是一個比較安分守己的女子,相對其他幾個姨娘,幾年來,她終究沒有鬧出過什麼大風波。
“曹妹妹,你這是怎麼了?”喬氏看着曹姨娘雪白的臉上都滲出了細密的額汗珠,忙拿出絹子替她擦拭,胭脂剛要接過來絹子,喬氏朗笑着對胭脂說道:“怎麼?我還沒資格給曹妹妹擦汗嗎?大少奶奶擦汗,才更顯得曹妹妹千尊萬貴啊!”
喬氏今日特意帶上的同心七寶釵隨着朗朗而笑,一顫一顫的,如雲的高髻彰顯着她此時盛氣凌人的氣勢。
“大少爺說過,孩子不會與我分開的。”曹姨娘揚起臉一字一句對喬氏說。
“誰說孩子會和你分開呢?咱們都在這個家裡,曹妹妹要去我那裡看望孩子,還不是幾步路的事情。”喬氏的話一句比一句讓曹姨娘傷心,喬氏在枕下拿出紫玉如意,撫摸着它冰凉的如意柄,徐徐說道:“就像這紫玉如意,在我這,還不是和在你這一樣嗎?”
曹姨娘頭上的玉葉金蟬簪將要滑落,連趴在碧綠的翠玉做成的葉子上的小小金蟬,都是落寞與悲傷的神色。
“大少爺不會同意的。”曹姨娘撇下這樣一句話後,便咬緊了牙關,不再向喬氏看去。
“瞧妹妹你說的,大少爺同意不同意有什麼用呢?大少爺的上面不是還有老夫人嗎?老太夫人難道不對她的第一個重孫子寄予厚望嗎?”
曹姨娘幽怨的看了一眼喬氏和喬氏身後站着的胭脂,胭脂的面色悄悄露出一絲同情,這個嬌柔嫵媚的女子,她的眼神裡都是不甘,人被逼到絕處,大抵上就是如此眼神吧?
“來呀!”喬氏一聲高喊,采薇低首而進,手裡高高舉起的托盤裡,依舊是那萬金難求的雲錦五福帳。
“給曹妹妹掛上吧!”喬氏一聲令下,採茶、采薇便迅速的與夏荷、夏柔、夏露一起,換下曹姨娘的月白色秋羅帳子。
曹姨娘只是呆呆的坐着,也不理會小丫頭在自己的的牀上忙碌着摘下帳子,又掛上帳子。
織金繡銀的雲錦五福帳,象徵“壽比南山、恭喜發財、健康安寧、品德高尚、善始善終”的五隻蝙蝠,團團環繞,每隻蝙蝠的眼睛都是墨玉,閃閃發光。帳子四角都掛着無數奇珍異寶:赤金點翠小麒麟、鏤雕金荷包、纏枝花紋金手鐲、翠玉帶鉤、白玉連環、水晶珠、瑪瑙珠、玉髓璜、金繡球、玉雕合巹杯、玉面八卦鏡、翡翠葫蘆、玳瑁比目魚等等,看之不盡,各個價值連城。
曹姨娘一眼也沒有看雲錦五福帳,眼內的淚珠閃爍着,終究沒有落下。
憑什麼要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流眼淚呢?這幾年的隱忍換來的都是什麼啊?連我親生孩兒都要拱手相送嗎?
曹姨娘愣愣的看着喬氏曼妙的頎長身影走出去,臨走時,一個關切的眼神,讓不知情的人都會誤以爲,她們當真是姐妹情深啊!
“曹妹妹,好生養胎,我改日再來看你!”院子裡的一株才成樹形的小小合歡樹,上面綿密的合歡花今年第一次開放,有清甜的香味瀰漫在院子裡,喬氏冷笑着拿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合歡花,仍舊是鮮豔美麗。
胭脂默默地看着喬氏將合歡花又冷漠的一下子扔在了地上,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我最不喜愛這種高大的喬木,尤其是這種開妖豔的花的喬木,比那些杏花、梨花、桃花等還要討厭!”說完,又狠狠的將合歡花用腳使勁的踩了一腳,繡鞋上纏枝玫瑰嬌豔欲滴。
胭脂就這樣靜靜的看着,彷彿,那朵合歡花,就是一個豔麗女子,在喬氏的繡鞋底下,粉身碎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