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上了馬車,與趙補之一語不發的面對面坐着。
他居然不問去哪裡,這人一向是如此隨遇而安的麼?對人無一點防備之心又如何使得,若將來有一日殺心突起,隨便尋個理由都能至他於死地……或許是對自己比較放心的緣故吧,纔不帶任何顧慮的跟隨自己……
莫名其妙的生氣,莫名其妙的擔心,莫名其妙的寬慰……這亂七八糟該死的情緒!趙補之又有些慶幸車廂裡很黑,對面的那人看不到他變來變去無法抑制的神色。
“少爺,到了。”隨風停了馬,趙補之一躍而下,準備伸手扶許諾的時候,發現那人已經輕飄飄的立在身邊了,心中一陣悵然若失。
隨風看了看四周道:“少爺,我去找個馬車停放,稍後會在此處侯着。”
趙補之點頭。嘎吱嘎吱的車轍碾落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許諾看了看眼前這間看上去很是普通的荒宅,背上居然生出一股涼意,頭俞發顯得昏昏沉沉。
趙補之把身上的披風解下給許諾披上,伸手欲扣門的時候,一個青衣小僮從門縫裡探出頭來:“可是趙太傅和許公子?”每次都這樣,趙補之似已經習慣了那人的未卜先知,微微頷首。
小僮打量了兩人,眼睛裡露出怪異的表情:“啊……”,見到趙補之眉頭微觸的時候才清醒過來:“不好意思,我家公子已經等兩位多時了,請。”說話間不住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許諾。
兩人跟着進了院中才驚訝的發現,這裡和外面看上去居然有天大的不同!草木茂盛,滿院桃花盛開,居然還有一處活水,冒着些許煙霧從草屋前繞過,儼然一幅五彩斑瓓的春夏景緻!
可是許諾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究竟是……許諾拈起枝頭的一片花瓣輕嗅,果然……這花是無半點味道。
側耳傾聽,院子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地面沒有一片雪跡……,最讓許諾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對這裡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趙補之看到許諾的動作,顯然也是發現了這一點,略帶無耐的對他笑笑,五歲的時候那人只用手指一勾便將他從重圍中救起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人是不同的。二十年來,見識了他的天文地理,星宿占卜……,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早已習慣了這個人的神秘和不同。
此時,小亭裡不知道什麼東西突然亮了起來,居然是夜明珠!一人拿了摺扇掩面看着他。讓他奇怪的是,這次他居然沒有戴抖蓬,要知道,二十年來他可從未見過東方玉狐的真面目!
“你來了。”那斜坐在亭子裡的人看着他道,聲音帶着說不出的淡然。對上他摺扇上方的眼睛時,許諾呆住了,他……
三人對坐,東方玉狐始終以扇遮面,露出一雙眼睛略帶笑意的看着許諾。
小僮稍後即奉上香氣四溢的茶水,許諾看那茶水碧綠,心中生異,淡淡道:“我不渴。”小僮慌忙將那盞茶收了去。
趙補之拿起剩下的杯子笑道:“每次來東方先生這裡都能喝到絕世好茶,不知道此次滋味又當如何。”
東方玉狐垂眸笑道:“醉生夢死。”
趙補之笑着一飲而盡,稱讚道:“果然……。”話未說完人便倒在了桌子上,小僮立刻上來扶了下去。
許諾不曾開口,只是覺得這對主僕行爲怪異,卻感覺不到有絲毫惡意。
那人笑着問他:“果然還是有靈力的啊,只是可惜了上好的竹心茶。”說話間將臉上的摺扇緩緩挪開,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龐顯露出來。
“你!”,許諾吃了一驚,自看到他第一眼便覺得十分熟悉,卻未曾料到摺扇下的那張臉居然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你是誰?”
“我便是你。”那人笑起來,眉梢帶着幾絲輕浮的意味,彷彿許諾是一件十分好玩的物件。
許諾伸手摺下一枝桃花,冷冷的問道:“那我又是誰?”
那人收斂笑意,眼神清澈如水:“你是我的一魂三魄。”
許諾將桃花丟於桌上笑道:“算來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東方玉狐撿起桃花置於袖中:“21世紀,趙天一,好玩麼?”
許諾忽然如同被人點到穴道,他剛纔是不是聽錯了,他……居然提起21世紀,居然知道趙天一……。
“我已經五百二十五歲了。”他負手而立,看着滿園春色,忽回頭悠然一笑,居然帶了點落寞的味道:“信不信由你。”
連傳說中的穿越這種事情都會在他身上發生,還有什麼是不能相信的呢?
“你終於回來了,再等下去,快要發瘋了呢。”東方玉狐斜倚着欄杆坐下來,眼睛溫柔的盯着許諾。
明明是相同的臉,卻不會有怪異的感覺,彷彿兩個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見如故的嫺熟。
“我聽不懂你的話。”許諾眼睛對上他的視線。
“沒關係,只要回來就好了。”他掏出袖中的桃花,“終於要解脫了。”隨即揮袖,從草屋小窗飛出一壺酒,他看也不看許諾一眼,自酌自飲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才喝兩杯,人彷彿已有些醉了。
許諾看了看酒壺道:“這是剛纔趙補之喝的醉生夢死?”
話落便覺脖子間微癢,轉臉發現東方玉狐的臉靠在他肩膀,眼睛一片清明,哪裡來得絲毫醉意?
東方玉狐眼睛彎彎充滿笑意,若有若無的在許諾耳垂邊吹氣,許諾忙退一步出去,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對他的行爲舉止並無惱怒,只是被另一個自己調戲,感覺……實在是怪異的很。
東方玉狐坐直起身體,在許諾注視下將酒壺擲了出去……那墨綠的罈子在落地瞬間化作一竹繽紛的桃花!許諾徹底呆住了,隔空取物也就罷了,他居然還會幻術,這人究竟是……
“你看看這滿院桃花究竟有多少竹?”他看着許諾震驚的臉笑道:“我每十年喝一次酒,只爲等你回來。”東方玉狐一步步的走近許諾,“你可知人若失了一魂三魄會怎樣?”
許諾看不出他想做什麼,只感到平素輕盈無比的腳步如今卻無法移開,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張相似的臉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放大,對着他的脣輕輕的吻下來。
什麼感覺都沒有,真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不生不死,終身孤獨……”
彷彿空氣都不曾存在,四周鴉雀無聲,兩人身體逐漸變得透明,最後慢慢的合二爲一,許諾眼神慢慢變得恍惚,記憶如潮水般從心底翻騰上來。
那一世
他御風而行,覆手爲雨,驅邪除惡,與鬼怪笑談人間事。
翩翩風華少年,卻終究抵不過一個情字。
一對少年英俊,月下把酒言歡,隨興舞劍,無限逍遙。
彈指紅顏老,廝人獨憔悴。花開無人賞,思念和寂寞如同心底生根的野草,俞發瘋長。
索性醉生夢死,心中癡念帶了一魂三魄追隨了去,留下清高矜持不得轉世獨守此處,不生不死的寂寞着。
隔了那麼多年的時光,兩個半魂終於又遇上了,依舊各自寂寞。情如何?愛又如何?……海枯石爛此志不渝又有誰能夠實現?
一片花瓣飄落,許諾的眼睛突然變得澄清,環視四周輕揮衣袖,滿園繁花轉瞬便都凋零了。
還好,五百年了,居然還都記得。
次日清晨,趙補之從牀上起來,洗漱更衣,早朝,隨風一臉嚴肅的守在水月小築。昨晚於他們而言,只是很普通的一個夜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消除了他們大腦中所有關於東方玉狐的記憶,自己頗費了一番功夫呢,許諾斜倚着欄杆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