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伶 [三]

絳雲追着那鬼火到了一處淺池,池中生着荷花,四月光景,已有田田荷葉。荷葉之中盛着雨水,如珍珠一般,甚是可愛。鬼火飄入淺池,剎那之間,滿池荷花盛開,嬌豔欲滴。

絳雲在池邊站定,怒道:“大膽妖孽!看你往哪兒逃!”她話音落時,指甲瞬間伸長。她猛一揮手,幾道紅光飛旋而去,碎了荷花。

荷花之中慢慢浮出了一個嬌美女子,那女子含笑,福身道:“姑娘,你我同爲妖類,無冤無仇,你何必窮追不捨?”

絳雲雙手叉腰,怒道:“虧你講得出來!你半夜三更偷襲我主人,就是與我爲敵!報上名來,我留你全屍!”

那女子柔柔道:“奴家姓葉,名喚芙蓉。今夜入客棧,只是求財罷了,並非要偷襲你家主人。”

絳雲皺眉,“要財你找我家主人做什麼?我家主人沒有財!”

那女子笑盈盈地從懷中拿出一顆珍珠,道:“這顆珍珠,徑長六分,瑩白無瑕,渾圓無缺,光可鑑人,乃是‘大品’之珠,價值不菲。絕非尋常人家所有。貴主人以此珠打賞賣唱女子,想必家境殷實,爲人慷慨。奴家用的雖是三流手段,但貴主人未必吝嗇這小小錢財。”

絳雲盯着那珠子看了半天,才憶起了什麼,道:“你搞錯了,這珠子是一個叫做何彩綾的惡仙的東西,我主人不過是拿了幾顆。”

那女子雙目圓睜,驚訝不已,“何彩綾?”

“對,就是她。你要求財,去找她去。看你也沒對我主人怎樣,珠子還我,我放過你了。”絳雲伸出手來,如是道。

“姑娘口中所言的何彩綾,可是昔日金陵布商何富祥的長女?”那女子收起珠子,問道。

絳雲皺眉,不耐煩道:“好像聽說過她家是賣布的……”

“上天垂憐,若真是彩綾仙子,主人就有救了!”那女子忽然一臉感動,“姑娘,你可知仙子下落?”

“喂!你別得寸進尺,我哪知道!”絳雲怒道。

“那貴主人知道了?”女子急切問道。

“你還敢找我主人!找死!”絳雲一縱身,躍入荷花池內,襲向了那女子。

女子一退,化作一道輕煙,消失無蹤。只聽夜色之中,幽幽傳來話音:“今夜之事,姑娘海涵,明日我與姐姐必然登門致歉,到時再與貴主人詳談。”

話音落時,輕煙消盡,無處可尋。

絳雲站在池水裡,用力折下了一朵荷花,滿心憤怒地揉碎。

“可惡!”她正滿心不甘,卻聽夜雨聲中,傳來急切的呼喚聲。細聽之時,正是叫她的名字。她認出那聲音來,滿心的不悅也消了一半,她一揚頭,笑着應了一聲:“閏生哥哥!”

片刻之後,褚閏生從雨霧中跑了出來,他已然溼透,看到絳雲的時候,頓生笑意。他鬆了口氣,一邊往前走,一邊道:“你在這裡……”

話還未完,他腳下一滑,摔進了池塘。

絳雲大驚,急忙扶起他。

“不是吧……這裡怎麼有個池塘?”褚閏生狼狽地站起來,伸手擦臉上的泥水。

絳雲滿心歉意,道:“對不起,我忘記提醒你了……”

“呵呵,反正都溼了,不在乎更徹底點。”褚閏生笑道,“對了,你沒遇上什麼怪事吧……”他說到一半,就看到了池中不合時宜的荷花,他無奈一笑,改口道,“看來,是遇上了。”

“……”絳雲想了想,老實道,“我遇到一個女妖,不過現在已經走了。對了,她說你今天用一顆很貴的珠子打賞了什麼賣唱的人,所以,她就來求財。”

“啊?”褚閏生聽罷,伸手到懷裡摸了摸,“作孽,我給的是珍珠?我還以爲是銅錢。”

“銅錢和珍珠差很多啊,閏生哥哥。”絳雲歪着腦袋,說道。

褚閏生抓抓頭髮,笑了笑,“一時大意。算了,反正珍珠也不是我的。”

“我知道,珍珠是那個惡仙的嘛……”絳雲說着說着,心頭又不悅起來,她隨手又折下一支荷花,正要蹂躪。

褚閏生見狀,笑着從她手裡奪過了那支花,道:“這花兒開得好好的,折它做什麼?”

絳雲看了看身邊的荷花,“只是花啊,不能折麼?”

“不是不能……”褚閏生執着那支荷花,笑道,“雖然是妖法變的,但也很好看啊。讓它們自己開着吧。這支就算送給我了。”

絳雲不懂他的意思,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上岸吧。”褚閏生向絳雲伸出了手,微笑道。

絳雲看着那隻伸向她的手,猶豫了片刻後,才輕輕握了上去。

褚閏生的手指微微握緊,牽着她上了岸。“既然沒事了,我們回去吧。”他開口,笑道。

“可是,那妖精說明天還要來找你呢。”絳雲道。

“還來?”褚閏生無奈道,“我還真是招妖精。”

“是啊,我也覺得閏生哥哥很容易被妖怪纏上。”絳雲老實說道。

褚閏生笑了起來,“你算不算?”

絳雲聞言,微怒:“我怎麼能算!我本來就是你的坐騎!”她說完,自覺失言,忙道,“不是……我,我其實是……”

褚閏生卻道:“我知道。你是我的驛馬,是守在我門口的那隻小貓兒,是妖獸天犬……我都知道,所以不用再瞞我。”

絳雲帶着一絲驚訝,看着他,“……主人……”

“我不是你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坐騎。”褚閏生忽然斂了笑意,認真地問她,“如果我永遠不變回普煞仙君,你要怎麼做?”

絳雲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若是你不願意修仙,那就不修。我會守在你身邊,然後,去找你的下一世,其實百八十年的,不是很長,我可以等……”

“若我沒有下一世呢?”褚閏生的手指又握緊一分,語氣也冷卻了一分。

絳雲答不上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以往,若是她不回答,他必然自己笑着扯開話題,可這一次,他就那麼認真地回望着她,安靜地等。

絳雲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不知如何是好。

夜雨漸大,帶出了絲絲微涼。兩人就站在池邊,任憑沉默蔓延。

忽然,夜色中傳來一聲欣喜呼喚。

“褚師兄!”幻火撐着傘一路小跑過來,笑容裡帶了一絲埋怨,“師兄出門,也不知會一聲?雨那麼大,怎麼也不帶傘?”他說着,也沒理會絳雲,只顧着替褚閏生打傘。

褚閏生鬆開了絳雲的手,笑道:“不是特地來給我送傘的吧?”

“我是擔心師兄纔出來的。傘是池玄師兄讓我拿的,說是染了風寒就不好了。”幻火回答,他轉頭,看了絳雲一眼,道,“你別拉着褚師兄跟你瘋啊,以爲都像你那樣不生病的麼?”

絳雲退了幾步,怯怯望着他們,不說話。正在這時,她忽然察覺到了一股清淨的靈氣,一瞬間安撫了她心內的忐忑。她擡眸,望向那力量的來處,如同尋見了救命稻草一般。

池玄打着傘,慢慢走了過來。看到那三人,他也不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師兄,你也來啦。”褚閏生嘆口氣,“這下我罪過大了。好了,沒事了,回去睡覺。”他說完,舉步便走。幻火急忙打傘跟上,亦步亦趨。

絳雲依然站在原地,滿臉惶惑。

池玄看了看她,道:“有我在,那些妖精做不了什麼。別追了。”他說完,轉身往回走。

絳雲見狀,急忙追上去,躲進了他的傘下。

池玄開口,道:“雨水對你不算什麼。”

絳雲擡起頭來望着他,眼神裡還帶着一絲怯意。

池玄見狀,替她打着傘,問了一句:“你在怕什麼?”

絳雲向褚閏生和幻火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低低道:“你知道嗎?他從來都沒有對我生過氣……”

“所以呢?”池玄反問。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惹他生氣……怎麼辦?”絳雲微微皺着眉頭,問道。

“你問我,倒不如問樑宜。”池玄的語氣平淡如常。

“她會笑我傻,可你不會。”絳雲道。

池玄沉默片刻,只是道:“回去吧。”

絳雲跟上他的步子,問道:“再見他,我該怎麼辦纔好?”

池玄道:“你既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就當作自己沒做錯什麼吧。”

“啊?”絳雲不解。

池玄忽然淺淺了笑了笑,“其實也不是很難……”

絳雲望着他,笑着點了頭,“嗯。”

……

褚閏生回到客房,換了衣服,盤腿坐在牀上,大口嘆着氣。

幻火見狀,關切道:“師兄,怎麼了?”

褚閏生自嘲地笑笑,“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傻而已。”的確夠傻,明明知道她什麼也不懂,還強要她回答。她答不上來,纔是情理之中。幸好幻火和池玄來得及時,不然他怎麼辦哪……作孽,待會兒她回來,他該怎麼辦?

“師兄何出此言?”幻火自然不明白那麼多曲折,只是本着關心,道,“師兄聰慧不凡,怎麼會傻。”

褚閏生託着腮幫子,笑道:“幻火,我問你,你有沒有明明知道沒結果,還去做的事?”

幻火想了想,道:“既然沒結果,爲什麼要做?”

“所以啊!”褚閏生一拍大腿,“這還不叫傻麼?!算了算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是啊,師兄,還是想想怎麼找到那些高功吧。”幻火應道。

“唉,那個更不靠譜……”褚閏生又嘆了口氣,他忽又想到什麼,開口問道,“幻火,你好像從來都不說自己的事。”

幻火微微皺眉,“我的事沒什麼可說的。”

褚閏生想起幻火和絳雲的淵源,心中稍稍有些滯澀。莫非,他們真的一個是坐騎,一個是法寶?若是如此,祖籍家世就沒什麼可問的了……他想了想,問道:“幻火,你平時有什麼消遣?”

幻火搖頭。

“那,有什麼想做的事?”

“幻火答過了,師兄忘了?”幻火笑了起來,神色之中,盡是誠摯,“我想守在師兄身邊。”

褚閏生有些尷尬,只道:“這也算?呵呵,嗯,有什麼朋友麼?”

幻火想了想,“笨……絳雲勉強算。”

“勉強啊……”褚閏生笑笑,“那討厭的東西呢?”

幻火神色凝重,道:“既然師兄問了,我就說了……呃,我討厭池玄師兄。”

“哎?爲什麼?”

幻火的眼神之中浮起一絲恐懼,“靠他越近,就覺得越不像自己。好像思緒都會被清空一般。”

“池玄師兄這麼可怕……”褚閏生話還沒說完,池玄就推門走了進來。目光交匯的瞬間,褚閏生頓生無奈,作孽……

池玄卻似全不在意,上了鋪繼續打坐。

褚閏生摸了摸額頭,只得裝若無其事。

這時,絳雲探進頭來,笑道:“天色不早了,各位早點休息。”

褚閏生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神色之中,甚至有了驚惶。

絳雲對上他的眼神,燦然一笑,道:“閏生哥哥,早點睡啊。”她說完,迅速縮回腦袋,關上房門。

褚閏生僵硬了一會兒,不禁笑了出來。是啊,憑她,不會明白的……

絳雲背靠着房門,長吁了一口氣。她笑了笑,低聲自語:“的確不是很難。”

一番忙亂,衆人總算安歇了下來。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也不見小。褚閏生一行起牀之後,便在客棧的馬廄旁看到了一輛馬車。這點事,衆人自然心照不宣。衆人剛要準備上路,客棧的小二卻匆匆忙忙地跑來,帶着滿臉笑意,道:“諸位客官,別急着走啊,外頭有兩位姑娘找你們呢!”

絳雲聞言,大怒,“臭妖精!竟然真的敢來找我閏生哥哥!”

“喲,姑娘千萬別這麼說。那兩個姑娘雖然是賣唱的,可都是正正經經的。可不是什麼妖精。”小二笑着,道。

褚閏生滿臉無奈,只得湊近池玄,問了一句:“師兄,要不然,交給你擺平?”

“她們不是來找我的。”池玄波瀾不驚地回答。

褚閏生皺眉,哀怨道:“這種時候,竟然如此薄情!”

幻火聞言,忙道:“師兄,我幫你去對付她們!”他說完,風風火火地往外衝。

絳雲見狀,立刻也跟了過去。

褚閏生無奈至極,只好也跟着去。

池玄身旁的卯符看到這般情形,立刻拉着他的手,撒起嬌來,“卯兒要看妖精!卯兒要看嘛!”

她嚷了一會兒,也不等池玄答應,直接就拖着他往外走。

待池玄到客棧大堂內時,幻火和絳雲已跟兩個女子過了十幾招,大堂之內桌翻椅倒,一衆旅客都躲到了角落,看起了熱鬧。

褚閏生哭笑不得地站在堂中,試着阻止。

那兩名女子皆是花容月貌,一個身着綠裳,一個身着黃衫。兩人看到褚閏生,皆收了手,福身道:“公子有禮。”

絳雲和幻火退回褚閏生身邊,一左一右護着他。

褚閏生只好笑笑,“有禮有禮。”

身着綠裳的,正是昨夜自稱爲“柳未央”的女子,她上前一步,笑道:“昨夜對公子多有冒犯,未央向您賠罪。”

“奴家名喚芙蓉,昨日也是見過公子的。”黃衫的女子,自是“葉芙蓉”。她含笑開口,道,“昨夜之事,奴家與姐姐並無傷人之意,還請公子海涵。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褚閏生聽到這話,心中茫然。他看看周圍看熱鬧的人,心想着:就當演戲算了。他清清嗓子,道:“二位姑娘無須多禮。有什麼在下幫得上忙的,儘管

說。”

葉芙蓉的神色裡滿是欣喜,她取出那顆珍珠,道:“公子的這顆珍珠是彩綾仙子所有吧?”

彩綾仙子?褚閏生自然明白這稱號所指之人,他點了點頭,也不說話。

“還行公子告知仙子下落!”柳未央上前,急切道。

“我……”褚閏生剛要回絕,卻聽卯符稚嫩的嗓音在一旁響起:

“哼,你們兩隻妖精,找我家主人,所爲何事?”

葉芙蓉和柳未央聽到這話,也不生氣,正要應答。待見到卯符之時,卻滿臉驚惶。兩人齊齊跪地,尊道:“參見公主!”

公主?褚閏生大驚,哪來的公主啊?!

作者有話要說:噹噹噹~~~下面爲大家詳細解釋一下“何彩綾童鞋胎身得到的宗教依據”……那啥,我還是先說,相信科學,反對迷信,尊重宗教……囧~~~

首先,按照道教的理論,人死之後,地府對亡靈的罪福大小進行審判覈定後,就命他們擇地擇類去投身。這些亡靈要分別走過金橋、銀玉橋、木板橋、奈何橋,再去投生轉世。

金橋:由黃金做成,過此橋往生天道。

過橋之人:賢人。得此榮耀者,是具有完美人格的賢人,生前修善所成就此路。

銀玉橋:由白銀、玉石築成,過此橋往生聰慧靈秀之家。

過橋之人:忠信之人。必是樂善好施、居家忠悌、處世忠信、不殺不虐之人,來世必得好報。

木板橋:普通木頭所製成的橋,過此橋者投入一般人家。

過橋之人:普通人。多數人走過的是普普通通的木板橋。來世的結果,必是前世的因緣。

奈何橋:千年朽木架成,橋上黑風淒厲。

過橋之人:惡人。罪孽深重的亡魂走在橋上膽戰心驚。橋下血河洶涌,毒蛇潛伏。過橋之人隨波浮沉,任業流轉,忽得人身,又成牲畜,突墮惡鬼,仍陷地獄,顛倒沉迷於無量無邊苦海,永無了脫之日。

於是,可見,我們何彩綾童鞋前世是“賢人”,而其家族:金陵布商,也是忠信仁德,樂善好施的一族。於是天道賜福,天人託生……嘖嘖嘖……我真是惡趣味……

話說,我一直都很不明白啊。很多言情小說裡,動不動就“奈何橋”,男女主角未免太囧了吧,連個木板橋都上不了啊?那得做了多少壞事啊……囧~~~

[那隻:認真你就輸了!考據不可取!]

[狐狸:囧~~~]

PS: 嚴重警告那些專程過來看作者有話說的童鞋!乃們……乃們讓我情何以堪!!!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