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鬥結束,結果是近三萬人的威爾斯敗軍全體投降,被斯比亞皇帝賜名“澤恩軍團”,全數編入斯比亞正規軍。士兵們在主營外的一處山谷駐紮(實際上是被嚴密監視),從上到下的軍官都集中在主營裡,由一名參謀部少將和隨軍軍法官教授斯比亞軍法、軍規。至於格倫斯(他已經不是中將了),則在兩名近衛的陪伴下,與族人待在斯比亞軍主營裡。這一待就是好些天。

“因爲有大人的命令,所以我們趕緊就安排了後勤部隊的撤退。”一名戰鬥時始終留在指揮部的近衛小聲的向靜靜坐在地上的格倫斯彙報着後來的戰況,儘管他的長官並沒有表露出想知道的慾望,“可是,後勤車隊沒走多遠,就被早先離開戰場的那些斯比亞騎兵攔截了……”

格倫斯靜靜的坐在地上,呆滯的目光一直看着帳外不遠處的斯比亞皇帝營帳,對屬下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就連格倫斯的母親親自上來勸解,好話說盡都於事無補,大家都明白,格倫斯這一仗輸得很不服氣,投降就更不服氣……坦白說,投降有一大半是受了族人的連累,於是整個帳篷裡瀰漫起愁雲慘霧,格倫斯的族人們大多生下來就在官場上打混,誰都知道以這樣的心態去做降將,格倫斯多半要腦袋搬家,他腦袋一搬家,大家就都得陪着他。何苦呢?何必呢?已經是降將了,一切從零開始,這時候再耍脾氣對事情沒有一丁點的幫助啊!

可格倫斯絲毫也不關心身邊的事,他的目光依然沒變,還是盯在皇帝營帳上,盯在那些進進出出的將領身上……與任何一支軍隊都不同,戰後的斯比亞軍大營裡沒有舉行慶功酒宴,沒有將領的放肆喧譁,有的,只是皇帝營帳外那一排排穿着軍法處制服的士兵,還有他們手裡的棍子。已經有十來個軍官被拉了出來打屁股,最多的一個打了四十軍棍,皮開肉綻。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少校軍官領着兩名降兵來到格倫斯所在的帳篷,格倫斯呆坐在地上視而不見,他母親走上去,輕聲問有什麼事情,軍官說:“夫人,這兩名士兵說是格倫斯先生以前的近衛,前來探望。因爲皇帝陛下並不限制格倫斯先生的自由,所以我帶他們來。”

“謝謝你,軍官先生。”

“夫人多禮了,這是我的職責。”這名極有修養的軍官行了個軍禮,又轉身對兩名降兵吩咐說:“你們有歸營的時間限制,記住。”

“是的長官,長官慢走……”兩名降兵點頭哈腰的送走軍官,軍官纔剛走遠,這兩人立即回頭,“撲通”一聲跪到了格倫斯面前,把大家嚇了一大跳!

“中將大人,救救我們!”兩名降兵看着自己的長官,聲淚俱下,“斯比亞人……他們!他們在統計我們的詳細人數!營地外面的路上開來一隊又一隊的斯比亞軍隊,營門外面已經停滿了空馬車,他們,他們要下毒手了!長官們都不見了,弟兄們全都慌了手腳啊!”

聽到這個消息,格倫斯的族人的都是大吃一驚,斯比亞皇帝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證說不傷害這些投降的人嗎?怎麼說變卦就變卦了?但大家轉念一想,又都覺得不難解釋:仗打完了,斯比亞的軍隊也是傷亡慘重,在這個時候,營地邊卻還有兩萬的降軍,誰都不會覺得安全,與其花費精力去安撫這些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降軍,還不如直接殺了方便……而這位斯比亞的皇帝陛下一向就沒有什麼好名聲,做這種事情,大概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吧!

不過,殺了投降的軍隊,那麼身爲這支降軍將領的格倫斯,他的存在價值就會被大幅度削弱,自己作爲格倫斯的族人,生存價值也就跟着下降……憂心忡忡的族人們可沒有格倫斯母親那樣的臨危不懼,他們對望着,相互之間竊竊私語,帳篷裡已不再像剛纔那麼寂靜。

“請中將大人再出來主持大局吧!”看格倫斯不爲所動,另一名降兵拉着格倫斯的手,“弟兄們的性命,就全在中將大人的手上了,只要大人肯帶領我們,我們絕對沒二話……”

“我不是你們的中將,我管不了你們。”格倫斯先生的眼睛終於開始了轉動,先是冷冷的看了眼前的人,然後索然無味的回答,“既然是你們自己決定要投降,那麼就要對這種事情有心理準備。一箇中校一個少校,穿起士兵衣服就真把自己當士兵了?你們倆的擔當呢?”

兩個“降兵”互看一眼,臉上全是羞愧神色,好半天之後,其中才一個低聲說:“大人,我們是做錯了,但大人不會真的眼看着幾萬兄弟被斯比亞人殺了吧?我們都是大人的兵啊!”

“斯比亞人真的要殺你們了嗎?”格倫斯冷冷一笑,“就算他們真的要殺,我能有什麼辦法?帶着幾萬手無寸鐵的降軍暴動?還是帶領你們向遠在天邊的魔殿祈禱?”

“大人!”跪在地上的人還想再說什麼,卻聽到一直站在帳篷邊的格倫斯的母親在遠遠的向人問好,兩人不再說話,帳篷外腳步聲響起,又有軍官帶了人來,還是降兵。

“這兩位也說是格倫斯先生你的近衛,格倫斯先生,你的近衛還真多。”軍官談笑着,對先來的兩人說:“你們倆可以走了。”

“是的長官,格倫斯先生再見。”兩人連忙站起,低頭跟着軍官走出去,不敢多話,也不敢擡眼看一下格倫斯,生怕格倫斯揭穿他們是軍官的事實。而格倫斯在這時擡起頭來,用冷漠的目光看着第二批冒充自己近衛的人。

“長官,沒活路了。”這兩人慢慢跪下,其中一人雙眼中溢出淚水,嘴脣哆嗦着說:“斯比亞人,命令兄弟們脫軍服了……”

聽了這人的話,格倫斯是真的震驚了,說他不關心手下人的死活,那是假的,他先前之所以認爲斯比亞皇帝不會幹出屠殺降軍的事情來,是因爲這件事傳出來,會對斯比亞在威爾斯的統治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科恩.凱達不是笨蛋,他應該知道輕重。但現在,卻有人要扒下降軍的軍服,這就說明事情起了變化,斯比亞人真的準備大開殺戒了!

“通報一下。”格倫斯站了起來,“我要見斯比亞皇帝,科恩.凱達。”

在現在這個時候,他必須要去見科恩.凱達,他必須爲兩萬多手下的生命負責,就算是用自己的生命爲代價,他都在所不惜。這是他的使命,也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爲自己的士兵做事……在衆人無比凝重的目光裡,格倫斯的母親微笑着走上來,爲兒子拍乾淨衣服上的灰塵,沒有任何一絲擔憂的神色,但大家都知道,這位聰明的夫人清楚一切。

格倫斯對母親點點頭,走出了帳篷。近衛軍官帶着他到了皇帝大帳前,把他交給一名女精靈,在經過了詳細的檢查之後和幾級通報之後,他才獲准進入帳篷——展現在格倫斯眼前的,是一幅他從未見過的景象,身爲勝利者的斯比亞軍,大大小小的軍官跪了一地,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是冷汗淋漓,而他們的皇帝科恩.凱達,卻神色嚴峻的坐在一張靠背椅上。

帳篷的一角,兩名軍法處的士兵正在行刑,受刑的軍官躺在地上一聲不吭的扛着,大腿上的全是鮮血,看樣子已經被打了不止三四十棍,格倫斯仔細看看,發現受刑的斯比亞軍官居然是這次戰爭的最大功臣——辛迪亞伯爵。功臣捱打,這事情就奇怪了。

“陛下。”跪在前面的一名少將以試探的口氣說:“臣再替辛迪亞伯爵受二十軍棍吧?”

“我也一樣,請陛下恩准!”、“我也要!”看科恩陛下沒有立即發火,其他將領七嘴八舌的開始說話,爭着要幫辛迪亞伯爵受罰。格倫斯這才明白,先前那些被拖出帳篷的軍官,都是爲了替辛迪亞伯爵受刑的。而這些高級將官,因爲身分的原因,就在大帳裡打了。

“你們也學會逼朕了是吧?想着自己是將軍,朕就不會再打你們。”科恩.凱達瞄了一眼下面的人,不陰不陽的回答說:“是啊!要是把你們都打壞了,誰給朕打仗去呀?”

“嘿,陛下,我們可沒那個膽子。”一名准將笑着說:“打得再厲害,我們也能打勝仗啊!”

“行啦,今天誰都不打了,都記在帳上。把辛迪亞伯爵帶回帳篷,好好治療。”科恩陛下襬了擺手,目光放在了格倫斯身上,“真是難得,這些天一直都不肯坐斯比亞帝國椅子,不肯吃斯比亞帝國糧食的客人來了,你的族人都還好嗎?”

正要回答,由兩名軍官攙扶着的辛迪亞伯爵正好向科恩行了禮後退出帳篷,經過格倫斯身邊,格倫斯的目光很自然的落在辛迪亞伯爵被鮮血染紅的褲子上,但很奇怪,受了重刑的辛迪亞伯爵目光裡沒有任何的忿忿不平,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眼神,受傷也並不能阻止他的行動——他一腳踢在格倫斯的膝關節上,氣喘吁吁的說:“見皇帝陛下,要跪着回話!”

被踢得跪在地上之後,格倫斯心裡面那種對科恩.凱達的恨意和失敗的不服氣,很自然的就轉移到辛迪亞伯爵身上,綜合前後所有發生的事情一比較,反而覺得辛迪亞是最可恨的人,對科恩.凱達的恨意也就淡化下去。狠狠的瞪了辛迪亞伯爵一眼,跪在地上的格倫斯語氣平淡的回答說:“承蒙斯比亞皇帝陛下關照,本人的族人一切都好。”

跪在地上的將領們已經起身,分站在科恩.凱達的兩側,幾名職位最高的將官聽到格倫斯這樣回答皇帝陛下的話,眼神都有點奇怪和複雜,裡面還混雜着不值、惋惜、氣憤。

“聽你說話的口氣,似乎還沒把自己當成斯比亞國民,也沒把朕當成是你的皇帝。”科恩陛下說着話,目光很平淡,“你以前是中將軍銜,領七萬大軍,那就應該知道規矩,既已率軍投降,你就已經是斯比亞帝國的人了。”

“回斯比亞皇帝陛下的話,本人不是率軍投降,是屬下軍人挾持本人投降貴方,再說本人現在是一介草民,沒有任何職務在身,稱呼斯比亞皇帝陛下,已經是盡到禮數了。”這還是第一次和斯比亞皇帝靠得如此接近,望着高高在上的科恩.凱達,格倫斯心裡也不免驚歎科恩的精力實在是充沛,從戰鬥結束之後的這些天,斯比亞皇帝就一直在大帳裡處理軍務。

“明白了。”科恩.凱達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化,最後在嘴角拉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其實你不用說這麼多,直接說還恨着朕不就結了?”

遮遮掩掩的事實被科恩.凱達一句話挑明,格倫斯無言以對,只有保持沉默狀態。事實上他心裡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性格極強,不想跟這個仇人巧言令色,而在另一方面,他此行卻是爲手下那數萬將士的生死而來,實在是不合適擺張臭臉給人看……

兩人的對話就這幾句,但尷尬、生硬的氣氛卻在大帳裡瀰漫着,兩旁的將領們一個個奸猾過人,當即各找藉口退出大帳,不多時,十幾位將領就走了個乾淨,科恩.凱達也不以爲意,現在的大帳裡,只剩下一些貼身近衛。這些將領考慮得很周到,因爲某些問題,兩個人解決起來很容易,但在有觀衆的情況之下狀況會急劇惡化,最後變得不可收拾。

但這些將領一走出大帳,就讓一直在觀望情況的某位夫人焦急萬分,特別是看到走出帳篷的將領們都捱了板子之後,這位夫人就更焦急了,斯比亞皇帝心情不好,加上兒子又桀驁不遜,其直接結果就應該是刀斧手大發利市……

“回陛下,”岩石走進了帳篷,打破了沉默,“格倫斯的母親在帳外徘徊,是不是應該請夫人回自己的營帳?”

“不用了,既然夫人關心自己的兒子,就請她進來吧!”科恩陛下搖搖頭,又對跪在地上的格倫斯說:“既然對下跪心有不甘,強迫也沒意思,你起來站着說話好了。”

“皇帝陛下日安。”格倫斯的母親進入大帳,向科恩行了禮之後就目不斜視的站着,根本不看自己的兒子一眼。母子兩人雖然話不一樣,但那種淡薄、無畏的氣節,是同出一轍。

“夫人日安,請坐。”科恩見的怪事多了,微笑着應對,“行軍打仗,條件是簡陋了些,等回到聖都,朕會爲夫人舉行儀式,冊封夫人的家族。”

“陛下太客氣了,不忠二臣,實在沒有臉面接受新的封號。”夫人不卑不亢的回答,看了一眼兒子,那意思是說,既然讓我坐了,爲什麼我兒子還要站着?

“朕是皇帝,朕說出的話就是道理,夫人所謂的不忠,是對現在搖搖欲墜的威爾斯皇族而言吧!可對斯比亞上下來說,夫人你,還有你的族人都有受封的資格,這事就這樣定了。”科恩陛下保持着微笑,“至於令公子,必須與夫人及夫人的家族分開來對待,也就是像辛迪亞伯爵在陣前所說的那樣,夫人的家族有功勞,與令公子無關,就算令公子犯法,也不會連累夫人及其家族。所以朕就不請令公子坐了,他必須得站着回話,惹惱了朕,朕就砍他的頭。”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撇清了格倫斯與其母親和家族的關係,更說明了自己在處理格倫斯這件事情上,不受任何人牽制,誰也沒有說情的資格。

夫人想了想,才說:“如果陛下說的不是軍國機密,還請允許我這個母親旁聽,雖然不存在客觀上的利害關係,但我與犬子的感情,並不會因爲陛下的話而斷絕吧?”

“人之常情,朕不奪。”科恩哈哈一笑,“朕也有母親父親,也有兄弟,朕可沒那麼壞。”

“謝陛下。”夫人又站起來行了一禮,“與傳聞中的陛下相比較,眼前的陛下讓我驚訝。”

“哦?怎麼說?”科恩反倒不急於問格倫斯的話,反而跟他母親拉起了家常。

“傳聞之中的皇帝陛下,是一個嗜殺成性、無情無義、反覆無常的暴君。”說了一串駭人聽聞的話,夫人才微微一笑,不露聲色的奉承,“但見面之後,才發現皇帝陛下與傳聞宣傳判若兩人,是一位有智慧有容人之量的君主。能容得下我及我的家族,自然不是嗜殺之人。”

“夫人恨朕嗎?”科恩問,“夫人的夫君,可是在與朕的戰爭中死去的。”

“我是個妻子和母親,我不明白戰爭,戰爭是男人之間的事。”夫人嘆息一聲,“生在軍人家庭,吃穿所用,沒有哪一樣不是家中男兒用性命換來的,說得不好聽,沒哪一樣東西沒沾着血,我還有什麼好恨的?”夫人話裡的意思也很明顯,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但如果你要碰我兒子,我就跟你沒完。

“令公子在戰場上的表現倒是讓我驚訝。”科恩這時纔看着格倫斯,“朕有時脾氣暴躁,但卻是個敢承認事實的人,那麼朕現在就告訴你,朕爲什麼會在這些天裡都容忍你的無禮和傲慢,那是因爲,朕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一個敗軍之將看待。”

“沒有把我當成是一個敗軍之將?”皇帝的這句話來得很突然,格倫斯一楞,“爲什麼?又是因爲仗打了一半,我就已經是斯比亞的子民了嗎?”

“請皇帝陛下海涵,犬子太無禮了。”夫人眼見自己好不容易營造的輕鬆氣氛被兒子破壞,心裡又急起來,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君主之心,如同廣闊的天空,如同堅厚的土地。”

“朕不把你當敗軍之將,是因爲在朕心裡,你並沒有失敗。這話,朕只說給你們母子聽,出了這個帳篷,朕就會忘個一乾二淨。”科恩陛下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事實上,在這場戰爭中,你是以七萬精銳擊敗了三萬斯比亞新兵和一萬斯比亞近衛軍。”

雖然知道這纔是正常的結果,但這話由科恩.凱達嘴裡說出來,效果卻大不一樣,格倫斯的臉一下就白了。

“之所以你會投降,那是因爲你遇到了朕,在這當今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衝到朕的馬前,包括你在內。”科恩背起雙手,“是朕在指揮這場戰鬥,三萬新兵和一萬近衛軍,朕已經將他們的戰鬥力發揮至極限,但是,你依然率軍衝到了指揮部,如果在指揮部裡的人不是朕,這場戰爭又會是什麼結果呢?所以說,這一仗是你打贏了。”

母子倆都被嚇到了,這世上哪有皇帝開口認輸的事?

“朕也知道你爲什麼事情而來,沒錯,朕下令讓你的部隊脫衣服了,大概再有一刻鐘,就應該脫完了,夫人你什麼都不用說。”科恩陛下的嘴角又出現一絲詭異的笑容,“格倫斯,現在朕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手下兩萬多人死,要麼你……一個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