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地老天荒這個詞, 蘇筱筱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結。
最早見到這個詞是蘇筱筱翻看父母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兩人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透過有些發舊的照片, 仍然能見到他們臉龐上年輕的神采和相愛的幸福。翻過照片, 背後是“婉韻, 我愛你一生一世, 地老天荒”。
照片的邊角已發黃, 黑色的墨跡卻還清晰如昨,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原來是世事無常愛情善變的註腳。
每當蘇筱筱聽到這個詞, 那種洪荒漫漫的感覺就會襲來,讓她覺得無力而惶然。
所以當俞致遠說地老天荒時, 蘇筱筱轉頭看向他, 眼中恍惚:“地老天荒?”
“筱筱。”俞致遠瞭然的笑, “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蘇筱筱喃喃的說:“太遙遠了,太遠了。”
“也不遠。”俞致遠目視前方, 從車窗看出去,城市的輪廓上有一層淡淡的橘色,與背景裡的夕陽融到一處,他心底不知怎麼突然有些模糊的痛,“攜子白頭, 共葬荒丘, 就是地老天荒了。”
蘇筱筱驚愕的看着俞致遠, 俞致遠忽然偏頭朝蘇筱筱一笑:“筱筱, 這也是我的願望, 很久以來的願望。”
俞致遠的笑容裡有愴然,有蒼涼, 有無奈,還有一絲隱隱的急切的期待。蘇筱筱心裡發澀,偏過臉看向窗外。
聖誕節前接連下了兩場雪,律師行參與到一單大的跨國併購行動,這次行動牽涉的利益巨大,廣受關注,所以律師行上下都非常重視。
蘇筱筱對於這個領域完全陌生,只有拿時間來彌補,每晚都加班到很遲。俞致遠去歐洲出差,時常會打電話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蘇筱筱都在忙工作,兩個人的電話往往是固定的幾句話,說完了,就會陷入長久的沉默。
沉默的久了,蘇筱筱有時會問:“致遠哥哥,今天去了什麼地方?”
俞致遠回想一下:“去許願池了。”
“那許願了嗎?”
“許了。”
“丟了幾個銅板?”
俞致遠笑了笑:“一個,我不貪心,只有一個願望。”
“哦。”蘇筱筱不知該如何說,“那...祝致遠哥哥願望成真吧。”
俞致遠沉默下來,他想問:筱筱,你爲什麼不問問我許的願望是什麼?可是他不敢,他怕本已不多的繼續流失。
蘇筱筱也跟着沉默了,熟悉到深入骨髓的兩個人竟然需要苦尋話題才能維持交談,她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
最後,俞致遠說:“那筱筱,你早點回去吧。”
“哦,致遠哥哥,你也不要太辛苦。”
“好。”
“Bye bye。”
“筱筱...”
“嗯?”
“沒什麼,那...晚安。”
聖誕節前一天,這座城市正經歷着入冬以來最冷的一股寒流,雖然沒有下雪,卻鉛雲低垂,寒風凜冽。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難過一些。
可再寒冷的冬天也擋不住S市璀璨的夜生活。
黃昏以後的S市,是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的軟紅塵裡,能聞到十里洋場的遺蛻氣息。一到下班時間,律師行裡的手機聲此起彼伏,然後是年輕女子的聲音:“好了,別催了,馬上下來。”
“喂,筱筱,”蔣心之從後面拍蘇筱筱,“平安夜啊,你怎麼還不走?”
蘇筱筱回頭,笑容無奈:“手裡的事沒忙完。”
“啊?!”蔣心之眼睛瞪得溜圓,“今晚加班,你男朋友能同意啊?”
蘇筱筱怔了怔:“他...出差了。”
“哦。”蔣心之恍然大悟狀,“我說呢。”
蔣心之站起身,走到蘇筱筱身旁,用力拍她的肩:“走吧,我們去逛街。”
“啊?可是...”
“可是什麼?資本家發你幾個錢,需要這麼賣命麼?今晚是平安夜啊!”
蔣心之一臉義正辭嚴,蘇筱筱被她吼得有點暈,混亂的點點頭:“哦,那好吧。”
平安夜的街道上滿滿的都是人,所有人都帶着笑容隨着人潮往前緩慢的挪動,這樣的盛況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派對。
“筱筱。”蔣心之掂起腳朝前看了看,“你去年聖誕在香港過的嗎?”
“是啊。”
“好玩嗎?人也這樣多?”
“也這樣多,到處都是人,中國人,外國人,大人,小孩。”
“聽說維多利亞港每年都有煙花啊。”
“維港的煙花啊,”蘇筱筱閉了閉眼,彷彿有人在耳邊叫她“傻丫頭”,她睜開眼,嘴角微翹:“很美很美。”
蔣心之瞥了她一眼,抿嘴笑:“瞧你,想到什麼了,笑得那麼甜。”
“嗯?”蘇筱筱沒有反應過來,站在原地發怔。
H廣場前有一棵高大的五彩聖誕樹,很多人圍在樹下合影。蔣心之跑到樹下,回頭朝蘇筱筱大聲說:“筱筱,發什麼愣呢?快點。”
蘇筱筱回過神,快走了幾步,旁邊忽然有陌生男子走上前:“心之。”
蔣心之眨眨眼,笑道:“蕭律師,我們真是無處不相逢啊。”
說完,轉頭對蘇筱筱介紹:“筱筱,這是Alan & Baker行的蕭衡律師,剛從美國回來。”
蕭衡朝蘇筱筱禮貌微笑:“蘇小姐。”
“叫我筱筱就行了。”蘇筱筱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蕭衡,他自有一種灑脫的氣質,站在蔣心之旁邊很是般配。
蘇筱筱收回目光,朝蔣心之擠了擠眼。蔣心之斜了蘇筱筱一眼,對蕭衡說:“蕭律師,怎麼到這裡來了?”
“哦,我去Oslo酒吧,剛好經過這裡。”
“今天酒吧有活動麼?”
“當然了,今晚平安夜。”
蔣心之抓住蘇筱筱:“筱筱,我們去Oslo玩玩吧。”
Oslo離H廣場很近,裡面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有戴小聖誕帽穿聖誕短裙的女郎在人羣裡來來去去。蕭衡是酒吧的常客,一進門就有人來打招呼,也有人認得蔣心之。
蘇筱筱低聲說:“心之,你常來?”
“也不是,就跟着蕭衡來過幾次。”
蕭衡將她們帶入一個半開放的包間,既相對安靜些,又能看到臺上的表演。蘇筱筱看到牆上有各種酒的圖片,有種雞尾酒叫“維斯帕”,她不禁出聲:“啊,維斯帕。”
蔣心之湊過來,指了指牆上的圖片:“是這種酒?看起來不錯啊,筱筱,你喝過?”
“嗯,算是吧。”蘇筱筱胡亂的點點頭。
“行。”蔣心之打了個響指,“就喝這個。”
蕭衡擡頭看着她們,有些無語,想了想,還是勸道:“這種酒...太烈了。”
“今晚平安夜啊。”蔣心之一副破壞我心情就要你好看的架勢,蕭衡笑得縱容:“好。”
蘇筱筱在一旁看着,直到蕭衡被熟人叫走,纔對蔣心之笑得曖昧:“心之,你和蕭律師...?”
蔣心之端起晶瑩的三角酒杯,眉眼倒影在酒中,在昏暗的燈光裡迷離而嫵媚,她淺嘗了一口酒,微皺了皺眉:“果然很烈啊。”
蘇筱筱端起杯也喝了一小口:“007最愛這種酒了。”
酒吧中央的小小舞臺上忽然傳來騷動,蘇筱筱回頭,見到蕭衡坐在高凳上,正準備吹奏薩克斯,他把麥克風挪近了點:“我...想對一位女士說,聖誕快樂,新年快樂,每一天都快樂。”
酒吧裡那麼多的人,蕭衡側過目光,一下子就捉住了蔣心之的目光,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蔣心之怔了怔,低頭避開了。
蘇筱筱看得唏噓,卻不知該說什麼。
悠長纏綿的薩克斯曲調傳來,蔣心之又抿了一口酒:“筱筱,有些感情,明知是虧欠卻不能迴應。有些人,明知很好卻不能接受。你說,在這個世上是不是有些人註定被辜負?”
蘇筱筱目光流轉,她嘆息:“註定被辜負...”
蔣心之展顏一笑:“算了,不要提這些不開心的,對了,我剛纔好像聽到你手機響了。”
蘇筱筱抓過手袋,一通亂翻在包底找到手機,打開果然有幾個未接電話,蔣心之滿臉無辜:“啊,真的有電話來啊。”
說話間,蘇筱筱的手機又開始響,她接起來,是林辰:“筱筱,你在哪裡呢?”
酒吧裡有人爲蕭衡歡呼,喧鬧不堪,蘇筱筱站起身,走到外面:“我跟同事在酒吧裡。”
“我說呢,怎麼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接。”林辰忽然大聲說,“筱筱,你聽。”
蘇筱筱聽到隱約的聲響,她笑道:“是煙花嗎?”
“是啊。”林辰也笑起來,“筱筱,聖誕快樂。”
“林辰哥哥,你也是啊,聖誕快樂。”
“筱筱。”林辰那端傳來煙花升空的聲音,“我...你。”
蘇筱筱沒有聽清:“嗯?”
“沒什麼,對了,筱筱,你早點回家吧,酒吧裡壞人多。”
“林辰哥哥,我都這麼大人了,你怎麼總當我小孩子一樣。”
林辰大笑,笑着笑着,聲音低沉下來:“傻丫頭。”
蘇筱筱心裡怦然一跳,她仰起頭,聽到林辰說:“不知道還能叫你幾次傻丫頭了。”
“林辰哥哥...”
“得了,你早點回去啊,我掛了。”
回到酒吧,蔣心之又叫了酒,蘇筱筱靜默着喝了好幾杯,等到蕭衡從朋友堆裡返回時,蘇筱筱已經很有幾分醉意了。
蔣心之戳戳她額頭:“酒力這麼差啊。”
蘇筱筱擡頭朝蔣心之傻笑:“沒想到,你這麼強。”
蔣心之無奈的對蕭衡說:“我得送筱筱回去了。”
蕭衡站起身:“我送你們。”
蕭衡把車停在利頓中心外,蔣心之攙着蘇筱筱下車,對蕭衡說:“你在這裡等我,我把筱筱送上去。”
小區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蘇筱筱凌亂的腳步聲格外清晰,蔣心之扶着她哄道:“你慢點走。”蘇筱筱眼睛睜開條縫:“心之,我是不是喝多了?”
蔣心之哭笑不得:“就你這點酒量還裝豪放女,逞什麼能。”
蘇筱筱擡頭,眼神朦朧,卻忽然喊道:“致遠哥哥。”
蔣心之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黑色房車旁果然站立着俞致遠,他大步走過來,牢牢的攬住蘇筱筱:“蔣律師,你們...?”
蔣心之訕訕的笑:“俞總,我們剛纔去酒吧,筱筱她剛纔喝得有點多。”
蘇筱筱雙手圈住俞致遠的腰,像小貓一樣窩在俞致遠懷裡,蹭了蹭。
蔣心之又補充:“俞總,我想大概是筱筱以爲要一個人過聖誕所以心情不好,所以纔多喝了點...”
俞致遠攬着蘇筱筱的臂膀緊了緊,朝蔣心之微笑:“真是麻煩蔣律師這麼晚還送筱筱回來。”
蔣心之連連擺手:“不麻煩,不麻煩。那我走啦。”
俞致遠哄着蘇筱筱往利頓中心裡走,因爲平安夜,利頓中心大堂裡的燈光比平日亮許多,蘇筱筱眯了眯眼,朝俞致遠盈盈一笑:“致遠哥哥,你回來啦?”
俞致遠伸手去摁電梯上行鍵:“是啊。”
“這周功課緊不緊?”
俞致遠一怔,猛然低頭,蘇筱筱安然的靠着他,小小的打了個呵欠:“致遠哥哥,坐火車很累吧?”
俞致遠緊緊的將蘇筱筱攬在懷裡,他有些哽咽:“不累,致遠哥哥知道筱筱在這裡,所以...一點都不累,一點都不累。”
蘇筱筱又笑了笑:“我好想致遠哥哥啊。”
俞致遠分不清蘇筱筱說的思念是過去還是現在,他忍着心裡一波一波的疼痛,輕聲說:“筱筱,你想致遠哥哥,致遠哥哥這不是回來了麼?”
蘇筱筱眉開眼笑,眼裡光影灩灩,一派純真:“我知道啊。”
蘇筱筱喝的酒很雜,後勁十足,直到回到家也沒有任何清醒的意思。俞致遠把蘇筱筱扶到牀上躺好,哄着她喝了杯水,準備去衝些茶來,剛一起身,蘇筱筱就從被子裡伸出手拽住俞致遠的袖口:“別...走。”
俞致遠拉回袖口:“筱筱乖,我去給你泡茶。”
蘇筱筱嘟囔了一聲,鬆開手。
俞致遠端着茶回來時,蘇筱筱皺着眉,似乎正忍受巨大的痛苦。俞致遠扶起她倚在大靠枕上,將茶吹了吹遞過去:“筱筱,來,喝點茶,喝了就不這麼難受了。”
蘇筱筱閉着眼,將茶推開,眼角滲出淚。俞致遠一驚,俯下身,輕拍着蘇筱筱的背:“筱筱,怎麼了?”
蘇筱筱一下子失去了支撐,開始嚶嚶哭泣,她一字一句的說:“致遠哥哥,你已經不要我了,爲什麼還要回來?”
好像有隕石直直砸在俞致遠心底,他看着不住哭泣的蘇筱筱,他想說愛,想說恨,可是都說不出口,他從來不知道愛恨得失這幾個字會這麼痛這麼難過。
過了很久,蘇筱筱終於停止哭泣,她茫然的看着天花板,小聲的唱歌。俞致遠坐在牀邊,不堪重負般低着頭,他聽到蘇筱筱在唱:“我想我會一直孤單,一輩子都這麼孤單。”
重複的唱了許多遍,蘇筱筱倦極睡去。俞致遠保持着一個姿勢,他不斷問自己:“是要逼迫還是要放手?”
要放手?
要、放、手?
俞致遠站起身,走到窗外,沉沉的夜色裡竟然飄起了雪,他彷彿看見漫天的雪花在平安夜的天空裡靜悄悄的落下。
原來地老天荒真的很遙遠,
曾經幸福的,痛苦的,
該你的,該我的真的要到此一筆勾銷?
原來牽着手走的路,
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