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張無忌被那人帶着又一次高高躍起,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說不得,怎麼到這時候纔來?”負着張無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點小事。韋一笑到了麼?”遠處那人道:“沒見啊!真奇怪,連他也會遲到。說不得,你見到他沒有?”一面問,一面走近。張無忌暗自奇怪:“原來這個人就叫‘說不得’,無怪我問他叫甚麼名字,他說是‘說不得’,再問他爲甚麼說不得,他說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哪有甚麼道理好講。’怎麼一個人會取這樣一個怪名?”又想:“原來他和韋一笑約好了在此相會,不知蛛兒是否無恙?他是韋一笑的好,不知要如何對付我?”只聽說不得道:“鐵冠道兄,咱們找找韋兄去,我怕他出了甚麼亂子”鐵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機警聰明,武功卓絕,會有甚麼亂子。”說不得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叫着:“說不得臭和尚,鐵冠老雜毛,快來幫個忙,糟糕之極了,糟糕之極了。”說不得和鐵冠道人齊聲驚道:“是周顛,他甚麼事情糟糕?”說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傷,怎地說話中氣如此弱?”不等鐵冠道人答話,背了張無忌便往下躍去。鐵冠道人跟在後面,忽道:“啊!周顛負着甚麼人?是韋一笑!”說不得道:“周顛休慌,我們來助你了。”周顛叫道:“慌你媽的屁,我慌甚麼?吸血蝙蝠的老命要歸天!”說不得驚道:“韋兄怎麼啦,受了甚麼傷?”說着加快腳步。張無忌身在袋中,更如騰雲駕霧一般,忍不住低聲道:“前輩,你暫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緊。”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張無忌大吃一驚,若他一脫手,將布袋擲了出去,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只聽說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說,我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後面那人是鐵冠道人張中,下面說話的是周顛。我們三個,再加上冷麪先生冷謙,彭瑩玉彭和尚,是明教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麼?”張無忌道:“知道。原來大師也是明教中人。”說不得道:“我和冷謙不大愛殺人,鐵冠道人、周顛、彭和尚他們,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他們倘若知道你藏在我這乾坤一氣袋中,隨隨便便的給你一下子,你就變成一團肉泥。”張無忌道:“我又沒得罪貴教,爲甚麼……”說不得道:“鐵冠道人他們殺人,還要問得罪不得罪嗎?從此之後,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說出一個字來,知道麼?”張無忌點了點頭。說不得道:“你怎麼不回答?”張無忌道:“你不許我說出一個字來。”說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韋兄怎麼了?”

最後一句話,卻是跟周顛說的,只聽周顛啞着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頂,糕之透頂。”說不得道:“嗯,韋兄心口還有一絲暖氣,周顛,是你救他來的?”周顛道:“廢話,難道是他救我來的?”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受了甚麼傷?”周顛道:“我見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凍得氣都快沒有了,不合強盜發善心,運氣助他,哪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陰毒當真厲害,就是這麼一回事。”

說不得道:“周顛,你這一次當真是做了好事。”周顛道:“甚麼好事壞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陰毒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不順眼,不過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的胃口,周顛便救他一救。哪知道沒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體,反要賠上週顛一條老命。”鐵冠道人驚道:“你傷得這般厲害?”周顛道:“報應,報應。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哪知一做好事便橫禍臨頭。”說不得道:“韋兄做了甚麼好事?”周顛道:“他激引內毒,陰寒發作,本來只須吸飲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個女娃子,可是他寧願自己送命,也不吸她的血。周顛一見之下,說道:“啊喲不對,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顛也只好胡作非爲一下,要救他一救。”張無忌聽得韋一笑沒吸蛛兒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說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問道:“那女娃子是誰?”周顛道:“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他說這是白眉老兒的孫女,他說眼前明教有難,大夥兒需當齊心合力,因此萬萬不能吸她的血。”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一齊鼓掌,說道:“正該如此。白鷹、青蝠兩王攜手,明教便聲勢大振了。”

說不得將韋一笑身子接了過來,驚道:“他全身冰冷,那怎麼辦?”周顛道:“是啊,我說你們快活得太早了,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已去了九成。一隻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手,於明教有甚麼好處?”鐵冠道人道:“你們在這兒等一會,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讓韋兄飽飲一頓人血。”說罷縱身便欲下山。周顛叫道:“且慢!鐵冠雜毛,這兒如此荒涼,等你找到了人,韋一笑早就變成韋不笑。死屍倘若會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說不得,你布袋中那個小子,拿出來給韋兄吃了罷。”張無忌一驚:“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說不得道:“不成!這個人於本教有恩,韋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韋兄拼老命不可。”於是將張無忌如何身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救活銳金旗數十人的事簡略說了,又道:“這麼來,五行旗還不死心塌地的服了這個小子麼?”鐵冠道人問道:“你把他裝在袋中,奇貨可居,想收服五行旗麼?”說不得道:“說不得,說不得!總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難臨頭,天鷹教遠來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的人算起舊帳來,打了個落花流水。咱們總得攜手一致,才免覆滅。袋中這人有利於本教諸路人馬攜手,那是決然無疑的。”他說到這裡,伸右手貼在韋一笑的後心“靈臺穴”上,運氣助他抵禦寒毒。周顛嘆道:“說不得,你爲朋友賣命,那是沒得說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鐵冠道人道:“我也來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手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兩股內力同時衝入韋一笑體內。過了一頓飯時分,韋一笑低低呻吟一聲,醒了過來,但牙關仍是不住相擊,顯然冷得厲害,顫聲道:“周顛、鐵冠道兄,多謝你兩位相救。”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他兩人是過命的交情,口頭的道謝反而顯得多餘。鐵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韋一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奮力相抗,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不得也是如此。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的幾下琴聲,中間挾着一聲清嘯,周顛道:“冷麪先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冷麪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傷,還是你們滾過來罷!”那邊琴聲錚的一響,示意已經聽到。

彭和尚卻問:“誰…受…了…傷…啦……”聲音遠遠傳來,山谷鳴響。跟着又問:“到底是誰受了傷?說不得沒事罷?鐵冠兄呢?周顛,你怎麼說話中氣不足?”他問一句,人便躍近數丈,待得問完,已到了近處,驚道:“啊喲,是韋一笑受了傷。”周顛道:“你慌慌張張,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麪兄,你來給想個法子。”最後那句話,卻是向冷麪先生冷謙說的。冷謙嗯了一聲,並不答話,他知彭和尚定要細問端詳,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連串問話連珠價迸將出來,周顛說話偏又顛三倒四,待得說完經過,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也已運氣完畢。彭和尚與冷謙運起內力,分別爲韋一笑、周顛驅除寒毒。待得韋週二人元氣略復。彭和尚道:“我從東北方來,得悉少林派掌門空聞親率師弟空智、空性,以及諸代弟子百餘人,正趕來光明頂,參與圍攻我教。”

冷謙道:“正東,武當五俠!”他說話極是簡潔,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多說半句廢話,他說這六個字,意思是說:“正東方有武當五俠來攻。”至於武當五俠是誰,反正大家都知是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和莫聲谷,那也不必多費脣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進合擊,漸漸合圍。五行旗接了數仗,情勢很不利,眼前之計,咱們只有先上光明頂去。”周顛怒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楊逍那小子不來求咱們,五散人便捱上門去嗎?”彭和尚道:“周顛,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頂,滅了聖火,咱們還能做人嗎?楊逍得罪五散人當然不對,但咱們助守光明頂,卻非爲了楊道,而是爲了明教。”說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話不錯。楊逍雖然無禮,但護教事大,私怨事小。”周顛罵道:“放屁,放屁!兩個禿驢一齊放屁,臭不可當。鐵冠道人,楊逍當年打碎你的左肩,你還記得嗎?”鐵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護教禦敵,乃是大事。楊逍的帳,待退了外敵再算。那時咱們五散人聯手,不怕這小子不低頭。”周顛“哼”了一聲,道:“冷謙,你怎麼說?”冷謙道:“同去!”周顛道:“你也向楊逍屈服?當時咱們立過重誓,說明教之事,咱們五散人決計從此袖手不理。難道從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麼?”冷謙道:“都是放屁!”

周顛大怒,霍地站起,道:“你們都放屁,我可說的是人話。”鐵冠道人道:“事不宜遲,快上光明頂罷!”彭和尚勸周顛道:“顛兄,當年大家爲了爭立教主之事,翻臉成仇,楊逍固然心胸狹窄,但細想起來,五散人也有不是之處……”周顛怒道:“胡說八道,咱們五散人誰也不想當教主,又有甚麼錯了?”說不得道:“本教過去的是是非非,便再爭他一年半載,也無法分辯明白。周顛,我問你,你是明尊火聖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顛道:“那還有甚麼不是的?”說不得道:“今教大難當頭,咱們倘若袖手不顧,死後見不得明尊和陽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們在光明頂上戰死殉教,你來收我們的骸骨罷!”周顛跳起身來,一掌便往說不得臉上打去,罵道:“放屁!”只聽得拍的一聲響,說不得已重重捱了一掌。他慢慢張口,吐出幾枚被打落的牙齒,一言不發,但見他半邊面頰由白變紅,再由紅變瘀,腫起老高。彭和尚等人大吃一驚,周顛更是呆了。要知說不得的武功和周顛乃在伯仲之間,周顛隨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閃避,無論如何打他不中,哪知他聽由捱打,竟在這一掌之下受傷不輕。周顛好生過意不去,叫道:“說不得,你打還我啊,不打還我,你就不是人。”說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氣力,留着去打敵人,打自己人幹麼?”

周顛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波的一聲,也吐出幾枚牙齒。彭和尚驚道:“周顛,你搗甚麼鬼?”周顛怒道:“我不該打了說不得,叫他打還,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動手。”說不得道:“周顛,你我情若,我們四人便要去戰死在光明頂上。生死永別,你打我一掌,算得甚麼?”周顛心中激動,放聲大哭,說道:“我也去光明頂。楊逍的舊帳,暫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說道:“這纔是好兄弟呢。”張無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五人武功極高,那是不必說的,難得的是大家義氣深重。明教之中高人當真不少。難道個個都是邪魔外道麼?”正自思量,忽覺身子移動,想是說不得又負了自己,直上光明頂去。他得悉蛛兒無恙,心中已無掛慮,所關懷者,只是武林六大門派圍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頂後,當可遇到幼時小友楊不悔,她長大之後,不知是否還認得自己。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過幾個時辰,說不得便解開袋上一道縫,讓張無忌透透氣,又將袋口緊緊縛上。到了次日午後,張無忌忽覺布袋是在着地拖拉,初時不明其理,後來自己的腦袋稍稍一擡,額頭便在一塊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這才明白,原來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氣奇重,透氣也不大順暢,直行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鑽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鑽入了隧道。前後一共過了五個隧道,才聽周顛叫道:“楊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來找你啦!”過了半晌,聽得前面一人說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駕光臨,楊逍沒能遠迎,還望恕罪。”周顛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罵,五散人說話有如放屁,說過永遠不上光明頂,永遠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卻又自己送上門來。”楊逍道:“六大派四面圍攻,小弟孤掌難鳴,正自憂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義相助,實是本教之福。”周顛道:“你知道就好啦。”當下楊逍請五散人入內,童兒送上茶水酒飯。突然之間,那童兒“啊”的一聲慘呼。張無忌身在袋中,也覺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緣故,過了好一會,卻聽韋一笑說道:“楊左使,傷了你一個童兒,韋一笑以後當圖報答。”他說話時精神飽滿,和先前的氣息奄奄大不相同。張無忌心中一凜:“他吸了這童兒的熱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聽楊逍淡淡的道:“咱們之間,還說甚麼報答不報答?蝠王上得光明頂來,便是瞧得起我。”

這七人個個是明教中的頂兒尖兒的高手,雖然眼下大敵當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神一振。食用酒飯後,便即商議禦敵之計。說不得將布袋放在腳邊,張無忌又飢又渴,卻記着說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動彈作聲。

七人商議了一會兒。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不知去向,金毛獅王存亡難卜,這三位是不必說了。眼前最不幸的事,是五行旗和天鷹教的樑子越結越深,前幾日大斗一場,雙方死傷均重。倘若他們也能到光明頂上,攜手抗敵,別說六大派圍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得在布袋上輕輕踢了一腳,說道:“袋中這個小子,和天鷹教頗有淵源,最近又於五行旗有恩,將來或能着落在這小子身上,調處雙方嫌隙。”

韋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紛爭一日不解,憑他有天大的本事,這嫌隙總是不能調處。楊左使,在下要問你一句,退敵之後,你擁何人爲主?”楊逍淡淡的道:“聖火令歸誰所有,我便擁誰爲教主。這是本教的祖規,你又問我作甚?”韋一笑道:“聖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難道聖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沒有教主?六大門派所以膽敢圍攻光明頂,沒將本教瞧在眼裡,還不是因爲知道本教乏人統屬、內部四分五裂之故。”說不得道:“韋兄這話是不錯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韋派,是誰做教主都好,總之要有個教主。就算沒教主,有個副教主也好啊,號令不齊,如何抵禦外侮?”鐵冠道人道:“說不得之言,正獲我心。”

楊逍變色道:“各位上光明頂來,是助我禦敵呢,還是來跟我爲難?”周顛哈哈大笑,道:“楊逍,你不願推選教主,這用心難道我周顛不知道麼?明教沒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爲尊。哼哼,可是啊,你職位雖然最高,旁人不聽你的號令,又有何用?你調得動五行旗麼?四大護教法王肯服你指揮麼?我們五散人更是閒雲野鶴,沒當你光明左使者是甚麼東西!”楊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敵相犯,楊逍無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爭,各位若是對明教存亡甘願袖手旁觀,便請下光明頂去罷!楊逍只要不死,日後再圖一一奉訪。”彭和尚勸道:“楊左使,你也不必動怒。六大派圍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護教有責,又不是你一個人之事。”楊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卻有人盼望楊逍給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這口眼中之釘。”

周顛道:“你說的是誰?”楊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顛怒道:“你是說我嗎?”楊逍眼望他處,不予理睬。彭和尚見周顛眼中放出異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楊逍動手,忙勸道:“古人說得好: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咱們且商量禦敵之計。”楊逍道:“瑩玉大師識得大體,此言甚是。”周顛大聲道:“好啊,彭賊禿識得大體,周顛便只識小體?”他激發了牛性,甚麼也不顧了,喝道:“今日偏要議定這教主之位,周顛主張韋一笑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強,機謀多端,本教之中誰也及不上他。”其實周顛平時和韋一笑也沒有甚麼交情,相互間惡感還多於好感,但他存心氣惱楊逍,便推了韋一笑出來。楊逍哈哈一笑,道:“我瞧還是請周顛當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請周大教主來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顛大怒,喝道:“放你媽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楊逍頭頂拍落。適才周顛一掌打落說不得多枚牙齒,乃因說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楊逍豈是易與之輩?他於十餘年前,便因立教之事,與五散人起了重大爭執,當時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頂,今日卻又破誓重來,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見周顛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約齊韋一笑前來圖謀自己,驚怒之下,右掌揮出,往周顛手掌上迎去。

韋一笑素知楊逍之能,周顛傷後元氣未服,萬萬抵敵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搶在頭裡,接了楊逍這一掌。兩人手掌相交,竟是無聲無息。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誼,究不願一掌便傷他性命,因此這一掌未使全力,但韋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綿掌”拍到,楊逍右臂一震,登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忙運內力抵禦。兩人功力相若,登時相持不下。周顛叫道:“姓楊的,再吃我一掌!”剛纔一掌沒打到,這時第二掌又擊向他胸口。說不得叫道:“周顛,不可胡鬧。”彭瑩玉也道:“楊左使,韋蝠王,兩位快快罷手,不可傷了和氣!”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一掌,楊逍身形一側,左掌已和周顛右掌粘住。說不得叫道:“周顛,你以二攻一,算甚麼好漢?”伸手往周顛的肩頭抓落,想要將他拉開,手掌未落,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內傷,說不得吃了一驚,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絕頂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眼見周顛右掌仍和楊逍左掌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顛,自己兄弟,拚甚麼老命?”往他肩頭一扳,同時說道:“楊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楊逍不撤掌力,順勢追擊。不料一拉之下,周顛身子一晃,沒能拉開,同時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說不得更是吃驚,暗想:“這是韋兄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怎地楊逍也練成了?”當下急運功力與寒氣相抗。但寒氣越來越厲害,片刻之間,說不得牙關相擊,堪堪抵禦不住。

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一護周顛,一護說不得。四人之力聚合,寒氣已不足爲患,然而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一陣輕一陣重,時急時緩,瞬息萬變,四人不敢撤手,生怕便在撒手收力的一剎那間,楊逍突然發力,那麼四人不死也得重傷。彭瑩玉叫道:“楊左使,咱們大敵當前,豈可……豈可……豈可……”牙齒相擊,再也說不下去了,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原來他一開口說話,真氣暫歇,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氣。

如此支持了一盞茶時分,冷麪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但見韋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緊張,楊逍卻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懷疑:“楊逍武功雖高,但和韋一笑也不過在伯仲之間,未必便能勝得了他,再加上說不得等四個人,楊逍萬萬抵敵不住,何以他以一敵五,反而似操勝算,其中必有古怪?”低頭沉思,一時會不過意來。只聽周顛叫道:“冷麪鬼……打……打他的背心……打……”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個閒着,解危脫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楊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雖然好得多,卻也未必定能制勝。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如再支持下去,陰毒入了內臟,那便是無窮之禍,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五枚爛銀小筆,託在手中,說道:“五筆,打你曲池、巨骨、陽豁、五里、中都。”這五處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並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說了出來,意思是通知楊逍,並非和你爲敵,乃是要你撤掌罷鬥。楊逍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冷謙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揚,右手一揮,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楊逍待五枚銀筆飛近,突然左臂橫劃,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的身前,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顛中了兩枚,彭瑩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出手甚輕,所中又不在穴道,雖然傷肉見血,卻無大礙。彭瑩玉低聲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謙聽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時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歷代相傳一門最厲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並不如何奧妙,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然後牽出挪移敵勁,但其中變化神奇,卻是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是以六人一時都沒想到。如此看來,楊逍其實毫不出力,只是將韋一笑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擊韋一笑,他居中悠閒而立,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傳遞,隔山觀虎鬥而已。冷謙道:“恭喜!無惡意,請罷鬥。”他說話簡潔,“恭喜”兩字,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無惡意”是說我們六人這次上山,對你絕無惡意,原是誠心共抗外敵而來;“請罷鬥”是雙方罷鬥,不可誤會。楊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一個字廢話,正因爲不肯多說一個字,自是從來不說假話。他既說“無惡意”,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而且他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顯爲解圍,不在傷人,於是哈哈一笑,說道:“韋兄,四散人,我說一、二、三,大家同時撤去掌力,免有誤傷!”見韋一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便緩緩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剛出口,楊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間背心一寒,一股銳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楊逍大吃一驚:“蝠王好不陰毒,竟然乘勢偷襲。”待要回掌反擊,只見韋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顯是也中了暗算。楊逍一生之中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雖然這一下變起倉卒,卻不慌張,向前一衝,先行脫卻身後敵人的控制,回過身來,一瞥之下,只見周顛、彭瑩玉、鐵冠道人、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謙正向一個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謙“哼”了一聲,聲音中微帶痛楚。楊逍吸一口氣,縱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謙,突覺一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時之間自身柱、陶道、大椎、風府,遊遍了全身督脈諸穴。楊逍心知不妙,敵人武功既高,心又陰毒,抓正了自己與韋一笑、四散人一齊收功撤力的瞬息時機,閃電般猛施突襲,當下只得疾運真氣相抗,這股寒氣與韋一笑所發的“寒冰綿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覺是細絲般一縷冰線,但游到何處穴道,何處便感痠麻,若是正面對敵,楊逍有內力護體,決不致任這指力透體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先行強忍,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他拔步上前,右掌揚起,剛要揮出,突然全身劇烈冷戰,掌上勁力已然無影無蹤。這時冷謙已和那人拆了二十餘招,眼見不敵。楊逍心中大急,只見冷謙右足踢出,被那人搶上一步,一指截在臂上,冷謙身形一晃,向後便倒。楊逍驚怒交集,拚起全身殘餘內力,右肘一個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彈出,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楊逍登時全身冰冷痠麻,再也不能移動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虛傳,連中我兩下‘幻陰指’,居然仍能站立。”楊逍道:“你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這甚麼‘幻陰指’的內勁,哼哼,少林派中卻沒這門陰毒武功。你是何人?”灰袍人哈哈一笑,說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空’下‘見’。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你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楊逍道:“六大門派和我明教爲敵,真刀真槍,決一死戰,那纔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空見神僧仁俠之名播於天下,哪知座下竟有你這等卑鄙無恥之徒……”說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了,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圓真哈哈大笑,說道:“出奇制勝,兵不厭詐,那是自古已然。我圓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難道你們輸得還不服氣麼?”

楊逍搖頭嘆道:“你怎麼能偷入光明頂來?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楊逍死亦瞑目。”他想圓真此次偷襲,固是由於身負絕頂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知道偷上光明頂的秘道,越過明教教衆的十餘道哨線,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手,才能將明教七大高手一舉擊倒。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憑藉危崖天險,實有金城湯池之固,豈知禍起於內,猝不及防,竟至一敗塗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論語》中孔子的幾句話:“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圓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頂七巔十三崖,自己當作天險,在我少林僧侶眼中,也不過是康莊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三日之內,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話下。貧僧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幾十斤火藥,再滅了魔教的魔火,甚麼天鷹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來相救,轟的一聲大響,地下埋着的火藥炸將起來,煙飛火滅,不可一世的魔教從此無影無蹤。有分教:少林僧獨指滅明教,光明頂七魔歸西天。”楊逍等聽了這番話,均是大感驚懼,知他說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緊,只怕這傳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這少林僧手下。只聽圓真越說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雲,你們若非自相殘殺,四分五裂,何致有覆滅之禍?以今日之事而論,你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貧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又焉能一擊成功?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明教,陽頂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場。”楊逍、彭瑩王、周顛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聽了他這一番話,回想過去二十年來的往事,均是後悔無已,心想:“這和尚的話倒也不錯。”周顛大聲道:“楊逍,我周顛實在該死!過去對不起你。你這個人雖然不大好,但當了教主,也勝於沒有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楊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當教主?大家都錯了,咱們弄得一團糟,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尊教主。”圓真笑道:“各位此時後悔,已然遲了。當年陽頂天任魔教頭子之時,氣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沒能親眼見到明教的慘敗。”周顛怒罵:“放屁!陽教主倘若在世,大夥兒聽他號令!你這賊禿會偷襲得手麼?”

圓真冷笑道:“陽頂天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有法子令他身敗名裂……”突然間拍的一響,跟着“啊”的一聲,圓真背上已中了韋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時,韋一笑也被圓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兩人搖搖晃晃的各退幾步。原來韋一笑被圓真一指點中後,雖然受傷極重,但他內力畢竟高人一籌,並非登時全無反擊之力,只是裝作暈去,等到圓真得意洋洋、絕不防備之際,暴起襲擊。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勁力,爲了挽教明教浩劫,意圖與敵同歸於盡。圓真雖然厲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人護教法王之一,向與殷天正、謝遜等人齊名,這奮力一擊,豈同小可?“寒冰綿掌”的掌力入體,圓真但覺胸口煩惡欲嘔,數番潛運內力欲圖穩住身子,總是天旋地轉,便欲摔例,只得盤膝坐下,運氣與那“寒冰綿掌”的寒氣相抗。

韋一笑連中兩下“幻陰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後便即動彈不得。剎那之間,廳堂上寂靜無聲,八大高手一齊身受重傷,誰也不能移動半步。八人各運內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復行動,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對方。各人心中都是憂急萬狀,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實繫於這一線之間。假若圓真能先一步行動,他雖傷重,卻能提劍一一將七人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個能先動彈,殺了圓真,明教便此得救。本來七人這邊人多,大佔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較淺,中了一下“幻陰指”後勁力全失,而內功深湛的楊逍和韋一笑卻均連中兩指。“寒冰綿掌”和“幻陰指”的勁力原是不易分別高下,可是韋一笑拍出那一掌時已然受傷在先,圓真點他一指時卻未曾受傷,看來對耗下去,倒是圓真先能移動的局面居多。楊逍等暗暗心焦,但這運氣引功之事,實在半分勉強不得,越是心煩氣躁,越易大出岔子,這些人個個是內家高手,這中間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謙等吐納數下,料知無法趕在圓真的前頭,但盼光明頂上楊逍的下屬能有一人走進廳來。只須有明教的一名教衆入內,便是他不會絲毫武藝,這時只要提根木棍,輕輕一棍便能將圓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廳外哪裡有半點聲息?其時已在午夜,光明頂上的教衆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臥,不得楊逍召喚,誰敢擅入議事廳堂?至於服侍楊逍的童兒,一人被韋一笑吸血而死,其餘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早已遠遠散開,別說楊逍沒扯鈴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時之間也未必敢踏入廳堂,走到這吸血魔王的身前。張無忌藏身布袋之中,雖然眼不見物,但於各人說話、一切經過,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但聽得一片寂靜,也知道寂靜之中隱藏着極大的殺機。過了半晌,忽聽得說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們一救不可。”張無忌問道:“怎麼救啊?”

圓真丹田中一口氣正在漸漸通暢,猛地裡聽得布袋中發出人聲,一驚非同小可,真氣立時逆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他自潛入議室堂之後,一心在對付韋一笑、楊逍等諸位高手,哪有餘暇去觀察地下一隻絕無異狀的布袋?突聞袋中有人說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暗叫:“我命休矣!”只聽說不得道:“這布袋的口子用‘千纏百結’縛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是萬萬解不開的,但你可站起身來。”張無忌道:“是!”從布袋中站了起來。

說不得道:“小兄弟,你捨身相救銳金旗數十位兄弟的性命,義烈高風,人人欽佩。眼下我們數人的性命,也全賴你相救,請你走將過來,一拳一掌,將那惡僧打死了罷。”張無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說不得道:“這惡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襲,這般卑鄙行徑,你是親耳聽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數萬人衆,都要被人盡數誅滅。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大義的俠義行爲。”張無忌仍是躊躇不答。

圓真說道:“我此刻半點動彈不得,你過來打死我,豈不被天下好漢恥笑?”周顛怒道:“臭賊禿,你少林派自稱正大門派,卻偷偷摸摸的上來暗襲,天下好漢就不恥笑麼?”張無忌向圓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說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和六大門派之間的是非曲直,小可實不深知。小可極願爲各位援手,卻不願傷了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彭瑩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時若不殺他,待這和尚功力一復,他非連你也害了不可。”圓真笑道:“我和這位小施主無怨無仇,怎能隨便傷人?何況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來還是被布袋和尚不懷好意的擒上山來。你們魔教中人無惡不作,對他還有甚麼好事做將出來。”雙方氣喘吁吁,說話都極艱難,但均力下說辭,要打動張無忌之心。張無忌甚感爲難,耳聽得這圓真和尚出手偷襲,極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將他打死,卻非本心所願,何況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遠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門派爲敵。太師父、武當六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敵人。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認爲邪魔異端,如韋一笑吸食人血、義父濫殺無辜,確有許多不該之處,太師父當年諄諄告誡,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以免終身受禍,我父親便因和身屬魔教的成親,因而自刎武當山頭,殷鑑不遠,覆轍在前。何況這圓真是神僧空見的弟子,空見大師甘受一十三拳七傷拳,只盼能感化我義父,結果卻身死拳下,這等大仁大義慈悲心懷,實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傷他弟子?”

只聽說不得又在催促勸說,張無忌道:“說不得大師,請你教我一個法子,不用傷害這位大和尚,而他也傷你們不得,小可定然照辦。”

說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須拚個你死我活,哪裡還能雙方都可保全?不是圓真死,便是我們亡。”正自沉吟未答,彭瑩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懷,至堪欽佩。便請你伸出手指,在圓真胸口‘玉堂穴’上輕輕一點。這一下對他決無損傷,不過令他幾個時辰內不能運使內力。我們派人送他下光明頂去,決不損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嗎?”張無忌深明醫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輕點一指,確能暫阻丹田中真氣上行,但並不損傷身體,便道:“知道。”卻聽圓真道:“小施主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你點我穴道,固然不打緊,但他們內力一復,立時便來殺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顛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我們說過不傷你,自然不傷你,明教五散人說過的話,幾時不算數了?”張無忌心想楊逍和五散人都非出爾反爾之輩,只有韋一笑一人可慮,便問:“韋前輩,你說如何?”韋一笑顫聲道:“我也暫不傷他便是,下次見面,大家再拚……再拚你死我…我…我活。”他說到“你死我活”這四字時,聲音已微弱異常,上氣不接下氣。張無忌道:“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個個是當世的英雄豪傑,豈能自毀諾言,失信於人?圓真大師,晚輩可要得罪了。”說着走到圓真身前。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邁前尺許,但十餘步後,終於到了圓真面前。這樣一隻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動,本來甚是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繫於一線,誰也笑不出來。張無忌聽着圓真的呼吸,待得離他二尺,便即停步,說道:“圓真大師,晚輩是爲了周全雙方,你別見怪。”說着緩緩提起手來。圓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任你小輩胡作非爲。”自從“蝶谷醫仙”胡青牛一死,張無忌辨認穴道之技已是當世無匹,他與圓真之間雖然隔看一隻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點向“玉堂穴”,竟無釐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於“紫宮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屬於任脈。這穴道並非致命的大穴,但位當氣脈必經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氣立受干撓。

猛聽得楊逍、冷謙、說不得齊叫道:“啊喲!快縮手!”張無忌只覺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氣從手尖上直傳過來,有如閃電一般,登時全身皆冷。只聽得周顛、鐵冠道人等一齊破口大罵:“臭賊禿,膽敢如此使奸!”張無忌全身簌簌發抖,心裡已然明白,那圓真雖然腳步不能移動,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自己“玉堂穴”之前。張無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見他竟會使出這一招,一指點去,兩根指尖相碰,圓真的“幻陰指”指力已隔着布袋傳到他體內。

這一下圓真是將全身殘存的內力盡數逼出在手指之上,雙指一觸之後,他全身癱瘓,臉色青白,便如殭屍。廳堂上本來有八人受傷後不能移動,這麼一來,又多了一個張無忌。周顛最是暴躁,雖然說話上氣不接下氣,還是硬要破口大罵少林賊禿奸詐無恥,楊逍等人卻想,這倒也怪圓真不得,敵人要點他穴道,他伸手自衛,原無甚麼不當。圓真一時之間疲累欲死,心中卻自暗喜,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陰指後,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氣當可在一個時辰後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爲所欲爲的局面。廳堂之上,又回覆了寂靜無聲,過了大半個時辰,四枝蠟燭逐一熄滅,廳中漆黑一片。

楊逍等聽着圓真的呼吸由斷斷續續而漸趨均勻,由粗重而逐步漫長,知他體內真氣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運功,那幻陰指寒冰般的冷氣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發抖。各人越來越是失望,心中難受之極,反盼圓真早些回覆功力,上來每人一掌,痛痛快快的將自己打死,勝於慘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冷謙、周顛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說不得和彭瑩玉兩人卻甚是放心不下。五散人中,說不得和彭瑩玉都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這兩人最具雄心,最關心世人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業。這時局勢已定,最後終於是非喪生在圓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壯志,盡付流水。說不得悽然道:“彭和尚,咱們處心積慮只想趕走蒙古韃子,哪知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唉,想是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劫難未盡,還有得苦頭吃呢。”

張無忌守住丹田一股熱氣,和幻陰指的寒氣相抗,於說不得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說要趕走蒙古韃子?難道惡名遠播的魔教,還真能爲天下百姓着想麼?”只聽彭瑩玉道:“說不得,我早就說過,單憑咱們明教之力,蒙古韃子是趕不了的,總須聯絡普天下的英雄豪傑,一齊動手,才能成事。你師兄棒胡,我師弟周子旺,當年造反起事,這等轟轟烈烈的聲勢,到後來仍然一敗塗地,還不是爲了沒有外援麼?”周顛大聲道:“死到臨頭,你們兩個賊禿還在爭不清楚,一個說要以明教爲主,一個說要聯絡正大門派。依我周顛來看,都是廢話!都是放屁,咱們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無主,還主他媽個屁!彭和尚要聯絡正大門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門派正在圍剿咱們,咱們還跟他聯絡個屁?”鐵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陽教主在世,咱們將六大門派打得服服帖帖,何愁他們不聽本教號令。”周顛哈哈大笑,說道:“牛鼻子雜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當,陽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好辦,這個誰不知道?要你多說……啊喲……啊喲……”他張口一笑,氣息散渙,幻陰指寒氣直透到心肺之間,忍不住叫了出來。冷謙道:“住嘴!”他這兩個字一出口,各人一齊靜了下來。張無忌心中思潮起伏:“看來明教這一教派,中間包藏着許多原委屈折,並非單是專做壞事而已。”便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宗旨到底是甚麼?可能見示否?”

說不得道:“哈,你還沒死麼?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爲明教送了性命,我們很是過意不去。反正你已沒幾個時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跟你說了,也沒幹系。冷麪先生,你說是麼!”冷謙道:“說!”他本該說“你對他說好了”,六個字卻以一個“說”字來包括了。

說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於波斯國,唐時傳至中土。當時稱爲祆教。唐皇在各處敕建大雲光明寺,爲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義是行善去惡,衆生平等,若有金銀財物,須當救濟貧衆,不茹葷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歷朝污吏欺壓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臘方教主以來,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張無忌也聽到過方臘的名頭,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間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慶、田虎等人齊名,便道:“原來方臘是貴教的教主?”說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間,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紹興年間有餘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紹定年間有張三槍教主在江西、廣東一帶起事。只因本教素來和朝廷官府作對,朝廷便說我們是‘魔教’,嚴加禁止。我們爲了活命,行事不免隱秘詭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門派和本教積怨成仇,更是勢成水火。當然,本教教衆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檢點、爲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濫殺無辜者有之,姦淫擄掠者有之,於是本教聲譽便如江河之日下了……”楊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說不得,你是說我麼?”說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說不得’,凡是說不得之事,我是不說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這叫做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楊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張無忌猛地一驚:“咳,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圓真的幻陰指時寒冷難當,但隔了這些時候,寒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他在十歲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陰毒,直至十七歲上方纔去淨,七年之間,日日夜夜均在與體內寒毒相抗,運氣禦寒已和呼吸、霎眼一般,不須意念,自然而成。何況他修練九陽神功雖未功行圓滿,最後的大關未過,但體內陽氣已然充旺之極,過不多時,早已將陰毒驅除乾淨。只聽說不得道:“自從我大宋亡在蒙古韃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敵,我教向以驅除胡虜爲己任。只可惜近年來明教羣龍無首,教中諸高手爲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自相殘殺。終於有的洗手歸隱,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規一墮之後,與名門正派結的怨仇更深,纔有眼前之事。圓真和尚,我說的可沒半句假話吧?”圓真哼了一聲,說道:“不假,不假!你們死到臨頭,何必再說假話?”他一面說,一面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跨了一步。楊逍和五散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各人雖明知他終於會比自己先復行動,卻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寒冰綿掌”後,仍然如此迅速的提氣運功。只見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卻沒半點搖晃。楊逍冷笑道:“空見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啊。難道此中頗有曖昧,說不出口嗎?”圓真哈哈一笑,又邁了一步,說道:“你若不知曉其中底細,當真是死不瞑目。你問我怎能知道光明頂的秘道,何以能越過重重天險,神不知鬼不覺的上了山巔。好,我跟各位實說了,是貴教陽頂天教主夫婦兩人,親自帶我上來的。”楊逍一凜,暗道:“以他身分,決不致會說謊話,但此事又怎能夠?”只聽周顛已罵了起來:“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這秘道是光明頂的大秘密,是本教的莊嚴聖境。楊左使雖是光明使者,韋大哥是護教法王,也從來沒有走過,自來只有教主一人,纔可行此秘道。陽教主怎會帶你一個外人行此秘道?”圓真嘆了一口氣,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問底不可,我便將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隱事跟你說了。反正你們終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顛,你說的不錯,這秘道是明教的莊嚴聖境,歷來只有教主一人,方能進入,否則便是犯了教中決不可赦的嚴規。可是陽頂天的夫人是進去過的,陽頂天犯了教規,曾私帶夫人偷進秘道……(周顛插口罵道:“放屁!大放狗屁!”彭瑩玉喝道:“周顛,別吵!”)陽夫人又私自帶我走進秘道……(周顛插口大罵:“他媽的,呸,呸!胡說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進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規。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甚麼了?”他說起這段往事之時,聲音竟然甚是淒涼。鐵冠道人問道:“陽夫人何以帶你走進秘道?”圓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餘歲的老人……少年時的舊事……好,一起跟你們說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誰?陽夫人是我師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號‘混元霹靂手’的便是!”這幾句話一出口,楊逍等固然驚訝無比,布袋中的張無忌更是險些驚呼出聲。

冰火島上那日晚間義父所說的故事登時清清楚楚的出現在腦海中:義父的師父成昆怎地殺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濫殺武林人士圖逼成昆出面、怎地拳傷空見神僧而成昆卻不守諾言現身……張無忌猛地裡想起:“原來那時這惡賊成昆已拜空見神僧爲師,空見神僧爲要化解這場冤孽,才甘心受我義父那一十三記七拳傷。豈知成昆竟連他自己的師父也欺騙了,累得空見神僧飲恨而終。”

他又想:“義父所以狂性發作、濫殺無辜,各幫各派所以齊上武當,逼死我爹爹媽媽,推究這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都是由於這成昆在從中作怪。”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無比,只覺全身燥熱,有如火焚。說不得這乾坤一氣袋密不通風,他在袋中耽了這許多時候,早已氣悶之極,仗着內功深湛,以綿綿龜息之法呼吸,需氣極少,這才支持了下來。此時猛地裡心神一亂,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茫然亂闖起來,登時便似身處洪爐,忍不住大聲呻吟。

周顛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頃刻,誰都苦楚難當,是好漢子便莫示弱出聲。”張無忌應道:“是!”當即以九陽真經中運功之法鎮懾心神,調勻內息。平時只須依法施爲,立時便心如止水,神遊物外,這時卻越是運功,四肢百骸越是難受,似乎每處大穴之中,同時有幾百枚燒紅了的小針在不住刺入。原來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雖然得窺天下最上乘武學的奧秘,但以未經明師指點,只是自己暗中摸索,體內積蓄的九陽真氣越儲越多,卻不會導引運用以打破最後一個大關。本來不加引發,倒也罷了,那圓真的幻陰指卻是武林中最陰毒的功夫,一經加體,猶如在一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偏生他又身處乾坤一氣袋中,激發了的九陽真氣無處宣泄,反過來又向他身上衝激。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刻中,他正經歷修道練氣之士一生最艱難、最兇險的關頭,生死成敗,懸於一線。周顛等哪想到他竟會遲不遲,早不早,偏偏就在此時撞到水火求濟、龍虎交會的大關頭,只道他中了幻陰指後垂死的呻吟。他竭力抵禦至陽熱氣的煎熬,圓真的話卻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我師妹和我兩家乃是世交,兩人從小便有之約,豈知陽頂天暗中也在私戀我師妹,待他當上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師妹的父母固是勢利之輩,我師妹也心志不堅,竟爾嫁了他,可是她婚後並不見得快活,有時和我相會,不免要找一個極隱秘的所在。陽頂天對我這師妹事事依從,絕無半點違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陽頂天雖然極不願意,但經不起她的軟求硬逼,終於帶了她進去。自此之後,這光明頂的秘道,明教數百年最神聖莊嚴的聖地,便成爲我和你們教主夫人私相幽會之地,哈哈、哈哈……我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數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頂,還會費甚麼力氣?”周顛、楊逍等聽了他這番話,人人啞口無言。周顛只罵了一個“放”字,下面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氣充塞,如要炸裂,對於明教的侮辱,再沒比這件事更爲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滅,更由這秘道而起。衆人雖然聽得眼中如欲噴出火來,卻都知圓真的話並非虛假。圓真又道:“你們氣惱甚麼?我好好的姻緣被陽頂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愛妻,只因陽頂天當上了魔教的大頭子,便將我愛妻霸佔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陽頂天和我師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賀,喝着喜酒之時,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氣在,定當殺了陽頂天,定當覆滅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餘年,今日方見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願已了,死亦瞑目。”

楊逍冷冷的道:“多謝你點破了我心中的一個大疑團。陽教主突然暴斃,死因不明,原來是你下的手。”圓真森然道:“當年陽頂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別說當年,只怕現下我仍然及不上他當年的功力……”周顛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陽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如這一次般忽施偷襲。”圓真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我師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斷向我告誡,倘若陽頂天被我害死,她決計饒不過我。她說她暗中和我私會,已是萬分對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陽頂天,唉,陽頂天,他……他是自己死的。”楊逍、彭瑩玉等都“啊”了一聲。

圓真續道:“假如陽頂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饒了你們明教啦……”他聲音漸轉低沉,回憶着數十年前的往事,緩緩的道:“那一天晚間,我又和我師妹在秘道中相會,突然之間,聽到左首傳過來一陣極重濁的呼吸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秘道隱秘之極,外人決計無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卻又誰也不敢進入。我二人聽到這呼吸聲音,登即大吃一驚,便即悄悄過去察看,只見陽頂天坐在一間小室之中,手裡執着一張羊皮,滿臉殷紅如血。他見到我們,說道:‘你們兩個,很好,很好,對得我住啊!’說了這幾句話,忽然間滿臉鐵青,但臉上這鐵青之色一顯即隱,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忽青忽紅,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三次。楊左使,你知道這門功夫罷?”楊逍道:“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顛道:“楊逍,你也已練會了,是不是?”楊逍道:“‘練會’兩字,如何敢說?當年陽教主看得起我,曾傳過我一些神功的粗淺入門功夫。我練了十多年,也只練到第二層而已。再練下去,便即全身真氣如欲破腦而出,不論如何,總是無法剋制,陽教主能於瞬息間變臉三次,那是練到第四層了。他曾說,本教歷代衆位教主之中,第八代鍾教主武功最高,據說能將‘乾坤大挪移’神功練到第五層,但便在練成的當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後,從未有人練到過第四層。”周顛道:“這麼難?”鐵冠道人道:“倘若不這麼難,哪能說得上是明教的護教神功?”這些明教中的武學高手,對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聞之已久,向來神往,因此一經提及,雖然身處危境,仍是忍不住要談上幾句。彭瑩玉道:“楊左使,陽教主將這神功練到第四層,何以要變換臉色?”他這時詢問這些題外文章,卻是另有深意,他知圓真只要再走上幾步,各人便即一一喪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談論往事,該當儘量拖延時間,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覆行動,便可和他抵擋一陣,縱然不敵,事機或有變化,總勝於眼前這般束手待斃。

楊逍豈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顛倒一剛一柔、一陰一陽的乾坤二氣,臉上現出青色紅色,便是體內血液沉降、真氣變換之象。據說練至第六層時,全身都能忽紅忽青,但到第七層時,陰陽二氣轉於不知不覺之間,外形上便半點也瞧不出表徵了。”彭瑩玉生怕圓真不耐煩,便問他道:“圓真大師,我們陽教主到底是因何歸天?”

圓真冷笑道:“你們中了我的幻陰指後,我聽着你們呼吸運氣之聲,便知兩個時辰之內萬難行功。想拖延時候,自行運氣解救,老實跟各位說,那是來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學高手,便是受了再厲害的重傷,運了這麼久的內息,也該有些好轉了。卻怎麼全身越來越僵硬呢?”

楊逍、彭瑩玉等早已想到了這一層,但只教有一口氣在,總是不肯死心。只聽圓真又道:“那時我見陽頂天臉色變幻,心下也不免驚慌。我師妹知他武功極高,一出手便能致我們於死地,說道:‘頂天,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師哥下山,任何責罰,我都甘心領受。’陽頂天聽了她的話,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只見他雙目瞪視,忽然眼中流下兩行鮮血,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了。我師妹大驚,叫道:‘頂天,頂天!你怎麼了?’”

圓真叫着這幾句話時,聲音雖然不響,但各人在靜夜之中聽來,又想到陽頂天雙目流血的可怖情狀,無不心頭大震。圓真續道:“她叫了好幾聲,陽頂天仍是毫不動彈。我師妹大着膽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卻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來已經氣絕。我知她心下過意不去,安慰她道:“看來他是在練一門極難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氣逆衝,以致無法挽救。’我師妹道:‘不錯,他是在練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緊關頭,陡然間發現了我和你私下相會,雖不是我親手殺他,可是他卻因我而死。’

“我正想說些甚麼話來開導勸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後,喝道:‘甚麼人?”我急忙回頭,不見半個人影。再回過頭來時,只見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殺身死。

“嘿嘿,陽頂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師妹的心,卻終於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愛之人,若不是陽頂天從中搗亂,我們的美滿姻緣何至有如此悲慘下場?若不是陽頂天當上魔教教主,我師妹也決計不會嫁給這個大上她二十多歲之人。陽頂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還是在世上橫行。當時我指着陽頂天和我師妹兩人的屍身,說道:‘我成昆立誓要竭盡所能,覆滅明教。大功告成之日,當來兩位之前自刎相謝。’哈哈,楊逍、韋一笑,你們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長,只不過我是心願完成,欣然自刎,可勝於你們萬倍了。這些年來,我沒一刻不在籌思摧毀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愛妻爲人所奪,唯一的愛徒,卻又恨我入骨……”

張無忌聽到他提到謝遜,更是疑神注意,可是心志專一,體內的九陽真氣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脹得要爆裂開來,每一根頭髮都好像脹大了幾倍。

只聽圓真續道:“我下了光明頂後,回到中原,去探訪我那多年不見的愛徒謝遜。哪知一談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護教法王之一。我雖在光明頂上逗留,但一顆心全放在師妹身上,於你們魔教的勾當全不留心,我師妹也從不跟我說教中之事。我徒兒謝遜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還竭力勸我也入魔教,說甚麼戮心同力,驅除胡虜,我這一氣自是非同小可。但我轉念又想:魔教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雲,以我一人之力,是決計毀它不了的。別說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傑聯手,也未必毀它得了。唯一的指望,只有從中挑撥,令它自相殘殺,自己毀了自己。”楊逍等人聽到這裡,都不禁惕然心驚,這些年來個個都如矇在鼓裡,渾不知有大敵窺伺在旁,處心積慮的要毀滅明教,各人爲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混亂不堪,圓真這番話真如當頭棒喝,發人猛省。只聽他又道:“當下我不動聲色,只說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過了幾天,我忽然假裝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兒謝遜的妻子,乘機便殺了他父母妻兒全家。我知這麼一來,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報仇。倘若找不到,更會不顧一切胡作非爲。哈哈,知徒莫若師,謝遜這孩兒甚麼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便是易於憤激,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後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來義父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這老賊在暗中安排。這老賊不是酒後亂性,乃是處心積慮的陰謀。”

只聽圓真得意洋洋又道:“謝遜濫殺江湖好漢,到處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來,哈哈,我哪會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謝遜結下無數冤家,這些血仇最後終於會盡數算到明教的帳上,他殺人之時偶爾遇到兇險,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殺人之刀,怎能讓他給人毀了?你們魔教外敵是樹得夠多了,再加上衆高手爭做教主,內鬨不休,正好一一墮在我的計中。謝遜沒殺了宋遠橋,雖是憾事,但他拳斃少林神僧空見,掌傷崆峒五老,王盤山上傷斃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計其數,連他老朋殷天正天鷹教的壇主也害了……好徒兒啊好徒兒。不枉我當年盡心竭力,傳了他一身好武功!”楊逍冷冷的道:“如此說來,連你那師父空見神僧,也是你毒計害死的。”圓真笑道:“我拜空見爲師,難道是真心的麼?他受我磕了幾個頭,送上一條老命,也不算吃虧啊,哈哈,哈哈!”圓真大笑聲中,張無忌怒發欲狂,只覺耳中嗡的一聲猛響,突然暈了過去,但片刻之間,又即醒轉。他一生受了無數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義父如此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竟在成昆的陰謀毒計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盲了雙目,孤零零在荒島上等死,這等深仇大恨,豈能不報?他胸中怒氣一衝,佈滿周身的九陽真氣更加鼓盪疾走,真氣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氣袋漸漸膨脹起來,但楊逍等均在凝神傾聽圓真的說話,誰也沒留神這布袋已起了變化。只聽圓真說道:“楊逍、韋一笑、彭和尚、周顛,你們再沒甚麼話說了麼?”楊逍嘆了口氣,說道:“事已如此,還有甚麼說的?圓真大師,你能饒我一命麼?她母親是峨嵋派的紀曉芙,出身名門正派,尚未入我魔教。”

圓真道:“養虎貽患,軒草除根!”說着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緩緩往楊逍頭頂拍去。

張無忌在布袋中聽得事態緊急,顧不得全身有如火焚,聽聲辨位,縱身一躍,擋在圓真的面前,左掌反撩,隔着布袋架開了他的手掌。

圓真這時勉能恢復行動,畢竟元氣未復,被張無忌這麼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一定神,上前揮掌向布袋上拍去。這一掌拍不到張無忌身子,卻被鼓起的布袋一彈,竟退了兩步,他大吃一驚,不明所以。這時張無忌口乾舌燥,頭腦暈眩,體內的九陽真氣已脹到即將爆裂,倘若乾坤一氣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脫困,否則駕御不了體內猛烈無比的真氣,勢必肌膚寸裂,焚爲焦炭。圓真見布袋古怪,當下踏上兩步,又發掌擊去,這一次他又被布袋反彈,退了一步,但布袋卻也被他掌力推倒,像個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幾個滾。張無忌人在袋中,跟着連接不斷的亂翻筋斗,胸中氣悶,竭力鼓腹,欲將體內真氣呼出。可是那布袋中這時也已脹足了氣,再要呼出一口氣已是越來越難。圓真跟着發了三拳,踢出兩腳,都被袋中真氣反彈出來,張無忌在袋中卻是渾然不覺。圓真這幾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擊中張無忌身子,此時他體內真氣充溢,圓真手足非受重傷不可。楊逍、韋一笑等七人見了這等奇景,也都驚得呆了。這乾坤一氣袋是說不得之物,他自己卻也想不出如何會鼓脹成球,更不知張無忌在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見圓真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時只凹陷入內,卻不穿破。這布袋質料奇妙,非絲非革,乃天地間的一件異物,圓真這柄匕首又非寶刀,連刺數刀,卻哪裡奈何得了它?圓真見掌擊刀刺都是無效,心想:“跟這小子糾纏甚麼?”飛起一腳,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從廳門中直滾出去。

這時布袋已膨脹成一個大圓球,在廳門上一撞,立即反彈,疾向圓真衝去。圓真見勢道來得猛烈,雙掌豎起擊出,發力將那大球推開。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猶似晴天打了個霹靂,布片四下紛飛,乾坤一氣袋已被張無忌的九陽真氣脹破,炸成了碎片。圓真、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人都覺一股炙熱之極的氣流衝向身來,又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當地,滿臉露出迷惘之色。原來便在這頃刻之間,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水火相濟,龍虎交會。要知布袋內真氣充沛,等於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時按摩擠逼他周身數百處穴道,他內內外外的真氣激盪,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衝破,只覺全身脈絡之中,有如一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舒適無比。這等機緣自來無人能遇,而這寶袋一碎,此後也再無人有此巧遇。圓真眼見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傷之下,若不抓住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一被對方佔先,那就危乎殆哉,當即搶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運起“幻陰指”內勁,直點他胸口的“膻中穴”。

張無忌揮掌擋格,這時他神功初成,武術招數卻仍是平庸之極,前時謝遜和父親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會貫通,如何能和圓真這樣絕頂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間,他手腕上“陽池穴”已被圓真點中,登時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退後了一步。可是他體內充沛欲溢的真氣,便也在這瞬息間傳到了圓真指上,這兩股力道一陰一陽,恰好互克,但張無忌的內力來自九陽神功,遠爲渾厚。圓真手指一熱,全身功勁如欲散去,再加重傷之餘,平時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勢不利,脫身保命要緊,當即轉身便走。

張無忌怒罵:“成昆,你這大惡賊,留下命來!”拔足追出了廳門,只見圓真背影一晃,已進了一道側門。張無忌氣憤填膺,發足急追,這一發勁,呯的一響,額頭在門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原來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練成之後,一舉手,一提足,全比平時多了十倍勁力,一大步跨將出去,失了主宰,竟爾撞上門框。他一摸額頭,隱隱有些疼痛,心想:“怎地這等邪門,這一步跨得這麼遠?”忙從側門中進去,見是一座小廳。他一心一意要爲父復仇,穿過廳堂,便追了下去。

廳後是個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動,但見西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火之光,他縱身而前,推開房門,眼見灰影一閃,圓真掀開一張繡帷,奔了進去。

張無忌跟着掀帷而入,那圓真卻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時,不由得暗暗驚奇,原來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間大戶人家的閨房。靠窗邊的是一張梳妝檯,臺上紅燭高燒,照耀得房中花團錦簇,堂皇富麗,頗不輸於朱九真之家。另一邊是張牙牀,牀上羅帳低垂,牀前還放着一對女子的粉紅繡鞋,顯是有人睡在牀中。這閨房只有一道進門,窗戶緊閉,明明見到圓真進房,怎地一剎那間便無影無蹤,竟難道有隱身法不成?又難道他不顧出家人的身分,居然躲入了婦女牀中?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開羅帳搜敵,忽聽得步聲細碎,有人過來。張無忌閃身躲在西壁的一塊掛毯之後,便有兩人進了房中。張無忌在掛毯後向外張望,見兩個都是少女,一個穿着淡黃綢衫,服飾華貴,另一個少女年紀更小,穿着青衣布衫,是個小鬟,嘶聲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請安息了罷。”那小姐反手一記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臉上,那小鬟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晃,轉過臉來,張無忌在燭光下看得分明,只見她大大眼睛,眼球深黑,一張圓臉,正是他萬里迢迢從中原護送來到西域的楊不悔。此時相隔數年,她身材長得高大了,但神態絲毫不改,尤其嘴角邊使小性兒時微微撇嘴的模樣,更加分明。只聽她罵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我爹爹和人會商對策,說了一夜,還沒說完,他老人家沒睡,我睡得着麼?最好是我爹爹給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辯,扶着她坐下。楊不悔道:“快取我劍來!”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掛着的一柄長劍,她雙腳之間繫着一根鐵鏈,雙手腕上也鎖着一根鐵鏈,左足跛行,背脊駝成弓形,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來時,張無忌更是一驚,但見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狀極是怕人,心想:“這小相貌之醜尤在蛛兒之上,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總能治癒,這小姑娘卻是天生殘疾。”

楊不悔接過長劍,說道:“敵人隨時可來,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着小姐,若是遇上敵人,也好多個照應。”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難聽,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楊不悔道:“誰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脈門,那小鬟登時動彈不得,顫聲道:“小姐,你……你……”楊不悔冷笑道:“敵人大舉來攻,我父女命在旦夕之間,你這丫頭多半是敵人派到光明頂來臥底的麼?我父女豈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殺了你!”說着長劍翻過,便往那小鬟的頸中刺落。張無忌自見這小鬟周身殘廢,心下便生憐憫,突見楊不悔挺劍相刺,危急中不及細思,當即飛身而出,手指在劍刃上一彈。楊不悔拿劍不定,叮噹一響,長劍落地,她右手離劍,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的兩眼,那本來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招“雙龍搶珠”,但她經父親數年調教,使將出來時已頗具威力。張無忌向後躍開,衝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楊不悔聽慣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說道:“是無忌哥哥嗎?”她只是認出了“不悔妹妹”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卻沒認出張無忌的面貌。

張無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賴,只得說道:“是我!不悔妹妹,這些年來你可好?”

楊不悔定神一看,見他衣衫破爛,面目污穢,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當真是無忌哥哥麼?怎麼……怎麼會到了這裡?”張無忌道:“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那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後,突然不見,這裡另有出路麼?”楊不悔奇道:“甚麼圓真和尚?誰來到這房中?”張無忌急欲追趕圓真,此事說來話長,使道:“你爹爹在廳上受了傷,你快瞧瞧去。”楊不悔吃了一驚,忙道:“我瞧爹爹去。”說着順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靈蓋擊落,出手極重。張無忌驚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楊不悔這掌便落了空。

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鬟,都受到他的干預,厲聲道:“無忌哥哥,你和這丫頭是一路的嗎?”張無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剛纔初見,怎會和她一路?”楊不悔道:“你既不明內情,那就別多管閒事。這丫鬟是我家的大對頭,我爹爹用鐵鏈鎖住她的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敵人大舉來襲,這丫頭要趁機報復。”張無忌見這小鬟楚楚可憐,雖然形相奇特,卻絕不似兇惡之輩,說道:“姑娘,你可有趁機報復之意麼?”那小鬟搖了搖頭,道:“決計不會。”張無忌道:“不悔妹妹,你聽,她說是不會的,還是饒了她罷!”

楊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講情,啊喲……”身子一側,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張無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間後腰“懸樞”、“中樞”兩穴上一下劇痛,撲地跌倒。原來楊不悔嫌他礙手礙腳,賺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她打倒張無忌後,回過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陽穴上擊了下去。這一下將落未落,楊不悔忽然丹田一陣火熱,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脫了那小鬟的手腕,雙膝一軟,坐在椅中。原來她使勁擊打張無忌的穴道,張無忌神功初成,九陽真氣尚無護體之能,卻已自行反激出來,衝蕩楊不悔周身脈絡。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長劍,說道:“小姐,你總是疑心我要害你。這時我要殺你,不費吹灰之力,可是我並無此意。”說着將長劍插入劍鞘,還掛壁間。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你瞧,我沒說錯吧!”他被點中穴道之後,片刻間便以真氣衝解,立即回覆行動。楊不悔眼睜睜的瞧着他,心下大爲駭異,這時她手足上麻木已消,心中記掛着父親的安危,站起身來,說道:“我爹爹傷得怎樣?無忌哥哥,你在這裡等我,回頭再見。這些年來你好嗎?我時時記着你……”一面說,一面奔了出去。張無忌問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這房裡,卻忽然不見了,你可知此間另有通道嗎?”那小鬟道:“你當真非追他不可嗎?”張無忌道:“這和尚傷天害理,作下了無數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擡起頭來,凝視着他的臉。張無忌道:“姑娘,要是你知道,求你指點途徑。”那小鬟咬着下脣,微一沉吟,低聲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帶你去。”張口吹滅了燭火,拉着張無忌的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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