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〇七章 主義

“不論你是否意識到,又是否承認,我,東北太平洋大區的管理員,也是一名勞動者,身份與你、和你的達瓦里希們,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哦,對這一說法,你也許會嗤之以鼻,”

“——當然。”

“但是,你怎麼看待這一點,還很重要嗎?

我沒時間在這裡長篇大論,所以,葉夫根尼婭,你就站在那裡當聽衆即可;抱怨,可以寫在日誌裡,當我有稍許閒暇時,也許會看一眼。”

阿達民的話,令葉夫根尼婭*卡納耶娃爲之氣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理智卻在告誡、讓她意識到現在的局面確乎如此,掌控PSK大區的阿達民,完全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加以鉗制,更遑論不自量力的反抗。

通過遠程鏈路,年輕女人的一舉一動,方然都看在眼裡。

“那麼,我先從本質說起。

你們的管理長,爲什麼選擇了這一條路,原因,很簡單,完全是爲踐行其自身的最高理想,而做出最有利的抉擇。

具體細節,這裡沒必要陳述,只是,葉夫根尼婭女士,你和你的達瓦里希們是否有意識到,任何社會學的理論,乃至實踐,必須着眼於人類世界的當下之現狀,不顧現實、生搬硬套,遲早都會碰壁。

誕生於一百多年前的海因裡希主義,結合彼時的社會現狀,是正確的,但是在人類社會形態發生顛覆性變化的今天,這一理論,便未必仍適合於指導實踐。

雖然我必須強調這一點:

海因裡希的偉大,永遠不會被遺忘。

但,置身於這樣一個世界,一個生產力極度發達、生產關係亦天翻地覆的時代,與其糾結於理論,倒不如直面現實,明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任務,究竟是什麼,然後,你們才能理解管理長的抉擇。

一個羣體也好,一個個體也罷,倘若都無法在這時代生存下來,

不論談什麼,都毫無意義。”

阿達民的話,冷漠,卻很有說服力,令葉夫根尼婭*卡納耶娃一時沉默。

其實這些道理,又何須站在這裡聽旁人講,早在赤塔被接管的那一天,鐘樓上,管理委員便模糊的猜到了這一切,也不得不承認,在沒有希望戰勝海峽對面之敵時,這的確是對民衆最好的結局。

而阿達民的聲線,還在繼續:

“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一切既有都被顛覆,不是嗎?

不論你怎麼看待自己的管理長,還有我,我們這些管理員,無一例外,都是從舊時代的無人化、智能化體系中亡命廝殺而來。

舊時代的我們,無一例外,是彼時龐大生產體系中,無數IT領域勞動者中的一員。

撇開必然會有的自身利益之考量,我們的所作所爲,客觀上,的確完成了一樁無數被壓迫、被壓榨之民衆的畢生夙願,那便是在極度發達的生產力水平之上,猝然發難,徹底摧毀萬惡的資產主義。

這一勝利,不僅將資產主義,更將其一切前身徹底消滅;

將一切源自原始社會末期,千萬年來,始終如蛆附骨的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吞噬人之制度,鏟進歷史的垃圾堆。

不論當今世界,血與火如何漫過大地,我們必須看到,也必須意識到,這一劃時代的壯舉,的確讓人類世界的無數血腥骯髒之罪惡,消弭於無形,看起來搖搖欲墜、危在旦夕的人類文明,本質上已完成了一次艱難而寶貴的蛻變。

人吃人的時代,在今天,已經成爲歷史,而且永遠都不會再來。

這,難道不是全人類,在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吞噬人的嚴峻現實面前,所取得的空前偉大之勝利嗎。”

“這,簡直就是詭辯,你們這些管理員所踐行的,難道不是一種異化的資產主義?

是把壓迫、剝削、掠奪的制度,推向了極致,自己成爲唯一的頂層、有產者、統治階層,其他所有人則一概被置於金字塔基。

這種制度,如果不是極限的資產主義,又是什麼?”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終歸還是那一句話,現在討論這些,毫無意義。”

遭受如此尖銳的指責,某種程度上,方然並不否認葉夫根尼婭說的話,但,現在爭論的焦點,根本也不在於自己的身份定位,對所謂“終產者”、“獨裁者”的萬般指責,他便只當做沒聽見一樣的忽略掉。

“我個人的身份,恩,身爲管理員並無所謂‘名譽’,儘可悉聽尊便。

但,倘若你據此認爲,東北太平洋大區、以及現在的濱海邊疆大區所踐行的,仍然是一種極端的資產主義;

那麼,正如我剛纔所言,這對我而言便是一種莫大的侮辱,進而,更令我懷疑你們這些共生黨員,是否心存傲慢,纔會對我們這些從IT體系中廝殺出來的管理員,抱有偏見,認爲我們執行的,仍然是萬惡的資產主義。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這句箴言,直到今天也一直是真理。

那麼,葉夫根尼婭女士,你、和你的達瓦里希們,又是否知道,人類文明的生產力已發展到了怎樣的高度?

‘強人工智能’,原則上,可以代替一切人類勞動,包括體力勞動、技能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全部工作,都可以由強人工智能與自動化體系來取代,身爲管理員,只要掌控‘強人工智能’,無須組織任何生產,便能滿足自身的一切需要。

完全取代人類,完全替代人類勞動,當生產力發展到這樣一種極致,所謂‘生產關係’,便會成爲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只因組織勞動所必須的,那‘人與人之間的全部聯繫’的生產關係之定義,已徹底過時,呈現在管理員眼前的,只是一套龐大而複雜到極致的‘終產機’,這樣的生產體系、生產過程,根本沒有什麼‘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根本沒有什麼‘生產關係’,進而,便根本談不上什麼‘社會制度’。”

直抒胸臆,一番話滔滔不絕,阿達民的敘述讓葉夫根尼婭十分震驚。

身在濱海邊疆大區,她的確從未聽說過、也無法想象,“強人工智能”竟會有這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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