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九章 蚩尤

站在管理員的立場上,審視現狀,方然必須承認,他並無法理解丁仲義所做的一切。

在“天夢”地下城之民衆,乃至其管理者的眼中,當今時代,是強人工智能肆虐於世、人類或將徹底滅絕的黑暗末日,這一點,在與丁仲義交談時,方然就隱約有了判斷,也被ASA蒐集的訊息驗證。

既然遲早會滅亡,早一天,晚一天,又會有什麼區別。

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嗎,也許,這種不言自明的動機,是可以解釋丁仲義在過去若干年中的表現。

即便憧憬永生,渴望無現場的生命,而這一至高追求又被現實打得粉碎,生而爲人,貪生怕死的動機,也足夠驅使地下城的管理者竭力掙扎,憑藉強人工智能對抗“蚩尤”,這根本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難道不是嗎。

不,並不是,這想法有一個很大的矛盾:

畏死求生,對管理員而言,簡直是天經地義一般的追求,但倘若丁仲義的動機,便是儘可能拖延下車的時機,

那麼在“天夢”地下城裡,庇護百萬倖存者,便完全多餘。

人口,在當今時代,尤其在掌握“強人工智能”的管理員眼中,價值基本爲零,但凡管理者要掙扎求生,便應該將全部資源投向強AI與暴力機器,而不應該維持一座百萬人口地下城的運轉。

明知資源寶貴,對抗“蚩尤”必須竭盡全力,卻分出一部分資源庇護民衆,這也許是丁仲義的惻隱之心。

但,所謂“惻隱”,卻又是會致管理員於死命的東西。

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東北太平洋大區、到現在的蓋亞淨土大區,也一直維繫着大量民衆的生存,但這也是建立在NEP與GPL的資源相對優勢之基礎上,捫心自問,倘若明知自己必然失敗,那還會不會供養這許多民衆,方然自己都說不好。

丁仲義,身爲一介管理員,行動卻是如此矛盾,這一度讓方然提高了警覺。

此人會不會在說謊,或者,這其中另有隱情,自認爲這是相當合理的揣測,一段時間的調查,ASA卻未提交什麼顛覆性的報告,反而多方確認,

丁仲義所言基本屬實。

“天夢”地下城,乃至西大陸割據勢力的一切,情況確乎便是如此。

從西曆1500年至今,龜縮在地下城市裡的兩百多萬民衆,一直在管理者的蔭庇之下,以“稍高於最低需求”的水平生活。

而在城市之外,藉助網絡,指揮分佈在西大陸各地的抵抗軍,是地下城管理者對抗“蚩尤”的主要手段,只不過若干年來,隨“列強軍”實力的不斷增強,人類一方則日漸衰弱,到“紅軍”來時,“天夢”已成爲西大陸上的最後據點。

倘若不是“紅軍”殺到,清掃了“列強軍”,幾個月內,一切便都將結束。

身處這種境地,丁仲義所做的一切,令方然費解。

西曆1508年的秋天,西大陸上,一鼓作氣向南推進的“紅軍”,已近乎佔據了原列強全境,將“列強軍”驅趕到大陸南方的半島地帶。

這一過程中,“紅軍”不出所料的發現“蚩尤”大本營,只不過當大軍殺到時,龐大的地下基地內已遍地狼藉、“AI”去樓空,很顯然,具備完全決策能力的“蚩尤”,因軍事壓力而倉促搬離。

仗打到這一步,接下來,只需蕩平南方半島、羣島地帶,戰爭便會結束。

不過,考慮到中大陸、西大陸東邊的太平洋,幾乎全是水雷,規模極大擴充的“紅海軍”並無法南下參與戰鬥,短時間內,“紅軍”還無法拿下南方羣島。

一樣的,也無法奢望以此爲跳板,進攻凹斯垂利亞。

南方戰線大局已定,暫時放下心事,方然讓“盤古”斟酌接下來的戰略方向。

具體的講,是窮舉猛打“列強軍”,還是徹底打垮“伊甸軍”,抑或打通緯度線,向天竺、中東與南方大陸進軍。

不論選擇哪一個方向,無非是效率的區別,現在,方然已可以很有把握的講,

蓋亞淨土大區,將贏得競爭,也讓自己成爲“那個人”。

競爭即將塵埃落定,但,成爲“那個人”之後,又要走一條什麼樣的道路,方然卻心下躊躇,長久未做決策。

當選擇的權力,擺在眼前,可以按自己的設想去描繪時,

自己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世界,一個怎樣的未來,便成爲至關重大的問題。

未來,世界將會怎樣,文明將會怎樣,方然其實早已有十分詳盡、甚至十分清晰的構想,但他卻始終在擔心,這構想,是否切實可行,是不是真的會在這飽經創傷的蓋亞表面,從理想化爲現實。

是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躑躅徘徊嗎,其實並不然。

內心深處,已做出了一個決定,現在,方然只是心中忐忑,緊張不安,

擔心這決定並不甚正確,甚至大錯特錯,一着不慎,不僅自己的永生將成泡影,也會將歷經磨難的人類文明,徹底推向萬劫不復之境。

哦,其實也沒那麼惶恐;

即便自己毫無作爲,人類文明,早晚也會經歷這一關。

深秋,恆溫的地下世界裡,感覺不到些許四季變遷的氣息,這一天傍晚,晚餐後的阿達民休息片刻,就爬進“替身機器”。

“紅軍”抵達“天夢”地下城,至今已有好幾個月。

幾個月來的生活,對地下城的男女老幼而言,還算不錯,從食物到藥品的供應比之前寬鬆了一大截,最重要的,只要提出要求,民衆都可以搭乘大型電梯,來到地面,看一看浩劫之後的大地,曬一曬久違的陽光。

自由的在大地上活動,這,是兩百萬倖存者此前想也不敢想的。

一切看來還好,但,正如人類的某種特質,在解決了眼前的生存、生活問題後,從管理者到普通民衆的思維,便難免會遷延到未來。

每一天準時起牀,到點吃飯,完成些很難講有什麼意義的事,倘若這便是人生,久居其中的人,遲早都會思考,這種狀態持續下去的所謂“生活”,有什麼意義,以這種狀態存續下去的自己,又究竟爲什麼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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