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是一種天賦

既喜歡又害怕鬼故事,啥子吊死鬼、餓死鬼、百目鬼、大頭鬼、吸血鬼、水鬼、鬼頭鬼腦等等,鬼都吊着長舌頭,鮮血長流,披頭散髮,猙獰可怕。路燈少,晚上黑黢馬空的,鬼可能潛伏在任何卡卡角角(旮旯、角落)鑽出來,一個人走路怕死了,要麼飛跑穿過,要麼邊走邊屙尿(聽說鬼怕童子尿),要麼邊走邊唱“閃閃的紅星”,希望紅星閃閃驅鬼。後來看的書多了,曉得鬼更怕人,最怕人吐口水,心裡想到:我有口痰我怕誰還?哼!

老話說得好:“鬼不嚇人,人嚇人;人嚇人,嚇死人!”

冉水娃就是被嚇死的。

那天晚上城裡停電,天上有幾十顆星星閃,最適合捉貓兒(捉迷藏)。

遊戲規則是這樣的:一羣娃兒首先劃石頭剪子布,選出一個捉貓兒的人,其他都是貓兒,貓兒四散躲藏好,捉貓兒的隨便捉到哪個,抓緊後高喊解放,然後吹哨子,大家聚攏重新開始,被捉到的那個當新捉貓兒人。

冉水娃那天晚是捉貓兒的,終於在一處巷子角落摸到一隻腳,正當他要喊解放時,藏在暗處的娃兒“哇”的一聲,扮出一副吃人的樣子。那個娃兒藏身處恰好是一家人戶的煤坑,連他各人都不曉得臉上身上弄得黑乎乎的,看上黑不溜秋、醜不拉嘰、花裡古哨,分明就是傳說中的鬼嘛!冉水娃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那個批娃兒慌了神,也不管他,也沒告訴人,悄悄咪咪跑回家睡覺去了。等主人家發現時,冉水娃已經冰硬,夭禾了(夭折)。

四年級的同桌小頌,瓜子臉上鑲嵌了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就像從畫上走下來的一樣。她家是川劇團的,一個禮拜天,我請她買一張戲票,兩角錢一張票,故意給她五角錢,幻想着跟她坐在一起看戲的情景。晚飯前,雨一直沒停,淅瀝瀝的打在泡桐樹和美人蕉葉上,花園裡的蜘蛛也躲到牽牛花下面,不敢去收穫掛在網上的飛蛾。小頌跑到我家,渾身淋透了,髮梢上滴着雨珠兒,票遞給我,錢也原封未動還我。我坐在最好的8排1號,如坐鍼氈,走了怕她來,看又沒興趣,惹得後排的教訓:“批娃兒坐好嘛,屁股長坐板瘡了嚒?我們是看戲還是看你的哈腦殼吔?”

76年7月姐姐高中畢業上山下鄉了。她算命好,就在本地的蓮花大隊插隊,那裡駐紮着兩個單位:省蓮花地質隊、省蓮花氣礦,經常放電影,食堂吃肉時也供應幾個知青,相對大多數知青,二姐算享福。

到酉秀黔彭的知青才造孽喲!

有句話叫:“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就夠得聯想當年的悽慘悲切的生涯了。

包兒有幾塊錢在跳的知青,逢趕場天走到幾十裡外的場上,吃碗辣椒麪拌鹽巴的幹掛麪,面裡不放油,連固體醬油都休想沾到一點;荷包癟的,餓得頭昏眼花,招架不住了,去隊裡的地刨幾個紅苕啃,萬一被逮到了,遭一頓拽(打)在所難免;有些天棒崽崽已經想涽了(涽hun二聲,辭海引用佛家意:寂滅,其實本意是:通透、清楚、透徹,引申意蠻不講理,耍橫),反正爛命一條,餓死不如打死!四鄉八鄰的幾個同類邀約起,今天偷東家的雞,明晚摸西戶的狗。

雞好偷,狗就費事了,一般是下藥,號稱“三步倒”的耗子藥最有效。那時的狗跟人一樣,飢餓難耐,東倒西歪的,餓得發慌時連屎都吃,更不用說誘餌了。關鍵是是恁大的東西若想悄無聲息地弄走的確不易,所以必須有幾個幫手才成,而且失了狗的人家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狗肉燉熟了,兄弟夥正就着散裝苕幹,豪情萬丈地划拳: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誰怕誰!”

失主找來了:“吔,你們還真是下得了手哦。我們各人逢年過節都捨不得殺它吃喲,靠它看家的嘞嘛。”

淚汪汪的數落了半天,手抻出來,想要點補償。崽兒眉毛一挑:

“少在這點耍橫爬(耍無賴),哪個證明是你家的狗?你喊它叫上幾聲給我們聽?”

另一個更兇:“錢?想要錢嗦?前是胸膛後是背,要錢就是坨兒(拳頭)會!”

難怪社員們痛恨知青,也可憐知青:“你們這些城裡頭的娃兒吔,不好好上學,放到恁個好的生活不過,偏偏要跑到窮鄉僻壤的這塔兒,來喰(qi一聲,意吃,川黔部分地區土音)這些苦,造孽喲!

看到我們連紅苕包穀都喰不飽,你們還要來搶我們的口糧,啷個狠得下心哦!”

流淌了上萬年的綦江如詩如畫,河水清且漣猗,魚類繁多。綦江發源於大山深處的貴州花壩火盆洞,南面匯入洋渡河、藻渡河、扶歡河、郭扶河、蒲河等,在三江匯合流經橋壩河後,驟然開朗,加上從東而至的三角河,北邊注入的清溪河等三十條河流,在縣城形成一百多米寬闊河面。

初一的暑假是泡在河裡的,娃兒們成天躲在河裡涼快。有條件的穿條紅色三角褲,沒條件的娃兒打光條條,口渴了埋頭便喝。

游泳是自學的,姿式各異,悟性高點的娃兒遊自由式和蛙泳,哈點(笨傻)的只會狗刨招。開始在淺水處玩耍,漸漸地膽大了,敢遊過一百米的對岸,膽小和體力不夠的娃兒,緊抱住撿來的籃球芯子跟着慢慢遊,也敢過河。

後來不曉得是哪個開創了刺激的,游到兩百米外斜對岸的閘壩跳水衝浪。閘壩上面平時蓄滿了水,過船時必須開閘放水,奔流的波浪直流500米後才減緩。等在十幾米高的平臺上的娃兒們,“嘭嘭嘭”爭先跳下,浮出水面後,躺在激流上放浪(隨波逐流),暢快地嗚噓吶喊。

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敢朝閘壩外面、落差七八米的下面的漩渦跳。

方三那個批娃兒就是遭捲進亂石堆堆淹死逑了。大人們說短命鬼都生有異相異貌,方三的兩眉之間近得幾乎沒有距離,不曉得算不算?方三那天想精想怪的問我們敢不敢朝外面跳,我們瞧着那朵朵的可怕漩渦,拼命搖頭,他嘲笑道:膽小鬼!

話音未落,嘭的一聲跳下去,剛出水面,被漩渦卷下去,隔了差不多一分鐘,估計到了水底,他蹬住一塊石頭,終於冒出來了,我們正在驚呼,又一股漩渦再次把他帶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三是我同學裡爲數不多的農村人,住河東菜蔬隊,是我們班的勞動委員,放假前,方三被評爲學校勞動積極份子。我們班開墾種植的玉米主要靠他挑糞施肥。老師本來要求全體同學擡,我也跟同學一起擡過幾次,學校糞坑離地裡好幾公里還要爬坡上坎,多遠的一趟哦。每次擡攏,一桶糞剩下不到一瓢,可惜了肥料,倒不如我們集體在玉米田屙一泡尿多!

方三就不同了,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他一個人挑起一挑滿蕩蕩的糞便,晃悠悠的就到那塔兒了,不灑無損。其他班都想搶方三這個優秀學生,我們老師嘴一撇,腦殼一扭,不幹!哪怕校長求情,都死個舅子不放!

包穀快成熟時,野豬半夜出來搶食,學校要求每個班在地裡搭棚守夜,老師自然把任務交給方三,特許他白天不上課,羨慕死我了。有天我自告奮勇要求陪方三守夜,尹老師驚詫地同意了。窩棚四處透風,荒郊野外的蚊子兇得很,又大個家,咬到哪塔兒哪塔兒就起個包,方三不曉得是不是有了抗體,還是皮厚,還是味道不好?反正專咬我,我是後悔不跌,緊裹住牀單,不久眼皮下沉了。

天亮後,方三搖醒我說:“懶豬兒起牀了,瞌睡哪有恁個大嘛,硬是雷都打不醒哦!”

我瞌睡眯兮的趴在木板上,頭都沒擡:“煩不煩嘛你,白天又不上課,再睡哈哈。”

“你曉不曉得拱出來幾頭野豬後半夜?”

“嗯?你喝(哄)我喲!”

我撐起身來說道。

“喝你是你兒!我跟那幾個棚的同學又是打手電筒,又是敲鑼,攆了半夜,攆都攆不走。野豬餓慌了,不怕人,曉得我們不敢靠近好像,糟蹋了好大一片莊稼喲。”

初中在縣城後山坡,周圍全是山,操場是全校師生自己動手修建的,那個場面令人歎爲觀止。

高音喇叭放着“軍號噠噠吹,來了游擊隊”、“紅軍不怕遠征難”,每個班的作業面前插着一面紅旗,校領導輪流擊打鼓,督促一千多愚公,來回穿梭接力,不挖完運走當天規定的泥石,不準放學。學校預備了一桶老茵茶,幾個瓷盅,鋤頭、撮箕。背篼。籮筐等工具都是學生自帶。我手嫩,一會兒就磨起血泡,潰爛後裹上手巾又磨出新的血泡,如此反反覆覆,回到家鑽心般疼痛。就恁個沒耗費一斤炸藥,半天課半天工,整整三年時間,硬是移平了兩座山,建成了一個足球場大小的操場。再過兩年,學弟學妹們再接再厲,又開出大片平地,建起四五棟教師宿舍。沒有一分一釐補助。

當時最流行一句話“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最時興的遊戲是“奪皇位”:

畫好一圈線,最遠處正中間擺放一塊磚頭,是皇位,兩側磚頭是太監位,皇位前面磚頭是丞相位。擋在丞相前面的是督撫位,再前面有縣官,最前面兩邊是衛士,共八個官位。十多個個娃兒在八米開外的距離瞄準心儀的官位,投擲半塊磚頭,擲到哪個位置,把投擲的磚塊擱上去,就屬於哪一級官位。第一輪“落榜”的開始第二輪爭奪,搶奪的人必須要撞開官位上的磚塊,才能奪位。三輪過後,如果奪不下皇位,沒有位置的娃兒就是草寇,都要跪在皇帝跟前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任其發落。一旦奪位成功,又開始新的一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哪個不想當皇帝嘛?我曉得奪位的人多,屁股坐不穩,最前面的位置又容易被攻擊,所以我專門盯着中間的督撫跟皇帝邊邊的太監,很少被人家撞下來,管他哪個坐皇位,管他哪個發號施令,反正我樂得梭空空兒頭,坐在我的官位上看西洋把戲兒。

初二的玩具從彈槍、石塊等冷兵器進化到火藥槍,儘管還有鐵環呀鬥雞呀等等耍法,不過耍槍纔是最受。槍管是銅管做的,我們半夜溜到人交公司停車場,一個娃兒放哨,兩個爬到車下找,不管是汽油管還是機油管,只要是銅管統統割斷帶走。做槍很簡單,用夾鉗把8號鐵絲彎成手槍形狀,用厚橡皮裹上撞釘,取8公分長一段銅管,一頭錘緊,留針眼大小空隙,然後平放在槍架上面,用紅綠色的空心塑料膠帶或銅絲緊緊纏上,既美觀又防止爆膛傷人。使用時,買一包散裝火柴,火藥剝下裝進槍管,用鐵釺塞緊;針眼面前放上一點引藥,一扣槍機,撞釘引發槍管火藥,間隔一兩秒,打響。射程和殺傷力是成功的標準,長槍管射程遠,塞進鋼珠和石子威力就大。那個時候男娃兒的書包裡幾乎都藏有火藥槍,一個二個天得(大膽)不得了,千翻兒(調皮)得不得了。

秦八的眼睛是被他自己打瞎的。秦八住我家對面,他媽老漢是木匠,到處找活幹,平時根本不落屋,娃兒經常沒得着落。那天秦八裝滿槍藥,左手拿起槍筒,右手握住鐵釺使勁塞,用力太猛,砰的一聲,引爆逑了,火藥全部噴向右臉,幸虧沒裝鋼珠,不然更慘。換成別個娃兒,大人帶到醫院清洗一哈,上點藥水養幾天就好了。可偏偏遭秦八遇到起了,大人找逑不到,包兒裡面也沒得逑錢,只好忍到。過兩天大人回來,他怕挨拽,不逑敢說也;再隔一陣,右眼嚴重感染,失明成了睜眼瞎。等他大了學木匠活,他媽老漢才曉得娃兒眼睛早廢了。

開始按成績分班了,我一天到晚就曉得貪耍,屬於紅而不專的學生。表面上規規矩矩地坐在教室,想的卻是如何去政府大院,拿火藥槍打那顆巨大的黃葛樹上聚集的麻雀,一槍能打好多隻下來吔?拿來紅燒還是清蒸呢?聽傲二說,有天雷陣雨,他在過道里面撿了一大盆麻雀呢,全部紅燒的,安逸慘了味道。

傲二的外公幾代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他媽媽做了貧協**,全家人搬到大院裡住,越窮越光榮嗝!

接着想到:“縣裡成立不成立耍協呢?我恁個喜歡耍,做做老大也可以唦!”

還沒想透徹,又想:“下次再下河,會不會遇上方三那個“水打棒”(水鬼)呢?萬一他冒出來拉我,我該啷個辦吔?拿起棒棒兒打呀?我下水是空手嘞嘛,惱火得很!”

老師早就發現我人在教室心在外,從不讓我回答問題,不曉得是爲了給我這個班幹部留面子呢?還是給提名我做班幹部的她自己留點尊嚴?從

最初的三班如坐滑梯一般降落到六班,仍然是老師喜歡的班幹部。

江璓是我同桌,小臉臉,瘦高個。那時開始劃三八線,只要手臂超過課桌界限,就朝她身上灑墨水,她不長記性,每天身上都是一幅山水潑墨畫,害得我每天鋼筆腸子幹了,作業做不完。也不曉得她回家會不會捱打?反正她從沒怨過我,還經常從她家長單位偷點幻燈片的底片給我看。

文藝科代表李茉莉坐我前排,她擅長跳紅梅贊,舞姿很美,有天她跟我一起被老師留下來:

“你怎麼回事茉莉?老盯着人家寶兒看啥,他臉上有幅畫難道?羞不羞哦你!寶兒你也是,她盯她的,你跟她對眼做啥?還是班幹部呢你們!”

那個年代,早戀是洪水猛獸、是百害之首。老師一旦發現學生情竇初開,都會予以堅決無情的扼殺。批評不管用,她照舊回頭不誤,儼然革命意志堅強的江姐。我只要看黑板,就會看到老師嚴厲的目光和她那雙水汪汪的深情。

第二次被留下來是因爲我帶頭遲到。反正下午是農忙,上學路上,我帶領五六個同學去鑽防空洞,原計劃從中醫院入口到離校不遠的師範學校出口,結果走岔了路。防空洞如同迷宮一樣,四通八達,我們鑽來鑽去,鑽到了離校三公里遠的坨彎。

“你們用啥照亮呢?洞子裡黑黢黢的都沒開燈。”尹老師問我。

我從書包裡取出自制的電筒,遞給她。由於經常停電,家家戶戶都備有手電筒,廢電池隨處可撿,我在廢電池下面鑽個孔,灌點鹽水後塞緊,捆牢三四節,拿根銅線,一頭拴上只小燈泡,一頭套塊銅皮,燈泡按在電池帽上,銅皮一觸到鋅皮就如同電筒般發亮。

尹老師試了試,點點頭說:“你恁個不聚光呢,爲啥沒想到折一個紙筒罩起,形成一束光吔?”

尹老師邊說邊折出來一個紙筒,這次遲到就這樣被抹去,沒計入我們的考評。

我們尹老師的工資是36塊,我媽媽42塊,我老漢有86塊,城鎮人均生活費從前幾年的三五塊上升到了八九塊,生活有了明顯的改善,但是零用錢對娃兒來說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天天巴心巴腸的盼着過生,生日前夕異常興奮,幻想着媽媽給我多少錢,打算買些啥。

早飯的麪條裡面擱了兩個荷包蛋,上學前,媽媽發了嶄新的五角錢。那時的錢特別盡(耐)用,一塊錢可以花好多天,買一大堆東西,香蕉冰糕三分錢支,豆沙冰糕五分,牛奶冰糕六分,滷的雞爪兩分錢一個,鴨腦殼五分錢,館子的抄手跟哨子面都是兩角錢碗。

有天我去中山路那家麪館吃抄手,飛雄同學在邊上等。吃東西先買票,然後憑票到窗口端,收票的人把票子插進一根細鐵釺,穿心就作廢,廢票散亂地扔進地上的紙箱裡,飛雄發現了了個天大的秘密,廢票堆裡面有不少被疏忽沒穿心的!飛雄是侏儒人,一臉幼兒相,晃眼一看以爲是四五歲的小娃兒,沒有人提防他,而他卻是天生的賊娃子,雙眼滑溜溜的,閃爍出賊光,我的好多同學家都被他偷過。有次到我家喊我上學,順手在我哥哥枕頭下面錢包裡撈了兩角錢,手腳之麻利,動作之熟練,連我這個家賊都一點沒發覺,害得哥哥慪氣,以爲是我乾的。

他靈蛇一樣,閃電般的抓起來一摞廢票,跑到門口挑選了兩張完好無損的,大模大樣去窗口端了兩碗哨子面,餓死鬼一樣呼呼啦啦的送進去了,服務員看見這個幾歲大的小痞娃,一口氣整光了兩大碗麪,嘴巴還意猶未盡,噼嗒噼嗒的咂着,個個驚訝得發呆。

我從小就嚐到了有錢花的甜頭,膽子越來越旺勢,從最初的落錢發展到撈糧票。媽老漢兒房間有個裝貴重東西的獨門櫃,暗鎖緊鎖着,經過我千辛萬苦的偵查,發現有三把鑰匙,媽老漢隨身各帶一把,另一把備用的藏在他們房間牀頭鋪絮下面的木板上。終於等來了機會,我悄悄地打開櫃子,櫃子上下兩隔裝的是糖果糕點,中間抽屜裝滿了各種票據,沒有錢,糧票最多。市糧票俗稱搭夥券,買米用,也可以在當地餐館用;省糧票叫通用券,可在全省餐館吃飯用,拿來買米要打20%折扣;全國糧票,也叫滿天飛,可以在全國餐館使用,只有粗糧糧票不值錢。

我撈了一斤市糧票,一斤全國糧票,畢竟第一次作案,心裡懸吊吊的,不敢拿去賣,把糧票藏在媽媽的牀底下,萬一媽媽發現糧票丟了,好幫她“找”出來。

過了一個月,新糧票領來了,媽媽絲毫沒察覺短少,我出手了,並且一發不可收。

慢慢的我撈出了經驗,市糧票最值錢,但用得勤,家裡十天半月買回米,月初新票加上存票,估計媽媽沒數,撈兩斤,月中撈一斤,月底積餘不多,不敢撈;省糧票不多,是專門供老漢兒出差的,老漢兒性格粗獷,根本沒有數,固定每月撈一斤;全國糧票主要是寄給老家的,不常用,撈得多,心黑的那天,膽敢撈五斤。

上北街中間的路口是大同路,縣城所有的票販子都遊蕩在那,半偷偷摸摸半公開的收購各種票據。市糧票一塊到一塊二一斤,喊價八九角;省糧票和滿天飛一樣,八角錢一斤,喊價六角。

一回生二回熟,好多販子都認得我了:“咦,娃兒,又來了哈。”

招呼打完了就問:“今天是不是滿天飛,有好多?我都要了!”

滿天飛最受歡迎,出手最快。

劉德貴家是補鍋匠,一看到他老漢兒,我就想唱這首歌:“月亮高過平潭,補鍋匠挑火出門。談起補鍋匠的臉嘴(好射人,好射人!),補鍋匠生意旺(找大錢,找大錢!)”

劉德貴經常跟我一起去賣糧票,眼紅了好久後,也逮了個機會撈了他家裡一斤搭夥券,結果被發現,被拽(打)得皮開肉綻,害得好多天都沒去上課。

初三的音樂課由班主任尹老師代勞了。尹老師教數學,是多面手,一首“妹妹找哥淚花流”被我們班唱成經典,我們教室的窗戶、門口圍滿了外班學生。我的嗓門最大,唱得最情深,屢受表揚。想起以前那個音樂張老師,嚜倒(以爲)她長得漂亮,嚜倒她找了當官的男人,就妖不倒臺(不得了)了?滿身的狐臭,害得我一上音樂課就捏住鼻子,哪有心思學那些音符哦!她還老是氣洶洶走到我跟前,“噗”的一聲扇開我的手:

“甕聲翁氣的做啥子?一點不懂音樂,沒得音樂細胞!”

臭氣灌進鼻子,我咬着牙不敢吭聲,生怕吐了。

有空就往水晶溝跑,做啥呢?去搗亂,往一戶人家的窗裡扔點河沙煤灰小石塊,搞點響動讓美音注意,眼巴巴的希望她追出來。

美音是我同學,長長的睫毛,膚白如脂,嬌小玲瓏,尤其是一對小酒窩人見人愛。畢業前託她哥哥的同學、我的鄰居金桂帶信給她,盼啊等的好一陣,泡泡都不打一個,沒得動靜。嚴格意義上,美音是我追求過的第一個女娃兒。

重慶話裡講的娃兒寓意十分豐富,男人女人從生下那天起到死都叫男娃兒、女娃兒。吃奶時叫奶娃兒,會走路了到初中前是小娃兒,高中畢業前稱大娃兒,這之前所有的娃兒沒有性別之分。十八歲以後改稱男娃兒女娃兒。

說個真實龍門陣:有回一個外地領導到重慶上任,詢問辦公室幹部性別分佈情況,屬下回答:“五個男娃兒,三個女娃兒。”

領導很納悶,心想:“堂堂正正的機關,怎麼找些小孩來上班,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嘛!”

走進去一看,傻了眼:分明是兩位老同志,三個後生,一個姑娘,兩位中年婦女嘛,怎麼是“娃兒”呢?

“咚咚咚”的預警鑼聲都是在半夜敲響,出現險情了:“各家各戶注意了,漲水咯,漲大水咯,水要淹到屁股咯,大人娃兒快點爬起來搬家哈!”

居委會守夜巡查的人張開破響篙一樣的嗓門,挨門挨戶的喊。

每年一河的端午水都是半夜來襲,端午前後雨水多,只要上游的桐梓連降暴雨,洶涌的洪水都會涌向河面最寬的綦江縣城。平常都從低窪的下北街開始肆虐,正常情況下會漫到我家門口,浸泡半個城,偶爾一次衝進我家裡,迅速上漲到二樓,這時,黃泛般的河水卷裹着大大小小的樹木傢俱和各種牲口,翻臉不認被它哺育了千萬年的綦江人,咆哮着,灌滿綦江大橋橋墩,一波接一波的衝擊橋面,再往上面一米多,就會淹沒整個縣城,遇見這種百年一遇的大水,只得開閘泄洪。

居民家裡沒啥值錢和怕水淹的東西,把盛糧食的罐罐、泡菜壇和衣櫃擡到牀上擱好,抱上衣物棉被,拿上兩根長凳子往高處跑,洪水一般來去匆匆,快則半天,慢則一兩天,萬一水不退,全家人擠在長凳子上坐一宿。

洪水氾濫不僅僅是災難,也會給人帶來好處呢。唐家撈了好多浮財,木料衣櫃呀,鍋碗瓢盆呀,罈罈罐罐呀,淹得半死的狗兒貓兒之類的東西。唐老四拽的不得了,屁股都快翹上天了:“哼,就我們不怕漲水!我老漢兒巴心不得天天漲水,越大越好!衝下來恁個多泡財都是老天爺獎賞我們家的唦。”

娃兒也有好處,洪水剛退,平添了無數沼澤,踩着齊腰的水追逐嬉戲,摸渾水魚。

沒有作業的假期是幸福的,也是漫長無聊的。滿抽屜的娃兒書(小人書)翻來覆去看,其他的樂趣是去釣魚。魚竿是偷砍的水竹做的,挑選細長的水竹竿,竹節用煤油燈熏製好,免得脆斷了。魚鉤剛開始是用大頭針做的,沒倒刺,魚兒容易脫鉤,只好去買。整個城裡只有上北街的王瞎子做這個生意,我一直鬧不明白,一個純瞎的人怎麼能夠做到這些,收找錢從不錯,摸出的魚鉤大小數量也不會搞錯,神奇得很。

媽媽強烈反感我釣魚,說不是好人乾的,不容我申辯,掰斷了好幾根釣竿,我再去砍幾根,不屈不撓的釣。通常愛去小河,順着城郊中學到達通惠中學跳蹬那塔兒,通惠河上下游以跳蹬爲界,跳蹬上面水深魚多,我獨自都要釣半笆簍。通惠河上沒有橋,人們過河,是踩着河中長六七十米的跳蹬來往的。每逢漲水,水勢洶洶,沒過跳蹬,嘩嘩地響。很多行人爲了通行,赤腳冒險強渡,常被大水捲入河中喪命。

哥哥也工作了,臨走前把一抽屜幾年都捨不得吃的零食留給我,餅乾已經發黴,水果糖化了,兩個大白兔軟得不能再軟。哥哥個矮,是不是他的影子被別個踩了哦?要不就是在屋子裡面打過撐花兒(雨傘)?不然啷個長不高吔?

哥哥61年災荒年辰生人,媽媽說生他時,成天餓得發慌,營養嚴重不足,應該是恁個造成的;老漢兒搖搖頭:“恁多六一二年生的娃兒,哪個不是缺乏營養呢?也沒見得那麼矮!肯定還是小時候摔下山坡留下的後遺症,你看他後腦勺的青包嘛,過了十幾年都不消啊。”

同學裡只有王珺跟他要好。王珺是美男子,1.76米,臉如滿月,鼻似懸膽,眉像墨畫,色比春花,曾被畫入年畫,相貌蓋過我見過的所有正面演員。他妹妹更是曠世美女,偶爾上街,觀者如堵牆,被裡三層外三層圍睹。

可惜王珺是半聾人,跟他說話很費勁,要在他耳邊吼,他才聽得清一些話;他妹妹是啞巴。

他媽老漢是親親的表兄妹,何曾想到兒女會是殘疾人?王珺在高三下學期完全失聰,俗話說:十聾久啞,不久他連話也不會說了,只得退學進了福利工廠謀生。哥哥失去唯一的朋友後,似乎也半聾半啞了,本來就木訥,現在更是寡言少語,好像把話爛在了心底,成了悶雞公。

虹念初二,隨母姓,水靈靈楊柳般的婀娜多姿,她喜歡在我家小花園旁,跟我一起看蜘蛛織網,看碧綠的小螳螂捕食;也愛在我面前挺着早春的胸,咬着嬌脣看我;最愛到我家抽屜找書,翻半天也不急於看,蹲在我旁邊,一隻手搭在我膝蓋上,直到她大人喊,才隨便拿上一本戀戀不捨離開。

小學不用說了,初中三年,心智尚在洪荒,成天讀望天書、心不在焉、渾渾噩噩,勉勉強強考上綦中。兩年制高中學生全部來自縣城,是全年級9個班裡唯一一個純居民班,一個比一個千翻兒,一個賽一個貪耍。

年級旁邊有座小山,男生們下課就往上面跑,專門去屙尿,戲稱“尿山”。

劉光是去尿山的發起人,劉光是獨子,他老漢也是從山東擡擔架過來的,當了交通局局長。劉光是同桌,高中同桌變成了同性,劉光高我半頭,成天嬉皮笑臉。成績雖然差,但在班上很“跳”(出衆或格外調皮)的,好幾個女同學都在追他,他屬於那種“幹跳”型(只敢想不敢做,悶騷)),碰碰女生的手都不好意思,更不用說真槍實彈。班主任說他臉皮比城牆拐拐還厚,劉光接口道:“臉皮厚,吃得夠!”

語文老師說他朽木不可雕也,他回答道:“枯木逢春猶再發!”

汪京文是副縣長幺兒,嗜好尤其獨特:撘便車上學。每天攔在縣府門口的省道路中間,逼停南來北往車輛,有時候站哨的警衛也會幫他,縣裡的司機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只得讓他搭車去學校。

外地車攔下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論是前座還是後箱,溜溜的爬上去,司機問去哪,他回答隨便;遇上一肚壞水的司機,把他放到幾十公里外的地方,他也不急不惱,再依樣畫葫蘆,攔車回來,放學回家同樣如此。他長期曠課,學校不敢開除他,校長親自家訪後,被他老漢修理得體無完膚,甚至用鏈條鎖住他,可一旦離開家門,他還是癡迷不改,誰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高二不久,他跟隨升遷的老漢去省城,臨行前跑到我家辭別,順便塞給我一本記錄他一年來行程的筆記,打開後我徹底驚呆了!

北到江津、白市驛、銅南、合川、內江、龍泉驛,南去了桐梓、習水、遵義、貴陽、箇舊。他在地名後面標註:米花糖、板鴨、豬兒、桃片、甘蔗、水蜜桃、羊肉粉、刺梨、會址、牛肉粉、錫都。小小年紀的他隨車而安,不知怎麼生存?也不知嘗過幾多白眼?更不知捱過多少頓暴打!我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他天生就是旅行家,骨子裡流着徐霞客的血液!汪京文同學,我有幸成爲你短暫的同學,願你在成都順得更遠,搭車,搭飛機,遊歷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汪京文是霸道的攔車,我們只敢扒車。學校離縣城一公里多,校門口是一道長坡,北往車輛必須減速,如此也方便扒車的跳車。姚登高念高三,是我鄰居,是奇才。他養父母三十幾歲都沒生人,抱養他一年後,一口氣生下三個娃兒。姚登高是年級第一名,是學校計劃中最穩的一個名牌大學生源,他放學後要麼去裁縫鋪幫媽媽接收布料,他眼睛有毒,無需丈量,一眼就看出客人的腰肩胸圍,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幾下就剪好衣料,無不精細準確。或者去拖拉機廠,幫他老漢打磨齒輪配件,做出來都是優等品。扒車都是針對貨車,眼疾手快跳上去抓牢車尾擋板,蹬住車身,待車到學校外面長坡速度減緩,腳先落地,跟跑幾米後鬆手。

高考前十天,姚登高扒車,右手神使鬼差的抓在擋板的縫隙,腳剛落地,縫隙突然合攏,活生生的夾斷了兩根手指,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已然殘疾。復讀一年又考上重點大學,招生老師一看他的右手,斷然拒絕錄取他,無奈之下,他只得選擇了接收他斷指的西北農技學院。

16歲我猛然發矇了,記憶力超人,不曉得用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來形容過不過分?

“孔雀東南飛”、“楚辭”之類的長句,朗讀兩遍,默唸一遍,完全記住了;最爛的英語,邊讀新課文,邊在草稿上抄寫生詞,同樣不超過兩三遍就能記牢,第二天記憶猶新。

我是班上團支部書記,同時兼語文科代表,英語科代表、生物科代表。班主任是不會講普通話的語文老師,卻要求學生普通話朗讀,於是乎,劉光之流的男生故意用綦江發音摻進普通話高聲朗誦,搞成一出活喜劇,笑的女生們捧腹不已,老師也是無可奈何。

苟銀是個陰毒蛇,不聲不響的把班上幾個稍微漂亮點的女同學都搞到手了。他的成績倒數第一,大我們三四歲,降了三四次班,不曉得是個多少斤的降班腦殼?腦殼有點小。

其實他沒啥手腕,就是譁衆取寵而已,卻很管用。他最擅長在自習課大聲朗誦:“

“在一個黃昏的早晨,有一個年輕的老人,騎着一匹飛快的慢馬,去見他親愛的仇人。”

全班轟然,對他心怡的幾個女生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他更是來了勁:

“三十晚上大月亮,強盜起來偷尿缸;聾子聽到尿缸響,瞎子看到翻院牆;啞巴起來大聲吼,駝背挺胸正步走,跛子起來追一趟。”

歷史老師雖說也不會普通話,但卻是鬼才。他講課從不翻書本,彷彿胸中累積了三千年的故事。只見他口如懸河,滔滔不絕,邊說邊畫,講到李自成時,三筆兩畫就在黑板上勾勒出一幅幅逼真的人物:嗜殺的八大王,掛在煤山的崇禎,紅顏禍水的陳圓圓,尤其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宋獻策等等等。

範凌雲總是那副瞧不起農村班的樣子:“一羣包穀豬,天天頓頓都是豆瓣下飯,紅苕屎一輩子都屙不完!”

其實他也好不到哪裡去,十天半月也難得吃回肉,一學期都沒見他換身衣服,全身酸臭味,還恁個侮辱人!他愛出風頭,上課時,撅起屁股閉了半天后放個大響屁,然後等着女同學笑,然後唸唸有詞:

“這股氣,在肚兒裡拱來拱去,一不小心放了出去,穿過豬屎堡來到意大利;意大利的皇帝正在看戲,聞到這股屁,影響了人民的新鮮空氣,全城戒嚴抓這股屁。打屁的人洋洋得意,聞屁的人提出抗議,他就派了兩個科學家研究這個屁,研究的結果是碳酸氣!”

同學們鬨堂大笑,老師緊鎖眉頭,如果訓斥,他會理直氣壯地回答:“管天管地,管不了人放屁!”

唯有生物老師鼓勵道:“這是對的,屁就不能捂,要放出來纔好!有道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聞屁識人嘛。肉吃得多屁噴臭,比如狗臭屁;營養不良屁就噴酸,比如範凌雲同學的屁,極像豬屁馬屁,酸不拉幾!”

一下定住了範凌雲偧開的嘴,整得他哭笑不得,後面的臺詞也凝在了口中。

暑假迷上了蹲茅廁,隨手操起本詞典一蹲就是半天,津津有味地看,不知身上染滿了書香還是怪味。我家規矩是人到齊了才能動筷,飯桌上老漢兒問:“寶兒呢?”

媽媽答道:“肯定滾到茅廁裡頭去了噻又!”

大姐耍的男朋友在工地下棒棒力,成份又不好,家裡強烈反對,又捱了老漢兒一頓家教。大姐曉得我在家裡的分量,那個月關了餉,特意給我買了件白色的網眼襯衣,來賄賂我,央求我跟老漢提出去她男朋友家考察。我穩了幾天,等到了老漢兒唱“家門”,提起了這事。

家裡的大事向來是老漢兒做主,媽媽在一旁附和道:“恁個打法子,恁個罵法子,都不管用。娃兒大了,有各人的路,我們也懶得操那份心嘛!”

老漢兒瞪了兩眼媽媽,回頭看了眼立在一邊的大姐,大姐可憐兮兮的垂着頭,鏡片上霧濛濛的。老漢說:“去考察可以,不代表我就同意了!寶兒,你可是要擔負起重任喲,到了那裡不準貪吃,不準多拿哈!”

“我曉得,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

我隨口接道:“還有,好吃娃兒要上當。”

我一向是“口頭革命派”,我曉得走人戶不會落空:“甩手甩手走人戶兒,沒得嘎嘎吃蘿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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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姐坐車到了石角,正逢三六九趕場天,穿過人山人海的幾百步梯坎,便到了場口的鄒家。我的到來讓他全家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地分工。準姐夫走了三個小時的路去冶煉廠買了一桶加了糖精的冰水,供我專飲。他姐姐趕緊去場上割了塊最上等的坐墩肉。他弟弟跑到背後的水田摸了幾根黃鱔。他妹妹去附近地裡摘了幾把南瓜花和絲瓜花。

幾道鄉土味濃郁的菜上桌了,風蘿蔔燉肉、泡姜炒鱔絲、清蒸雙花,都是我未曾吃過的,尤其是清蒸雙花,別有風味。南瓜花和絲瓜花簡單沖洗後,塞進炒香的米麪,再放點鮮紅的糟辣椒,裹緊上籠蒸熟。一口咬下去,瓜香味、花香味、米香味、糟辣椒獨特的椒香味混合在一起,真是妙不可言,自然而然把老漢兒的約法三章拋到九霄雲外了。

“汪”的一聲狗叫,鄉場的晚上突然就來了。停電成了家常便飯,七點剛過,偌大一個場顯得異常冷清寂寥,人們早早歇了,交錯的犬聲無力地吠着漫漫長夜。而此時鄒家的小院卻奏響了小鎮唯一的活力。鄒爸爸吹口琴,鄒媽媽手風琴,他拉二胡,弟弟是小提琴,儼然一個樂隊。從“三套車”到“紅河谷”,從“小花”到“阿詩瑪”,大姐盡情的唱着,鄒姐姐跟妹妹在一旁伴舞,我第一次發現大姐的歌聲是那麼的優美動聽,一點不比海燕收音機裡的遜色,不知是她本身的音色如此還是愛情的魔力使然?

這是個什麼樣的家庭哦!看得出他家很窮,幾乎沒一樣像樣的傢俱,甚至穿不出一件照家的衣服。但他們卻是如此的快樂和幸福,如此的恬淡和知足,臉上盪漾出的微笑讓人感覺到春天!

在這樣的反差和震驚中度過了三天。鄒爸爸精神矍鑠,穿梭在兩地,在兩所中學的畢業班代課,他不僅僅是要奪回浪費的歲月,還要拾回塵封的知識。

我們家遵循“黃荊棍裡出好人”的古訓,老漢兒的家教難得閒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鄒家用微笑教導孩子,畢業於西南聯大的鄒爸爸跟子女交流,彷彿朋友一樣促膝而談,他只說自己的看法,以他的經驗和經歷提出建議,絕不強加,最終由娃兒各人作決定,跟我老漢兒截然相反。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點不假。鄒姐姐最早輟學,十二歲就肩負起養家重任,接下來兄弟二人,十來歲便出去打短工,支撐他們唯一的動力就是活着,見到他們的父親出來。不久前,他們爸爸平反了,結束了十年的牢獄苦難,恢復了工作。

一大早準姐夫送我去車站,他買好車票,摸出十塊錢塞進我口袋。我提着一包禮物,自家做的沙胡豆、紅苕顆,最貴重的是鄒爸爸送我的一部全唐詩。

老漢兒怕我幾天沒吃好,專門開了一罐紅燒肉罐頭,我們家吃飯時從不吵罵娃兒,老漢兒說:“吃飯不吃氣,氣吞下傷身。”

老漢兒也不准我們吃飯時說話,說會傷胃,所以我們都是悶頭吃。我得到了恁多好處,確實忍不住,破天荒的說開了,介紹完鄒家情況後,誇張地說:“他老漢兒平反了已經,馬上就要工作;他也考進完小,馬上要去教書咯,恁個好的家庭你啷個就不同意嘛?舉雙手贊成反正我是,不管恁個多,喊過他姐夫哥了我都!”

媽媽桌底下蹬了我幾腳,緊張地夾着飯粒,生怕老漢兒翻臉。老漢兒拈了塊肉擱到我碗裡:“肉都冷了,還不快點吃!”

“哪個又說不同意了嘛?就像你媽媽說的,她都恁大了,我們管不了,我們只是幫她把把關。”

老漢兒轉頭對媽媽:“那就恁個辦嘛,通知寶兒大姐,喊她讓那個姓鄒的來我們家見面!你說呢?”

媽媽趕緊迴應道:“嗯嗯嗯,你說了算哈。”

我纔是大贏家。

得到這部全唐詩,我如獲至寶,整天愛不釋手,成天沉浸在唐朝的風花雪夜和傷別離愁裡,半年不到都背得滾瓜爛熟。

英語潘teacher剛平反不久,一米八幾的個子,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他是美軍顧問團翻譯,三反五反時被打成特務,勞改了好久。潘teacher放出來工作後買不起手錶,上課不好分配時間,每節課都借用我的瑞士表。我穿着最時髦的白網眼襯衣,襯托着內裡紅色的背心,看到teacher顯得寒磣補丁的衣服,花白的頭髮,心一酸,想學雷鋒,要把表送給他,潘teacher搖搖頭:no,no,no!

我帶的瑞士表其實是從家裡偷出來的,回家前都擼到手臂上,免得被發現。那時老漢兒調到了商業局集體管理股,分管商業口的集體企業,屬於機關裡最無關緊要的一個部門。當時的全民所有制的國營企業是政府的嫡系,是老大,員工是按計劃指標和關係分配進去的,端的是鐵飯碗;集體企業分爲大集體和小集體,大集體是後媽生的,小集體是小媽養的,職工大部分是知青、居民和家屬,拿的是瓷飯碗,朝不保夕。鐘錶店是集體商業,歸集管股管轄,我家裡存放的這隻瑞士表,是我老漢兒跟劉伯伯他們領導去上海進貨時買的進價。

潘teacher教了半學期,被故人接到美國去了。

新來的黃老師剛從川外畢業,甩着兩根長辮子,臉貌兒酷似她老家龍泉驛的水蜜桃,皮膚也是白中透紅,感覺輕輕一碰就會流汁。她穿着軍色的小西裝,又走到我面前,又對我說:“you stand up!”

抽問時,所有同學都低着頭,她只好找我,我習慣了,我似乎是坐在教室四十七個人中唯一的存在。也許她曉得班上大多數學生都是抄襲我的卷子,後來乾脆把單元考試的考卷都交給我來改,去她辦公室。改卷才曉得我們班的情況,連抄襲都錯得離譜,幾十個人同學沒有一個能抄襲無誤。尤其是肖銀,抄寫成績不過三十分,我只有搖頭苦笑。

時間晚了,她不理會辦公室那羣詫異的目光,叫我去宿舍,打上幾個好菜,炒一盤雞蛋慰勞我。我們相向而食,黃燦老師回到家宛如變了個人,辮子解開了,淌下一道瀑布般光亮的披肩發,那麼的嫵媚動人;櫻脣吐出的成都話,顯得婉轉溫柔,她若非我老師,我想我會喜歡上她。

物理唐老師在苦追她,又把我們堵在她送我那條幽靜的小徑。黃老師臉如冰霜,繞開他,冷冷地說了句:

“ mangy dog”

唐一虎厚厚的鏡片逼近我,斯文全無,戳着手指,咬牙切齒地蹦出:“你給老子小心點哈,再妨礙我的話,老子整你!”

我本來就不喜歡他教的物理課,更不喜歡他的八字鬍,跟他對視着,冷冷一笑,心裡涌出一股莫名的情敵般獲勝的喜悅:也不照照你那癩蛤蟆樣子,配得上人家嗎?說道:“好狗不擋道!”

“Don't walk him with us”!黃燦在前方招呼我。“

好人不與瘋子鬥,不理他!”

黃老師跟我揮揮手:“路上小心。”

不曉得唐一虎用了啥子手腕,逼得黃燦離開了這所省重點中學,恁多年過去,不知黃老師過得可好?是否找到了憐惜她嬌嫩的人?

令狐春紅書香門第世家,花容月貌、詠絮之才,是學校團委委員。她的才華飄在天上,令人仰止;她的美麗浮在水中,令人眩暈;她的冷傲刻在臉上,令人畏縮。

下午團委活動,她挨着我坐,

“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她隨口誦道:我疑惑盯她一眼,她端坐着,目不斜視,“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我不敢確信這是否發出的約會邀請,但她的聲音只有我能聽見,時間、地點、人物樣樣不缺。晚自習前,月兒懸掛在柳梢頭上,我特意繞過那方小荷塘,躲在樹後面偷窺。一習習微風拂拭着一絲絲垂柳,一襲修長冉冉的倩影籠罩在一團皎潔的月光下,一隻羞怯的魚兒搖動一片片嫩荷,波光瀲灩,夜色空濛,分明是一幅唐宋美景,我深吸一口氣,涌上來一股莫名的惆悵,有些自慚形穢,不敢露頭。就這樣靜靜地、悄悄地、傷感地呆若木雞,望着她離開。

後來她留學回國後打聽過我的近況,我清楚彼此之間的距離,她只能屬於夢中的畫像,既然錯過就不妨一輩子吧!

喂家的巍巍不在了雀門現身,居然有我的同學道上人的火力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一人在旅途一鳴驚人非偶然鋒芒畢露驚四座動搖了根基江西道上走麥城苦難的綦江城與我同行苦難的綦江城路上長滿的是荊棘還是鮮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相餘跟曾勇的那些事之二媽媽的味道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一與我同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英俊少年漸長成動搖了根基—之二天塌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二乾卦第一爻—潛龍勿用鋒芒畢露驚四座江西道上走麥城瘋狂的足球之三步入而立之年六歲就勤工儉學表弟公派留學了英俊少年漸長成與我同行相餘跟曾勇的那些事三四十卦:雷天大壯道上人的火力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二人在旅途喂家的巍巍不在了乾卦第一爻—潛龍勿用這裡不是你們的地盤!老漢兒走了動搖了根基之三動搖了根基動搖了根基—之二鋒芒畢露驚四座相餘跟曾勇的那些事路上長滿的是荊棘還是鮮花?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一兵營來信六歲就勤工儉學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動搖了根基—之二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鋒芒畢露驚四座錢啦,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刀!多情是一種天賦與我同行乾卦第一爻—潛龍勿用表弟公派留學了錢啦,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刀!—之二動搖了根基之三多情是一種天賦動搖了根基之四少年郎從軍打東洋人在旅途江西道上走麥城兵營來信步入而立之年三四十卦:雷天大壯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二鋒芒畢露驚四座媽媽的味道河中淹死會水人—之一六歲就勤工儉學青龍山公墓相餘跟曾勇的那些事之二三四十卦:雷天大壯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動搖了根基之三張浩的性情誰能懂?老漢兒的剿匪故事動搖了根基之三江西道上走麥城青龍山公墓喂家的巍巍不在了動搖了根基之五表弟公派留學了瘋狂的足球瘋狂的足球路上長滿的是荊棘還是鮮花?江西道上走麥城道上人的火力步入而立之年吃纔是天底下頭等大事動搖了根基動搖了根基相餘跟曾勇的那些事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