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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三個月過去,天氣變涼,已入深秋。

週末,魏才聖給劉睿陽電話,讓他到家裡吃飯喝茶,老伴惦念他了。黃立工開車送他過去。幾乎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是魏教授喊劉睿陽過去,黃立工自動自覺充當司機。

校園裡高大的梧桐樹,金黃色的葉子飄落在地,走在上面踩的吱吱響。把車子停在家屬院停車場,黃立工拎着禮物,和劉睿陽並肩走在校園小道,走一小段右拐就是家屬樓。

聽到門鈴響,一箇中年阿姨打開門。這個阿姨在魏教授家幹了七八年,儼然是半個家裡人,對劉睿陽和黃立工不陌生。她張羅着把兩位引到書房。

魏才聖家裡是四室兩廳,一個諾大的客廳硬生生被隔離開,與一間房打通,開闢成一個大面積的書房,書房兩側是整面牆的書櫃,從牆根頂到天花板,裡頭密密麻麻,滿屋子書香。書桌挨着門,上面擺放着材料、圖紙、檯燈和座機電話,乾淨清爽。與書桌相對的,則是連着落地窗陽臺的茶几和椅子。

魏才聖坐在書桌前正在翻閱資料,看到兩人,用手指着茶几和椅子,自己泡茶。黃立工不客氣,開始動手泡普洱茶。師母端着水果過來,一盤車釐子,一盤石榴,石榴細心地一粒粒剝好,都是色澤晶瑩的水果,劉睿陽起身要接過來,師母搶着放下來,伸手按住他,“別起來,坐,坐。”她目光溫和,滿臉憐笑,“你們先吃點水果,飯熟了再叫你們。”轉身離開時,對魏才聖下命令說,“老頭子,先停下來,陪陪孩子。”

無論在外面怎麼折騰,折騰什麼樣子,在她眼裡,劉睿陽大概永遠都是那個的脆弱而倔強的學生。

魏才聖聽話的轉過身,問了問劉睿陽的身體情況。喝了一口茶,話題就直接跳到最新的科研進展,國外在人機結合方面的新突破,有家公司的假肢能從神經電流信號裡學習人的本能習慣甚至潛意識,去配合甚至增強身體的活動能力。還有一家外骨骼機器人,已經通過美國fda審批,即將上市。

“很讓人欣慰,智能化的趨勢從黑科技轉移到增加人類生活的福祉上。”

黃立工湊趣,“我也班門弄斧一下,現在改變我們生活的大量技術和產品,最早都是軍事和軍工研究來着的。核能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就連微波爐都是軍事研究的副產品。”

“從好的一面說,人類還是渴望和平與幸福的,就算是軍事和武器,最終也會想方設法用在人類幸福上。從壞的一面說呢,人的創造和創新衝動,起源於消滅和征服別人。”劉睿陽補充說。

魏才聖哈哈大笑。

“工業園區破土動工了吧?”閒聊結束,魏才聖開始問正事。

“已經在建了。”黃立工喜色滿面地說。簽署協議後,事多如麻,他大部分精力在推動產業園項目。產業園區很快就動工,動工那天,黃衛東副市長親自過來,跟馬曉濤、黃立工、孔廣華等人,挖了第一個坑。由於是江城市工業一類項目,報批省政府,在製造強國的政策引導以及良好的大環境下,項目審批一路綠燈。甚至是邊開工邊審批。周邊集體土地徵用以及涉及零星的農戶搬遷,政府出面,處理得順利穩妥。與此同時,動力機總廠改造工程也在同步進行。才三個月,園區就初具雛形了。“基建狂魔不是浪得虛名,中國搞基建的速度世界第一,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入駐了。”

魏教授點點頭,“公司最近業績咋樣?”

黃立工差點脫口而出說47%。這個已經成爲他對外談客戶、企業外交場合的標準數字,但是面前是魏才聖啊。“國產品牌市場,我們已經佔了三成的份額。我們的六軸機器人是國產品牌中應用最廣的。”黃立工老老實實地說。這個比例應該更接近事實。“正常狀況下,毛利在12%左右。”

所謂正常狀況,當然是指提回到原價的情況下。在提價前那半年多,與雄也二手進口機器人在客戶終端的廝殺,所謂毛利也被蠶食的差不多了。

“商業上的東西你們懂,你們自己決定就好。不過,應該是兩條腿走路,不能讓商業影響了研發。做產品需要有前瞻性。”魏才聖的目光像一束微粒子射線,掃過黃立工,落在劉睿陽身上。“你們現在做了哪些創新?”

黃立工不說話,多少有些不以爲然,心裡想,企業自然需要對產品進行優化和創新,但畢竟不是高校,不能爲了創新而創新。企業的創新是要面向市場的,鯤鵬目前面臨的局勢,首要是性價比,最低的價格,能用夠用就好,創新自然也要圍繞着這個戰略。

“我們現在的創新,更多圍繞在應用場景上。”劉睿陽說。

“主要是支持原有算法的迭代?”

劉睿陽不由挺直了身體,像是回到了課堂上,面對着魏才聖在專業細節上的追問。“老師,我頭疼的也是這個。我們有更豐富更復雜的工業場景和數據,可以很快的迭代,很快就達到比較好的穩定性和精確性,但是場景之間很難穿透。”

“在長期運行下的精度保持性和質量水平,與國際頂尖的相比,運行效率差距有多大?”

“目前,表現最好的應用場景裡,能達到他們90%的水平。”劉睿陽有些臉紅,“還沒有達到國際水平。”

黃立工在心裡嘀咕,鯤鵬機器人這個水平已經可以秒殺一票國產機器人了。“現在的定位是能用夠用,我們在這個基礎上迭代進化。中小企業對機器人的要求和大企業不一樣,它們對性價比要求高於智能化。”

“科學上的穿透,從來只有兩條路,自上而下,由外而內。”魏才聖取下眼鏡,站了起來,手在空中比劃。“在同一個場裡大量重複,肯定是必要的,能帶來完善和精進,但是很難穿透。”

劉睿陽默默點頭,當年在大學實驗室裡聽過魏才聖語重心長的這番話,如今在這個場景裡再次聽到,才知道當初沒有真正聽懂。不要讓任何人限制你。能限制你的,只有你自己。當年魏才聖用這句話結尾,他一直銘記着。

“你們要有雄心考慮攻克難度大的。比如大型儲罐、船舶製造等這些大型結構,會出現大量角焊縫、圓管焊接的焊接需求。這些焊接位置比較繁雜,也是機器人焊接應用生產中的難點……不要循環在中小企業的生產線裡。”

黃立工不禁赧顏。魏才聖寥寥幾句,把睿立科技的底色給掀開了。黃立工曾經放過大炮,很快有一天,鯤鵬機器人會參與到“工程機械之王”——盾構機的建設裡。然而,實際上連儲罐、船舶這些稍大型結構的焊接生產,都是橫在眼前一道道難以跨越的坎。

“我記得老師的提醒,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現在覈心的技術挑戰是激光焊縫跟蹤傳感器的應用。”劉睿陽說。複雜的焊接操作,需要視覺解決方案,以便在焊接時自動檢測焊接位置的變化,進而將焊槍調整至相應位置。目前圍繞激光視覺傳感器構建解決方案,別說是睿立科技,甚至聲名顯赫的華普機器人也都沒有獲得實質性的突破。他起身,走到辦公桌,拿起紙和筆。

“我構思了一個迂迴的方法。”劉睿陽在紙上畫着示意圖,角焊縫尋位焊接,在沒有激光焊縫跟蹤傳感器前提下,解決問題的途徑在於能夠找到巧妙的方式,開發出穩定實用的運動規劃技術和動量控制技術,自動計算出機器人的運動軌跡,實現機器人的快速簡易部署,進一步助推機器人的批量化。“只要是操作上有一定軌跡要求的領域,焊接,噴塗、碼垛等,都可以適用。”

“無需人工補焊,也不需要人工輔助焊接吧。”黃立工插話問道。

劉睿陽點點頭,“我們在算法上可以支持。”

黃立工有點興奮,這是鯤鵬的強項啊,那就不斷加大在底層算法上的投入,不斷地支持各種軌跡和環境就好了。

“很巧妙,也很實用,能解決一部分問題。”魏才聖目光柔和下來,這個得意弟子還是那麼有創想能力。

“是的。複雜的操作或環境,就需要事先分析,提煉軌跡和焊接方案。”

“如果裝配精度和一致性不滿足,或者應力和變形風險高,恐怕效率會很不好。”

劉睿陽苦笑着點頭,魏老師說的正是癥結所在。

保姆開始在餐桌上擺餐具,看來飯菜做好了。師母在門口看了一眼,看到他們聊得更酣,便不打擾,輕輕退出去。

“跟蹤傳感器還是繞不開的。那是機器人的眼睛,沒有眼睛,過度的智能化反而容易陷入盲目。”魏才聖敲着桌面上那張畫着示意圖的紙,沉吟着說,“如果把這兩個結合在一起呢?”

“是的!”劉睿陽有點激動地說,“自動跟蹤的反應速度和效率都能有比較顯著的提升。”

“更重要的是成本優勢!”黃立工也反應過來,他的興奮點可是在成本上。這意味着鯤鵬機器人可以配備二流的激光焊縫跟蹤傳感器,卻做出一流的自動跟蹤表現。就像蘋果手機一樣,用強大的算法,讓手機鏡頭拍出可媲美專業相機的相片。這是很大的成本優勢,也是很大的利潤空間。

“等等!”劉睿陽制止住黃立工想滔滔不絕的衝動,他閃過一個想法,凝神思考了一會。“我們可不可以反過來,不是讓算法去適配傳感器,而是讓傳感器適配算法?”

“怎麼說?”

“定製傳感器,去適配算法的優勢和長處,更充分地發揮性能。而且,有可能做到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魏才聖拍着桌子,“好!”

黃立工也是一陣興奮,這幾乎等於是用三流的傳感器做出一流的表現來嘛。馬上又有些猶豫,未來很美好,當下呢,永遠是那個字,錢。攻克工業機器人的“眼睛”,談何容易,又是一項長期投入的工程。融資款是到了,引導資金等着進來,企業一時無虞,可創業企業的錢花得比預想快多了,回報週期太長的項目總是讓人心生躊躇。

劉睿陽和魏才聖仍在比劃着,說着什麼,神情認真而專注。黃立工看着他倆,忽然覺得很遙遠。一陣強烈的不適襲擊過來,他腦裡嗡嗡作響,身體搖晃着,幾欲摔倒,燥熱的汗涌出身體,繼而一陣發涼,像是人在高燒初退,陡然世界清靜下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劉睿陽和魏才聖,自己,自己和這兩個人格格不入。

他以前內心裡一直自詡善將將而得意,能駕馭年輕一代最頂尖的才俊,駕馭老一輩最具聲望的權威,可是真的是在用他們嗎?用好了嗎?眼前的他們,臉上的認真近乎虔誠,讓人敬畏,這是他自己從來不具備的。他們這麼認真,是因爲他們說話的時候,不只是在說話而已。他們說出的話,往往意味着往後幾年甚至十幾年,他們會用所有的才華和熱情投入其中,去挑戰,去實現。這都不是一諾千金,而是在用生命在生活。像是空中有眼睛在審視着自己,黃立工一陣陣地冒出冷汗。在他們面前的自己,更像是投機者。生活的投機者。

這幾個月,自己在做什麼?是的,很忙碌,推動園區建設,遊說招商,早點搞定,早點落定引導資金。可是這些又是爲了什麼?新廠房新環境是爲了更好地經營企業,創造出更出色的產品,和國際一流競爭,而現在,在他這裡,新廠房似乎成了目的本身。也許他是特意掉進忙碌裡,好躲避真正的挑戰。要搶佔供應鏈心智。他幾個月前說過的雄心壯志,只是一句話,消散在那晚的夜風中了。戰爭有謀篇佈局,纔有短兵相接。一上來就短兵相接的,那是蠻夫打架。他做好準備帶領着衆人走進戰場了嗎?

劉睿陽轉過頭來,有些關切地看着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異樣。黃立工衝他點頭微笑,示意沒事。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一刻開始,他還是那個黃立工,但又是一個新的黃立工。

“北航的王教授和我說過一個年輕人,朱才斌,卡內基·梅隆機器人研究所的,就是做視覺這塊的,很不錯。他最近剛回國。”魏才聖說,“你們回去研究一下,如果要做,可以見見他。”

“好啊,謝謝老師!”劉睿陽眼睛一亮,看了黃立工一眼,“我們商量一下。”

“不。”黃立工伸出手,像要挽着劉睿陽一樣,“我們馬上見他,還要麻煩魏老師幫我們牽一下線。必須要走的路,那就堅決去走。”

門口又出現了師母的身影。她總能在聊天告一段落時準確出現。“老頭子,帶孩子們出來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