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這邊的路燈,原本就開得不太亮,再加上有樹影婆娑遮擋,那些光線捉襟見肘,透過車窗鑽進車裡的,更是斑駁得寥寥無幾。
在這樣有限的光線裡,張代的輪廓有些模糊,似乎他的聲音也被渲染影響,他說:“我有些事。”
誒,他這不是廢話嗎!
他不是說了等於沒說嗎!
可他既然沒給我細說,自然有他不能細說的理由吧,我雖然內心有些鬱悶,卻也沒有揪住問個不斷,我說:“哦,好吧。”
這場因爲電話鈴聲而引起的交流,又是戈然而止。
回到停車場後,張代步履匆匆,他急急繞過來牽我手:“走,我先送你上去。”
在這樣越來越冷的冬天裡,我縮了縮脖子:“不用,我自己上去就好。你快去忙你的。”
張代仍舊執拗,他重重扼住我的手腕,將我往他身邊一拽,說:“別固執,我送你上去就上來,耽誤不了幾分鐘。”
縱然張代這麼說,我還是擔心他耽誤太久,我連忙加快了步伐。
從電梯裡面出來,就着小區綠道星星點點的燈光,張代把我送到門口,他行色匆匆說:“唐小二,我不知道會忙到幾點,你不用等我,早點洗澡睡覺。”
我雖然心裡面有清淺的失落,卻不行於色:“嗯,好。”
洗完澡出來,我看看時間,還沒到十一點,我就把前些天從沙尾帶回來的電子信息工程的工具書攤開,坐在沙發上翻看着。
可我無法像以往那般,定下心來將那些艱澀的內容吞嚥而下,我潛意識的不斷朝着外面看,卻每每只能收穫失落,那外面空蕩蕩的只有寂寥的燈火,哪裡有張代的身影。
在我快要將自己的脖子扭斷之際,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看到是戴秋娟打過來的,我忙不迭接起來:“戴妞,你怎麼那麼晚還沒睡?”
不像之前每次跟我打電話的輕鬆樂觀,戴秋娟的語氣有些寡淡:“睡不着。唐子,你時不時準備睡了?是的話那我過幾天再打給你。”
我跟戴秋娟住在一起幾年,她所有情緒跌宕在我面前,一覽無遺。
眉頭蹙起來,我有些緊張問:“怎麼啦,你心情不好嗎?”
戴秋娟的笑聲有些乾燥:“還好啦,就是有些無聊罷了。”
我將話筒湊到嘴邊:“劉鵬他睡着了?”
又是笑,戴秋娟的聲音有些模糊:“他還沒回家。”
我像是嗅到了什麼似的,有些小心翼翼:“你跟他,吵架了?”
有些低落,戴秋娟說:“沒有吵架。就是他最近忽然變得特別忙,經常加班很晚纔回來,他一回來太累了,倒頭就呼呼大睡的,我們聊得越來越少了。我這幾天照照鏡子,發現自己灰頭灰臉的,胖成一頭豬了。誒,我現在在想,我當時因爲抵擋不住孕吐的辛苦辭職呆在家裡養胎,是不是一個特別錯誤的決定。”
她畢竟是懷着身孕,我怕她胡思亂想,我連忙安慰道:“傻妞,你們現在有小寶寶了,劉鵬應該是想多掙點奶粉錢吧。你別想太多哦。”
情緒總算是稍微好了一些,戴秋娟開始活潑一些:“唐子你說得對。我可能是在家太閒了,凡事喜歡鑽牛角尖。其實上週我要去做產檢,劉鵬他有請假陪我去。我之前的衣服穿不下了,他還主動帶我去買孕婦裝,花了一千多塊錢呢。他都不捨得給自己買點啥,就捨得給我買。”
我聽戴秋娟這麼說,擔憂總算鬆懈一些,我又乘勝追擊的,給她說了挺多笑話,總算把她逗得咯咯笑。
恍然不知聊了多久,我用餘光瞅了瞅掛鐘,眼看着都快十一點半了,我怕戴秋娟睡太晚不好,我就催她睡覺去了。
我剛剛把戴秋娟的電話掛斷,張代的名字就急衝衝的在屏幕晃盪起來。
心裡面總有些不好的感覺,我急急忙忙將電話接起。
張代的聲音很快傳來:“唐小二,你剛剛和誰在打電話,聊那麼久?”
大半個身體陷在沙發裡,頂着個肚子,我坐起來一些:“戴秋娟啊,她睡不着,打給我聊聊。你回來了嗎?”
似乎是用手捂了捂話筒,那頭有細碎不清的雜音響動幾秒,張代有些小心翼翼的:“我今晚不回去過夜了。”
失落排山倒海而來,我裝作隨意地問:“要陪客戶嗎?”
嗯了一聲,張代說:“新加坡有個客戶,突襲來到深圳,原本我讓李達出面去招待,但這個客戶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佳,不買李達的帳,我只能親自來。”
不疑有他,失落瞬間轉變成心疼,我握着手機,聲調變輕:“那你能少喝點,就少喝點。喝太多酒,第二天難受。”
張代嗯了一聲,說:“知道了,老婆。”
停了停,他又說:“那你趕緊睡覺吧,別弄得太晚。”
再正了正身體,我說:“我馬上就睡了。”
話是那麼說,但掛了張代的電話,我回到牀上躺着,抱着枕頭來回翻滾了不知道多少趟,仍舊睡意全無,反而在一次次的翻滾中,越來越精神。
人一旦精神,思維也變得活躍,我不知不覺中,又用手撫上自己的腹部,想到這麼半年過去了,肚子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惆悵席捲而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撐到幾點才睡着的,但我一睡着就開始做夢,剛開始我夢見我和張代在校園裡面牽手走着,但走沒幾步,場景突變,吳邵燕忽然抱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出現在我們面前,張代就立馬甩開我的手,朝着吳邵燕奔去。
這個夢境真實得可怕,那些被人丟下的刺痛感,一波接一波地襲來,侵入到骨子裡,它們支撐着我拼命追上去,卻不知道被誰拽住,釘在原地動憚不得,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張代和吳邵燕抱着孩子走遠。
被徹底驚醒過來,我發現枕頭溼了大半,再將視線轉向周遭,天已經大亮,陽光透過縫隙傾瀉進來,斑駁落在牀上,留下一個再一個的疊影。
對那個殘酷的夢境還心有餘悸,我慢騰騰從牀上蹦坐起來,悶悶的發一陣子呆,才跑去洗漱。
收拾完自己,看時間已經過了九點,我本來想給張代打個電話,又怕他昨晚應酬得太晚,現在估計還不知道在哪個酒店睡得昏天地暗,我打過去會吵醒他,糾結十來分鐘,我決定等他聯繫我。
靜坐一陣,我想着戴秋娟昨晚情緒不太好,而我有空,我去瞄瞄她好了。
劉鵬不在家,據戴秋娟說的,他七點多就起牀去加班了。
不過跟昨晚與我通電話的狀態相比,戴秋娟此刻的狀態挺好,她說劉鵬挺辛苦的,肩負着一個家的生計,她不該胡思亂想。
不想戴秋娟挺着個大肚子伺候我,我執意要下廚做飯,吃飯之後戴秋娟哈欠連連,我怕影響她休息,就告辭出來了。
我正在公交站等車來着,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拿起來看了看,“劉深深”幾個字,晃着晃着,讓我好一陣恍惚。
自從上次在我和張代簡樸的結婚宴上,躲在洗手間哭哭啼啼之後,劉深深就沒像之前那般,時不時的在我面前刷刷存在感,後面沒多久,她手頭上的項目一做完,她就回了美國。
縱然我知道她對張代有那種意思,但瞅着張代對她完全不來電那樣,而她又重新飛回美國去,隔着大老遠的,我也就沒再怎麼關注她,隨着日子的忙碌漸漸把她拋於腦後,我沒想到她還會再找我。
而她這個手機號,是深圳號,她既然能用這個號給我撥來電話,證明她又回國了吧。
若然我沒有見識過吳邵燕用她驚世駭俗爐火純青的演技,對我步步緊逼,極盡膈應我之能事,那我仍舊覺得劉深深是讓我鬧心的存在。
可在見識過吳邵燕有多裝之後,我覺得劉深深再怎麼對張代有意思都好,她也就是在最初始的時刻,不動聲色地試探我一兩次,在我沒有表現出多大反應之後,劉深深就此收斂沉寂。
如此對比之下,劉深深反而顯得可愛了,呵呵。
遲疑再三,我在她電話鈴聲快響完之際,緩緩接起來。
時隔幾個月,劉深深的聲音依然好聽得要命:“唐二,沒打擾你午休吧。”
週末的站臺,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我往裡面走了走,換了個稍微安靜的地方:“沒有。”
劉深深語中帶笑:“那就好哇。是這樣哇,我昨天剛剛回來深圳,楊凱訂了個包廂唱歌,他非要吵嚷嚷着讓我邀請你和張代一起來玩玩。你看看,你們要不要過來?”
如果劉深深她是單獨邀請我一人,我肯定是乾脆利落的找個藉口拒絕掉,但她擺明的是要請我和張代一起,而她打給我不直接打給張代,不過是檯面上的客套,我說不定還是沾着張代的光罷了。
爲免貽笑大方,我直接說:“我在外面,沒跟張代一起,不然我打電話問問他有沒有空,再給你答覆。”
沒有囉囉嗦嗦嗶嗶一大堆,劉深深乾脆道:“好,我等你電話哈。”
誰知道,我反覆來回撥着張代的電話,卻只有機械聲一遍遍提醒我,對方正在通話中。
我想張代大概是回去加班了,於是我給劉深深打過去,說我暫時聯繫不上張代,我正要繼續說我有點事不能去,劉深深的電話不知道怎麼的被楊凱搶了過去,楊凱在電話裡面不斷熱情地呼喚我去,還張嘴閉嘴都是嫂子你不來就是不給我楊凱面子,你就是看不起我楊凱之類的話,我實在招架不住,只得勉強說我過去呆一陣。
唱歌的地方在車公廟,從國貿過去,要是坐公交車不知道要晃盪多久,我忖量着最後選擇打的。
坐在的士上,我再次撥通張代的手機號,仍舊是通話中。
握着手機悶了大概幾秒吧,我一個神使鬼差鬼迷心竅的,居然動手再撥吳邵燕的電話。
也是正在通話中!
就像是被人按下了重複鍵似的,接下來的十幾分鍾內,我反反覆覆換着輪流撥張代和吳邵燕的手機號,得到的結果依然如故。
脊樑上似乎有一陣陣寒風吹拂過來,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從混沌的神智迷亂中清醒過來,我拼命地安慰自己,我不能像個神經病似的疑神疑鬼,這種巧合發生的機率很大,這不能證明張代就是跟吳邵燕在通電話,我沒有必要庸人自擾。
努力讓自己內心的翻江倒海平息一些,我再去撥張代的電話,這次通了。
他很快接起來:“唐小二。”
我抽了抽鼻子:“你在哪裡?”
張代言簡意賅:“公司。”
用手揉了揉眉頭,我故作淡然:“剛剛深深打給我,說她和楊凱在車公廟唱K,問我們要不要去,我打給你,你一直在通話中,你很忙啊?”
隔着電話,我看不到張代的表情,他語氣匆忙說:“剛剛和客戶在開電話會議。我收到楊凱的信息了,你先過去,我忙完手頭上的活,就過去找你。”
我再抽着鼻子:“嗯嗯。”
垂下手來,我渾身一陣發虛,我遲疑了將近半分鐘,最終沒有再去撥吳邵燕的電話,確定她是不是也已經解除了正在通話中的狀態,我一路沉默着找到了劉深深報上來的地址。
幾個月不見,劉深深的狀態不錯,明媚皓齒巧笑嫣然,但她沒改她一如既往的自來熟熱情勁,她一見到我就迎上來:“唐二,你來啦,快快快,到這邊來坐。”
楊凱確實很是捨得,他訂的是一總統包,就算多了我一人,也顯得猶如曠野般空曠,他握着話筒,跑過來嫂子嫂子的喊我幾聲,就跑去唱那首我認爲歌詞特別惡俗的《香水有毒》,還唱得分外陶醉。
好在空間夠大,他唱得也不算是大聲,不算是聒噪,我和劉深深捱得又近,也不用太費勁,就能聽到對方說話。
給我從那個特高大上的果盤最上面,端下來一杯冒着霧氣的果汁,劉深深坦言道:“唐二,剛剛楊凱聽說你聯繫不上張代,他嘗試着聯繫了一下,他運氣好,沒怎麼折騰就聯繫上了,張代說他在酒店裡,他等會就過來。”
我皺眉,脫口而出:“我剛剛跟張代通過電話,他說他在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