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戰北平

風動馬嘶,旌旗颯颯!

吶喊呼嘯,雲層千里密集,氣氛緊張而壓抑。

鄔成坤兵臨城下,北平一戰在所難免。可趙樽手底下的晉軍人數不足十萬,即便羣情激昂,拼死護城,但在數量上與永定門外的京軍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

歷史上有不少以弱勝強的經典戰役,聽上去很是激動人心,讓人熱血沸騰,但其慘烈程度,非史書上那三言兩語說得那麼輕鬆。

“勝負”不僅僅是兩個字眼,還是人命,無數人的性命。

城樓上瑟瑟的秋風,捲起趙樽身上黑色裹邊的披風。揚起,落下,再揚起,再落下,如同此時每一顆激烈跳動的心臟,緊張、期待、不安,五味陳雜……

“殿下!事不宜遲,下命令吧。”

陳景胸口劇烈起伏着,雙目赤紅,上前請命。

輕“嗯”一聲,趙樽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他一步一步沿着城樓的臺階走下,一張佈滿陰雲的面孔上瀰漫着一股子濃重的陰霾與冷鷙,身上戰甲閃着冰冷冷的光芒,彷彿刀尖一般鋒利……

“趙十九——”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夏初七小聲喊了一句。

趙樽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在青石砌成的臺階上頭,面色蒼白的小婦人就那般站立着,面色平靜地看着他,脣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像是在給即將出徵的夫婿鼓勵,又像是在與他依依惜別。

若不是他目力極好,一眼便看見她眸底隱忍的緊張與強抑下的慌亂,他一定會認爲她真的很輕鬆,一點也不懼。

一場看上去勝負明顯的戰爭,沒有人是不怕的。

以前他不怕,是沒有牽掛。

如今妻女皆在城中,他敗不得,也敗不起。

“阿孃,阿爹——”

未等他說完,這時,在人擠着人泥濘長街上,傳來一道稚嫩得宛如小黃鸝鳥兒的聲音。她未知危險,歡快的高聲喊着,像是小孩兒去趕集一般,興奮得。

小丫頭正是被晴嵐抱在懷裡的寶音。

在她們的身後,跟着氣喘吁吁的鄭二寶。

“爺,小郡主哭鬧着要來,奴才沒法子。”

二寶公公被趙樽冷颼颼的目光一刺,嚇得不輕,趕緊解釋。可小寶音根本不知戰爭爲何物,左顧右盼着,覺得今兒的北平城很熱鬧,比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寶音喜歡熱鬧,看這麼多人在,更是滿心歡喜,掙脫晴嵐的胳膊,便朝趙樽跑了過來。走近了,見阿爹一動不動,像是有些生氣,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猛地一把抱住趙樽的腿,昂着小腦袋,目光晶瑩發亮。

“阿爹,你今日好帥,寶音好喜歡你。”

小女兒的聲音,嫩嫩的,脆脆的,一聲又一聲。

“阿爹……阿爹……”

天底下沒有一個父親能抵得住這般的撒嬌,更何況小寶音常掛在口中的人從來都是阿木古郎,更是沒有誇過她爹長得帥……

趙樽黑沉的面孔緩和下來。

喟嘆一聲,他彎腰將小寶音抱在臂彎裡,捏了捏她因爲奔跑變得紅撲撲的小臉兒,又順手爲她理了理頭上的羊角小辮,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是舐犢之情。

“你與你娘先回府去,乖乖等着爹。”

寶音很不習慣這個“冷爹”的親熱,可沒有孩子是不喜歡受大人寵愛的,更何況她難得看到父親溫柔的笑臉,膽兒便更大了,小嘴巴一撅,嬌聲嬌氣地道:“不嘛,寶音要與阿爹在一起。”

趙樽瞥一眼面前黑壓壓的人羣,有些無奈。

“聽話,阿爹是去打仗。”

“寶音也去打仗。”

“……”看着女兒嬌憨的小臉兒,趙樽眉宇間已有笑意,“等你長大了,爹便帶你去。”說罷他轉頭看了一眼微笑的夏初七一眼,又朝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兒,把懷裡的小寶音遞到她的面前。

“護她娘倆周全。”

幾個字很簡潔,對晴嵐來說卻有千斤之重。

主子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一切都還沒有順當,卻遇到大戰初始。如今晉王府裡,包括護衛家丁在內的男人都投入到了戰場上,趙樽實在派不出更多的人來保護他的妻子和女兒,所以,晴嵐這個身手不錯的丫頭便成了最好的人選。

被委以重任不輕鬆,尤其此時。

可是,被委以重任也可讓一個人陡生勇氣。

晴嵐輕輕抱住小寶音,目光堅定。 Www⊙тtkan⊙℃ O

“我在,小郡主與王妃就在。我死,小郡主與王妃還一樣在。”

趙樽目光一眯,點點頭,沒有與她再多說什麼,而是側身走向邊上站立的陳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與夏初七短暫的對視一眼,方纔緩緩的,緩緩的轉開頭去,森冷的語氣裡,帶着一種毀滅一切的肅殺之氣。

“備戰,開城門。”

“是。殿下!”

陳景聲音沉沉,話是對趙樽說的,可他的眼風卻是瞄向抱着孩子的晴嵐。在大戰之前,連空氣裡的風似乎都想找機會與親人交代幾句,但是他卻來不及與晴嵐多說半句。

在人羣之中,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看向對方,只有一眼,晴嵐便大步轉了身,抱着寶音,領着鄭二寶與夏初七一道離去了。永定門馬上便要短兵相接,她們留在這裡,極不安全。走得越快,越好。

“保重!”

陳景看她帶着孩子離去的背影,握緊手上的腰刀,胸中的悲壯之感一陣陣激燙,輕輕吐出的兩個字,卻沒有任何人聽得見,甚至他也不知道,在晴嵐轉身那一瞬,也低聲說了與他相同的兩個字。

“保重”便是最好的囑咐。

對於男女之情,陳景往日並不上心。

一直以來他兩個之間,都是晴嵐付出的多,他只是感觸於這個女子的溫柔、善良和善解人意,還有她對他的那一份深情。

可是,就在這生死未卜的大戰之前,一種有可能會永久分別的情緒,卻讓他突地發現,他對於晴嵐的喜愛,比自己以爲的要深了許多。

“阿孃,阿爹爲什麼不要我們?”小寶音緊緊抱着夏初七的脖子,嘟着小嘴巴,還有些不服氣。

夏初七擁住他,拍着她的後背,柔聲道,“阿爹不是不要我們。正因爲他要我們,才讓我們走。我們安全了,他纔沒有後顧之憂。”

也不管寶音能不能聽懂,回晉王府的路上,她一遍遍爲女兒解釋趙樽的“狠心”,也一次次擔心着永定門的情況。

她知,從今日起,一切都將會變得不一樣了。

等到戰事結束,塵埃落定的那一日,不知他們這一家人,將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她不能退縮,更不能拖趙樽的後腿。

這一刻,她聽不見背後的人叫馬嘶,只快步與晴嵐入了晉王府,徑直去了書房裡的秘室,然後,慎重地把寶音往晴嵐的懷裡一塞。

“晴嵐,幫我照看好她。”

“王妃,你要做甚?”

“他在的地方,我便要在。”夏初七轉了轉左手腕上的“鎖愛”,目光一沉,像是笑了,眸底緩緩流淌出來的情緒,竟是快活的,“更何況,今日正是檢驗火器成果的時候,我這個總工程師,如何能不去?”

晴嵐聽不懂那許多,卻毫不意外她的舉動。

她與殿下兩個,總是生生不離的。

若是可以,她也想要披甲上陣,與那個男人一道策馬殺敵,鮮血共染襟,但是懷裡的小人兒,卻有千斤之重。她在,這便是她的戰場。

“王妃放心,我定會護小郡主周全。”

戰鼓擂動,馬踏聲聲。一道道金鐵相擊的刺耳聲,尖銳地劃破厚厚的雲霧,這一片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有人類最原始的野性、力量,也有振奮與激昂的激情。

慘烈的驚叫聲,猩紅的血污色,把北平府的上空,描成了一副猙獰恐怖的畫面,千軍萬馬滾滾而來,帶着一道道震懾人心的吶喊,把晉軍南下的首次戰役,刻畫得極爲悲壯。

“不要怕!趙樽區區數萬人,如何與我大軍抗衡?”鄔成坤大喊着,舉刀指揮兵士衝擊。

可是,他聲音剛落,便聽見一陣“哐哐”的破空聲。心裡一窒,他轉頭看去,只見在永定門寬敞的道路上,一排排掛着紅衣的火炮被晉軍兵士推了出來,一個個訓練有素的士兵,扛着火統,腰上掛着一種奇怪的火器——手雷,腳步整齊的衝了過來。

“快看,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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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軍的臉上,露出見鬼一般的驚訝。

他們見過火器,卻沒有見過這樣的火器。

“轟——”

很快,流星炮發出反擊的第一響。

從射程來說,冷兵器時代的弓弩,遠遠不能與加入了後現代理念的火器相比。大炮、火銃、手雷……各種火器混在一起,有着怎樣的震懾力?

這一刻,鄔成坤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來了。

怒視着前面一排排倒下的人,他怔住了。

火炮聲裡,整個大地似乎都在震動。隨着炮聲而起的一片片煙霧,黑壓壓卷來,像野獸的鋼牙,撕碎了無數人的身體。

“天啦!太恐怖了!”

“快退!快後退!”

有人在大聲喊着後退,鄔成坤惱了。

他高仰起頭,大聲吶喊,“不許退。”

“衝!都給我往前衝。”

“他孃的,誰敢後退,老子一刀砍死他。”

可是,不管他喊得多麼大聲,再也無法聚起士氣。殺氣森森的晉軍,好似龍捲風一般席捲而來,衝擊着京軍的陣型。

“大將軍,抵不住了!”

時下的戰爭,靠的便是人組成的隊列,陣型一散,便如決堤的江河之水,再也抵制不住敵人的衝擊。聲嘶力竭的叫喚聲中,有一些京軍兵士開始逃跑,堅固的人強很快便被衝散。

夏初七從晉王府再回永定門時,城門早已經洞開,兩軍人馬也在炮聲中戰於一處。

北平城,還在晉軍的掌控之中。

她目光沉沉,極快地飛奔上城樓。

城樓下,密集的人影、銳利的戰刀、刺目的鮮血、殘缺的軀體、嘶吼的戰馬、“晉”字的旗幡,人羣中滿臉肅殺的趙樽……看着這一切,她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驕兵必敗,哀兵必勝……

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除了人多,京軍沒有任何優勢。趙樽要以弱勝強,若是沒有必勝的心理,士氣不高,如何能勝?這一刻,他等待了許久,也策劃了許久,終於將用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利益。

人人都懂破釜沉舟勇氣。

可除了趙樽,很少有人能做到極致。

那一百多個枉死的百姓,不會白死的。

緊了緊拳頭,一種獨屬於戰場的殺戮之氣,席捲了她的感官,激盪着她的血液,她紅着眼,幾乎沒有多想,便大聲吶喊起來。

“爲了榮譽而戰,晉軍必勝,必勝。”

戰場之上,在千軍萬馬面前,她的聲音很快便被潮水一般的喊聲淹沒了。可是,很快又被另外一波更爲激昂的聲音取代,變成異口同聲的呼喊。

“爲了榮譽而戰,晉軍必勝,必勝!”

“轟隆”一聲巨響,在火藥特有的硝煙味兒裡,再一道炮擊在京軍中炸開,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也鼓舞了晉軍的必勝的信念。

他們始終相信,站在他們前面的人,是百戰百勝且從無敗績的戰神趙樽。也相信,只要趙樽鋒利的刀尖所指之處,一切的阻擋都將化爲灰燼,煙消雲散。

信仰的力量是無窮的。

“戰神趙樽”便是一座豐碑,是晉軍的信仰。

這一刻,也成了無數北平人的信仰。

“兄弟們,爲了殿下而戰!”

一個校尉宏亮的聲音響起,很快整個晉軍都換了口號,“爲了晉王而戰”的呼聲在北平城的上空久久迴響,與喊殺聲連成了一片,激越地衝破了雲層,撕裂了戰場的壓氣,激盪了無數人的胸襟!

“爲了北平而戰!”

“爲了父母而戰。”

“爲了復仇而戰。”

“爲了殺狗皇帝而戰!”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戰鬥理由,每一個理由都是他們不畏生死的勇氣。聽着震天的呼聲,趙樽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不是習慣喊口號的人,更不像夏初七這種後世的特種兵,習慣了政治口號,他只是在殺人,殺人,一直不停的殺人,他手上的長劍是武器,他的目光也是武器,震懾着成千上萬的京軍。

狹路相逢,勇者勝。

趙樽習慣性身先士卒,殺在前面。

他在前面,後面便會有無數人呼應。

他不怕死,整個晉軍都不怕死。

他不怕死,整個北平城的老百姓也都不怕死。

一些年老的、無力的婦孺,他們沒有武器,有的回家拿着菜刀,有的提着板凳自發組成了人牆,阻止京師突入城池。有的人甚至把家裡的門板拆了下來,幫着轉移晉軍的傷兵,完全不懼京軍的刀戟……清晨的薄霧中,看上去嘈雜紛亂的永定門,一切卻是井井有序,讓遠道而來的京軍大驚失色,軍心渙散。

“啊!”一聲慘叫。

趙樽的面前又一個人倒下。

“我的娘啊!天啊……”

來得及喊孃的人是幸運的。

更多的人,一個字都沒出口,便爲了一場原本與他們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戰爭,祭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在死亡的陰影面前,在“冷麪閻王”震懾面前,京軍陣形散亂了,被晉軍裡的那一支蒙族騎兵“泰安衛”衝擊的七零八落。

趙樽冷冷看着面前黑壓壓的人羣,縱馬向前幾步,舉劍一呼,“晉軍聽令,鄔成坤縱兵爲惡,屠殺百姓,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誅之,爲枉死的百姓報仇!”

“報仇,報仇!”

復仇之火,越燒越旺。

兵敗如山倒,混亂之中,鄔成坤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隔着人羣看向遠處卓然而立的趙樽,一雙赤紅的眼睛,漸漸涼卻。

京軍的包圍圈早就衝散了。

無數的兵士都化成了屍體,倒在他的面前。

可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始料未及。

更沒有想到,會輸得這麼慘。

難道真就這樣回天乏術了?他表情呆滯片刻,突地回頭,朝身側的副將大吼一聲。

“快,向蘭尚書求援。”

除去今日圍攻北平府永定門的人,京軍還有至少一半的兵力,屯於十裡外的大黃溝,在蘭子安的掌握手上。

在他們前往叫陣之前,蘭子安給了趙樽兩日期限,自是不同意鄔成坤的舉動。可鄔成坤素來看不上蘭子安少年得勢的樣子,嘲笑他一介書生意氣,根本就不懂得帶兵打仗,一意孤行要逼趙樽棄城投降。可他哪會想到,“軟”了這樣久的趙樽,原來早有準備。

在看見神機營攜帶詭異的火器加入戰場時,他便已經恍然大悟了——原本一切都是圈套,在他得意忘形時,早就已經鑽入了趙樽的計謀裡。

趙樽兵力是少,如果與他硬戰,勝負難說。

但趙樽不跑,不走,不戰,分明是假。

若是他沒有野心,又如何會訓練一支那麼強大的神機營?若是他沒有野心,那些不知打哪鑽出來的蒙族騎兵,又是來自何處?

他終於懂得了,趙樽想要的是一個起兵的正當理由,一個做給天下百姓看的理由,同樣,他也需要一個反敗爲勝的心理契機……

他的行爲成全了趙樽。

那些無辜百姓的死,是趙樽起兵南下的最好藉口。

半個時辰後——

鄔成坤臉上濺到的鮮血更濃了,京軍的隊伍也越縮越小。可晉軍士氣如虹,越戰越勇,終於把他們逼到了絕路。

一生戎馬,鄔成坤曾經跟隨洪泰帝打過無數的勝仗,雖知趙樽驍勇,但心理上一直看不起他這樣的後生小兒。如今一敗塗地,遙望蒼穹,他後悔不已,真想自戳雙目。

不願意面對現實,他卻不得不承認,他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所有的一切,經營了一輩子的一切,都將在北平一戰中轟然崩塌!

“鄔大將軍。”晉軍中有人大喊,“晉王仁慈,降將不殺。你還是趕快跪到我們殿下面前,大喊三聲祖爺爺,求他饒命?”

先前鄔成坤逼趙樽下跪的事,晉軍都記上了仇,如今局面反轉,不損一下鄔成坤,又如何消得了那口氣?

“哈哈哈!”

有晉軍嘲笑着大喊,“只是下跪認輸哪裡夠?舔幹我們殿下腳上的泥巴,爺爺們才能饒他一命。”

“哈哈!鄔老兒,你也有今日!”

“跪吧!跪——”

現實報來得如此之快!

鄔成坤看着晉軍中一個個年輕的將領,他們意氣風發,卻都是他往昔在朝堂上根本沒有見過的生面孔,便知曉這些全是趙樽培養的新生力量。

琢磨一想,他不由暗歎——朝中無將的皇帝,根本不是趙樽的對手。趙樽是有備而來,可京師的小皇帝還在做着他的美夢,根本不知趙樽的真正實力。

“大將軍!”

他正嗟吁,一個京軍兵士衝了過來,扶了扶歪着的頭盔,抹了抹腦門兒上的汗,結結巴巴地道:“蘭尚書說……說……”

“說什麼?”鄔成坤氣得啐他一口。

“說大將軍你不聽勸告,擅作自張,自食其果也是應當。如今晉軍士氣大增,京軍且不可與他們硬碰硬,他已領兵退往霸縣,並將此間情況上奏朝廷,請求陛下定奪,治你之罪。”

“什麼?蘭子安這個狗孃養的。”

鄔成坤臉色蒼白,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句,那種孤立無援的絕望、悲涼,和着晉軍給他的一聲聲羞辱,使得他情緒幾近崩潰。

數十年的戰場生涯,他都沒有做過逃兵。但這一刻,他不甘心死在這裡,他必須要逃,要找蘭子安那個王八糕子理論……

“呸!”狠狠吐一口唾沫在手心裡,搓了搓,他一手握緊戰刀,另一隻手猛地拽住馬繮繩便調轉馬頭就往永定城門的反方向衝了過去,身形極快。

“快!抓住他!鄔老狗要逃!”

離得近的晉軍發現,大聲嘶吼起來。

“抓住鄔老狗!”好幾個晉軍撲了上去。

陳景離他不過數步之遙,可中間隔着晉軍與京軍,一時躥不過去,看鄔成坤背影越來越遠,他着急地拍了拍馬屁,大吼一聲。

“斬鄔成坤頭顱者,賞銀百兩。”

他冷厲的聲音還未落下,只見原本騎在馬上的鄔成坤,前傾的身子猛地一頓。像是突然被人施了定身術似的,他僵硬一瞬,突然緩緩轉頭。

他驚恐的目光裡,是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

緊接着,“通”一聲,他從馬上栽下,一動也不動,一股股鮮血從他的脖子上溢出,順着滑入泥濘,土黃色的泥,鮮紅色的血混雜一起,顯得格外猙獰。

“噝,死了!”

“鄔老兒死了!”

有人抽氣着,卻不知是何人所爲。

只見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護甲,穩穩的從他的脖子貫入,要了他的性命,卻沒有給他交代一句遺言的時間。

鄔成坤一死,京軍全都亂了套。

退!退!退!他們不止往後退去。

“殿下!”

這時,有人高呼了一聲,人羣的視線便聚到趙樽身上。

天地之間,似乎瞬間寂靜一片。

冷冷的風高高揚起趙樽的披風和他染血的戰袍,他高居戰馬之上,手挽着弓箭,冷冽的眼神裡帶着狂傲的殺氣,清越的聲音,沉穩有力。

“陳景,記得你的一百兩。”

陳景手上的鋼刀微微垂下,鮮血滴入泥土,可他的目光驚愕着,看着不遠處凝視自己的人,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晉王,一百兩也要?

“喊話!”不待他回神,趙樽又冷冷吩咐。

“是!”陳景與他對視片刻,心裡一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京軍兄弟聽好了,你我本是同宗同祖,並無宿怨,吃大晏的飯,穿大晏的衣,是大晏的人,何苦自相殘殺?”

“……殿下有令,放下武器投降者,一律無罪。願意投奔晉王,晉軍歡迎。想要自請離去,晉軍也絕不阻擋!”

戰爭什麼最重要?軍心。

原本京軍便亂了軍,鄔成坤一死更是如一盤散沙。他們之所以還在反抗,只是求生的本能。如今聽了陳景的話,哪裡還有半分戰鬥的意願?

“丟掉武器,絕不追責!”

陳景連續喊了三次,京軍中終是傳來“哐當”一聲。

大衆都不喜歡出頭,但有人出頭,便會有隨衆心理。隨着第一道武器落地的金鐵聲,京軍兵士紛紛響應,丟下了手上的武器,無辜地看着之前的敵人,也看着人羣中的趙樽,目光裡有畏懼,也有活命的期待。

定安門前,死一般的寂靜。

無數人並肩站在一處,卻無人說話。

“跪!”

先前的侮辱,並沒有讓晉軍釋懷。

他們吶喊着,高舉着戰刀,喊聲響徹天際。

“跪下!”

晉軍圍攏上去,把京軍殘兵圈在中間,手上長槍對準了他們的腦袋。而外圍的大炮與火統,也閃着銳利的光芒。

“撲通!撲通!”

下餃子似的聲音裡,京軍很快便跪了一地。

“晉王殿下饒命!”

“晉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樽高坐馬背,居高臨下的冷冷一掃。

“免!下去安置罷。”

鄔成坤死了,京軍投降了,恥辱洗刷了。晉軍高舉武器,列陣大吼着“晉王千歲”,而城門口的老百姓,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向趙樽行大禮。

成千上萬的人匍匐在地,趙樽卻沒有辦法一個人享受這樣的尊崇。他轉過頭,與城牆上那女子的目光遙遙相對。

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可以感受對方的情緒。

他微微一笑,轉過頭來,看着還在秋風中瑟瑟翻飛的“晉”字旗與滿地的鮮血和屍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沉沉出聲。

“鄔成坤被建章皇帝委以重託,領三十萬大軍前往遼東討逆,卻枉顧皇命,滯留北平府,恣意生事,侮辱藩王,欺壓百姓,姦淫婦女,濫殺無辜,是乃爲臣不忠,爲將不義,爲人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之徒,竟身系朝堂大業……陛下將江山社稷託付於這樣一羣屑小之手,長此以往,如今治理政務,整肅朝綱?可嘆!我祖宗基業,已是危如累卵,不替天行道,枉爲趙氏子孫……”

他沉沉的聲音,貫入北平府的天空。

暴雨後的天際,此時陽光大盛,隱隱浮出一條七彩的虹光,光線晶瑩的跳躍着,鋪陳在趙樽烏黑甲冑之上,也落在夏初七爍爍的眸底,同時也照亮了昏暗許久的北平府,照亮了整片天地。

史載:建章二年八月,趙樽於北平府永定門殺鄔成坤祭旗,述十宗罪,並告天下萬民曰:“……我受封以來,爲謀大晏社稷之和順,一味忍之、讓之、避之,不與之兵戎相見……然,逆臣無道,寡廉鮮恥,喪德於國,有禍於民,亂有懷世之心,陡增殺戮,使得四野屍橫,其罪罄竹難書……皇訓雲:‘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替天行道,舉兵討之,以清君側’。今起兵誅逆,實不得已,只爲奉天之命,討伐奸惡,以安大晏社稷。”

那一日,北平府萬民空巷。

老百姓燃鞭炮,送行裝,捐糧草,沿途歡呼。

歷史性的一戰,硝煙已經散去,但歷史的巨輪轉動到,趙樽與趙綿澤之間,已成不死不休之勢。

那一日,沒有人會料到未來的國運,也無法預測趙樽起兵將會爲南晏朝廷乃至整個天下帶來怎樣的滄桑鉅變。但戰爭的烽煙已然點燃,趙樽的纛旗也已染血,再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南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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