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蒹葭

這一夜,彷彿格外悠長。

當蘊着草木的清芬與澄淨的晨光均隨風絲絲縷縷地擠入時,楚灝再度睜開了泛着血絲的眼睛。他夜間一直留意衛悠的病情,並堅持在嘗試湯藥之後攬着她的身子,讓她依於自己懷中,一點一點爲她待藥,偶有藥汁溢出脣角,便以衣袖爲她拭去,動作細緻而輕柔。

素心在一側候着,反而插不進手,只得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公主蒼白的病容,暗暗嘆息,待見她忽然眉尖輕蹙,似是要嘔吐,忙搶上前來,卻爲時已晚,她未嚥下的藥汁從口中噴出,大部分濺上他的衣袖。

他心微微一顫,將碗交給素心,自己卻握緊她的手,低首,神色悲傷地將臉貼上她的額,宛若努力習慣在決絕近三年後的第一次溫柔相擁。

素心聽見他輕聲漫吟:“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不禁苦笑,隨即垂首,示意一衆宮人退下,自己亦收拾藥碗退出內室。

楚灝閉上雙目,下頜輕抵於她柔軟的青絲間,自言自語:“我自以爲了解愛情,並且瞭解愛情所附加的殘酷與傷害,因此這兩個字在我眼裡已失去了令人心動的誘惑與美感!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這是我以前從未體味過的迫不及待,這一次,我不會讓你久久地將自己困在水心。”

他語調柔和,一句淡然說出的話卻讓甫入的衛逸感覺到異常煩燥,於是咳了一聲,“淮王在皇姐寢宮駐足一夜,雖顯情深意重,但仍不合燕國禮儀,還是暫請回避爲佳。”頓了頓,向宮人命道:“還不開門。”

內室宮門本就虛掩,宮人輕輕一推,應手而開,依然是滿室的燈火通明,銅爐內的青煙沉默地飄飛着。因爲光線的驟然入侵,原本昏暗的房間剎那清晰了許很多,但那不確定的光影反而越發襯得室內景象晦暗不明。

楚灝被身後發出的腳步聲所驚,很快轉目,然後,透過重重紗幕,依稀有一張年輕秀逸的臉龐映入了眼簾。

身形修長清瘦的衛逸逆光行來,披着一身淺色光線,正對着他凝目淡笑。

他擁有非常吸引人的笑容,極淺,極冷,極溫文,隱隱有些冷漠,卻絕不疏離。他走過去,扶衛悠躺下,須臾,才又轉目問:“淮王不願離去,可是心有顧忌?”

楚灝默然不語,沉呤片刻,才噙着請君入甕的輕笑,不急不徐地反脣相激:“殿下是在暗示永寧公主毒發有因麼?”

衛逸無視眼前似笑非笑的嘲弄眼神,只定定地凝視着衛悠的容顏,彷彿承載着無奈與悲憫,看她的目光是飄浮而空茫。低低嘆息:“皇姐,我本不明白,你爲何如此,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爲賭注,去搏一次幾乎不可能有勝算的機會。如今,我明白了,你的對手擁有輕易洞悉人心的天賦和驚人的觀察力,讓一切謀劃無所遁形。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永遠如四年前一般快樂無憂,遠離爾虞我詐的紛爭,只可惜,我們都有無法迴避的宿命。”

聞言,楚灝不禁一怔,繼而大笑起來,笑意越來越濃,揚眉道:“有趣,真是有趣!燕國的金枝玉葉果然都有一脈相承的慧根。”待笑意斂合,脣角便微微挑出冰涼的弧度,眸心浮上一層薄薄的霧氣,冷言道:“爲了讓所有人相信,永寧公主身邊危機四伏,她竟不惜以身就毒,試圖引我去懷疑一個你們急需清除的人,值得麼?我想,她比誰都清楚,我是不容易爲感情左右的人。如果我相信了,自然是再好不過,事態便可以如你們所期望的那樣傾斜,若我不相信,此舉亦能達到兩個目的。一是向我表明寧爲玉碎的狠勁,二是爲某人爭取時間。”

衛悠長長的睫毛忽然動了幾下,身體彷彿不堪重負地微微顫抖着,只是雙眸依然緊緊合着。

他看在眼裡,心不經意地痛了起來,但臉上仍然保持着深不可測的冷漠。

衛逸啓步,緩緩走向他,繼而面色一沉:“你憑什麼認定皇姐會以身就毒?”

楚灝定定望着他,輕勾薄脣,臉上還餘有如雲淡遠的笑容,頭微微側着,似在思索,雖無傷心的明顯痕跡,卻令人感到有種深刻的孤獨與哀意在他眼底流轉,“或許,她早已清楚了我與她所懷疑的人有着怎樣的過往,只是她不能舊事重提,對麼?這不是一件能帶給燕國體面的事,一旦公諸於世,必定會令燕國朝野爲之譁然,人心思變。君臨天下的人,自然凡事都必需以社稷爲重,眼中容不下任何足以撼動其江山的危險,因此,她不得不習慣隱忍,習慣承受不白之冤。生在皇家,不僅僅是享受高貴血統帶來的光彩,還得擁有足夠的勇氣去適應權力所附加的殘酷。”話鋒一轉,眼眸中掠過一抹深沉的傷痛。“她最大的不幸在於,她從未忘記過她的身份與責任,她不惜一切地承擔着這樣的痛苦與選擇。”

衛逸轉身,將此刻表情隱藏於迷離的晨色中,“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的?”

楚灝仍是那樣冷靜地敘述着,似乎話語中那即將來臨的悽風冷雨都與他無關。

“就在昨天晚上,我看着她的臉龐過了一夜。關於她的記憶一點不少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自然想通了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又忽略了的事情。”言罷走至衛逸面前,冷靜注視他的眸中有束幽亮光焰,“永寧公主個性素來倔強,如竹般寧折不彎,對麼?”

衛逸無法否認,只得苦笑着點頭。

“那是在四年前。”楚灝亦朝他笑了:“在南淮的日子,她的心智隨着每一次挫折而強力遞增,她已漸漸學會省時度勢,學會能屈能伸,無法全然改變的仍是那將人逼瘋的烈性子,可無論身處怎樣的逆境,她也能很快適應,並且運用同樣的方式,即利用我的感情予以最大限度的回擊,扭轉於已不利的局面。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執着,雖然那並不是我特別欣賞的特質。”

衛逸傲然挑動眉峰,昂首淡笑道:“那麼,你重新見到皇姐時,覺得她變了?”

楚灝轉目,認真地凝視他,冷言:“沒變,她又回到我初見時的樣子,將自己置於風暴的中心,任人非議。所以,我很奇怪。”

衛逸一哂,重複:“奇怪?”

“難道不奇怪麼?”楚灝脣角一勾,笑意淺呈,只是這諱莫如深的笑意並未傳至眼底,魅惑似地輕柔說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在經歷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真實人性、黑色逆境之後,尚未泯滅希望,尚能堅持節操,選擇相信人性中的美好一面,她總是不放棄,努力用同等的心智尊嚴與帶給她痛苦的人‘對話’。象這樣一個剛烈聰慧的女子,連本不應該忍受的不白之冤都忍受了,卻爲何不懂收斂鋒芒,反而要處處高調行事,令朝野上下爭議不斷,甚至與太子反目?這不是她的真實智慧,或者說,她是有意掩蓋了自己的智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只能得出一個答案:爲了一個目的,她將自己僞裝成了一隻‘蟬’。”

衛逸聞言失笑,聲音又沉了幾分,帶了幾分沙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麼在淮王的眼中,螳螂是誰?黃雀又是誰?”

楚灝冷眼看他,正要開口,卻聽衛悠細微的聲音自身後幽幽響起:“看來,我還是做得不夠好。”

兩人同時轉身,只見她輕輕撐起身子,雙眸毫無光采,黯然與他們對視,一滴清亮的眼淚從眸中墜落,她的衣裙不吸水,那水珠便一路滑下。

“不,你已做得很好了。”楚灝嘆息:“從歸國第一次被行刺之後,你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四面楚歌,幾乎算得上是孤立無援。在燕國,惟一信任你的只有戰神洛少謙一人。只是你比誰都要清楚,洛少謙,天生是屬於戰場的蒼鷹,他的天賦只爲他的理想抱負服務,他不屑黨爭,不屑玩弄權術。你也不屑,可你得彌補曾經犯下的錯誤,因此,‘黃雀’的計劃便開始了。洛少謙,他便是計劃中那個掌握着燕國命運的人,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