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躺在牀上,蓋着暖被,眼睛望着窗戶,西廂的燈纔剛暗下去,不知道秋娘在跟喜子說些什麼,秋娘是不是又哭了?
喜子認秋娘比認石桂要快的多,秋娘一把抱住兒子,怎麼也不肯鬆手了,喜子先是陌生,跟着就認出她來,摟了秋娘的脖子,六歲那年一出村,哪裡知道會有這許多的波折。
看得綠萼不知賠進去幾擔眼淚,秋娘伸手拉過了石桂,把一雙兒女摟在懷裡,手摩挲着喜子的頭,告訴他往後再不會分開了。
喜子無還忍着不哭,又哪裡忍得住,母親姐姐都在身邊了,這才放心哭起來,劉婆子提了熱水進來,眼見得哭成一團了,也陪着掉淚:“可憐見的,明兒趕緊去拜菩薩,菩薩可都看着呢。”
明月站了會子,石桂無暇顧及他,秋娘又抱着喜子不肯鬆手,怕是不會跟他回營裡去了,明月摸出身上揣着肉餅子遞給喜子,油紙包裹好了幾層,身上的衣裳是石桂給他做的,他捨不得弄髒了。
三個人抱在一處,哪裡還顧得到他,還是葉文心把他送出去,對他笑一笑,明月想了會子問她道:“她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穗州了?”
不論是不是跟父母相聚,她是不是都預備要去穗州,明月心裡沒個準主意,葉文心看看他,月色下他的臉顯得有些暗沉,她點一點頭:“她想去。”
明月應上一聲,出了門踩着自己的影子回軍營去,這才覺得肚裡餓了,這一向天天都餓,半夜餓起來胃都疼,這纔買了肉餅,擱着當宵夜,纔剛全給了喜子,自己一個也沒留,今兒夜裡又得餓醒了。
明月抱着胳膊,心裡有些感傷,今兒是月圓夜,月色極好,鋪了一地清輝,他心裡想一回石桂,悶悶笑不出來,提氣跑上一會,頃刻就到了營門口,他出來的時候告過假,守營的人放他進去,還問他一聲:“你那個大兒子呢?”
明月理也不理,進了營房倒頭就睡,拿被子悶住臉,牀又窄又小,從來都覺得不夠睡,還有個喜子睡在他腳邊,連腿都伸不直,好容易伸直了,又覺得這牀板太大了些。
翻來翻去貼餅子似的睡不着,跟他同屋的看他沉着個臉,也不敢問他出了甚事,只當他在吳千戶那兒沒討着好,勸了他兩句:“吳大人的事兒這許多,何況你這事兒確是難辦,多跑幾回,往後說不準就能調了。”
明月自家的事沒辦成,心裡發悶也有這個因由在,若是成了,今兒就是歡天喜地,大家總能在穗州再想見,可是沒成,難道他還能當逃兵不成,往後就是天各一方了。
一樣睡不着的還有石桂,找着了弟弟找着了娘,往後就能一家子一道,可她也不想離開葉文心,從她來到這個世上已經過了十五年了,十五年過去,纔剛剛有辦法幹一點自己想幹的事。
她睜了眼兒睡不着,葉文心輕輕碰碰她:“你可想過,去了穗州要做什麼?”石桂半晌沒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腦子裡想的還是怎麼謀生,怎麼不餓肚子,帶着秋娘喜子先安頓下來,想去穗州不過是因爲那兒更開化,女人求生更容易些。
葉文心知道她還迷茫,也不催促她:“依着我看,也不必現在就定下來,到了地方,說不準你就有想幹的事了。”
石桂抿脣笑一笑,這會兒煩惱確是無用,到了穗州才知道什麼能幹什麼不能幹,她想着就笑起來,眼睛再擡起來看一看西廂的窗,沒一會就闔眼睡了過去。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綠萼跟秋娘都已經醒了,兩個早起慣了,餛飩攤子出攤早,晚了就趕不上頭一撥上工的人,雖不擺攤了,可就這麼住着心裡不安,怕給石桂惹事,早早起來做活,燒了竈燒了水,劉婆子起來的時候,飯食都已經預備好了。
要是有個石磨,秋娘還想磨些豆漿,喜子也起來了,在院子裡頭打了一套拳,打完了就坐在石階上,一看着石桂就往她身前湊:“姐姐,我想回營裡去。”
他捨不得明月,在軍營裡過的纔是最安穩的日子,每天干些什麼都有定準,時候一到就敲鑼,鑼一響出操就是出操,吃飯就是吃飯,這麼閒着他倒不自在了。
石桂摸摸他的頭:“莫急,等我跟娘商量商量。”石桂一向是依着他的,剛剛認了姐姐的時候,喜子想回營裡,她就答應了,這會兒自然也能答應他。
喜子吃了兩個餅一碗粥,喝得肚裡熱乎乎的,綠萼做起針線,秋娘就拉着石桂到屋裡,問她贖身的事:“等娘收拾收拾就去宋家,多少身價咱們問個數。”
一場大水,把家裡的東西都衝沒了,秋娘在陳娘子那兒也問了許多回,知道似石桂這樣的丫頭,若是粗使,八兩十兩也就贖出來了,可她早早就在葉氏院裡頭當差的,若是爬得快,三五十兩也買不出來。
石桂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安撫她:“太太生前把我給了姑娘,姑娘是預備着放了我的,旁的娘就不必問了。”
秋娘一看石桂的模樣,就知道在宋家沒受什麼磨搓,知道葉氏沒了,還替她念了兩回佛,說她必是個心善的,石桂笑一笑,按石菊說的兩日,兩日也已經到了,只怕今兒就要來了。
秋娘知道兒子想回軍營去,嘆一口氣:“叫他去吧,夜裡回來就成。”一面說一面看看女兒的臉色,心裡想問問明月的事,可母女兩個才相認,有些話倒不好多說。
喜子歡叫一聲出了門,秋娘又把他叫了回來,包了餅子給他:“你把這個帶給恩公。”石桂撲哧笑了一聲:“娘,他姓吳,叫吳千里,你老是叫他恩公,他可不敢來了。”
喜子抱了餅兒出門去,一溜煙跑得沒影了,中午也沒回來,秋娘綠萼兩個手腳勤快,做了一桌子菜,知道葉文心守孝,給她單做了五六個素菜素湯,劉婆子搓了手:“娘子造的好湯水。”
石桂把菜盛在瓦罐裡,預備着給明月喜子送去,秋娘做的醬汁燒肉,臥在飯上,湯汁全都浸在飯裡,蓋了碗還能聞見香。
她往營裡去,老遠就看見喜子吊在明月身上,在家裡反倒沒這麼自在的笑,明月看見她,臉上的笑容一斂,沒想到石桂還會給她送飯來,挨在柵欄邊,衝着石桂咧咧嘴兒:“你來了。”
吃起來倒沒嘴軟,拿肉湯抖了飯,吃了兩大碗,也不敢問她打算怎麼辦,想一回實在是難受,就又多添了半碗,連最後一點肉湯肉碎全拌在一起吃了。
石桂也不知道要怎麼提起來,怎麼把銀鎖還給他,纔算是全了他的情宜,明月一向是個要強的,等閒不肯示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可不能因爲他有這樣的好意,反傷了他的心。
兩個沉默着不說話,喜子也不說話,石桂收了碗,看看弟弟:“太陽下山你就回來,娘給你做了豆皮包子。”
明月耷拉着腦袋,石桂說完這一句,他都擡不起頭來了,石桂竟不忍心看他,看他倚在柵欄上,眼巴巴的望着,這麼大的個子偏偏有種可憐相,她心裡一軟,對喜子道:“我來接你,”又看看明月:“給你也帶些包子來。”
轉了身一路走回去,還能感覺到身後明月的目光,蹙一蹙眉頭,真要走的時候,要怎麼跟他告別?嘆一口氣,喜子能不能肯呢?
走到坡上,就看見馬車停在門口中,疾步回去,果然是石菊來了,正坐在葉文心房裡,笑盈盈的給葉文心道喜,葉文心手裡拿着一張文書,把這東西來回看了兩遍,看見石桂笑了起來。
葉文心的事兒辦好了,跟着就是送她走,石菊道:“老太太說了,這會兒天寒地凍的,路上多有不便,等開了春,再派船隻送表姑娘走。”
葉文心點了頭:“多勞老太太費心了。”手上拿着這張紙,竟沒意料中的心潮起伏,反倒很是平靜,細細折起來,收到荷包裡,往後就能正大光明走上街了。
石桂也是一樣,石菊拉了她的手:“老太太說你一向是個穩妥的,往後就跟在姑娘身邊。”說着低了聲兒:“你脫籍的事兒,我託高家大哥正在辦。”
說到高甲,面上微紅,又斂住神色:“等辦好了,我再報給老太太,說是姑娘要放了你的。”去官府脫了籍,從此就不再是奴身了。
石桂等這一天等了這麼久,又經過這許多事,終於到了這一天,兩隻手緊緊揪在襟前,嘴裡說不出話來,石桂卻知道她已經找到了娘,摟了她:“往後你跟你娘,就不分開了。”
又問她怎麼打算的,知道她還想跟着葉文心去穗州,點一點頭:“也好,我就報給老太太,你不忘姑娘的恩德,自願跟着一塊去的。”
秋娘知道女兒脫了籍,葉文心還不肯要銀子,又是哭又是笑,又要給葉文心磕頭,葉文心哪裡肯受,閃身躲過去,秋娘拉了石桂,從此放下心頭一樁大事,這事兒磨了她七八年了,到這會兒總算落定。
這幾日又哭又笑,一院子裡滿是悲喜事,石桂拉了她,怕她哭壞了眼睛:“娘既高興,給我做什錦菜罷,我就想吃那個。”十三樣菜拌起來,石家還是年景好的那一年吃過,討個好口彩的,沒想到她竟還記着,秋娘擡手抹了眼淚,轉身進了廚房忙碌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
謝謝地雷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