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皇宮般奢美的房間裡,空氣好像靜止。
曾煜看也不看父親,眼睛盯着虛無半空的一點發直,一字一頓重複,語調是害怕驚動般的輕渺:
“爸,我很想她,真的很想她。”
歐式牆頭燈灑落的柔和光芒照在他身上,發黑如鴉,劍眉輕揚,挺鼻薄脣,眼黑如點墨點就,膚白如中秋之月,平心而論,算是俊美五官,只可惜常年不注意生活習慣,酗酒縱.欲,放任自流,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頹敗腐爛的氣息,明明還是富家少爺,給人感覺像是垂垂暮年。看着這樣爛泥般的兒子,曾家望其實也心疼,澎湃在胸腔內的怒火不知不覺平息。
已然想出是“她”是誰,他繞過牀尾坐到兒子身旁,伸手摸摸兒子亂如雞窩的頭,語重心長道:
“煜兒啊,她死了,歐之盈死了。”
大概是無法接受父親的話,曾煜俯身,雙手捂住蒼白麪容,身體輕輕顫動。
拾起一條水藍色法蘭絨毯披在兒子光溜溜的背上,站在牀側的他將蜷縮成團的兒子攬靠近自己,低沉着又開口:“人死不能復生,煜兒啊,我們不能總活在過去,對不對?官司我們贏了,清心茶的生產權收回來了,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她,那麼,振作起來,幫爸爸打理好公司,讓清心茶在我們手裡壯大,將秦氏打敗,也算爲她做了點事。你要記得,害死她的,是秦氏,是秦縱遙!”
身體的瑟瑟發抖逐漸剋制,曾煜推開父親,眸光仍是飄忽不定的,喃喃重複着:
“害死之盈的,是秦氏,是秦縱遙。”
“對。歐之盈本來就應該是我們曾家人,可惜……”
“少夫人,您在做什麼?”
薛貴不高不低的聲音傳來,曾家望收聲,威嚴望向推開的門口。
李麗雅好像偷食老鼠見到貓,神情惴惴着,趕緊舉了舉手裡端着的骨瓷茶杯:
“我讓趙媽特意燒了新鮮開水,爸,給您送茶過來。”
“放下吧。”
也不戳穿她在門口偷聽的事,曾家望看向薛貴,後者邁開大步饒到過兩米寬的牀,附在他耳畔低語。
“什麼?”曾家望神色驟然,既詫異又緊張,隨即吩咐:
“麗雅,去給煜兒做一碗醒酒湯,好好照顧他。我們走。”
父親明顯有事的匆匆離去並未讓曾煜有所動容,他屈起一條腿靠在牀頭,一手擱膝上垂落,毫無生機的樣子讓李麗雅無比心煩。
除開喝酒玩女人,其它時候,他就是這幅和屍體沒什麼兩樣的死狀。
扯起嗓子喊趙媽做碗醒酒湯送上來,她坐在梳妝檯前想了又想剛纔在門口聽到的對話。
少頃,趙媽把醒酒湯送上來,她親自端了,送到牀側,露出討好諂笑,柔柔試探道:
“老公,歐之盈是誰啊?”
一直不言不語的曾煜終於有了個反應。
他擡頭,平日玩世不恭的面龐露出少見的猙獰意味,眼神更是獅子捕食般惡狠狠,嚇得李麗雅手一抖。
揚手把醒酒湯甩到地面,在李麗雅的尖叫和碗裂的清脆聲裡,他赤腳走向浴室,冷冷道:
“不要再讓我從你嘴裡聽到這個名字,滾!”
——*——*——
右幢別墅裡,燈火通明。
曾家望先去孫子臥房瞧了瞧,見小傢伙睡得安穩踏實,這才領着薛貴匆匆來到書房。
甫一進門,他立刻道:
“消息無誤?何文還活着?”
暖洋洋的室內洋溢着水仙花的清香,他脫掉外套,只穿一件棕色羊絨衣,坐到古色古香的紅木沙發裡,抓起兩顆寶貝文玩核桃。
薛貴在他左手邊落座,一張方臉總是顯得格外嚴肅:
“確定。對秦氏的謀殺指控已經撤銷,而且,他們應該在雅恩醫院。”
“現在看來,秦慕清把何盡歡從訂婚禮突然弄走,是以何文爲噱頭呢。”
曾家望轉動着摸得光溜的核桃,精厲如鋼刃般的眼神裡迸射出縷縷不絕的殺意:
“這個秦慕清,別看年紀輕,狡猾又討厭,竟然事前連一絲風也沒有透出來,老子還以爲,謀殺指控是子虛烏有的故意栽贓呢。”
“醫院那邊,秦縱遙和徐唐肯定佈下個層層守衛,而且到處有監控,我們恐怕暫時沒有機會。”
“不急。”摸摸自己的鷹鉤鼻,曾家望握住核桃的手擺了擺,冷笑哼道:
“何文還活着,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算他記得是我讓他去調查中毒又怎麼樣。法治社會,凡事要證據嘛。”
薛貴不接話,端起傭人早備好的開水開始洗杯沖茶。
滾水傾杯,逐漸有茶香縈繞,給暖烘烘的室內注入一絲清雅滋味。
遞過去一杯熱氣竄升的茶,薛貴再度開腔:
“我打聽到,何盡歡去世的外婆將會在年前舉辦葬禮,要不,咱們趁葬禮那天……”
平淡無奇的臉孔因爲這句話而殺機涌現,曾家望將小巧的碧玉茶杯送到鼻前,輕嗅其味,不疾不徐問道:
“薛貴,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快十五年。”
薛貴是因將戰友打致殘才被開除的兵,當年出來闖蕩,曾家望見他身手不錯,又有股不動聲色的狠勁,因此招至麾下。
“十五年……”曾家望長長嘆息,“時間過得可是太快了,當年第一回見,你還是毛頭小夥子。”
“老闆想說什麼?”薛貴直接問道,以他的經驗,老爺子不講廢話。
嗞溜嗞溜喝完熨帖肺腑的茶水,曾家望把杯輕輕擱下,閒適靠在沙發裡,仰望天花板上暗刻的世界地圖,強調穩重老練:
“毛頭小夥子做事能衝動,我們不可以。薛貴,這麼多年了,你什麼時候見我隨隨便便做出那種決定?你可能會認爲是人老了,沒鬥志吧,跟你說,不是的,而是做任何事之前,要講究個穩。何文突然而然的“復活”,我猜測,指不定和秦縱遙那厲害小子有關,秦道遠那廝,能不鬱悶?至於咱們,暫時觀望觀望吧。即使要做出點什麼,也不能一個人冒風險嘛。”
“不能一個人?”
薛貴不解的擰起兩條又黑又濃的眉毛,真要幹大事的話,扯上別人,不是增加不安全因素嗎?
曾家望很久沒有吱聲,他也不敢再開口問。
午夜鐘聲按時敲響,叮咚叮咚,在夜深人靜時聽來別有一股陰森森的磣人味道。
待鐘聲完畢,曾家望起身走向書桌,吩咐道:
“你去休息吧,別讓人打攪我。明天一道去工廠看看,順便慰問,要看過新年,一切以平安順利爲前提。”
“好。”薛貴幹脆利落的走向門口,合上門時,恭謹道:
“那您也早點休息。”
站在書桌後的曾家望苦笑,早點休息,今夜,只怕是甭想休息好了。
先是兒子媳婦不省心,再是極度不利的突然消息,哎……
踱步到窗口望着外面黑漆漆一片,沉思良久,他快步走回桌面,抓起電話,按下一個存在腦海裡很久很久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電波里傳來的聲音帶着從睡夢中驚醒的迷糊:
“你好,哪位?”
“曾家望。何文還活着!”
“知道。”
“你早知道對不對?”
“我所早知道的,是他一直甦醒無望。”
“爲什麼不告訴我?我以爲,至少我們……”
“爲什麼告訴你?以你的毛躁性子,知道了只會打草驚蛇。”
“什麼叫我打草驚蛇?現在他醒過來,咱們也算一條繩上的螞蚱!”
“螞蚱從來只是你而已。”
啪,電話被掛斷。
曾家望怔怔片刻,氣得直接把電話機砸了出去。
咕嚕咕嚕轉了兩圈,紅色電話機滾到書架旁,聽筒在地板上無聲裂開……
——*——*——
外婆的葬禮最終定在農曆二十六舉辦。
逝者已遠,生者還需堅強。
秦縱遙特意請人選了三個適宜下葬的日期,最後圈定這個日子的是何文。一想到從此之後想念外婆只能看看爲數不多的照片,何盡歡依舊止不住落淚,可是,她明白父親的意思,眼看中國人一年一度去舊迎新的春節即將來臨,在節前把喪事辦了,安心又堅強的迎來下一個春天,對大家來說,是好決定。
在何文的執意要求下,衆人不得不同意他親自出席葬禮。
爲此,Allen又是生氣又是擔心又是埋怨他不顧及身體,何文報以苦笑,如果連最後一程都不能相送,大老遠跑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連日大雪壓境,農曆二十四是南方小年,一大清早,秦縱遙便趕來雅恩,告訴他們父女兩所有喪事事項準備妥當。
看着他沉穩堅毅的面孔,越來越感覺正在透支生命力的何文找了個藉口將何盡歡和徐唐支走,趁機問道:
“聽說你父親堅決反對你和盡歡結婚,是嗎?”
正在手機上回復郵件的秦縱遙聞言擡眸,鎖掉手機滑進外套口袋,拎起一條圓凳坐到牀沿,不躲不閃的作答:
“是。不過,選擇和誰共度餘生是我的自由。”
“所以,你把和盡歡的感情視爲重掌自由的一種儀式,一種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