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山腳,曲徑通幽。
通往老宅的路兩旁懸掛起了串串大紅燈籠,臨到鏨花鐵門,數盆半人高的金桔樹整齊排列,鮮亮喜氣的顏色讓肅殺冬日亮了幾分。
陰雲沉沉掛在天空,放眼望去皆是墨綠,宅內比上兩回過來愈發安靜,傭人穿梭來往,俱是輕手輕腳,不敢喧譁。跟隨於大維來到三樓頂層,何盡歡這才發現,樓頂竟有一廂面積不小的玻璃房,裡面擺滿各色各樣的盆栽花卉,最爲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對面多種色系、翩翩欲飛的蝴蝶蘭和娉婷玉立,清香宜人的水仙。
秦道遠正躺在左邊臨窗位置鋪着一層咖色長絨毯的貴妃榻裡,神色倦怠,虎目輕閉。
他知道縱遙遇險麼,在擔心嗎?
這麼想着時,她聽到於大維輕聲提醒玻璃房內有暖氣,可以給何先生去掉蓋在身上的厚厚藏藍絨毯。
“你們留在這。”何文對女兒報以安心淺笑,“於先生,煩您推我進去。”
“給何小姐和徐助理沏茶,把備好的水果和茶點一道送過來。”
於大維點頭,朝垂首在後的中年傭人吩咐兩句,慢慢推起何文往裡走。
輪椅最終停在貴妃榻旁,於大維湊到秦道遠耳畔嘀咕小片刻,起身退出,同時關上玻璃門,對翹首張望的盡歡和徐唐溫和道:
“平時這個地方,除開老爺子,沒有人可以隨便進來。特地選在這裡,就是爲了讓何小姐放心。”
何盡歡稍愣,幾秒鐘後才明白他說的“放心”是什麼意思。
玻璃房透明可見,他們在外面聽不到談話,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老爺子猜到了自己擔心他對父親不利呢。
“來,你們坐在這裡喝點茶,吃點東西。”
“謝謝於叔。”
兩人在早安置妥當的兩把軟墊靠背的花色座椅上落座,片刻,於大維有事下樓。
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見,徐唐推動眼鏡,壓低聲音問:
“叔叔爲什麼要見老爺子?”
他偷偷比出兩把槍的手勢,意思這不是讓兩個人面對面開火嗎?
花茶清甜,潤喉養肺。
何盡歡慢慢飲啜着,搖頭,恍然間記起隨木採清出海那晚遊艇內的正宗英式玫瑰茶,心裡藏裡秘密的感覺,真不輕鬆。
父親前一分鐘還看法制節目看得入神,後一分鐘就要見秦道遠,她哪裡猜得到原因。
慢着,法制節目……
會不會是父親從法制節目聯想到什麼?
“你看,他們兩眼神交匯,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完全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感覺。”
拾起一塊淡金色桂花糕細嚼慢啃,徐唐定定看向玻璃房內的兩個老人,不放過他們一絲一毫的動作。
要縱遙知道他兩坐到一塊聊天,只怕要驚掉下巴吧?
一想到行蹤仍然不明的縱遙,香甜軟糯的糕點頃刻沒了味道,他興致寥寥把剩餘半塊往碟中一扔,還想張嘴,卻注意到旁邊的盡歡正投來“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的眼神,連忙哈腰低聲補充:“是我沒說好,你放心,他們兩肯定打不起來,再說咱們不是還在這裡看着麼?我還需要打幾通電話溝通覈對集團的一點事,你盯着哈。”
“去吧,去吧。”
知道他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一刻不停的說話也是爲了緩解緊張焦慮,盡歡揮揮手,眼神始終不敢挪開分毫。
——*——*——
傭人恭謹續來第二杯花茶時,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小時。
玻璃房內,兩個男人的話說得並不多,彼此皆是斟酌良久才慢慢說上幾句,只是,秦道遠的情緒開始有所變化,從最初的淡漠戒備,然後出現明顯激動,甚至陡然坐直身體,上上下下把何文打量許久。須臾,臉色劇烈變化、兩隻虎目寫滿不置信的的他又緩緩躺回去,兩隻大手交疊在黑色羊絨開衫的胸前,身體一起一伏,顯然是極受震動的模樣。
“叔叔是不是猜到關鍵點或者人了?”
老爺子縱橫商場多年,即便和縱遙父子對峙,徐唐好像也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
雙眼空洞的盯着天花板,臉呈灰白色,說萬念俱灰不像,更貼近受到極大打擊後的頹唐喪敗,難以置信。
想起縱遙臨走前爸爸說的那句,何盡歡感慨徐唐的腦袋瓜有時還挺靈光,點頭道:
“應該是。他對縱遙說,等縱遙回來就會說出名字,要靠縱遙去尋找證據。所以,我估摸只是推測,可能性極大的推測。”
“什麼樣的推測能讓老爺子深受震動呢?”
徐唐摩挲着下巴,福利的事總算被縱遙扳回一局,他剛剛和財務部確認過,老爺子已經簽字確認,獎金保持和去年持平。
他相信,去燕御年私宅後來這邊,縱遙肯定和老爺子達成了某種共識。
綠豆酥清新可口,冬季吃來頗又新鮮感,還能略消乾燥帶來的上火。
這些訊息一邊無意識的匯入腦海,何盡歡搖頭,過去的事自己所知甚少啊,哪能曉得是什麼讓巋如泰山的老爺子改了面色。
“一會兒我得問問。”
儘管一晚上沒怎麼休息,心裡還記掛着縱遙,徐唐對於各種消息的熱情仍然不改。
剛想說父親應該不會吐露,何盡歡看到父親擡了擡手,她趕忙放下瓷杯站起,推門而入。
“我們走吧。”
因爲何文背對門口,一直看不到他的表情,直到這時何盡歡才發現,爸爸面如白紙,額上還沁着細密汗珠,像是勞累多度。
她不敢多說,連忙推動輪椅朝外走。
留在門口的徐唐接過輪椅時,默不作聲的秦道遠忽然開口,不怒而威的固有語調彷彿失去全部支撐,無力又蒼老:
“等找到他,立刻往我這裡遞個消息。”
“是。”
徐唐應了聲,奇怪看一眼兀自躺在那裡仍舊保持凝望天花板姿勢的老人,遠遠瞅過去,覺得他瞬間老了好幾歲。
回到車中,大概是耗費心神的緣故,何文呼吸不勻,兩眼耷拉,嘴角翕動,彷彿隨時有可能一口氣提不上來。
見他如此,何盡歡的心像被人用指甲尖攥住,難過得緊。
勉強吞下兩顆Allen早備好的藥丸,休整片刻,他稍有好轉。
徐唐見狀,趕忙抓住機會問道:
“叔叔,您和總裁說了什麼,能告訴我們嗎?”
“說了……一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故事。”
何文虛弱的咧開嘴,右手將盡歡微涼的小手覆住,感覺到體內的精氣神正在逐漸流逝,如流水入海,挽留不得。
還好,還好,他樂觀的想,該做的事差不多已經做到,能夠偷來些時日,總算沒有辜負。
這話的意思是暫時不打算說出來了,徐唐識趣的沒有再追問,輕飄飄吹進盡歡耳朵裡,心思其實根本不在這一塊的她敏感而隱約的捕捉到零星的閃爍,具體是什麼,一時半會又難以表述。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情況皆不妙,她沒心思繼續琢磨,緊緊握住父親的大手,忽聽他又開口,有氣無力:
“你們呀,要記住,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人間所有事,都循着這個理兒。”
“爸,你先休息休息吧。”注意到父親眼睛裡蒙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靄,何盡歡愈發不安,面上不得不強露歡笑:
“以後有的是時間聽你給我們說道理吶。乖,閉上眼睛,睡會兒吧。”
久久凝視女兒宛如芙蓉般清麗的容顏,何文噙着一絲滿意的笑,任由身體和精神往下墜,似乎要墜去無極的深淵之中。
讓所有人意想不到、大吃一驚的是,他這一睡,竟然又像昨天一般再度陷入昏厥。正打算把他作爲典型案例撰寫進科研論文的Allen這回也慌了手腳,各項檢查和數據顯示,何文的身體正在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衰老枯竭。照此下去,他的生命維持不了多久。聽聞噩耗,何盡歡許久不能回過神,趁徐唐守在病房,一個人跑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放聲大哭——
她不明白,爲什麼事情和人生會突然而然的如此艱難,接二連三和意外相逢,與失去結緣。
撕心裂肺的嚎哭讓背部冒出薄薄的汗,掬起冰涼刺骨的水沖洗紅通通的眼睛和溼了又幹的面頰時,外頭傳來徐唐的急促叫喊:
“盡歡,你在嗎?盡歡……”
“我在裡面,就出來。”
冷水拍面,何盡歡命令自己對着鏡子擠出一個微笑,握拳做出fighting的打氣手勢,深呼吸幾口,拉開衛生間的門——
讓暴風驟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假如一切早已註定要發生!
“怎麼沒帶手機?”
“是不是爸爸有事?”
兩人不約而同開腔,踱來踱去的徐唐搖頭,細長小眼睛裡閃爍着劫後重生的安慰:
“剛接到嚴老五電話,縱遙找到了,正在回雅恩的路上。”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何盡歡有點懵,呆呆站了幾秒,她驚喜道:
“我猜測對了嗎?他果然聯繫了嚴老五!”
“估計是!”徐唐朝她豎起大拇指,“還是你們心有靈犀啊。走吧,去門口等他。不過,老嚴說他受了點傷。”
“傷得怎麼樣?”
“據說是輕傷,無大礙。”
【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