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四七

蘇夔失蹤,蘇氏一族皆有窩藏逃犯之嫌,盡遭查究。戶部侍郎蘇子禎乃蘇夔遠房侄孫,亦因此事停職待查。

蘇子禎身量中等,訥言寡語,行事成穩,不喜張揚,平日與既是當朝一品又是宗親的蘇相走得不遠不近。這一回遭之連累,未作一字抗辯,停職後多閉門不出,偶爾上街到書坊、畫鋪等斯文之地稍作流連,生活單調簡樸。

這樣生活過了幾日下去,他識得了一位奇人。

該人相貌平平,一生書生迂腐氣,於書畫坊內設桌賣字,左右兩手各擲一筆,同時揮毫,落字各不相同,待筆落,一幅對聯上下皆成。

雙手皆能書者,已屬罕見,雙手能書又各書異字者,由不得人不稱奇。

只是,進書畫坊買字購畫客人中,真正懂得風雅者實在少之又少,大多人是爲了購名人佳作裝飾身價,或儲於家中留待日後價值飆升時大賺一筆。是以,書生四邊圍觀者不在少數,拍手叫好者大有人在,願意出銀子買下這無名小卒筆墨者,卻寥寥無幾。尤其書生每幅字要價十兩,且分文不讓,更使買客搖首卻步。

“這位兄臺,在下有意請兄臺到對街茶樓小坐,可否賞臉?”蘇子禎觀望多時,眼見書生一雙孤傲眼眸因諸客冷落盈上不堪與嫉憤,走上前拱手相邀。

書生冷聲:“小生不認識閣下,爲何要與閣下飲茶?”

蘇子禎笑顏可掬,道:“在下也是個讀書人,見兄臺文才洋溢,生了羨才之心,亟望一識。還請兄臺賞個面子。”

“小生正爲五斗米折腰,無暇奉陪。”

“兄臺的字骨力遒勁,爽利挺秀,深得柳體之風骨,蘊剛硬志性。在下願意買下兄臺所有的字。”

“閣下是在可憐小生?”

“不不不,兄臺誤會,在下只是難抑愛才羨才之心,兄臺志比天高,見字知人,在下願結交閣下這個朋友。”

費了半個時辰的脣舌,未能說動書生成行。翌日他再去,書生仍在。他覆上前攀談結交,仍被拒之於千里。如此一來二去,十多日後,書生排斥防備之色漸微,彼此終得熟稔。

這一日,兩人正在就書畫流派高談闊論,書畫坊東家湊來,滿面難色請書生別移他處謀生。東家話說得極是坦白,書生在此現場雙手揮毫,初始的確多引了一些客源,如今新鮮勁頭過去,客人興盡了再不上門,還平白佔了坊內空間,在商言商,望請包涵。

書生痛斥東家銅臭滿身,利慾薰心,憤而出門。蘇子禎趨步相隨,又度盛情相邀,所邀之處成了自家府門,道府內缺一名文簿,月例五兩,免費供用筆墨紙硯,還請賞光。

書生沉思半晌,終抵不過生存壓迫,應下了差使,但猶不願使自己有寄人籬下的卑弱,不在侍郎府內寄住落宿。

蘇子禎自是滿口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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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那個書生當真已經離開京城?”

“確定無誤。我會派人將他纏在中途耽擱半年,時間夠麼?”

“夠了,蘇氏一族不該再有更長時間的富貴日子。”

“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蘇夔的事,莫假他人之手,即使你最信任的人。”

“當然,我怎會讓別人關照蘇相大人?而我離京後,由你代之。”

“離京?”始終面朝窗外的樊隱嶽回過頭來。“你要離開京城?”

“邊境起了摩擦,我奉皇上聖諭趕往調和,以免事態擴大,並巡視邊境防務。”

“是與羲國麼?”

柳持謙頷首。

樊隱嶽譏哂,“皇上怎會派兆郡王去呢?以公主換和平,纔是皇上最擅長的事呢。”

“你……”柳持謙心中一緊。“你不會連皇上也恨罷?”

她黛眉微揚,“不可以麼?”

“不要告訴我,你的報復名單裡,他也在上面?”

“不要告訴我,你只滿足於兆郡王這份榮華富貴。”

“你——”瞬時內,戾氣與殺意,充斥在柳持謙周身每處,玉顏陡化寒巖,代表薄情的薄脣內,擠出字如冰珠,“你,在,說,什,麼?”

“兆郡王想讓我把話再重複一遍?”樊隱嶽反詰,處之泰然。

柳持謙眸如冰刃,“不要以爲爲你是我的姐姐,我就不會拿你如何,那種大不敬的話……”

“我從來沒有以爲我是你的姐姐。”

“你——”

“你我此下,不過各取所需。”

“你——”

“你比誰都在意你的側妃之子身份,它讓你在出生之始便矮人一截,昔年太子遴選陪讀,你是所有備選者中最爲優秀出色的,得選者卻是平庸的良親王世子,這中間,只因一個庶出,一個嫡生,那份缺憾不是正妃視你如己出便能補償得了的。落選那日,你很難過,正妃卻因親子獲選欣喜,給不了你所要的安慰,你跑到我們的小院,母妃不知你來意,我卻一清二楚。你是想找母妃訴苦罷?那日,我是有意霸住母妃疼愛,讓她無心顧你。”

“你——”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很明白有蘇氏一族在,莫說你那個比天要高的志向,縱算超越一個良親王世子,也是阻難重重。皇上爲了安慰蘇氏一族,不會讓你的爵位比郡王更高,而良親王世子將來卻要成良親王,郡王大人如何忍受自己要再度向人行禮?”

她話淡聲淡,目光更淡,這個和她留着同一個父親母親血液的人,註定無法親近。那些積累在歲月中的沉霾,是他們中間揮之不去的隔亙。她不信任他,一如他不信任她,兩人此時能坐於一處,皆因此時目標一致。在未來,拔戈相向之日,這一刻想來,必定似一場虛話。

“你不該……”

篤。篤。篤。

門叩響。室內二人皆起警惕,樊隱嶽隱於門後,問:“誰?”

“我。”

“先生?!”樊隱嶽扯開門,將自己送入那雙能使她忘卻孤寂的臂彎內。

有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