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抖地伸出手,掀開被角看了一眼牀上的人,面容依舊精緻如豆蔻年華般的她彷彿是在睡着,沉沉的睡着。薩玉兒相信,在她的睡夢中必定有那兩個孩子承*歡膝下,她一定是去了一個極美的仙境,那裡沒有銅牆鐵壁的宮闈,沒有名利之間的角逐,沒有身份地位的牽絆,沒有皇上,沒有皇后,有的只是百花競放,芳香四溢,仙女曼舞,仙禽盤旋。
她的睡夢中不會再有痛苦,不會有哀傷,不會有失望。
“姐姐……來生,我們再見。”薩玉兒緩緩放下被角,抱着那個剛剛出世的孩子,在李娥姿的牀榻前跪下深叩三個響頭。
此生最後一眼竟是這般匆忙,還未來得及告別,還未來得及互訴衷腸,還未來得及相約來世,便陰陽永隔,不復相見。
薩玉兒蹣跚地離開翡翠宮,哀怨的雲板聲響徹整座宮殿,遠方的朝霞如鎏金般輝煌,她踩着日出落在地面上的瑣碎細光,一步一頓地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何處,眼前盡是李娥姿的音容笑貌。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言一語從未這樣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腦中。
她喚她玉兒時的婉約模樣,她關切她時的憐憫神情,她在靜心齋爲她誦經祈福時的悲切目光。
可是從此,李娥姿就要從薩玉兒的生命中徹底離開了,徹底離開……
宮中哀聲四起,到處是哭聲,有真有假。可是薩玉兒所有的哀傷都堵在胸口,忘不掉,哭不出。她只是走着,她想替李娥姿走到將軍府,走回到過去,回到她還是大夫人,她還是玉夫人的時光。
新的一天開始了,可是這一天的日出,李娥姿再也看不到了。她留下的只有那兩個孩子,她生命的延續。
薩玉兒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灼熱而後翻江倒海,她扶着冰冷的宮牆嘔了一聲,猩紅的鮮血從口中溢出,沾滿脣角,那扎眼的血液落到地面上混着朝陽的金光張揚而又悽美,似是一朵燃燒着生命去綻放的曼莎珠華。繼而眼前一片漆黑,整個身體不受控制的朝前倒去,便再也不知其他。
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到過去。
悲悲慼慼,慼慼悲悲。
人生爲何愈演愈苦,苦到讓人蹙眉,讓人齒寒,讓人心痛糾葛。
薩玉兒恍惚中醒來,只見宇文邕正坐在牀邊握着自己的手,周圍是燭光照亮的淡紅色。這樣的安靜,她恍惚了一刻,口鼻中腥鹹的味道極濃。
“好長的夢……”她舒口氣喃喃自語道。
“玉兒……”宇文邕輕聲喚着她。
薩玉兒掙扎着起身欲下牀,卻被宇文邕阻止住:“你要做什麼說一聲就好,如今身子弱不可亂動。”
“我去看姐姐。”她輕輕推開擋着自己的手。
“玉兒……”宇文邕既擔憂又心痛地將她擁入懷中低聲哭泣:“我已經追封娥姿爲天元皇后,以皇后之禮入葬,還封了贇兒爲太子。我很想彌補這一切,可是對不起,如今我能做的,卻只有這些了。”
薩玉兒身子一僵,猛然覺醒剛剛以爲是噩夢的情景,竟然這樣清晰:“姐姐……”
“我知道我虧欠娥姿的太多,多到此生難以償還,可如今人已經去了,這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玉兒,爲了能讓死去的人安心,活着的人更要珍惜生命,若是娥姿看到你這樣,也是難以安息啊。”
她輕推開宇文邕,望着他紅腫的眼睛問:“爲何姐姐會突然臨產?是何緣由導致血崩?”
“此事我回頭再跟你解釋,如今你的身子最主要,其他的事情交由我來處理。”他說着再次將她攙扶躺下。
薩玉兒雖然乖順地躺在牀榻上,可思緒卻異常清晰,李娥姿生產之時,太醫曾無意間說了句湯裡疑似有紅花,當時只顧着擔憂卻忽略了此話。
如今看宇文邕的神情,她心知此事怕是他已經知曉,如今即便是問了他也不見得會說。
這晚宇文邕守在她牀榻前一夜不曾閤眼,睡夢中薩玉兒看到將軍府的花園滿是芬芳,李娥姿站在萬花叢中對她甜美微笑,那笑容似是可以滲出蜜一樣:“玉兒,此後我終於可以心安了。”
她哭着喊着,可是李娥姿卻頭也不回地走了,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眼簾之中。
李娥姿病逝的消息同冊封太子的詔書一同昭告天下。葬禮辦得極爲隆重,平日裡最爲勤儉的宇文邕,在此事上卻絲毫不曾遲疑,很是體面風光。
既是以皇后之禮入葬,那麼各宮嬪妃自然要披麻戴孝,畢竟是以母儀天下之名。
薩玉兒一身素縞坐在翡翠宮,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冰冷蕭條,在這裡,總讓她覺得好像有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徘徊,每一個聲音,每一個神情都這樣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李娥姿那纖瘦的身影飄渺不定,偶爾翻書偶爾品茶,偶爾垂目微笑偶爾喃喃細語。
看着看着,薩玉兒又是淚眼婆娑,此刻的她早已沒有痛哭的力氣,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淚,無聲無息。
“娘娘,您都在這坐一天了,回去吧。”阿紫低聲道。
“是啊,娘娘,陛下已經下令將此宮封鎖永不居住,只爲先皇后而保留,這已是莫大的恩典。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吧。很多事,註定是改變不了的。”秀娘也勸慰道。
“那湯是怎麼回事?”雖是悲痛,可是她的頭腦卻極爲清醒。
秀娘踟躕道:“聽說,那滋補的湯是皇后命人送來的,據萃奴回稟當時她走在半路上遇見了薛嬪的婢女翠兒,因萃奴將皇后賜給淑妃的靈芝落在宮裡,遂特意回麟趾宮去取,便請翠兒代她先端着湯食。待淑妃娘娘薨了後,那翠兒便投井自盡了。”
“薛嬪?”薩玉兒起身狐疑道。
“是,後來經查證,薛嬪是已逝蘭昭儀的親妹妹,冒名入宮選爲秀女。當時她認下了所有的罪過,承認是自己派人將紅花偷偷加入湯中,導致先皇后血崩。”
“她怎會這麼巧知道皇后會送湯給姐姐?”薩玉兒的話讓秀娘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低頭思索道:“況且,那翠兒究竟是畏罪自盡還是被人滅口還是個謎,此事有諸多蹊蹺,我要去見見那個薛嬪。”
“這……”秀娘爲難道:“薛嬪,已經被陛下賜予三尺白綾,歿了。”
薩玉兒驚得微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來,可是這詫異轉瞬即逝,心中突然明瞭。她的疑慮宇文邕怎會不知,怎會想不到。只是即便是知道,也只能如此,總不能因此殺了皇后。
畢竟,皇后是一國之母,是母儀天下。
最重要的是,她是突厥公主。
薩玉兒不再說話,環顧這翡翠宮一週,此刻的哀慼與愧疚如同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將她緊緊裹在其中,越是掙扎那網便捆得越緊,彷彿可以讓人窒息一般。
“姐姐,原諒玉兒,原諒皇上……”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擡眼望去竟是贇兒。
那孩子好不容易同生母親近,如今又突遭變故,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他哭着喚薩玉兒:“玉娘娘——”
邊喊着邊朝薩玉兒撲過來,她蹲下緊緊抱着贇兒,兩人已經哭作一團。贇兒小小的面頰上掛滿了淚水,眼睛早已變成核桃一樣,看着就叫人心疼:“玉娘娘,母妃去哪兒了?我找了宮裡所有的角落,都不見母妃。他們說母妃薨了,是真的嗎?母妃還能回來看贇兒嗎?”
薩玉兒不知該如何來回應,只是哭望着眼前的孩子。
“玉娘娘,你帶我去找母妃好不好?贇兒想母妃,弟弟也想母妃……”說着,贇兒便嚎啕大哭起來。
這樣幼小的心靈,就遭受這樣大的變故,他怎會不知他的母妃已經離他而去,只是這樣小的他就知道不願承認,更何況是薩玉兒。
她緊緊抱着贇兒哭道:“姐姐,你看到了嗎?你怎麼能忍心丟下贇兒不管?”
過了一刻後,她替贇兒擦拭着臉上的淚水微笑道:“好孩子,你的母妃是去了一個很遙遠的仙境,在那裡有仙禽盤旋,有仙女歌舞,有百花吐豔,在那裡你的母妃便不會再有痛苦。她臨行前交代,要贇兒快樂成長,好好地愛護弟弟,總有一天,你們會再相見的。”
“真的?”贇兒半信半疑地望着薩玉兒,眼睛裡透着一絲絲地期盼和希冀。
她忍着淚,強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
“贇兒會很乖很聽話,我一定會照顧好弟弟。玉娘娘,你可不可以告訴母妃,讓她早點來看我們?”
“好,好,玉娘娘一定會告訴她,贇兒很乖很聽話,贇兒把弟弟照顧得很好。”薩玉兒透着哭聲再次將他攬入懷中,心中的悲憤和怒火交織在一起,她怒視着門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阿史那玉兒,我必定讓這份痛苦千倍萬倍地回饋給你!”薩玉兒從未體會過恨,可是此時此刻,她恨不得將阿史那玉兒千刀萬剮。
自此之後,薩玉兒將兩個孩子帶到弘聖宮親自撫養,同吃同住,每當她看到這兩個孩子,都彷彿看到了李娥姿那張絕美的臉。贇兒自那之後變得很是乖巧懂事,惟獨不愛與人溝通,小小年紀卻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薩玉兒看在眼裡急在心底,雖然想給他最好的,卻深知有一樣她此生都給不起,那就是血緣之親。
李娥姿病逝,不但薩玉兒倍受打擊,庫汗銀瓶也因此是而重病一場。冬日的夜總是透着刺骨的寒氣,即便是地龍燒得火熱,可人心若是覺得冰冷,這世間萬物似乎都是滲骨的涼。
庫汗銀瓶輕聲咳着,這場風寒自李娥姿病逝後就總是纏綿不休,整日雖說喝了許多湯藥,可始終不見好,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更是孱弱不堪。
她伏在軟榻上蓋着厚重的棉被,婢女剛剛服侍她用過藥後又將暖爐送了過來,她抱着暖爐蜷縮在被子裡輕咳着問:“弘聖宮這兩日怎樣了?”
“娘娘,您還是安心養病吧,玉貴妃那裡自然有皇上照顧着,倒是您,都病了這麼些日子了,皇上一次都不曾來探望過。”婢女娟兒努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