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鍾離克六歲習槍開始,他的父親每天清晨都要跟他說同樣的一句話:“克兒,記住,槍是天下最難練的武功。”
十年練槍,三年使槍。鍾離克已經在一個“槍”字上整整下了十三年的苦功。而今,丈八銀槍在手,失傳已久的“五虎斷魂槍”在胸,正該是他笑傲江湖的時候。
一招之內,僅僅是一招,他已經清清楚楚的看出對面這柄鬼頭斬馬刀的走向;他刺出銀槍,封住了斬馬刀的來路,那糟老頭只需停頓半分,緊隨其後的一槍便會變化出七記殺招;可這老頭並未停頓,只是單臂架刀隨手一撥便撥開了他的銀槍,而後徑直突入,將刀口抵在了他的胸前。
一招之內落敗,只因對手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鍾離克不及變招、不及躲閃、不及思索。如此懸殊的實力之下,無論他的槍法如何精妙,對於來人都構不成任何威脅。
十三年的苦功抵不住來人的一刀,鍾離克的心又怎能不驚詫、顫抖?
司徒錦的心沒有驚詫,也沒有顫抖。他整個人如同墜入深不見底的冰潭,先是一陣冰冷,而後漸漸麻木,再下來便沒有了任何知覺。
“狂劍”,江湖四傑之中排名第一。
八年前,黃河故道,他曾孤身迎戰邪派四大刀手;以一敵四,他尚能在前三十招與之鬥得旗鼓相當,又二十招,亦能保全自身,毫髮無損。
四人羣起圍攻,司徒錦自然不服,所以他身中七十二刀,卻依然嗜血狂嘯,不曾退後半步。因爲他不以爲恥,反以爲傲。他敢肯定,如果單打獨鬥,三十招之內他便可取勝;以一敵二,堂堂司徒錦也絕不至於落敗。
“狂劍”自然有狂傲的道理。
司徒錦當年亦曾侃侃而談,指着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刀疤向同道好友吹噓;只是讚譽之言聽得多了,吹捧的人又多半是些虛僞無知的紈絝子弟,司徒錦漸漸懶了、煩了,才變得如今這般沉默寡言。
今日,司徒錦終於覺得“狂劍”二字着實荒唐可笑。邪派四大刀手任選其一都將在他三十記劍招下落敗以至倉皇而逃的豪言壯語也顯得是那樣的愚昧無知。
此時此地,邪派四大刀手就站在鷹嘴峰上,而必將在司徒錦三十記劍招下落敗以至倉皇而逃的其中之一正用手中的斬馬刀抵住他的胸口。
謝天魁和莫七幾乎在同一時間聽到嶽思鸞的“住手”二字,所以他們便當即住手。可不知怎麼,兩柄斬馬刀卻分別抵在了他們的胸前。他們有些搞不懂,究竟是嶽思鸞的“住手”在先,還是那兩柄斬馬刀在先?
江湖四傑各有各的想法,可這些想法不過在轉念之間。直到此時,他們才聽到嶽思鸞的喝喊——“出來”。
嶽思鸞語音剛落,在四個糟老頭剛剛站過的雪地上慢騰騰的爬出一個人。
這個人自然不會從雪地裡鑽出來,只因那裡緊靠崖壁,他乃是由懸崖攀巖而上。
嶽思鸞用幽怨的眼神看去,看着這個人慢騰騰的爬上峰頂,自顧自拍打着身上的冰雪。
這是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顯得有些疲憊,頭髮有些凌亂,可那張清俊的臉卻洗的很乾淨。擡起頭的一剎那,他的眼睛裡盛滿了憂傷,可嘴角上卻露出略帶滄桑的微笑。只是微微一笑,男人的英俊威武,超逸非凡便在他身上盡數顯現。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價值千金的貂裘。如此名貴的貂裘卻不知被什麼東西割開了一條口子,割口處在他的背後,長達一尺。
自從爬上峰頂,他便在拍打身上的冰雪,幾乎將全身上下拍了個遍,嶽思鸞自然看到了貂裘上的割口。
嶽思鸞眼中的幽怨之情盡消,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急道:“是誰?”
男人一笑,背對着她,道:“就是來請你看看,這是誰的刀法?”
嶽思鸞慢步走近,對着貂裘的割口凝神看去,又伸出兩根玉指輕輕的摸了摸。
掛在阿三指下的女娃看向這邊,喚道:“三哥?”
女娃自然是在喚身穿貂裘的男人,可男人並不理會,而是道:“倭刀?”
嶽思鸞道:“是!”
男人道:“影子門?”
嶽思鸞道:“是!”
男人道:“走了!”“不行!”嶽思鸞和女娃同時叫了起來。
嶽思鸞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扳着他轉過身,道:“既然來了,爲什麼要走?”
男人沉默不語,垂着頭,看也不肯看她一眼。
一聲“走了”,邪派四大刀手當即收刀,腳下輕動,業已站在男人的左右。
“三哥?你不能走!”掛在阿三指下的女娃將一雙小手抱在胸前,連連作揖,苦聲哀求。
司徒錦寒着臉,一步一步行向那男人,道:“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男人道:“姓楊,單字樂,楊樂。”
楊樂?
江湖四傑均是一愣。
楊樂是什麼人?四人彼此互看,看樣子他們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但從嶽思鸞對他的態度來看,二人早已相識,或許嶽思鸞早已傾心於他。
能令“碧月仙子”嶽思鸞爲之傾心的又怎麼會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男人?
他身邊跟隨的四大刀手可以在一招之內製住江湖四傑,那他便絕不會是一個無名之輩。
他當然有名有字,楊樂!
江湖四傑此時方纔發覺,不認得這個楊樂不能說明這個楊樂無名,只能說明他們四人孤陋寡聞。
楊樂可以不語,嶽思鸞卻是不依,道:“說?上次你說過什麼?”
“我……”楊樂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嶽思鸞道:“怎麼?不敢承認?”
“敢!”楊樂擡起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我說過,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娶你。”
嶽思鸞道:“現在你見到我了嗎?”
楊樂道:“見到了!”
嶽思鸞問:“那你怎麼說?”
楊樂的眼中放射出異樣的光芒,道:“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聽到他的答覆,嶽思鸞的眼裡立即充滿了甜蜜,羞紅着臉頰,道:“好!我答應!”
當即有人道:“不好!”
反對之人既不是司徒錦也不是鍾離克,而是一箇中年人。他的個子不高,身材適中,穿着一套麻布長衫,雖然顯得有些舊,袖口還縫了兩個補丁,可卻洗的一塵不染。
謝天魁覺得這個人着實好笑,若說反對,司徒錦、鍾離克或許還有些資格,可二人沒有表態,這個人卻莫名其妙的跑出來橫加干預。
他想笑,也想張開嘴教訓幾句,可他笑不出來,剛剛張開的嘴連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因爲他突然發現一件事,峰頂之上高手林立,可如果不是這個中年人開口,竟無一人發覺他的來到。
這個人若是出現在旁裡也還罷了,可他偏偏出現在衆人之中,而且站在嶽思鸞與楊樂的對面,相距不足一丈。
現在謝天魁認爲這個中年人絕對有資格跑出來表態,因爲他剛剛露過一手,說明他武功之高,峰頂衆人無一是其對手。江湖之中最爲崇敬武者,既然他的武功在此排列第一,那他便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力。
楊樂感到有些意外,但他的臉上很快便露出崇敬之色,屈膝跪地,道:“晚輩楊樂,見過嶽大俠,見過五師叔,見過嶽叔叔!”他一口氣道出三個稱謂,又在雪地上畢恭畢敬的磕了三個頭。
謝天魁聽得莫名其妙,暗道:“難不成當前這位竟是鸞兒小姐的父親,嶽逍遙嶽大俠?”一想又是不對,嶽逍遙的兩個兒子追風、乘風尚且已過而立之年,嶽大俠更是年逾花甲,又怎麼會是眼前這位中年之人。
司徒錦上前參拜,道:“錦兒見過嶽伯伯。”偷眼看向楊樂,暗道:“嶽大俠同門師兄弟共有五位,當今江湖的邪派第一高手楊騰正是嶽逍遙的大師兄。此人姓楊,身邊跟有邪派四大刀手,又稱嶽大俠爲五師叔……難道這楊樂竟是無極魔尊楊騰的兒子?”
莫七與鍾離克見司徒錦口稱“嶽伯伯”,認定中年人便是江湖正派人人敬仰“逍遙神劍”嶽逍遙,當即靠前,屈身參拜,道:“晚輩莫七,晚輩鍾離克,見過嶽大俠!”
“見過嶽大俠!”謝天魁只不過對中年人拱了拱手,而後哈哈大笑,道:“這位姓岳的大俠雖然是司徒大俠的伯伯,但絕不會是嶽逍遙嶽大俠。嶽逍遙大俠今年五十有七,怎還會如此年輕?”
“諸位多禮了!”中年人只是對衆人略微頓首,並不還禮,徑直向嶽思鸞看去。
嶽思鸞怔了好一會,徐徐呼出一口氣,終於道:“父親?您怎麼來了?”如此一來,中年人的身份自然已定,正是“逍遙神劍”嶽逍遙不假。
“撲通”一聲,謝天魁雙膝跪地,道:“晚輩謝天魁,竟然不識嶽前輩真容,還請前輩見諒!”
嶽逍遙面帶微笑,溫聲道:“諸位快快請起!武林後輩之中能有四位這等江湖俊才,老朽不勝欣慰!”屈身上前,將司徒錦等四人一一扶起,可對楊樂卻是看也不看。
嶽思鸞自然看得出父親之意,急道:“父親!您來晚了,孩兒的親事已經定下了。”
嶽逍遙笑呵呵的道:“江湖四傑個個都是人中之龍,不知哪一位是鸞兒爲老朽選中的乘龍快婿?”他一邊說,一邊向司徒錦四人看去。
“父親!”嶽思鸞愁容不展,憐聲道:“女兒選中的夫婿乃是楊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