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出了正屋, 江晚芙原想去尋阿弟,行過一段長廊,走到盡頭, 卻見江父得用管事立在廊下, 見了她, 拱手道, “大娘子, 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知父親尋她作甚,微微思索, 頷首應下。

惠娘倒是有些許的緊張,看了眼那管事, 緊緊跟在江晚芙身側。

管事在前引路, 很快到了地方, 是間茶室。江晚芙踏進去,惠娘原本想跟着進, 管事卻伸手攔下,語氣倒是十分客氣,“只大娘子一人進便可。老爺還未到,還請大娘子略坐片刻。”

惠娘面色劃過一絲緊張,不自覺盯着江晚芙的背影, 張了張口, 卻緊緊閉上了嘴。江晚芙倒沒察覺惠孃的異樣, 剛好轉過頭, 見惠娘彷彿有些緊張, 朝她輕輕頷首,道, “惠娘,那你在院裡等一會兒吧。”

說罷,便擡步踏了進去。

這是一間茶室,不算很大,大抵是暫住的緣故,佈置得有些簡單,但算得上雅緻。古樸茶具擺在茶桌上,三兩青瓷、白瓷茶罐整齊擺着,室內靜謐,香爐裡燃着香,角落架子上放了個白瓷花瓶,盛了幾支臘梅,幽幽的暗香。

江晚芙入內後,擡眼掃了幾眼,果在隱蔽角落看見裡個爐子,爐子上擺着銅壺,壺口冒着熱氣。

她走過去,提起銅壺,回到茶桌邊,選了個茶罐,用竹勺取了一勺茶葉,倒進茶壺,滾燙開水汩汩落入茶壺,茶葉隨之翻滾,片刻後,淡淡茶香,便涌了出來。

她將茶壺放回去,給自己倒了一盞,啜了一口,起初是苦澀,嚥到喉間,舌根又品出一點回甘,細膩醇厚,算得上好茶。

其實,平心而論,除開對他們姐弟的漠視,江父幾乎算是個沒有污點的人。

爲官方面,他在蘇州多年,算得上勤勉,未有什麼大的失職,在百姓之中,也頗有聲望。江晚芙出門時,也曾有小販得知她父親是蘇州通判後,分文不收,說什麼曾被冤入獄,好在有通判大人慧眼斷案,救他一命。

才情方面,他可稱得上一句才華橫溢。在他之前,江家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守着些田地,日子雖過得比尋常百姓富足,但到底任人欺侮。

可以說,江家能有今日,靠得都是他一人,從一介白衣,到六品官員,雖不可與國公府相提並論,但說到底,沒有祖宗蔭庇,能做到如此,已經算是極厲害的。

他熟讀詩書,滿腹經綸,寫的一手好字,入仕多年,也未曾懈怠,到如今,做文章依舊不假手於人。

於私德方面,他既不沉湎女色,也不貪好黃白之物。對外,江家常年行善,逢年過節,必施粥送衣。對內,他敬重正妻,疼愛一雙幼兒幼女,即便再忙,都會親去後院,探視稚兒。就連未曾見過一面、前來投靠的遠方親戚,他都能以禮相待。

唯一的嗜好,大約是茶,他喜各種茶,卻不拘於價值名氣,曾道,待致仕後,必親闢一畝茶田,勤耕細作,採得清茶几斤,聊度餘生。

對楊氏而言,他是可靠的丈夫;對蘇州百姓而言,他是好官;對友人而言,他是值得託付的摯友;對耀哥兒和眉姐兒而言,他是慈父;對闔府的下人而言,他是寬厚的老爺;對族中親戚而言,他是闔族的驕傲。

可唯獨,對她和阿弟而言,他從來不是個好父親。

江晚芙出神想着,直到身後傳來的推門聲響,令她回過神。她起身擡眼,望着來人,神色平靜,屈膝福身,“父親。”

江仁斌頷首,目光落到長女身上。長女一身新婦打扮,閨閣中披散的長髮挽起,梳成朝雲近香髻,雲紋玉簪固定,斜插一隻步搖,瓔珞瑪瑙,垂於耳側。

他鮮少這般去打量長女,今日驀地一看,腦海中卻劃過一張許久未曾憶起的面孔,徐氏,他的亡妻。

母女實在很像,尤其是作新婦打扮的江晚芙,眉眼間仿若全是徐氏的影子。

江仁斌收回視線,垂下眼,道,“不必拘謹,坐吧。”

說罷,率先落座,正要擡手泡茶,卻瞥見茶壺中清亮的茶湯,神色一頓,擡手給自己倒了盞茶,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閉目,似在回味,良久沒有開口。

茶室內一片靜謐,唯有角落裡那置於爐子上的銅壺,正咕嚕嚕沸騰着。

江晚芙坐下,輕輕開口,“父親喚我來,可是有什麼囑咐?”

江仁斌聞聲睜開眼,放下茶盞,溫聲開口,“算不得有什麼囑咐。世子待你可好?”

江晚芙擡眼,見江父望着她,眼裡既沒什麼柔情,也沒什麼慈愛,一如既往的平淡,也輕輕頷首,“夫君待我很好。”

江仁斌便“嗯”了一聲,語氣淡淡道,“你既嫁高門,是好事,也難免有壞處。高門不易,往後諸事,我幫不上什麼忙,唯有靠你自己。你阿弟那裡,不必憂心,家裡有我在。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江晚芙一怔,其實她今日回門,爲的就是這一句承諾。她也知道,江父一貫知曉權衡利弊,她既有國公府在背後撐腰,他便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縱着楊氏算計阿弟。

但不知爲何,真的聽到這句話時,她幾乎是壓抑不住的,很想站起來,質問父親,爲什麼要這麼對他們?他明明可以保護他們的,那麼多年,她戰戰兢兢的那些年,他明明可以像今日這樣,給她一句承諾的。

不是要他和繼母爭執,不是要鬧得家宅不寧,她沒有那麼不懂事,只要稍微有那麼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的維護。祖母去世的時候,他可以過來看看他們。阿孃忌日的時候,他可以過來陪他們吃頓飯。阿弟燒得人事不省的時候,他可以過來看一眼。

這樣也很難嗎?

明明沒有那麼難的呀……

但最終,江晚芙沒有質問,也沒有掉淚,她不是小時候了,她需要他保護的時候,他不在。到如今,她不需要了,便更不會去求。

她只是起身,屈膝福身,客客氣氣道了句,“那就多謝父親了。”

其它的話,沒必要多說。兩人心知肚明,這既是妥協,也是交易,如今江仁斌應了江晚芙,會護着江容庭,日後,江晚芙自也有要還他人情的時候。

父女做到這個份上,其實真的很可笑。

江晚芙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溫順柔婉,“父親若無別的吩咐,阿芙便先告退了。”

江仁斌正在給自己倒茶,聞言一頓,繼而頷首,“去吧。”

江晚芙屈了屈膝,轉身朝外走,走到一半,忽的聽到身後一句“阿芙”。

她停住步子,沒有轉身,“父親還有什麼吩咐?”

江仁斌看着長女的背影,眸中情緒晦澀難辨,最終,他只是道,“爲父最後贈你一句話,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

“凡事,都不要強求……”

江晚芙一怔,沒明白這話裡的意思,江仁斌卻已經住了口,淡淡一句,“去吧。”

出了門,江晚芙仍有些怔怔的,惠娘倒是緊張上前迎她,低聲喚她,“娘子,老爺他……您沒事吧?”

江晚芙回過神,朝擔憂望着她的惠娘搖搖頭,抿脣笑了一下,道,“沒事。走吧……”

今日回門,最主要的事,就是確保阿弟回了蘇州後,能夠安心治學,如今目的也達成了,江晚芙心裡輕鬆許多,也不去琢磨其他。

到了阿弟處後,她便自在了不少,姐弟倆一貫親近,江容庭原本很不放心,見長姐氣色極好,不似受了委屈,才鬆了口氣。

江晚芙自是不許他操心自己的事,只叫他安心念書,又道,“我與你姐夫商量過了,待你過了府試和院試,便接你來京城唸書。”

江容庭聽罷,倒不說什麼大話,很是穩得住,道,“阿姐,我一定不給你丟臉。”

江晚芙見阿弟小小年紀,卻如此沉穩,面上看不出半點輕浮之色,不由得心頭一暖,擡手摸了摸他的發,柔聲道,“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你怎麼樣,我都是你阿姐。”

江容庭聽得鼻子一酸,險些涌出淚,覺得自己這樣大了,若是在長姐面前哭鼻子,未免丟人,忙忍了回去。

他一貫穩重,也唯有在長姐面前,才露出幾分少年稚氣。

在江宅待到晚間,用過晚膳,江晚芙和陸則便要回國公府,因江父、楊氏都在,倒是沒什麼依依送別之類的場景,江晚芙拜別二人,又朝阿弟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

馬車晃晃悠悠了一路,雪路泥濘,便越發不穩,江晚芙有些暈,身子也沒什麼力氣,起初還強忍着,漸漸有些忍不住了,便靠着車廂,閉上了眼。

陸則自是第一時間察覺,擡手,碰了碰小娘子的額,便是一怔。

入手滾燙。

江晚芙倒毫無所覺,只是覺得身上乏得厲害,察覺到陸則的動作,勉強衝他笑了笑,想開口說點什麼,又委實沒什麼力氣。

陸則眉擰得更緊,卻沒說什麼,只取過一旁的大氅,裹在小娘子身上,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江晚芙累得厲害,眼睛都睜不開了,困頓得任由陸則折騰,昏昏欲睡的時候,依稀聽見陸則在衝外頭說話,說的什麼,她也沒如何聽清,只是感覺,他的語氣似乎很嚴厲。

她還慢半拍的想,陸則怎麼忽然這麼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