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首度爭鋒

我目送着勝利者揚長而出, 留下一室血污。

牙齒陷進脣瓣,疼意隨之而來。口中的腥味,來自我的血, 還是來自他們的血?

直到戲雪輕輕喚我一聲“殿下”, 我纔回過神, 只回頭看她一眼, 便發現她眼中的淚水已泫然欲滴。

“哭什麼。”我用力吸進一口氣, 我要把這血腥的空氣吸進我身軀的最深處,將它留進記憶中最黑暗的角落。

回到雲上宮,我才發現自己的裙角已經飽蘸鮮血, 原本淺碧色的鑲邊,在紅黑色的血漬浸透下, 變成了一種壓抑的褐色。

也許戲雪是想安慰我, 她時不時地從我面前經過, 爲我捧來茶點,但她晃動的身影只使我愈發心煩。

事實和想象, 永遠是有差距的。如果是我輔助至琰即位,冬珉肯定也會死,但倘若真是這樣,難道我能狠下心把汀芷和荼兒斬草除根嗎?

我下手永遠軟了一些,永遠慢了一些。

我恨極自己的荏弱, 這份弱小, 讓我不僅不能戰勝敵人, 甚至連自己都保護不好!

那枚指套已經從冬珉的屍身上取了下來, 現在就擺在我面前。原本用來裝飾指套的幾十枚米珠, 有數顆已經脫落,那鑲嵌珍珠的凹槽裡, 滿滿的都是血。

我該爲冬珉的死高興嗎?我難以辨清自己的心情——有些時候,人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沒成之前會焦急期盼成功,而當真成了,卻未見得快樂。

他率軍攻打斡爾多城,他逼我刺瞎自己的眼睛,這樣兇狠惡毒的行爲,卻都已經因他的死而獲得了我的原諒。現下我心中留下的,更多的卻是我們幼小時候一起遊玩的往事。

我曾以爲我已經將它們徹底忘掉,可是,每到這樣的時刻——安向禮失憶,冬珉死去——那一同唸書遊玩的往事卻會栩栩如生晃回眼前……

他是我的仇人,卻也是我的親人。血脈相連的親人,如今他的血卻濺在我的裙子上,留在我的指套上。

我木怔地坐在榻上,整整一天。思緒紊亂至極時,一件緊要之事卻逐漸清晰。

——所謂的恨與愛,其實根本都是無所謂的。我要的只是權勢。從小父皇便教導我的天家無情,我怎麼到現在才懂?

我伸出手,去捏住那金指套。生死無情,至琰已經讓我看到了他殘酷的一面,我若是再有半分猶豫,這大延皇位,與我就再不能有半點干係。

我正抿脣沉思,外面卻傳來尖銳的太監叫聲:“皇上有旨,請長公主殿下接旨!”

真是可笑又可鄙……傳旨的還是這太監,下旨的卻不是冬珉了。他出賣了舊主子,難道至琰能相信他麼?

“皇帝陛下有旨,先帝舊詔,封雲上公主爲攝政長公主,今朕遵行孝道,故依先帝遺願,賜長公主攝政位,與大將軍丁勳共輔國政。”

這道旨來得莫名其妙。他不是說要我回郜林汗國去麼?爲什麼又突然封我攝政位?

心中雖有疑惑,我還是得叩下頭去謝恩,但我剛一起身,那太監又道:“殿下請更衣。陛下請您去玄正宮議事……”

我這纔想起,從玄正宮回來後,我始終沒有換衣服,真是傻了麼?

可我已經三天沒有閤眼了,這樣還要我去議事……他們幾個是想要我的命吧。我苦笑,謝了恩,換好衣服,再讓戲雪給我上了一層鉛粉,終於遮住了臉上的疲敝之色。

玄正宮所有的帷幔都被收起來了,整個宮室雖然明亮了許多,但也空曠了許多。至琰要我去的地方並不是冬珉殞命的側殿——就算他再大膽,也還是個小孩子,那麼多屍體所在的地方,他約莫也是不敢去的。

但我到了至琰跟前,才發現丁勳居然也在。一瞬間的訝異之後,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想法——旨意上明明說了,是我和丁勳共同輔政,他怎麼能不在呢?

“皇姐,”至琰擡起頭,淡淡瞄了我一眼,似乎覺得這就是帝王氣派了:“今天叫你來是要商量一下如何處理僞帝冬珉的屍骨。”

“……下葬啊。”我並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他想將冬珉梟首示衆麼?

“不是這個問題。”至琰搖搖頭:“朕是說把他葬在哪兒?”

我原本以爲無論如何都該將冬珉歸葬於皇陵的,但聽至琰這口氣,卻好像並不同意這麼做。

“……依陛下的意思呢?”

“朕和丁將軍商量過了,擬將他葬在宗室貴族那邊,就不必歸入皇陵了……皇姐意下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怒意。如何安葬冬珉,他爲什麼要先和丁勳商議?他早該知道丁勳對冬珉是絲毫沒有好意的。現今用這話堵我,我哪兒還能提出異議呢?

“那怎麼和臣民百姓交代?”我沉吟許久,將我認爲他們會頭疼的問題拋給他們:“我朝向無僞帝纂權舊事,但冬珉已經登基數年,百姓也都知道他是皇帝。而您在過去數年中卻一直在郜林汗國,百姓不識您。現今您說他是僞帝,葬在宗室陵墓,可曾想過民間議論?”

“那不打緊。”丁勳不屑一笑:“他們誰敢說什麼?那僞君治國,民不聊生,今日聖主在位,難道百姓們還不滿意麼?他們該額手相慶纔是!”

我並不確知大延百姓民心所向,丁勳說這話,我一時也無法反駁,只好先點點頭道:“丁將軍所言甚是,可您如何取信於民?雖然冬珉施政不得人心,但終究是一代帝皇,人雖死,但總該有幾分勢力。現下咱們可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明他是篡位的啊,一旦人心不服,卻道咱們是叛黨,這可麻煩了。”

“那也不打緊!就算舊黨說咱們叛亂,又怎麼能奈何我們?天家血脈只餘陛下了,難不成他們想要翻天嗎?”

“丁將軍別忘了,我朝……可沒有規定女子不可爲帝。”我思量再三,終於拋出了很可能將自己逼上絕路的利器:“除了陛下和本宮,還有月升長公主呢。倘若舊黨掌控了月升長公主……”

“月升長公主是個郡主。”丁勳臉上的不耐終於顯露:“陛下,您只要下一道旨意,將她廢爲郡主就好。”

“是嗎?”我反詰:“陛下要下旨,先得順利登基,如果不能順利登基,誰會遵守陛下的聖旨?可不能廢她的長公主號,就會有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她!”

“那長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丁勳斜睨我,臉上是不豫至極而硬裝出來的笑容。

“不如先將冬珉歸葬皇陵,以示安撫,待陛下親政,天下已定之後,再行計較。”我說出這番話時心都在打顫——想要推翻至琰和丁勳已經定了的事情,約莫並不容易吧!

果然,丁勳的反駁隨即就到:“長公主殿下,您是專心輔佐陛下的麼?莫不是您還心向僞君?”

我輕哼,斥道:“本宮的心向延氏的天下!如果激反舊黨,丁將軍可以叱吒疆場再立一功了,可天下軍士百姓莫不是我延氏的子民,陛下也好,本宮也好,如何忍心見這一將功成萬骨枯?!”

“舊黨不會反叛的!”丁勳勃然,竟一拍身前的案几,站了起來:“他們哪兒有這個膽子!”

“丁將軍是舊黨嗎?”我橫眉道:“否則您如何知道他們不會反叛?倘若不許冬珉歸葬皇陵,那就明擺着要拿他的心腹人等開刀,他們如何能忍?”

“他們如何有能力起事?”丁勳亦回我怒目:“冬珉的心腹軍隊都葬身郜林大漠了,沒有兵沒有權,他們靠什麼起事?”

“只要有錢,就總會有兵,有了兵,就一定有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辯駁什麼,只是本能地知道,我絕對不能辯輸——必須要至琰聽信於我,才能引起他和丁勳的反目。

我是不可能利用丁勳的,只能利用至琰。雖然他們兩個若是對抗起來至琰的勝算並不大,但支持他已經是我無法可選的選,無路可走的路。

“他們有錢咱們也有!”看得出來丁勳在剋制——他其實是個很能忍耐的人,他的魯莽,只是藉由自己的武將身份刻意顯露出來嚇唬別人的罷了。

“咱們沒有。”我冷聲道:“丁將軍只知道用兵打仗,卻不知道國庫空虛。一旦打起仗來,莫說招募新兵,便是提供咱們現有軍隊的糧餉,都撐不過兩個月。”

“你……你怎麼知道的?”丁勳突然顯出一絲陰險的笑:“殿下,莫不是有郜林人的探子仍在向殿下提供消息?這……”

“你是在污衊本宮裡通外國吧?”我心頭一凜,臉上卻不敢顯山露水:“本宮與郜林大汗幾乎恩斷義絕,他的人如何來通稟本宮這些?本宮料到國庫無銀無糧,那是將軍您親口告訴本宮的。”

“我怎麼告訴你?!”

“您說,冬珉的心腹軍隊都已經葬身大漠,若是國庫還有餘糧,他怎麼會不再建新軍呢?況且近年大延屢遭戰火瘟疫之害,國力衰退人民疲敝。此時還要生變,無異是逼民造反!”

丁勳正要開口,一直安坐的至琰卻突然笑道:“皇姐和丁將軍都是爲了朕好,朕省得的!不妨明日廣召羣臣再商議吧……此事牽涉重大,將軍的話有理,皇姐的話也不差,朕年少寡聞,現下實在難斷。朝中大臣多有父皇選出的忠耿大儒,他們的理由朕也該聽聽。丁大將軍和皇姐可有異議?”

“微臣……沒有。”丁勳說這話應該是不情不願的,但終究說了出來。

“皇姐呢?”至琰轉過頭來,眼神似乎是在示意什麼。

“沒有。”我微笑,回答。

我不信那些大臣們會支持將冬珉按宗室下葬的說法。他們不少都是在冬珉一朝混得風生水起的,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甚至自尋死路吧。

可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堂上的大臣,竟然沒有一個是冬珉朝提拔上來的,盡皆是父皇舊人。

如此,我原本篤定的勝算,倏然便降低了。

丁勳見我進殿,脣角挑起一縷譏嘲的弧度:“殿下,您來了?”

我不理會他的挑釁,只環顧諸位老臣:“諸位大人都是父皇的心腹,公忠體國,今日之事,望諸位以社稷爲重,獻言獻策。本宮在此代幼弟多謝諸位!”

大臣們面面相覷,丁勳卻面色不善,我便又笑道:“請諸位而來是有要事相商的,至於是什麼事,請丁將軍詳細說來吧。”

宮變之事,怎麼說都是尷尬,怎麼說都是罪責,所以乾脆由始作俑者丁勳自己講,也免得把麻煩惹到我身上!

這話說完,我便斂了笑容,緩慢而堅定地走向皇座邊垂下的珠簾——我原本該由堂後直入珠簾的,讓大臣們看到我的臉,原本便是逾制。但若不逾制,又如何能顯示出此事非常來?

今後,讓他們瞪圓眼睛的逾制之事,還多得很呢……我終於坐定,臉上顯出一個森冷笑顏。

這些大臣們倘若公議不讓冬珉歸葬皇陵,一旦有舊黨起事,那罪責便不在我,也正好離間至琰和丁勳。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我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