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鳳酌做的事,樓逆是知曉的一清二楚,他端坐瀾滄閣中,聽着下面人的回稟。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就聽易中輔贊道,“榮華縣主,真真是個妙人。”
樓逆哼了聲,竟覺與有榮焉,“那是,你也不瞧瞧那是誰的人。”
易中輔撫着銀鬚笑而不語,其他的門客吃不準自家殿下與榮華縣主的關係,不敢多加妄言,可這並妨礙他們對周家落井下石。
一時之間。你一言我一語,條條能讓周家敗落的毒計就商量了出來。
樓逆一一聽了,後大手一揮,“去辦吧。”
如此,自有人去辦,他估摸着時辰差不多,施施然往桃夭閣那邊去,鳳酌果真還沒回來,他換了輕便的衣裳,屏退多餘的宮人太監,自個一人就貓進了小廚房。
鳳酌踏進端王府的時候,還有瞬間的猶豫,打定主意回去隨意對付地用點膳,就縮回寢宮中,絕不往外亂躥半點。省的看到不該看的,過後自個心頭不爽快。
她埋頭就往桃夭閣衝,差點撞到上來請安的宮人。
然,她才踏入桃夭閣,鼻尖嗅到一股子的香辣味,口中唾沫泛起,往西偏殿望了望,就見樓逆一人坐桌邊,似乎在等着誰。
鳳酌腳步一頓,不知該往哪邊走,晌午她就用了一碟子的點心,這大半天過去,可是水都沒喝口,偏生還在周家大鬧了一場,說不餓那都是騙人的。
樓逆眼尖,瞅到鳳酌的裙襬。他走出來,面帶淺笑的喊道,“師父怎的纔回來,可讓弟子好等。”
鳳酌瞅着再正常不過的徒弟,心頭泛起古怪之感,這感覺很是不好,像是鬧將一場,結果只有她一人在意,而樓逆。屁事沒有。
她冷着臉,繃的緊緊的。“何事?”
樓逆輕笑了聲,他走過來想拉鳳酌,被鳳酌一側身躲開,他愣了下,轉而狀若平常的道,“弟子了師父愛用的菜式,再過會就要涼了,師父請用。”
鳳酌揹負雙手,昂頭冷冷地睥了他一眼,“爲師可沒要你進庖廚。”
那意思就差沒直接說,可是他自個要做的,與她無關。
樓逆嘴角笑意不減,“定然是不關師父的事,是弟子自個不爭氣。”
鳳酌埋進偏殿,果然就見一桌子的菜式,有蝦有蟹,還有魚,盡是她喜歡的香辣味道,整個偏殿都充斥這一股子的辣味,十分……喜人。
鳳酌坐過去,哼了聲,拿起玉箸,夾了面前一隻蝦,正要伸手無剝殼之際,箸上的蝦不翼而飛。
她一挑眉,就見樓逆拿着那蝦,掐頭去尾,動作無比熟練地剝了起來,後將白嫩嫩的蝦肉放進鳳酌小盞中,笑道,“師父有其事,弟子服其勞,故而師父只管享用就好。”
說完,他又拿來蟹八件,一拂袖子,舉止優雅地敲起蟹來,蟹去了殼,他舀出最鮮美的蟹黃,一併都放到鳳酌盞中,自己不用半點。
鳳酌偏頭看他,吶吶地夾了蝦入口,本來很是喜歡的蝦肉,如同嚼蠟,她還是頭次沒吃出味來。
她眨了眨眼,從前徒弟這般伺候她不覺得有何不對,今個此景再現,她才覺,這些事,也不是徒弟就該爲她做,往後多半是要這般對待那叫莞爾笑的宮人。
再一口蟹黃,她硬是吃的一嘴的酸楚苦澀,這種情緒來的洶涌,防不勝防,她再忍不住甩了玉箸,低頭咬着牙道,“難吃!”
有青絲話落胸前,細碎的髮梢掩映下來,就將她眼底的情緒遮的密密實實,只能昂樓逆看到那殘留了蟹黃的嘴角,沮喪地挎着,像被人遺棄的小寵兒,傷心又可憐。
“師……”他放下手裡的蟹八件,從宮人手裡接過帕子擦了擦手,一句話還沒說出來,擡眼就已不見了鳳酌的人影。
樓逆皺眉,看着一桌子沒怎麼動的菜式,不禁反思,是不是今個白天用莞爾笑刺激的過頭了,不然,這一捧的甜棗怎的就沒效果。
他也不敢耽擱,起身追着鳳酌就去了寢宮正殿。
鳳酌前腳才進門,後腳樓逆就踏了進來,她看都不看他,擡手一掌就要將人打出去。
樓逆躲進紗幔中,避過了,纔好言好語的道,“弟子想與師父好生談談。”
鳳酌擡頭,神色冰冷又兇狠地瞪着他,“無甚可談!”
樓逆一滯,再多的話都說不出來,在他眼裡的鳳酌,雖面色不善,可那泛紅的眼梢卻是騙不了人的,帶着委屈的水潤,又揮舞着爪子,色厲內荏的倔強叫他心口柔軟成一片。
他步步過去,強勢將人抓進懷裡禁錮了,對揚起的拳頭,視若無睹,甚至還很是無賴的道,“師父若是想弟子有個好歹,那拳頭儘管落下就是。”
鳳酌掙扎地動作一頓,舉起的拳頭終歸是鬆了,“樓止戈,放開!”
這般連名帶姓地喊他,便是惱羞成怒了,可眼下,樓逆能聽這話纔是怪了,他將人拖進層層紗幔中,撩開拔步牀的紗帳,將人按到牀沿坐下,見她安靜了這才緩了口氣道,“師父莫要惱,先聽弟子把話說完。”
鳳酌抓着牀沿,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樓逆挨着她坐,好一會才道,“師父要保證,對弟子的問題,要如實回答。”
遲疑了瞬,鳳酌還是點了點頭。
樓逆這才鬆了口氣,“弟子想問師父,今個見着弟子與旁的姑娘親密,師父是如何作想的?”
鳳酌瞥了他一眼,剛想開口隨意回答句了事,就見樓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師父答應過弟子,要如實回答。”
聽聞這話,鳳酌頓了頓,她屈指摳着牀沿,垂眸道,“不喜歡。”
隔了會,她又道,“會難過。”
聽着預想中的答案,樓逆忍住心頭剛剛冒出的雀躍又問道,“爲何不喜歡?哪裡不喜歡了,又怎會難過?”
鳳酌擡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抽了抽小巧的鼻翼,“不喜歡你對旁的姑娘那般好,往後……往後你就會那般對待旁人,與我生份……”
剩下的話,鳳酌實在說不出口,心裡煩躁的不行,只得不停摳着牀沿。
樓逆自發地接下了話頭,“師父可是覺得,弟子有了慕艾之人,日後就會對那人掏心掏肺,轉而會忘了師父,像今晚剝蝦剝殼的事,也定然是爲了旁的姑娘,而不會再爲師父考量?”
鳳酌低着頭,一言不發。
樓逆眼不眨地看着她,良久嘆息一聲,擡手揉了揉她的髮髻,“那阿酌想不想我一輩子對你那般好,凡事都爲你考量周全,一輩子寵着你,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鳳酌一時半會沒從那稱呼反應過來,她遵從本能地點點頭,見樓逆臉上出現笑意,這才後知後覺地覺得那裡不對,可無疑徒弟那話是撫慰了她,讓她心頭的煩躁稍緩半分。
可又覺得十分沒臉面,分明她纔是長輩,怎的能讓小輩看顧,故而她扯回上翹的嘴角,繃着臉皮道,“胡說八道,我是師長,理當也是我寵着你。”
樓逆再正色不過,他收回手,注視着她的淺色眸子,一字一句的道,“阿酌,你當明白,從你爲縣主那日,皇后發了話後,你我便不能再以師父名分相處,你爲榮華縣主,我爲端王殿下。”夾叉土技。
鳳酌怔忡,打從心裡,她其實不太想去記得這事,在她的認知裡,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一種名分,比師徒關係還親厚。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父母親者,是要住一起一輩子的,是以,上輩子對鳳寧清,她就是這樣盤算的,一直到這輩子,收了徒弟,也從未變過。
“哦。”她垂下眼瞼,淡淡應了聲,忍着心裡頭的滿腹不捨。
她和徒弟不是師徒關係了哪。
看着瞬間就無比低落的鳳酌,樓逆洞悉她的想法,手從她背後伸過去,虛虛擁着她,又道,“阿酌,師徒之間你也不是沒見過斷絕關係的,比比皆是你與鳳寧清便是如此,是以師徒關係,是最不穩固的,不似你想的那般。”
“能相扶相持過一輩子,死還同穴的,唯有攜手白頭的夫妻,方纔可如此,”樓逆繼續說,他聲音低啞,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深邃的眸子黑亮如晨星,“蓋因阿酌也曉得我是何種德性,我不相信任何人,也質疑人和人之間的感情,血緣至親尚且相殘,故而若是想讓我娶旁的姑娘,指不定哪天還在牀榻間,我就能半夢半醒的將人給殺了也不可知。”
“然,若此人是阿酌你,那便諸多不同,”他說着,指尖碰觸到她的鬢角,“阿酌你是除母妃外,唯一將我放心上的,自然,我能相信的,這世間,唯汝一人,況……”
說到這,他頓了頓,眸底有光亮閃過,似乎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說。
“況,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他狹長的眼梢流瀉出的溫和,燙的鳳酌坐立不安,“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說的便是我啊。”
他伸手指腹挑起鳳酌下頜,強迫她看着自己,頭低了低道,“阿酌,叫我如願,可好?”
鳳酌只覺腦子裡轟的一聲,什麼念頭都不復存在,樓逆說的那番話,無異於傾覆了她所有的眼界,崩塌之際,唯餘不知所措。
可心底最深處泛起的汩汩歡喜,叫她說不出駁斥的話來,連她自個都不曉得是因何之故。
樓逆這次再不敢逼迫她,只得輕輕用脣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在她反應過來之際又飛快抽離,沒讓鳳酌覺得不適,“瞧,阿酌你並不討厭我的碰觸,是也不是?”
鳳酌踟躕了順,不得不同意他說的對極。
樓逆低笑了聲,又靠近了她一分,“那咱們就先處着試試,若是阿酌你日後不滿意,我定再不癡纏,許你海闊天空的自由。”
這話,咋一想,連退路都有了,鳳酌轉了轉腦子,沒發覺有紕漏的地方,可總覺哪裡不對,她退後一步,警惕地盯着樓逆,將信將疑的道,“何種爲不滿意?”
她倒是謹慎了回,只因太瞭解樓逆的性子,說個話處處都是圈套。
樓逆微詫,顯然沒料到這遭,不過他面上半點不顯,擡了擡手老實回道,“不滿意自然是阿酌你覺得我不適合做你的夫婿,三妻四妾什麼的。”
鳳酌將這話咀嚼了好幾遍,又加了句,“立個字據,你定要反悔。”
反正,他就是個小人,君子無戲言這種事,他就從來就幹過。
樓逆心頭一凜,還是乖乖地到寢宮書案邊去研墨,鳳酌跳過來,念着道,“這麼寫,若有一日,樓逆有違鳳酌心意,兩人不合適爲夫爲妻,不得糾纏不休,當各安天涯,相忘江湖。”
樓逆執筆的手一頓,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一字不落的寫完,吹乾了,雙手送上。
鳳酌看了看,字據後面還蓋上了堂堂端王殿下的私章,她遂滿意地將字據四四方方地摺好,貼身放着。
樓逆看她那動作,差點失笑,“這會師父總該跟弟子去用膳了吧?那一桌子的菜式,弟子可費了不少的功夫。”
鳳酌耳根發燙,收了字據,她頓覺和樓逆之間像有什麼不一樣了,可具體的她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心頭彆扭的慌,再聽那聲“師父”也臊的很。
她板起臉,頭撇開,“哼,是誰說不再是師徒關係?”
這會又上杆子巴巴的叫師父,真是沒臉沒皮,人憎狗嫌。
樓逆起身與她並肩,低頭湊到她耳邊,更沒正行的道了句,“日後沒外人,你我同處之時,自然還是叫師父的。”
分明很是正經的話,從他嘴裡那麼一勾脣說出來,就帶起讓鳳酌惱羞成怒的輕浮,打又還捨不得,她只地啐了他一口,“樓止戈,你討打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