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一位志願者讓在我面前。我是那麼不情願用志願者這個詞來稱呼她。她很年輕,眉宇間很憂鬱,時刻提醒你她不是一個完全的志願者,而是被某種目的驅使到這裡來的。

這一次站在院子裡,是爲了更方便的談論死亡。病房裡住滿了垂危的人,儘管有的昏睡的,有的癡呆,我還是不願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談不可避免的歸宿。儘管他們可能完全聽不見。

因爲冷,女孩的瘦削的雙頰現出豔麗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見時可愛了許多。冷和熱都會使年輕人臉色紅潤。但熱會使額頭也紅起來,人顯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紅潤,象果子一樣生動。

“你爲什麼到這兒來的呢?”我問。不是專業記者,很不會採訪,只揀最好奇的問。

“因爲……大家都來,我就來。”她說。聲音很小,迫使你離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額頭明淨得象剛洗過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來,你來嗎?”我問。這是個穿着隨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褲,套上洋紅色的小靴子,該是很有生氣的打扮,但仍然覺出她的沉悶。

“我不來。”她乾脆地說。

還好。有說真話的勇氣。

“那麼爲什麼來呢?”

“因爲總說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說得不是數量,是種類。學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種。一位同學的表姐在這當護士。她說,大學生閒着沒事,到醫院來陪要死的老頭老太太說會兒話吧。就這樣。”

“同學們都有些什麼說法?”

“說什麼的都有。先說,給不給錢啊?外國幹這事可得給大價錢。立刻有人反駁,你才土呢,外國幹這活一分錢也不要。其實他倆說得都對都不對。如果要錢,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錢也不要。”

“你們呢?”我明知故問。

“我們當然不要的。一星期來一次。”

“大家願意來嗎?”

“怎麼說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長這麼大沒見過死人。我特怕見死的東西,所以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從來不養。覺得養得不好,它們就死了。心裡的難過,遠遠大於它們活着的時候帶給我的歡樂。我問過我媽,說以前的人有的連螞蟻都沒踩死過,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沒有螞蟻,不知踩死多少小生靈了,真糟。我媽說,傻孩子,一條生命,哪就隨隨便便沒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螞蟻不會死的。我試了一回,穿着旅遊鞋走過去,回頭趴在地上一看,螞蟻安然無恙。我的心不壞,可是我不願來。不是因爲別的,我太容易憂傷了,膽子還特小。”

“不來不行嗎?不是說自願嗎?”我問。

“不行。現在說是自願的事,有幾個是真自願的?學校後來把它規定爲品行項目,打分記檔案。說這是愛心服務,必須來。剛開始,我的確是被迫的,但現在,我是心甘情願地來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場,會是一副什麼樣表情。我說:“詳細講講好嗎?”

“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死氣沉沉。表姐說同學們願意進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幫着打掃衛生也行。她知道我們害怕。”

“幾個膽大的同學隨便找了個門,一推就進去了。我很想等他們出來告訴我窨是怎麼一回事再決定進不進。可他們好象進了漩渦,再不露頭。我傻傻地讓在院子當間,後來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兒。表姐走過來說,你要不幫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熱水立在一扇窗戶外頭。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花,是從裡面結的,外面蒙着黃沙。我用手把抹布擰乾,表姐會關心人,水是熱的。我團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幹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寬的潔淨玻璃面就露出來了。現在只剩下裡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麼仔細地觀察冰花,象一棵棵聖誕樹,筆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廈裡。因了毛巾稀薄的熱氣,它們極輕微地融化了,精緻的樹葉好晚淋了雨,晶瑩的霧氣纏繞其上,輪廓柔軟地模糊了。現在,這間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經象剛洗過的葡萄,帶着隱隱的水珠,漂亮清潔。明亮但並不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泛出帶虹彩的光。”

“其實沒什麼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於沒擦。我不敢去擦裡面,不知這間門窗緊閉的小屋裡躺着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最下面的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頭擦得乾淨,好象手跟玻璃相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着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神奇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塊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於我的體溫,一小塊冰凌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麼景象。”

“我換了一隻手。原先那隻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很衝,油亮黑暗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夠我把兩隻眼睛鑲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爲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麼?”她憂鬱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嚇了我,提示我有個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生,而且已在病區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得對。”她輕聲地說,知道沒有什麼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隻,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條,編織着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麼?”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着20多年醫齡的主治醫師吃驚的事,實在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障的老爺爺的眼睛。他正從我的手心融出的那兩個小洞向外張望。”女孩依舊垂着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說——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纔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爲您服務的。他在牀上,仍然保持了着窺探外界的姿勢,只是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無以倫比。臉色象一個角落裡的髒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許是剛纔的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出高興。可是,沒有。他面無表情地對着我,淡漠得象一塊舊牀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麼好,面對這樣一個年紀足可做我太爺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該怎樣。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們最初隔着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餵飯。

小白說,杜爺爺的飯可不好餵了。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麪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後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兒,我不會勸人。

他終於開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用了。我不要吃飯。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沒有人能說服他們。

您總得吃一點兒。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裡的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裡,重剜了一勺熱乎的湯,象舉蠟燭一樣端着。我想,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精神,掙扎着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的,這麼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舉着,直到雞油凝出了黃圈。

杜爺爺嘆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裡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麼條件。可一想到回去還得彙報今天的戰果,只好順着他。就問,什麼條件?

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個歌吧。

我爲難地說,我不會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說,那我就不吃飯!

我在心裡嘲笑他。你見過這麼不講理的老頭嗎?我只是一個志願服務人員,幾個小時以後就走了。你吃不吃飯關我什麼事?是你肚子餓還是我肚子餓?這麼大年紀了,還要人來哄你。我忿忿地說,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別人。

他彷彿很怕我走,忙說,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沒見過這樣的交易。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我說,好吧。我唱。只是我從來沒當着人唱過歌,可能不準。

他象孩子一樣興奮,望着我說,唱吧唱吧。

唱什麼呢?輪到開口,更犯難。唱個《團結就是力量》吧。有勁,聽着振奮。我說。

不聽。他說,平日裡小白常唱這個。他說。我這才知道以吃飯要挾唱歌,是他的慣用伎倆。

我忍着氣說,那就給您唱個《瀟灑走一回》吧。

他木吶地問,到哪兒走一回?

我這才記起他住院已經很久,現時風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說,您看,您讓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聽。您自己說個歌吧。別太難,我不會。

他慎重地開始想,慘白的臉上突然現出黃色。真的,不是紅色。由於極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紹興黃酒的色澤。

他終於想好了,說,就唱一個情歌吧。

我手裡的湯潑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歲的年紀,居然要聽什麼情歌!該不是他的神經有什麼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起了無所不在的弗洛伊德。這老頭在尋找渲泄,是性變態。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什麼、情歌!

他仍滿懷期望地說,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不會!我說。

他說,那就“一條大河”也行。

我說,也不會。他好象覺察到了什麼,試探地說,都會的呀。你要記不清詞了,我給你提。

你說我一個20歲的大學生用他80歲的老頭提醒嗎?我還是地一口拒絕。他改變戰術,說,你就唱一個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說了不算說啊,我先吃,我這就吃給你看啊……說着,抖抖索索接過勺,填進嘴裡,用長了黑苔的舌頭攪拌麪條。

我突然一分鐘也不願在屋裡呆了。我有那麼多的功課要做,要看許許多多的書,要和男朋友約會,要去參加舞會和買新衣服……爲什麼要爲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耗費金子一樣的年華?我已經來過了,這就是說,我已經問心無愧。我可以走了。我說,歌我不會唱,飯您自己看着辦好了。再見。

他怔怔地看着我,麪條象生命的蟲子,從他嘴裡褪出來。

屋裡很靜,天已漸黑。我若趕快走,其後的事就不會發生。小白託着乾淨的衣物走進來,說,正好要給病人換衣服,你幫幫忙。我那邊好亂。她走時順手把燈開了。

兩端發黑的日光燈管發出毒蛇樣的嘶叫聲。

我對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老爺爺說,請您移動一下,我來換牀單。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剛把單子鋪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來,仰着喘氣。

我看到在他後背底下,很大一塊牀單裹了起來,像郵寄了一萬里的信封。

叫別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證。我說,請您再挪開一次,我把單子抻抻平。這樣多難看。

他短促地喘着氣說,又折騰什麼。

他說,不知道是爲誰好啊。

我說,您這個爺爺怎麼這樣說話?難道是爲我好?我又不躺在這牀上,那麼深的褶子壓在你的身下,你會硌得慌!